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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化之屋(1 / 2)



1



宛若古刹般的荒屋后面有株巨大的杉树巍然屹立。



这是树围达数公尺长的巨木。



时值夏日,美奥到处都笼罩在绵密如雨的蝉声下。



我独自一人仰望杉树。漫不经心地转身时,在杂草中跌了一跤。



两条平行的黑色铁条,上面布满红色锈斑。是铁路。



从宽度和粗细来看,这是远比普通电车还小的车厢专用铁轨,它当然不通往美奥车站。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铁路呢,我歪了歪头。



铁路发散出静谧的气息,往昏暗的森林内画出一道和缓的弯弧,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刚刚父母又开始激烈争吵了,我夺门而出,这天没安排任何计划。



铁路没有分岔,似乎不必担心会迷路。



在难以形容的神秘气氛诱使下,我不知不觉沿着铁路往前走去。



2



一些女同学常对我说:「望月同学,你家好像城堡哦。」它一点也不像城堡,不过建在高台上的白色洋房在美奥这种乡下地方确实很稀罕。



就读小学低年级时,大家曾写过「朋友的优点」这个作文题目。同学互写彼此的优点,其他人只要一写到我,总是千篇一律提到:「她住在城堡般的房子里,真酷。」周遭孩子对我的印象仅只如此。



「城堡般的房子」这句话,感觉多少带有一点排挤的味道,那座「城堡般的房子」,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很少请朋友到家里玩。



要走到我家的大门前,得先过一段陡坡,然后再爬上石阶,所以外出是相当累人的一件事。



家父是一名建筑师,经营建筑事务所,但他相当清闲。不少家父设计的建筑照片被裱框挂在客厅墙上当装饰,从这点来看,他身为建筑师的风评似乎不错。他似乎继承了一些不动产,还从中收取租金。



也许外头的世界有人会尊敬家父,但在家中,他是个惹人厌的男人。他常出言嘲笑我母亲的家人,或是他看到的市井人物。



「既贫穷又无趣」以及「既富裕又有情趣」是家父最爱用的关键字。他认为既富裕又懂情趣,至于他以外的人,都是既贫穷又无趣。要不就是像他一样富裕,可惜不懂情趣。



到家里修理东西的人、推销员、乡公所的人,一旦离开家父面前后,他之前隐而不露的嘲讽讪笑便会全部显现在脸上。做那种工作还真是辛苦啊,既贫穷又无趣——他会得意扬扬地对家母这样说。



之前作文课写到「我的梦想」这个题目时,我写说「我想当学校老师」,当时家父听了一脸惊讶,他说:「当老师很辛苦耶,既贫穷又无趣。」



幸福与健全对家父而言,似乎不具任何意义,他认为人只要既富裕又有情趣就够了。



我原本一直很尊敬家父,但到了某个年纪后,我开始很讨厌他,一见他就想吐。



3



铁路蜿蜒曲折,在森林中穿梭。



我感觉自己像个探险家,一路快步前进,途中通过一处岩壁凿出的隧道。前方静得出奇,铁路旁的绿意愈来愈浓。



一阵水声传来了。



也许是瀑布之类的,我心中略感雀跃。



走着走着,水声怱远怱近。



向外挺出的枝叶看起来像佛像上的天盖,前方站着两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比我小上几岁,像是小三、小四的年纪。



两人都理了个大光头,应该是双胞胎,五官颇为相似。



两人原本似乎在玩,见我走来吓了一跳,顿时停止动作。



一人单手握着树枝,一人手里抓着蜥蜴。



我们间隔数公尺远,一动也不动,达数秒之久。



其中一人腼腆地举起蜥蜴给我看。



你看这个怎样?



