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草的梦话(1 / 2)



1



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从小感兴趣的对象便是植物,而不是人。植物的气味、触感、存在感在我心中占有很重要的分量,也时常出现在我梦中。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人类乡里,应该生活在山中才对。



我叔叔是位登山高手,我从小便常和他一起上山,接受他的指导。叔叔在沿海的聚落外郊拥有一小块田地,但他并不是生活在乡里间的人。



叔叔在深山里有好几间小草屋,只要他人山,便会以这些草屋为据点展开行动。



他会设机关和陷阱捕鱼猎兽、摘食野草。制作兽皮、保存兽肉、搭建小屋这类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医术、天文、气象等各种知识,我叔叔也全部精通。



教导我毒物和药物的人,也是叔叔。从蛇、青蛙、昆虫、植物,可以萃取出何种毒素,什么东西可以制药,他一一教导我。像止血剂、感冒药等等的草药调配知识,我从他身上学了不下百种。



——我告诉你刀和毒的差异吧。



我记得以前叔叔对我说过这句话。



刀必须得面对对手,毒则没这个必要。刀只杀得了你的体力和技术能应付的人,但如果你懂得用毒,要杀多少人都不是问题。



——自古以来,国家也都是靠毒在运作。只要朝国家的核心掺入一些毒粉,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歼灭整个国家。



虽然不是很清楚当中的含意,但我觉得叔叔无所不能。夺命的毒药在毒物中最为低等,随处可得。



——算了,这种无趣的事不重要。你听好了,我教会你许多事,但你不可以拿你会的知识去教其他人。特别是关于毒物的知识,绝对不能教任何人。这全都是秘法和技艺。



拥有愈深的用毒知识,愈会遭人疏远、忌惮,有时还会莫名其妙背上黑锅。光是让乡里的人知道你懂得用毒,你便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且不光只是这样,住在乡里的人类,本性既邪恶又愚蠢。只要教会其中一人如何制造毒药,转眼这方法便会传遍大街小巷,人类相互毒杀的悲惨世界就会降临了呀。



野外的植物、动物、矿物,都会散发其固有的「气」。世界上除了我们五官所感受到的形象外,也充斥着各种「气」。罂粟花有罂粟花的气,金针菇有金针菇的气。各种物体拥有各自的小世界,有的华丽,有的低调,兀自独立存在着。我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猜出手中花草的名字。



毒和药的调配,是将「气」相互组合的游戏,钓鱼以及利用陷阱捕获野兽,也都是解读野兽的「气」后加以利用的方式。



太阳从云缝间洒落金光的某个秋日午后,叔叔在一处不知名的高原岩地上驻足。



——真罕见,是大蛇花。



只要是山野间的事物我都兴趣浓厚,就算是霉菌和尸体也一样,但奇妙的是,一开始我看不到大蛇花的模样。因此我歪头表示纳闷,不知道叔叔指的是什么。我集中精神后,才发现位于岩石间的那朵花,发出一声惊呼。



看到了吗?叔叔笑道。



妖艳的深红与橘色,带有黄色条纹,共八片花瓣。花茎是绿色的,带有像鳞片般的线条。



外表看起来像是普通的花草,但它散发一股与其他植物迥异的幽冥之气,令我胃部?然紧缩,就像站在悬崖边俯瞰万丈深渊时会有的感觉。



——这股气你觉得怎样?



——好可怕。一开始根本看不到。



叔叔说,大蛇花可不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据说大蛇花开在八岐大蛇流血的地方。它可不是到处都有,而且呀,只靠五感生活的人就算从它旁边经过,也看不到它。据说它可用来制造禁忌神药——草薙。



——草薙?



——据说是一种秘药,具有超越生死的功效,也有人说它用在召唤灾祸的咒术中。制造方法极为神秘,至今无人知晓。不过,那是一种禁忌之术,没人知道也好。



——连叔叔也做不出来吗?



