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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猩猩(1 / 2)



1



我曾看过野狗打斗。



地点是在美奥公民馆附近的空地。当时我年纪尚幼,穿着浴衣坐在长椅上,单手拿着圆扇,享受凉爽的午后微风。祭绅歌舞的乐音从远处传来。



这时突然冲出两只狗。它们一面跑一面缠斗,一头褐色的狗被凶猛的白狗咬了一口,发出一声哀嚎。



一位不知名的男孩就坐在我旁边。



男孩吹了声口哨,两只狗登时停止打斗,摇着尾巴快步朝我们的方向跑来。



两只狗舔了舔我的手之后,似乎明白我不会赏它们东西吃了。它们忘了刚才的冲突,和乐融融地在广场上东奔西跑。



我转头望向男孩。



「它们合好了。」



「它们一定原本就是好朋友。」



男孩突然补上一句像是突然想到的话,他想表达什么我至今仍不解。



「人也一样,有可以让人和睦相处的酒,只要喝了酒,大家就会变成好朋友。」



我以说教的口吻训斥道:「不可以喝酒啦。」



男孩点点头,以略带炫耀的口吻道:「不过,如果是甜酒的话,我倒是喝过哦。」



「哦,如果是屠苏酒的话,我在过年的时候也曾经喝过。你不觉得苦吗?」



我把屠苏和甜酒混为一谈。



有几名身穿法衣的大人出现在广场上,开始抽起烟来。



「到了晚上,舞狮会从屋顶上通过。」男孩说着我虽听不太懂,却略感兴趣的事。



「哦。」我心不在焉地听他说。



「舞狮会保护我们的市镇。」



「嗯,我也想当舞狮。」



「那我先帮你预约。」



前去洗手间的祖母已经回来了,所以我站起身。



掰掰。我挥挥手,摆荡着双脚的男孩也朝我挥手。



祖母握紧我的手,对我说:「不可以和奇怪的人说话。」



那名陌生男孩的声音和长相,我不久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记忆中他所散发的气息与幼年时的初秋气息相互重叠,深植在我心中。



从那之后,我常梦见舞狮悄然无声地在屋顶的黑影上跳舞。



飘然舞动。



舞狮无声地踩着步伐,头偏向一旁,轻盈翻身。



梦中的舞狮飘然一跃,朝沐浴在月光下的银白云峰飞升而去。



2



十七岁那年九月,我在高中放学返家的路上遇见那名奇怪的少年。



我正在默背期中考要考的化学符号时,突然路树的树枝摇晃,某个东西引来一阵旋风,落向地面。



起先我以为是猴子之类的动物,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名身穿长袖黑衣的男孩。蓬松的黑发,配上一对透出精光的细眼,年纪约十多岁,应该是国中生。是名个头矮小的陌生男孩。



他挡住我的去路,令我一时呆立原地。这时,男孩道出我的名字。



「藤冈美和小姐。」



他和我一样是森丘高中的学生吗?还是……我在脑中搜寻记忆,但我对这男孩的长相没半点印象。



我等他自己提及我们之间的交集,等了约十秒之久。男孩微微向前伸长脖子。



「呃……钱包。」



「啊!」我从制服怀中取出一个鳄鱼皮钱包,是刚才我在饮料贩卖机旁捡到的。我原本打算直接送往派出所,我是说真的。



男孩朝我拿出的钱包看了一眼,说没错,就是它,说完就收下了。



「我正要送交警方呢。是你掉的吗?」



「不,是附近一位老太太把钱包忘在这一带,所以我来帮她找。」



我向他行了一礼,本准备就此离去,但我还是很在意此事,于是便开口问:「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面露难色,只应了一句「我就是知道」。



「下次我会好好答谢你。」



「啊,你太客气了。」



我一答完话,男孩便跳上围墙,那跳跃力不像是人类会有的。他猫一般沿着庭院的树木轻盈地冲上屋顶,从我视线中消失。



我刚才回答他「你太客气了」,当然是「不必多礼」的意思,不知道是否有传达到。



隔天,我在放学返家的路上,顺道经过甜甜圈连锁店,在那里与最近常和我在一起的同班同学佐藤爱碰面,聊到那名奇怪的男孩从天而降的事。



「呵呵呵。」



佐藤爱十指交叉,托着下巴。



「美和,你不觉得他是个怪人吗?」



「会吗?感觉很年轻呢。应该是国中生吧。」



「是十几岁的性变态吧?」



「是吗?」



「变态是没有年龄之分的。依我看,他说不定老早就对你一见钟情,一直在后头跟踪你呢?连你的名字都知道,实在很可疑。搞不好你晚上往窗外看,就会发现他就躲在暗处一直往你家窥望呢。真好,这么有男人缘。」