他的表情仿佛这么说。我缓缓点头,靠近想看个仔细。



是一只全身绿色,带有橘色斑纹的蜥蜴,圆圆的黑眼珠相当可爱。



男孩轻轻将蜥蜴放在我手中。我把蜥蜴摆在铁轨上,蜥蜴的模样就像在说「我获救了吗?」它东张西望,接着就一溜烟跑远了。



其中一个男孩想朝蜥蜴跑掉的方向过去,另一个拦住他说:「不过是蜥蜴罢了,算了啦。」



「大姐姐,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指着自己走来的方向,应了一句「从镇上来的」。我也可以回答是美奥,但我认为这里也算是美奥。



「来自镇上啊。那么,你认识尾根崎的小翔吗?」



我心想,我怎么可能认识,向他们摇了摇头。



「你们是……」



「建平。」其中一人说。「幸平。」另一个人说。



「是双胞胎吗?」



「是啊。」



「大姐姐,你是解苦的旅人吗?」



解苦之旅?我侧头表示不解。



幸平擦去鼻涕后,用他擦鼻涕的那只手拉住我的手。



「你想看独角仙吗?」



「有吗?」



两人互望了一眼后,咧嘴而笑。他们大概想向我展示吧,我也愈来愈想看了。



「可是,不能带她回家耶。」



「如果是解苦就没关系。」



我和双胞胎一起继续往前走。



途中,我们偏离铁路,走进一条野兽通行的道路。道路的入口很不起眼,倘若没人指出,肯定不知道那里有条小路。



走了一小段路、钻过一扇腐朽的木门后\树林中出现一座水质清澈的清泉和民房。



民房有两层楼,虽没挂上招牌,却会让人联想到老旧的民宿。换言之,这是一栋看起来有不少房间,构造有点复杂的木造房屋。



庭院里有座鸡舍,里颈有几只白矮鸡。鸡舍后头摆满了故障的壁钟、生锈的引擎,以及猫头鹰的摆饰。



「这里是解苦之馆。」



「是我家。」



晾在洗衣绳上的床单后方走出一位身穿围裙的太太,像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



「哎呀,幸平,这位女孩是……?」



这位阿姨眯起双眼时的目光,令我全身僵硬——我想起双胞胎其中一人之前说过,不能带我回家。



「她是来解苦的。」



建平如此解释。



那位阿姨的目光从双胞胎脸上移向我,伸手搭在我肩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你是……」



她露出笑容。



「吃个点心再走吧。」



我们在外廊上吃草粿。不知为何,这位阿姨对我特别温柔,我就这样度过一段轻松自在的时光。



双胞胎其中一人端来一个装有独角仙的盒子。欣赏了一会儿后,我们开始在房间里玩跳棋。



临近傍晚时分,突然有风雨欲来的迹象,不久后雨滴哗啦啦打向屋顶和树木的声响便传来了。也许他们是急着要收衣服吧,我听见走廊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玩完跳棋后,我们改玩花牌。窗户敞开,雨后的草木气息灌入屋内。



壁钟响了,那位阿姨呼喊「建平」的名字。建平去没多久便回来了,他告诉我:「我妈说,待会儿会有暴风雨,叫你在这里过夜。」



「可是……」



本以为他们会对我说「你该回家了」,所以我颇感意外。从外廊往外看,黑暗中下着倾盆大雨。空中不时有闪光划过,传来阵阵雷响。



在别人家过夜很有吸引力,但他们可是今天才认识的人呐。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拉门开敔,双胞胎的母亲走来。