叔叔对我的问题笑而不答。叔叔习惯一见珍奇的花草便采集下来,但唯独大蛇花例外。



——世上有些东西万万碰不得。不过,我已有十年没见过大蛇花了,你最好也别去碰它。



叔叔有一本记载本草学的书籍,上头附有许多昆虫和植物的精细图片,不时也会穿插草药的制作方法。我很喜欢那本书,早已看得滚瓜烂熟,就算没拿在手上,也能清楚回想每一页的内容。然而,我搜遍这本书,就是找不到关于大蛇花的记载。



我并非彻头彻尾了解叔叔这个人。他知道多少秘术?拥有几间草屋?他从何而来?他真的是我叔叔吗?叔叔散发一股常人所没有的超凡气质,他像一位无所不知的贤者,令人敬畏,也像一位以山野为家的山民,刚毅强韧。叔叔散发的「气」宛如岩石。我有时觉得叔叔很可怕,有时又会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2



某个夏日,我杀了叔叔,是在一处我们已暂居数月的山中草屋中杀害他的。我以菌类和青蛙的体液调配出毒药,混进酒里,端给叔叔喝。这并非叔叔传授我的配方,而是我活用过去所学的知识加上个人直觉,所发明调配成的毒药。只要将毒药混进带有野玫瑰香气的酒中,其蕴含之气就会消失。



我为什么下手呢?是因为当时年纪尚幼的我想知道自己调配的毒药效果如何,一时兴起才会那么做吗?还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起口角后,一时盛怒使然?又或者,是我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叔叔会不会和普通的人一样中毒身亡吗?



总之,我在叔叔的酒里下了毒。



叔叔就此身亡,死得像沉睡般安详。



我记得当时明明是我毒死叔叔,我却还一再和他说话,想摇醒他。



当我确定他再也不会醒来的那一刻,我极度后悔地呐喊,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我将叔叔的尸体留在草屋内,在附近徘徊游荡。



我巡视陷阱、猎捕野兽、摘采野草,同时不忘调配让叔叔苏醒的草药,不断将药用在叔叔的尸体上。当然,人一旦死了,便不可能复生。不久后,叔叔的尸体腐烂了,发出恶臭。



失去叔叔的那年夏天,我一步步被引往疯狂丧智的深渊。山林之心与我的心数度融合在一起,我听见清楚的低语声。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暗影丝线束缚住我的身心,折磨着我。暗影丝线起初只有一根,但时间愈久,就愈来愈多。



嗡、嗡嗡嗡,虫子的振翅声倏而靠近,怱而远去。



——是大蛇花。



我体内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声音听起来像叔叔,也像其他人。



笼罩大地、孕育雨水的低垂夏云之下,有只螳螂从摇曳的黄花中探头。



——只能靠大蛇花了,快去找。



——大蛇花?



——得靠草薙才行。要制作草薙,只有草薙才有效。



螳螂转头,发出一阵沙沙声,躲进叶子底下。



我想起之前和叔叔一起发现大蛇花的往事。当时是秋天,和现在季节不同。也许就算没开花也无妨,但就连精通山野知识的叔叔,也整整隔了十年才又见到大蛇花,足见这种植物是何等地稀少。



——你还真是愚蠢呢。



我体内的声音如此说道,它让周遭响起嘲弄的笑声后,从我身上脱离。它化为成群蚊蚋,消失在森林的黑暗中。



一股焦急感压迫而来,在它的催促下我四处找寻大蛇花,尽管寻获的希望渺茫。同时,我就像念咒般,反复说着那句推卸责任的台词「叔叔会死,是他自己不对」,任时间之河慢慢流逝。



「咦,竟然会有个男孩在这种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嗓音粗大浑厚的声音说道。



我原本正蹲在地上抚摸我捕获的蛇,闻声后抬起头来。



一名头戴草笠的旅行僧站在前方。



「难道这附近有山村吗?」



我摇了摇头。这里位于深山,离村庄甚远。僧人问我是否住在此地,我默而不答,带他前往草屋。



僧人看过叔叔的尸体后,目光投向我,表情凝重地说道:「他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说后就开始诵经。