「可是,那个钱包……」



「那应该是他精心安排的,故意遗落在那里才能制造机会吧?真好,有这么热情的小男孩喜欢你。」



佐藤爱是个性格独特又坚强的女孩。



虽然国中也和她同校,但当时我很不想和她这类型的人来往。



当初念同一所国中的学生,有四十个人进这所高中,但她还是在入学前的那年春假,大胆地跑去做眼睛和鼻子的整形手术,彻底改头换面——这就是佐藤爱。当初她为了参加艺人经纪公司的新人甄选前往东京,在泡夜店的时候,有个叫克劳巴特的黑人向她搭讪,她就像带特产回来送人似的把人带到森丘高中来,想向同学们炫耀一番,结果在校门前吃了闭门羹——这就是佐藤爱。她紧贴着班上大姐头山添京子的男友安藤,问他「超人力霸王胸前的信号灯,有黄色的对吧?」任谁一看也知道是在装可爱——这就是佐藤爱。



我想起克劳巴特,于是向佐藤爱询问他的近况。



「我们分手了。」佐藤爱叹了口气。「远距离恋爱就是这样。不过,我原本也只是打算日后唱歌时请他在后头替我伴舞。」



「咦,真的吗?对了,你们交往几天啊?」



佐藤爱转移话题。



「说到那个怪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



「哦,是我放学回家的途中……在尾根崎公园那一带。」



「啊,尾根崎。」佐藤爱双手一拍。「就是有很多老房子的地方对吧。那一带现在还保留传统的风俗习惯,屋顶上摆着奇怪的东西。」



「哦,这样啊?」



佐藤爱突然露出不悦的表情,再度转移话题。



「我说美和啊,我今天戴了蓝色的隐形眼镜,你怎么一句话也没说呢?」



「啊,抱歉。我完全没发现。」



3



和佐藤爱聊完的隔天,我独自一人到尾根崎地区散步。



木造瓦片屋顶的老房子栉比鳞次,每个看起来都很相似。看过眼前屋舍林立的景象后,江户、明治、町屋、文化财等关键字,纷纷从我脑中掠过。我抬头仰望屋顶,发现每间屋子上头都摆着石像,既像猴子又像狒狒,不知道是动物、怪兽,还是妖怪。佐藤爱口中「奇怪的东西」就是这个。



我悄悄走进尾根崎公园里。昏暗的园内除了沙坑和溜滑梯外别无他物,四周有群树环绕。



我站在老樱树旁仰望附近住宅屋顶上的石像时,一个声音传来了:「真棒。」



我转头一看,一名身穿粉红色衬衫,顶着一头自然卷、两鬓理光的头发,外加一圈啤酒肚的大叔,手里拿着单眼反光相机,陶醉地望着屋顶的石像。



「冲绳有石狮子,美奥有屋顶猩猩。小姐,你也喜欢是吗?屋顶猩很漂亮对吧?」



那位大叔深有所感地说道:「文化就是得好好保存才行。」



「请问……那个叫作屋顶猩是吗?」



「屋顶猩猩,简称屋顶猩。」大叔流露惊讶之色。「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东西,才会这样盯着看呢。」



我歪头表示没听过,那位大叔便开始向我说明。



「那是屋顶装饰物。屋顶上不是会有七福神和钟馗吗?虽然现在已经少很多了,但以前这一带的屋顶都会摆放猩猩的石像呢。」



「猩猩是什么?」



「是一种喜欢喝酒的妖怪唷,喜欢恶作剧。美奥的猩猩算是家中的守护神。据说会带来热闹和欢乐,能消灾解厄。以前好像常在屋顶上设宴,与人类进行交易。」



「哦。」



「很棒对吧。」



大叔一脸开心,拿起相机对准屋顶猩猩,按下快门。



我离开原地,在公园里晃来晃去,发现公园的栅栏上立着一块白色看板。



「小心有怪人在此出没!小五生,望月幽香」



美奥到处都有这种标语看板。仿佛要让写的人长大后难堪似的,这类标语总是会被留在路旁。学校里有个老掉牙的玩笑,内容就是关于某人在自己小时候写的「禁止丢弃烟蒂!」看板前抽烟。