「听我的建议,在这里过一夜吧。这可是暴风雨呢,这里离镇上又那么远。况且,我也想和你聊聊。」



晚餐吃的是炸虾、味噌汤,配白饭。大人好像在其他地方用餐,房间内摆出的和室桌前只有我和双胞胎三人。



「老大不知道回来了没。」



幸平心不在焉地说。



「你说的老大是谁啊?」



「就是我们的老大。」建平应道。我猜可能是他们的父亲。



「哎呀!」



「用不着鬼叫吧。」



一切暧昧不明。



不过,我就像到亲戚家作客般,感觉颇为自在。



「哎,因为幽香是解苦嘛。」



「是不是解苦,我们看得出来,只要老大来就知道了。老大很温柔的,你不用担心。」



不久后,那位卸下围裙,改穿一身和服的阿姨向我呼唤:「来一下好吗?」建平和幸平也跟着站起身,阿姨予以制止:「你们待在这里。」



她带我走过走廊。



好宽敞的屋子。



到处都是昏暗的房间,空中微微飘荡着焚香的气味。屋子深处有个充满神秘气氛的窄细楼梯,挂在墙上的鬼面具、年代久远的泛黑屋柱,都教人看了不寒而栗。



走上走廊深处又高又陡的楼梯后,我被带往一间约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我被现场的气氛震慑了,战战兢兢坐向地上摆出的坐垫,不知该做什么好。



「你是家住山丘上的望月先生的女儿对吧?」



阿姨一开始便向我确认此事。



我为之一惊,点了点头。我刚刚并未报上自己的姓氏。



「阿姨是个情报通。大部分的事情我都知道,所以知道你是来解苦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解苦,我想像那是像针灸治疗之类的东西。我回答她,我并不是来解苦的,但我话才一说完,阿姨便态度丕变,反问我一句:「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担心她会在这倾盆大雨的夜里将我赶出去,一时答不出话来,蜷起身子。



「你放心,用不着这么紧张。」阿姨柔声道。



「请问……解苦是什么?」



「哦,解苦是吧。」阿姨颔首。「这可不好解释呢,因为解苦有很多方式。像你这样的女孩独自前来解苦的情况很少见。不过,打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你确实有不少苦。」



「苦?」



「痛苦的苦。不过,你自己可能不知道。」



阿姨开始向我解释。



那个呀,解苦的意思是解除痛苦。人只要活在世上,一定会感到痛苦。如果痛苦像辽蔽太阳的浮云,那就不需要解苦了,因为总有云开见日的一天。倘若痛苦像阻挡道路的倒树,那也不需要解苦,因为只要加以跨越,或是换条路走就行了。



不过,痛苦要是在心中盘根错节,那就需要解苦了。



否则痛苦永远也无法消除,有时还会毁了人的心灵。



我们有能力化解这些盘根错节的痛苦唷。



「解苦是要做什么?」



「因人而异。有时是和老大一起前去参拜美奥菩萨,不过你嘛,得靠解苦盘来『天化』,要花上四、五天的时间。」



我没问她天化是什么,应该是我不明白的仪式名称吧。不过,更大的问题是,它得花上四、五天的时间。



「阿姨,」我惴惴不安地说。「我不需要解苦。」



「嗯,我们不会强迫你。老实说,如果不用解苦就能解决的话,最好还是别做。只不过,这是漫长人生中的问题,有时候还是先做比较好。」



「可是我没钱耶。」



「钱?」阿姨蹙起眉头。「我们不会向你这样的小孩收钱的。拜托,解苦又不是做生意。」



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雄厚嗓音,「喂,还在吗?」他大步走上楼梯。



拉门开殷,一位挺着个啤酒肚的大叔出现了,他那头自然卷头发乱乱的。



「哦,原来在这儿啊。听说你是家住山丘上的望月家千金是吧。」



我低头行礼,说了声「您好」,大叔点头回礼。



「是孩子们带来的吗?」



「我正建议她进行解苦。」阿姨对男子说。「因为她的苦多得惊人呢。用『天化』你看怎样?」



「说得也是。」大叔眯眼打量我。「你要做吗?」



我露出苦笑,摇摇头,没有明确说出意愿。



「嗯,那你就好好考虑一晚吧,该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在二楼的房间过夜,建平、幸平这对双胞胎也陪我一起睡。在大铁锅内泡完澡后,他们借我一件浴衣。



这对双胞胎得知我会留下来过夜后,雀跃不已。



「关于解苦,他们跟你说了什么?」幸平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如此问道。「幽香,你打算怎么做?」