「这样就没事了。你应该很难过吧?」僧人温柔地轻抚我的头。我不知道他所谓的「没事了」指的是什么,但我也开始觉得自己没事了。泪水扑簌而下,我开始呜咽了起来。



束缚我的无数条暗影丝线,因僧人的诵经而脱落消失,我就此得到了解放。我是因为这股安心和畅快之感而落泪。



这位僧人名叫龙胆,他和我将叔叔的尸体埋在草屋旁的紫色花田里,埋好后再把花种回泥土上,叔叔仿佛融入了紫色的花田中。



「埋在这里,四周被群花包围,应该会很幸福才对。」



龙胆环视四周,突然发出一声轻叹。



「这里虽是深山野地,但还真是好景致呢。」



龙胆带我离开那里。



他虽然看起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但似乎老是迷路。他找寻的是村庄和大路,但走着走着,却会走到悬崖边,回头想绕路,却又误闯兽径,绕着岩山转了一圈,回到了原点,这时天色已暗。



与叔叔相比,龙胆果然是完全属于乡里的普通人。



我丧失说话的能力了。我能理解龙胆说的话,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不得不表达意见时,只好采比手画脚的方式。



我替龙胆摘野草、捕溪鱼、从鸟巢里取鸟蛋。当我将这些东西送到他面前时,他脸上流露惊叹之色。



「你怎么有办法弄到这些东西?这可不光只是一句从小在山上长大就解释得了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静静注视了我半晌,我也只能默默回望他。



我无意展现自己的厉害之处,所以他的惊叹反而让我有些意外。



「莫非你是佛祖派来的使者?还是说……你有神明的庇佑?」



龙胆开始低头诵经。



我以手势向他提议,由我来带他前往村庄。龙胆坦然接受我的建议。我想起叔叔和我走过的道路,嗅闻风的气味,预测出前方会有的地形,然后穿过森林,走下山脊。



离开埋葬叔叔的草屋两天后的下午,我们来到一处可以望见河岸村庄的地方。



龙胆一看到村落里比邻而建的屋顶,马上发出一声欢呼,转头面向我。



「终于平安来到村庄了。不善言语的神秘童子啊,谢谢你。你有何打算?想回山上去吗?还是要跟我走?」



你要跟我走的话,我不介意。



我决定跟他走。想回山上的话随时都能回去,既然都专程下山了,体验暌违已久的乡里生活也不坏。



3



我和龙胆一同旅行了一个月之久。他造访各个乡里,替人诵经,寺院的住持提供他住宿。我对这种事一无所悉,也没什么兴趣,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何种宗教,位处什么阶级。当他与人见面,进行「工作」时,我都很少靠近。我总是四处观赏村庄的植物,与动物玩乐。我和他保有适当的距离,不会干涉彼此。



我还是一样摘山菜、捕鱼,交给龙胆。我当这是谢礼,感谢他救我摆脱暗影丝线的束缚。



龙胆烤着我捕来的鱼,对我说:



「你真是天狗的孩子。只要有你在,就不用怕饿肚子。」



他在山里很教人不放心,但来到乡里后如鱼得水,变得相当可靠。



龙胆有时会在妓院过夜,有时会和人一起吃山猪火锅。



一次在某座寺院留宿时,龙胆在座灯光线下说起自己的妻子因河川泛滥而丧命的事。他的妻子在大雨天外出迟迟未归,隔天有人发现她遗体被冲往下游。我无法言语,所以搭不上话,但他向我道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说到最后,他流下两行热泪。他绝不在别人面前,流露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心想,若是再继续和他生活下去,也许会造成他的困扰,于是多次以手势告知我想离开的想法,但龙胆出书慰留,他对我说:等到了他的故乡后,多待几天再走也不迟。还说故乡里有个他和亡妻所生的女儿。