不久后,天色渐暗,公园广播播放童谣(晚霞),告知大家现在时间是六点了。不知道喇叭是否有问题,部分声音听起来有点走调。



整片天空看起来像飘动着,金黄色的云朵以同样的速度往东北方飘去。



我心想该回家了,就走出公园。没走几步便发现一家铁卷门拉下的居酒屋和民宅中间有条缝隙般的狭窄巷弄,我停下脚步。它的宽度,得侧身才能通过,似乎一路往内延伸。



有人在巷弄深处架起无数条透明的丝线埋伏其中,等入侵者被缠住再加以捕捉——我脑中浮现这种莫名其妙的幻想,心神不宁了起来,



仔细一想才发现,我活了十七年,对这一带的印象却只停留在马路沿途的景致。这里是乡下小镇的一隅,平凡无奇,不会让人留下深刻的记忆。



但如今尾根崎地区已成为美奥内一处昏暗老旧的聚落,从周围的平凡景色当中脱颖而出。



我看见一只猫横越巷弄深处。



接着,一只体型比猫还大、全身覆满红毛的野兽,也若无其事地跟着横越。



我大吃一惊,这时,那头未经确认的生物已不见踪影。



「你在做什么?」



我回头一看,之前那名男孩就站在我面前。



他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包袱。



「啊,你是上次那位……」



我以漠然的表情向他行了一礼。



「我问你,这一带有什么奇怪的动物对吧?」



男孩的表情为之一沉。



「没错……你看到了是吧。」



「是看到了,不过……」我略感不安。「只瞄到一眼。」我又补上一句替自己解释。「也许是我看错了。」



我们之间弥漫着沉默。



男孩解开包巾。



「我刚好路过这里,不过这样正好。我得到了鸽子酥饼,是老太太给我的。拿去,是上次你捡到钱包的谢礼,请收下。」



我收下装有鸽子酥饼的铁罐。



「你叫什么名字?」



「孝广。」



「你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几年级?」



「这是秘密。」



他有一张娃娃脸,怎么看也不觉得年纪会比我大。



「为什么?你念哪所学校?」



「我现在没上学。因为这种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没上学?意思是你休学吗?还是你拒绝上学?」



「我现在没上学。」孝广面有难色,又重说了一次。



「上次你从天而降,我有点在意发生了什么。」



「哦,因为我在屋顶上看到你。」



要是走地面的话,或许就不会吓着你了,但若是这么做也许会跟丢。从屋顶直接过去,又快又近,所以我一时就……



我们站着聊了半晌,但到头来,除了「孝广是尾根崎地区的居民」这点,其他仍是一无所悉。问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时,他总是转移话题。



回家后,我将鸽子酥饼丢进垃圾箱里,因为我不知道里面包了些什么。不过,送我鸽子酥饼、自称是孝广的男孩,我倒是不会特别讨厌他。



午休时,我独自一人吃便当,这时,木下好离开同伴,来到我身旁。



「藤冈同学,你是佐藤爱的朋友吗?」



「才不是呢。」



「你最好别跟佐藤当朋友哦。」



「不,我们不是朋友。」



佐藤爱现在和她的限时男友(据她所言,她打算第二学期前半便结束两人的关系)持田雄也在通往屋顶的楼梯间吃午餐,不在这里。



「藤冈,你知道我们都叫你什么吗?」



「叫我什么?」



我询问后,木下好应了一句「不知道耶」,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既然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怎么可能不知道答案。



「想知道吗?」



「还好。」



木下好转身走回同伴身边。传来猴子老大山添京子向木下好大吼的声音:「你有没有跟黑面包讲清楚?」



看来,黑面包是我的绰号。是因为我肤色黑吗?还是我换体育服装时,身上穿的是黑内裤⑶?难道我的黑心被她们给看穿了?我对那语意不明的绰号做了诸多猜测,不过算了,她们是猴子,没必要跟她们一般见识。