「好像是说要用解苦盘进行天化。我不是很懂,但我应该不会做才对。」



「以解苦盘进行『天化』是吧。我曾经做过呢。」建平感慨良深地说。「我养的狗死掉的时候。」



「感觉怎样?」



「觉得很轻松。」



「会不会痛?」



建平笑着说,一点都不痛。



「老大很温柔的,你放心吧。」



两人依偎在一起,一脸幸福地睡着了,呼吸变得深沉。



我想着那位阿姨说的话,细细思考自己的痛苦。虽然不知道我的痛苦是否和她说的「苦」一样,但我的确时常感到、心神不宁、担心害怕。做任何事都感到空虚,对许多事感到憎恨。像这种时候,我会全身使不上力,感到心痛如绞。



那是我半夜走下楼梯上完厕所后,在走回房间的路上发生的事。



雨已止歇,从玻璃窗射进屋内的月光照亮面向庭园的走廊。



这里是哪儿呢?感觉好像离我住的镇上无比遥远。



正当我陷入沉思,发起呆来的时候,一片宁静中突然发出一阵闷闷的嘈杂声。



这声音透过墙壁和拉门传来,既像诵经声,也像交谈声。



叽叽喳喳、咕噜咕噜、叽叽喳喳、咕噜咕噜。



外头的猫头鹰发出呜叫,那阵嘈杂声仿佛以此为信号戛然而止。



宁静像水一样洒落四周。



总觉得自己像闯入了梦境。这房子会不会因为某个原因而突然消失,让我被遗弃在原野上呢?我迅速想像了那画面,全身发起抖来,急忙快步返回房间。



4



小六那年,我有一段时间每星期五都会去上小提琴课。



那是某音乐大学毕业的女老师,在自家开设的音乐教室。她帮一间约十五张杨杨米大的客厅加装防音设备,在里头架设了钢琴,充当练习室使用。



一堂课四十五分钟,基本上算是一对一课程,但因为排我前面的男孩时常迟到,所以他常和我一起练习。我们两人的琴艺一直都没长进。



那男孩大我两岁,上另一所国中,有一张俊秀的脸孔,举止温文儒雅。男孩名叫柳原黎磁,老师都叫他小黎。



他气质出众,踩着滑板车出现的模样相当迷人。



我曾和小黎有个几次简短的对话。



「你喜欢小提琴吗?」我们两人独处时,小黎这样问我,我摇头应了声「不」,他笑着回答:「我也不太喜欢呢。」



因为不喜欢,所以小黎不久后便没来上课了。当我听老师说他不会再来的时候: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因为我一直当他是我的「真命天子」。我相信这世上某个地方有我的「真命天子」,他会前来解救我,改变一切,我一直以为那个人就是他。如果小黎是我周遭的人,或许我就不会这么想,但因为他年纪比我大,又来自另一个不同的领域(也就是和我不同校),所以给了我无限的幻想空间。



不久,我也离开了那所小提琴教室。



一年后,我意外与小黎重逢。



那是十二月的事。我在书店买完杂志返家的路上,有人从后面叫我。



「喂,等一下。」



我回身一看,是小黎。我以为自己在作梦:心跳得好快。尽管我已没去小提琴教室上课,但我还是每天晚上祈祷「神啊,请让我和小黎重逢」。



小黎身穿黑色皮衣搭牛仔裤。短短一年,他又长高了许多。他身后站着一名女孩,身穿白底粉红条纹的夹克。



他告诉我,他们两人也想买和我一样的杂志,所以前往书店,但慢了一步,最后一本被我买走,他们只想看杂志里的两个地方(造访日本的外国运动选手专访,以及刊出他们朋友投稿内容的读者栏),希望我可以借他们看。