我终于来到龙胆的故乡,当时秋分刚过。



那是一个名叫春泽的村庄。



我还清楚记得绢代出现在寺院时的那一幕。那是个天空清远的日子,寺院周围的杉树树梢被秋风吹得窸窣作响。



她是让人一见倾心的女孩。后来我才知道,她二十七岁,已为人妻了。以女孩来称呼她,或许有点奇怪。她纯白的衣服上有桔梗图案,光彩夺目、圣洁尊贵。



初见绢代时,我大受震撼,急忙躲在杉树后面。绢代一见龙胆到来,便面露微笑,向他行了一礼。



「爹,您这趟旅行还真是漫长啊。终于盼到您回来了。」



这位是谁?绢代转头望向我躲在树后探头的我,龙胆见我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天狗的孩子。」



「哎呀,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名字呢,真可怜。」爹,您也真是的,绢代微微蹙起眉头。「该不会是您在外头的……」



她可能想说我是私生子吧。



「不不不。是我在山里迷路时,遇见了他。附近有个男人的尸体,好像是他父亲。他也许是山民之子。他很厉害哦,能从山里弄来各种东西,但好像不会说话。」



真的吗?绢代侧头思忖片刻,向我投以开朗的微笑。她朝我伸手,并说了一句:「到我这里来吧。」



我紧盯着她的手。当时我约莫十一、二岁,难道她的意思是要我像个娃娃般扑进她怀中?



「他好像在害羞呢。」龙胆笑道。



我血气上冲,脸和耳根通红,转身拔腿就逃。我心慌意乱,情绪高扬。只觉得难为情,拼命思考消除自己羞赧的方法,但始终想不出什么。



我跑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跑进了山中,后来突然想到该怎么做了。我捡拾栗子,回到寺院,但寺院已空无一人。那一整天,我脑中想的全是绢代。



数天后,我和龙胆一起到绢代家中作客。那是一栋瓦片屋顶的房子,庭院的柿子树结实累累。绢代和丈夫一起前来迎接我们。绢代的丈夫体格精壮,外表忠厚老实,后头跟着她十岁大的女儿。



女儿的名字叫花梨,是绢代的女儿,也就是龙胆的外孙女。



「谁啊?这个人到底是谁啊?」花梨向我投来的目光,掺有兴奋和警戒,大呼小叫地绕着她父母跑。



习惯之后,她向前踏出一步,向我问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打算开口。但我在叔叔死后丧失的说话能力,至今仍未恢复。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太清楚。



「他叫天。」龙胆插话道。「花梨,他的名字叫天,就像是风一般,在山间自由飞翔的天狗之子。」



「他的父母是天狗?」绢代的丈夫开口询问。龙胆向他说明之前遇见我的经过。



不久,大人们开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我得到一盘丸子,将它送入口中,有一股无比幸福的感觉。这种阖家团聚的热闹气氛,对我来说相当新鲜。



花梨将注意力从不发一语的我身上转开,走向绢代,抱住她的腰。绢代抱起花梨,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温柔地轻抚她的头。



花梨一脸幸福地眯起眼睛望着我。



这就是我妈,很棒哦。



我一脸恍惚地望着这一幕,绢代朝我伸出手,微微一笑。你也来吧,到我身边来。



那温暖的诱惑,令我感到晕眩,但我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我冲进庭院。要是让她抱在怀里,我会融化掉,内心世界的一切也会消失无踪。



4



那是发生在翌日的事。



我走在路旁树林间,走着走着,来到了树林的尽头。



某个角落有一大片橘色,当中掺杂着鲜红。



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我小时候只见过一次的黄泉之花。叔叔丧命时,我遍寻不着的花朵。



数百朵大蛇花丛生此地,花瓣盛开。我紧咬着嘴唇,心想——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龙胆诵经时烟消雾散的影丝,似乎又无声无息地从我眼角掠过,我全身直冒冷汗。



一旁有座茅草屋顶的草屋,四周全是大蛇花。那是座俭朴狭小的草屋,让我想起以前和叔叔一起住过的山中草屋。



突然有名老婆婆从草庵里露面。



她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了。身上衣服满是绽口,一头银丝白发紧贴着额头。她圆睁着近乎白蒙的灰色双眸,显示她是盲人。



「什么人?」



老婆婆又问了一次。什么人?



我想逃离,却呆立原地,动弹不得。站在大蛇花中的老婆婆和大蛇花一样,释放出不属于这世界的诡异之气。老婆婆喃喃自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我终于听懂「去、去」这一部分,意思是要我「快滚」。



老婆婆迅速陷入沉默后,流出了口水,还露出扭曲歪斜的笑脸,抡起她藏在背后的镰刀,以令人肉麻的声音说:



「不走是吧?不走是吧?想要我把你拖进地狱去是吧?」



太阳被厚重的云朵遮蔽,天色暗了下来。大蛇花那不属于这世界的诡异之气陡然增强了,草屋周遭的空间似乎为之扭曲了。我转过身去,鼓足了劲,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



没命逃离开满大蛇花草屋的那晚,我全身发烫,作了个梦。



叔叔出现在我梦中。梦里,叔叔对我说了一句很过分的话。叔叔那快被我遗忘的脸,变成了天狗的脸。



天狗躺在昏暗处,一动也不动。



风声,虫鸣,月落。



不久,草房崩塌,出现一座紫色的花田,天狗埋在花田里。灰色的天空下,一片紫花满布原野。紫花在不知不觉间变为橘色,那名大蛇花老婆婆露出阴森的笑脸。



我虽是男人,但倘若我没遇见龙胆,日后也许会变得像那老婆婆一样。



我迈开步伐奔跑。



飞越岩石,飞越河川,飞越高山,飞越黑夜。



像山风般急驰。



目的地前方微微散发光芒。



在圣光倾注的华美土地上,绢代笑盈盈地朝我伸手,迎接我的到来。



我迎接那令人雀跃的清新早晨。



不久,我发现自己的说话能力恢复了。



那是我和龙胆再次造访绢代家时发生的事。当时龙胆与绢代的丈夫正在谈论不时会在春泽出没的山贼。一会儿谈谁死了,一会儿谈谁看到了山贼。



花梨人在庭院,在由绿转红的枫树下,开心地唱着手球歌,一面踢手球。



我来到庭院后,她将手球丢向我。



我反投回去,花梨双手接住,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花梨收起笑容。



「天,你不会说话吗?」



我沮丧地垂落双盾,花梨朝我比着自己的嘴巴。



「张开嘴巴,啊——说说看。啊——」



我觉得自己被这个年纪比我小的娇娇女给瞧扁了,板起脸应道:



「我、我、我会说话啊。」



花梨的表情僵住了。



听到那许久未曾从自己喉咙发出的沙哑嗓音后,我自己也露出惊诧之色。



花梨大声尖叫,冲进屋里。骗子、骗子。大家快听我说,天他其实啊……



一家人全来到庭院。龙胆蹲身向我询问。



「你会说话是吗?说句话来听听吧。」



绢代柔声对我说:



「说说看你自己的名字。」



「天。」我以沙哑的声音说。



大人面面相觑。花梨紧搂绢代的腰,惊讶地望着我。



不会有事的,我如此说服自己,遥想即将到来的季节。不会有事的。



5



数年后,我在这个村庄——春泽,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



村庄外有河流行经,客栈和妓院面朝大路比邻而建。一里之外的矿山工人和旅客会前来此地,让这里热闹万分,有时还会有市集。附近的居民只要一提到「春泽」,大多会联想到大路沿途鄙俗杂乱的景象以及妓院。



走过大路、过河往深处走,便可来到春泽的村落,相较之下,这里宁静得多了,居民大多是农家。



村落的东边有一座共用的大水井,许多村民都从这里汲取饮用水。



每逢春暖时节,位于井边的高大樱树便会开满樱花。将水桶放到井底汲水时,总会有花瓣浮在水面上。



我住在龙胆的寺院里,定期到村庄的药商家里工作,工作内容就是遵照店主吩咐,将感冒药、喉咙药、治疗腰痛的贴布、壮阳药等等送往官府、妓院、村民家中,或是上山摘采药草。



药商的药草知识在我眼中与其说平庸,不如说是近乎无知。他深信自己贩售的药草有效,但其实没半点功效,而且他似乎感受不到野草散发的各种独特气息。



药商终日板着张脸,对事物的理解力相当驽钝,对钱更是锱铢必较。由于他很中意我,所以我从没想过要告诉他,光是利用附近的野草,能用的药草种类便能增加三倍之多;我也没有纠正他的错误知识,因为我明白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我也没忘记叔叔的教诲——「不能向人透露自己的知识」。