看来,小黎已不记得我是一年前和他在同一间小提琴教室上课的女孩了。



我们顺道前往公民馆。我坐在中间打开杂志,他们两人分坐两旁看。



我知道自己的脸颊发烫。小黎似乎对杂志的报导兴趣缺缺,感觉是与他同行的女孩想看,他才开口叫我。他们朋友的投稿确实刊登在杂志上,两人一阵欢呼。



「嗯,这样就行了,谢谢你。」女孩心满意足地说,并阖上杂志。



这女孩是小黎的妹妹,还是亲戚呢?身处我们当时文化氛围中的人就算对异性有好恶,也不会有名为「交往」的行动,男孩子一般都是和男性朋友吵吵闹闹地玩在一起。



「一起去吃热狗吧。」



女孩如此提议。小黎意兴阑珊地向女孩应了一句「哦,好啊」,转头面向我。



「我请客,就当作是你借杂志给我们看的谢礼,一起去吧。」



「啊,对对对,说得是。一起去嘛,走吧。」



女孩以略显不自然的口吻说道。



我们在车站前的摊贩旁吃热狗时,细雪飘了下来。三人言不及义地闲聊,我始终没提起以前和小黎一起在小提琴教室上过课的事。小黎站在我身边,替我拿来番茄酱。



小黎突然看了手表一眼,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就离开了,于是我们就此解散。



那女孩名叫亚美。和小黎同样年纪,换言之,她大我两岁。



道别时,亚美笑咪咪地跟我挥手。



「幽香,再见罗。」



一年前认定他是真命天子的爱恋之心再度重新燃起了。不可能有这种偶然的,难道是有某个特别的力量在推动这一切?我愈想愈觉得有可能。



接着又过了一个礼拜,家父动手殴打了家母。不知道是因为外遇还是什么原因,总之他们为此不断相互咆哮,最后家母就带着我离家出走了。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家父常会「发疯」。他常叨念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也不想想你们是靠谁才能过这种既富裕又有情趣的生活」之类的,很不讲理地责备家人,带给我们困扰。



家母带我住进美奥车站前的商务饭店。



「明天学校怎么办?」



「一天没去上课,应该不会怎样。明天一早,妈妈会跟校方联络。」



我们在餐厅吃晚餐,之后就一直待在饭店房间里看电视。我看爱情连续剧时,把自己想成女主角,把小黎想成男主角。这段时间里,家母一直和人讲电话。



隔天,我和家母在外头的咖啡店用完早餐后,就暂时分头了。家母说要和家父两人「好好谈谈」,先一步回家,我则打算去买些文具和书本打发时间再回家。



我发现亚美在公车站牌附近和一名流氓模样的男子走在一起。



亚美与我眼神交会后,和那名流氓模样的男子说了些话,便朝我跑来。男子转身离去。



「哎呀,这不是幽香吗?」



很高兴她还记得我名字,我投以微笑。



「幽香,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四处走走逛逛。」



「真的?我也是耶。」



「我想去买点文具。」



「啊,那我帮你挑。」



「哦,好。」我点点头。



因为她算是学姐,所以本想用敬语和她说话,但亚美却对我说:「用不着对我说敬语啦。」结果,我一下用朋友般的口吻说话,一下又说出敬语,用辞遣句相当古怪。我没问她为何上学时间在街上游荡,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要处理。



我原本打算买完东西后,到图书馆打发时间。



不过,比起图书馆,和亚美一起玩更具吸引力。而且,和亚美在一起的话,小黎或许也会出现。



在百货公司买了文具和书本后,我和亚美走进电动游乐场,亚美很慷慨地给了我五百日圆。之后我们到一家刚开幕的速食店,她买汉堡请我,我们两人拎着汉堡前往公园。



亚美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她告诉我学校发生的趣事,听起来就像当红搞笑艺人在电视上演出的搞笑短剧,她还得意扬扬地说她有个长她几岁的朋友,是飘车族,「所以要是有人敢瞧不起我,那群飘车族就会给对方好看。」



之前在便利商店里,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点心和便宜的香水塞进怀里。



在公园的森林里,亚美抽着烟。她问我要不要抽,于是我请她教我怎么抽,点了根烟。



「会不会有害健康?」



「香烟是吧?只要抽完后吐个口水,就不会有害了。」



亚美朝一旁吐了口唾沫。



「之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生……」我一面咳,一面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亚美的表情瞬间蒙上一层阴影。