我的说话能力已完全恢复了。



空闲的时候,我总是在植物堆里打滚。



我的记忆将大蛇花草屋归类成「吸人魂魄的可怕土地」,我从没想过要再次造访。



龙胆说,天已完全恢复成一个普通人了。



我和花梨相处融洽,两人常常一起采山菜,坐在河滩的岩石上,脚泡进溪水里,聊天说地。



「你之前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啊?」



「美丽的深山里。」我如此应道。花梨或许是觉得我的回答很有趣,捧腹大笑。我年纪比她大,但她总是不把我当哥哥看。



「有松鼠吗?」



「很多。」



「也有狐狸吗?」



「也有狐狸、兔子、狸猫。这一带也有啊。」我伸手指着山上。「那一带有很多熊会走的路径哦。」



花梨抬头眯起眼睛,望着我指的山,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住进美丽的深山之前,你又住哪里?」



「住海边,但我已记不太清楚了。」



「我问你,你一开始是假装不会说话是吗?」



「才不是呢。」



河面出现鲜鱼的背鳍,我站起身,迅速以右手击向水面,以胸部接住跃出水面的鳝鱼。



「今天的晚餐,我请客。」



每当我对绢代投以憧憬的眼神时,花梨总会面带愠容,因此我在花梨面前总会尽量不靠近绢代。



某天,我一如往常入山摘取山菜和药草,远处突然传来树枝弯挠声、拨开山白竹的沙沙声,以及男子说话的声音。



我蹑脚朝声音的方向靠近,发现一名被五花大绑,放在扁担竹篮上的女子,以及围着她席地而坐的三名男子,其中一人正抽着烟管。



从三人的装扮来看,他们像是武装农民集团,肌肤泛着油光,脸上虬髯丛生,腰间插着佩刀,状似在休息。被捆绑的女子脸上有遭殴打的痕迹,衣服零乱,双目圆睁,透出惊恐。



「在你下黄泉之前,我们会好好疼爱你的。」



「也许你已不是处女了,但能够被看上,算你运气好。大贯大人会好好疼爱你一番的。」



男子露出粗俗的笑脸。



我心想,大人们常提到的山贼指的就是他们呀。我想出手解救那名可怜的女子,但那三人手上有刀,我没把握能独力对付他们。



不久,男子们扛起装着女子的扁担,开始动身,我躲在树后一路跟踪。跟踪扛着扁担走山路的人是易如反掌之事。



我先绕往他们前方。爬上路旁一块巨岩上,向他们搭话。



「你们在做什么?」



经我这么一问,三人就停住了脚步。其中一名男子瞪大眼珠,立刻拔刀。



「来采山菜的是吧?只是个小鬼嘛。」



另一人眯着眼睛说道。



「去去去。不准把你看到的事说出去,忘了这件事。」



「不,最好杀了他,他说话的语气听了就不爽。喂,你给我下来。」



「他在发抖。小鬼,快点下来啊。」



我确认好退路。鼓起浑身之力,将藏在身后的石头掷向离我最近、手中握刀的那名男子。



一击命中,男子仰倒在地。



我出言挑衅,从岩石上跃下,冲进树丛间。



他们厉声怒吼,三人联手追向我。我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追我。我假装跑得气喘吁吁,让他们以为就快追上我了,一步一步诱他们走进深山中。



「臭小鬼,让我抓到,绝对有你好受的。」一名山贼如此喊道。



进入树丛后,他们变成只会厉声咆哮的笨拙生物。我提高速度,躲进草丛中,一面变换位置,一面朝他们丢石头。我让其中一人在长满山白竹的斜坡上滑倒,一路滚下坡去。我用晒干的鹿胃制成的小布袋被树枝勾中,遗落在该处,但我的损失仅只于此。



我将惊慌狼狈的山贼留在胡蜂的蜂巢下,自己迅速回到原来的地点,割断女子身上的绳索。



女子一面发抖,一面向我道谢。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自己住在春泽。于是我拉着她的手,沿山路逃跑。她光着脚,一路上我多次背着她跑。



还不到傍晚,我和她便已平安回到村庄了。



当时龙胆正在寺院里为葬礼诵经,我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这是重大事件。我救出的那名女子,在河岸边的客栈工作,她带着葛饼⑹前来答谢,并和龙胆说了些话。



隔天,据说官府派出讨伐队前往追捕山贼,之后结果如何就不清楚了。我向人打听此事,得到的净是些含糊的回答,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成功讨伐山贼。



山贼事件过后几天,龙胆请我帮忙送些蔬菜到绢代家。



绢代的丈夫到田里工作了,不在家中。我将整篮蔬菜交给她。



绢代已年近三旬,比起当初刚邂逅时,她现在给人的感觉更显丰腴。我现在还是很爱慕绢代。其实不只是她,我对绢代的丈夫、绢代的女儿花梨也同样爱慕。他们阖家团聚的时间,给人一股开朗、甜美之感,我很喜欢在一旁欣赏。



绢代叫我一起坐在外廊喝茶。我照做了,绢代坐我身旁。



「天,听说你遇到了山贼。」



我略感得意,将山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给他听。这番话她应该已听龙胆或其他人说过了吧。绢代仔细聆听,频频点头。



「已经抓到他们了吗?」我问。



「不知道呢。」



「如果他们还躲在山上的话,只要我出马,一定能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地。」



「不可以。」绢代沉着脸摇头道。



「不可以做这么危险的事。」



「你放心,我可以和官差们同行。」



隔了片刻,绢代才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



「山贼早晚会消失的。所以不必插手管这件事。」



「早晚?」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就算有人做坏事,但只要他们去别的地方就行了——这么消极的想法,不该是人类社会的规则吧?又不是大雨或干旱。况且,谁又知道山贼早晚会消失?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有点难懂。但你也算是这村庄的一员,我不该瞒着你,或许知道比不知道来得好。」



绢代接下来向我透露的事果然如她所言,相当难懂。



这块土地的领主,其嫡长子是个蠢材。他净做强奸、杀人的勾当,然后请人帮他解决后续麻烦。家臣一再向他劝谏,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恨,将矛头指向那些劝谏者。他一无是处,唯一会的就是骄纵,大家都说只要他继承家业,终有一天会走上毁灭之路。



这位嫡长子最后以形同断绝父子关系的形式被赶出城外。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表现优异,颇有人望。



虽说是遭到放逐,但他毕竟是领主正室的儿子。以血缘来看,他是最有希望的继承人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带领数名心腹,从领主正室那里收下大笔的资助金,就离开了。名义上是前往春泽山外的国境,担任戍守边界的工作。



绢代说,出没于春泽的那群山贼,就是其武士同党。



官府也知晓此事。一有灾情,便组成「山贼讨伐队」,形式上做做追捕的样子,其实根本没认真处理此事。山贼首领原本就是他们在路上遇到便得跪地磕头的大人物。乡下的官差要是处理不当,项上人头恐怕就不保了。光是随便散播谣言,便有可能被捕入狱。因此他们只能装傻充愣,一遇事就视而不见,避免和他们有所瓜葛。



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没人知道,据说他们很少在戍卫边界的关塞露面。从数年前开始,不时有山贼犯案,有人推测:只要他们这么做,等到哪天那名嫡长子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到大路上时,就能佯装成山贼暗杀他。一旦次男丧命,就再也不必担心被人抢走世子的位子了,为此,必须事先制造出「这附近有山贼出没」的事实,化身成山贼行事的意义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