「哦,你是指黎磁吗?」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啊?」



我故意假装不记得他的名字。



「没错,他叫黎磁,姑且算是我的男友。」



亚美吞云吐雾。知道他们不是表兄妹或亲戚后,我隐隐觉得胸口发疼,



「说来你也不会懂的,和他交往很辛苦呢。」



「哦。」我意兴阑珊地应道。



坦白说,我觉得亚美与小黎在容貌与气质方面,似乎不太相配。就算两人真的在交往,小黎也不会很喜欢亚美,她之所以说「和他交往很辛苦」,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那刚才那个男人呢?」



亚美一脸不悦地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问那么多?」



我向她对不起,羞愧地缩起身子,亚美旋即放松紧绷的表情说:「幽香真可爱。」



「下次我找黎磁来,我们三个人一起玩。」



亚美提出一个令人开心的提议。



三个人一起玩的点子很吸引人。想和小黎变熟的话,三人一起玩是最自然的了。虽然亚美或许会成为爱情路上的阻碍,但连续剧里也都是这么演的:最终和真命天子结合的人,途中总会遭遇各种阻碍。



「哗,好像很有意思呢,真不错。」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告诉黎磁一声。」



「什么时候一起玩?」



「那就下个星期天吧。」



约在这座公园的长椅,十二点左右,不可以忘记哦。



约定好之后,我们就道别了。



回到家后,家母已做好菜。总之,生活似乎又回归日常了。家父在晚餐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5



隔天一早晴空万里,天气很好。清早的鸡啼声唤醒了我。



到厨房吃早餐时,我告诉阿姨我想解苦。



建平那句「一点都不痛」,降低了我的戒心。



「那我先去准备一下,在傍晚之前,你先去玩。」



阿姨如此吩咐。



到了傍晚,我被领往一间室内焚香的别房。



里头摆有桌椅,老大卷起衬衫衣袖,早已在里头等候。



我与老大迎面坐下后,他取出一个画有莳绘⑻的黑漆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装着一个画有图案和文字、散发出神秘气息的金属圆盘,有摆放盘子的台座,以及数十张大小和花牌相当的卡片。



我睁大眼睛望着金属盘。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这是解苦盘,又称作精灵盘。」



如果要举出类似的东西来说明的话,它就像风水盘和轮盘的混合体。上头的文字是汉字,图画则带有中国风。摆放盘子的台座四边有朱雀、玄武等四神的装饰。



「原本应该是来自中国大陆,如何传来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听说远古时,美奥的咒术师都用它来解读占卜。」



「真的?」



「不知道。据说随着用法的不同,它甚至能解读时局和命运……不过,如今已没人知道使用方法,现在都只用来进行『天化』。说到所谓的『天化』啊……」



老大随手将卡片摆在前头。卡片长得有点像花牌,但上头画的图案和花牌不同。有森林的野猪、月夜下的猫头鹰、和服装扮的女子、竹林中的草屋、熊、外形奇特的橘色花朵、太阳、雨、星星、一群满脸横肉的野武士…



「算是一种游戏。」



游戏……



「就像麻将、花牌、扑克牌之类的。只要玩上一段时间,痛苦或许就能解除。不过,一旦开始玩就得玩到最后,否则就没任何意义了,痛苦会全部重回你身上。这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知道不是针灸之类的疗法后,我略感放心。



「那就开始罗。我告诉你规则。我是父亲,你是孩子。接受解苦的人都是孩子,到最后都不会更换角色。」



以言语详述「天化」的规则非常困难。「天化」是由卡片和解苦盘构成的、自成一格的世界,解释其规则就像对从没见过麻将牌的人解释牌型一样困难。



孩子会拿到三十张卡片,他必须遵照解苦盘(它会像轮盘一样不断转动)的指示,与父亲的卡片配对。倘若卡片配对顺利,卡片数量便会减少。等到三十张全部脱手后,这一局就算「结束」。



卡片并不会一直减少。有时卡片的数量会随着配对的方式增加,先前丢弃的卡片也可能又重回手中。如果条件吻合,有时也能交换卡片。



在游戏中主导一切的老大会视情况指导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所以初学的我玩起这个游戏丝毫没半点窒碍。



一开始玩这游戏,便沉迷其中。好神奇的世界。



像「天化」如此深奥的游戏我从没见过,日后也不会遇到了。它和我所知道的花牌、将棋、围棋等游戏截然不同。



它的细部规则相当复杂古怪,与游戏的世界紧密相扣、互动活络,原因和结果(也就是因果关系)让这世界的独特性浮现,很难想像人类能发明出这种东西。



玩着玩着,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端,化为一个俯瞰地上万物的透明体,眺望这世界的趋势演变。



——来到狩猎格,得到野猪卡片。和我的野猪卡片配成一对丢弃,取得作物。来到下雨格,培育作物。来到下雨格,又是下雨。雨下太多,作物全毁。饥饿。哎呀,真不该让野猪卡片配对丢弃的。否则就不会饿肚子了。



——男性旅人,纺织女。我用这两张卡片换来孩童们的卡片。来到繁荣格,田地丰收的卡片。好耶。吹来西风。这是什么预兆?不知道,先不管它。我丢弃花,换来刀。遭遇严重战乱。好险我有刀。



「愈来愈开窍罗。」



老大如此说道,哗啦哗啦地转动轮盘。



这间别房似乎没牵电路,房里唯一的光源是吊在桌子上方的一盏油灯。老大高大的身躯看起来活像狸猫怪。



玩了约莫三个小时,我那三十张卡片终于全部脱手了,这一局就此「结束」。我玩得满身大汗。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化』一共得玩九局。第二局明天再玩。吃完饭后去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走出别房后,由纱门潜入的夜气让我发烫的身躯迅速冷却。



我前往昨天那个房间,晚餐早已摆在和室桌上了,但我没半点食欲。



我把晚餐收向厨房,为自己剩下饭菜道歉,那位阿姨柔声对我说:「也对,第一次进行『天化』,有可能会吃不下饭。」



「进行得怎样?」双胞胎步伐急促地朝我奔来,充满好奇地询问我的感想,但我只应了一句「很有趣」,就早早钻进被窝里了。



不过,它填满了我的思绪。



我脑中想的全是刚才「天化」的事,无暇其他。我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与「天化」的邂逅,带给我莫大冲击,其他事全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离家出走的不安感完全烟消云散,我就只是一味回想初次进行「天化」的愉悦。那天晚上我作了「天化」的梦。



隔天用完午餐,我再次被唤去别房。老大身穿粉红色衬衫,戴着圆框眼镜,早已在里头等候。



「接下来要照今天预定的计划,进行第三局。如果晚上还有时间的话,再进行第三局。」



他从莳绘箱中取出盘子,发给我卡片后,我旋即被吸进那世界中,犹如落进坑洞中一般。坑洞里的另一头,是「天化」迷人的辽阔世界。



第二局与昨天不同,卡片像雪崩般不断配对成功,三十分钟不到便「结束」了,速度快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当真是转瞬之间。



我颇感扫兴,向老大说「我还想玩」,但他回我一句「不行,傍晚再玩下一局」,不理会我的要求。



「有时也会像这样,三两下就结束。因为不可抗力。」



因为不可抗力而结束。不知为何,这句话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



总之,我一直引颈期盼傍晚的到来。



6



宅邸前碧蓝的清泉深不见底,有龙栖息的深渊指的就是这个景致吧。



走着走着,会发现涓涓水流从四面八方往此汇流。



双胞胎手持钓竿现身,向我邀约:「一起去钓鱼吧。」我见建平头上顶着一只独角仙,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坐在向深渊挺出的岩石上,以虫子当钓饵放线垂钓。



「可以钓到什么?鲑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