第一学期时,山添京子邀我和她们那伙人一起吃便当,我拒绝了,之后她们便不断排挤我。有人邀我一起吃饭我很高兴,但那天午休我刚好得送迟交的美术功课到老师办公室。



我办完事准备回教室时,同班的男同学柳原在走廊上叫住了我。



柳原是一个乐团的吉他手,他们要举办表演了,所以问我要不要买张票。这画面碰巧被那三人组撞见,她们忿忿不平到了极点。可能是那三只母猴子当中有人对柳原有好感吧。



从那之后,她们动不动就对我伸出猴爪:不是把我的室内鞋丢进女厕,就是用麦克笔在学校的课桌上写粗话,说我到处和人上床。



我瞄见佐藤爱出现在教室门口,赶紧把脸转开。



「美和!你听我说哦。」



佐藤爱无视我不想搭理她的暗示,笑容满面,蹦蹦跳跳地朝我的座位而来。



啊,我感受到锐利的目光向我射来。



「我打算要出写真集。」



「咦?」什么?



「拜托,干嘛那么惊讶。」佐藤爱转动她那骨碌碌的大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目前还没决定,因为好像很花钱呢。不知道有没有哪家出版社可以算便宜一点。」



问过详情后才知道,佐藤爱打算自费出版一本写真集,自己当模特儿。



第六堂的化学课结束,从实验室返回教室后,我发现原本放在我书包和课桌抽屉里的教科书全被丢进了垃圾桶。



真是够了!我喃喃自语。学校里有这些猴子,真受不了!



4



很久以前,我就习惯在晚上偷偷写些文章了。我写的不是日记、新诗,或是小说,而是实用方法书。这种没人看的实用方法书干嘛写得那么认真呢?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质疑,但在创作冲动的驱使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目前正在写的书叫《从实例学习何谓高中生人品》。



我指出班上每个人的人品缺点,温柔地加以导正后,告诉他们怎么做会更好——这就是本书的内容。



我完全不打算让这本书问世,生于黑暗,最后又归于黑暗,这是它的宿命。世上应该有数不清的文字,在没人看过的情况下就佚失了吧。



我翻阅写满文字的笔记本。一想到那些猴子们的恶行,便有一股黑暗的想法涌上心头,但我并没有跟着这股冲动走。我感觉到文字像生物般蠢蠢欲动,于是我阖上笔记本。



我梦见了舞狮,好一阵子没梦过了。每年到了秋天,总梦见它夜里在屋顶上跳舞的情景。



我发现那狮头长得很像人脸。那不是常见的狮头,而像是狮子、猴子,以及人类的混合体。啊,那不就是屋顶猩猩的脸吗?我在梦中如此想着。



猩猩脸部下方的红布摇曳着。



这么说来,这不是狮子舞,而是猩猩舞罗?每当它在屋顶上飘然飞跃时,总会有从某处飘下的落叶随之舞动。



不久后,猩猩舞化为一团枯叶,在月下随风飞散,消逝。



我一觉醒来,已是星期天的早晨了。



我没有特别的预定行程,所以又睡了回笼觉。醒来后,我突然很想再去看看屋顶猩猩的脸,于是便动身前往尾根崎地区。



尾根崎公园一如往常,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踏进公园后,我发现孝广正在爬树。



孝广肩上挂着一个背包,手里拿着工具,不知道在忙什么。我站在树下叫唤他,他望向我,朝我挥手。



「你在做什么?」



「修理喇叭。」



树枝上架着每到傍晚六点便会播放(晚霞)的喇叭。



「里头的配线好像有点接触不良。不过我已经修好了。」



语毕,孝广一跃而下,总觉得他突然显得成熟许多。当他收拾工具时,我发现他的背包里有录音机和麦克风。



「这是什么?」



「我在录鸟的声音,这也是别人委托我的工作。是一名国中生委托的,说要在文化祭里举办『美奥生物展』,他好像计划要播放鸟的叫声。」



「什么?这种事怎么能委托别人做呢。明明要自己做才对啊。」



「他好像自己会四处收集鸽子和乌鸦的叫声,但如果鸟巢在屋顶或树上,他就没辙了。所以我有空的时候,都会多少帮他点忙。」



我拂去裤子上的灰尘。



「要一起吃午餐吗?」



我们走进家庭式餐厅,找了一张餐桌面对面坐下。



「你或许会觉得我很纠缠不休,但我还是要请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得知我名字的?」



孝广沉默不话,沉思了片刻,这才开口。



「我是你的迷。」



我歪头表示不解。这根本不成答案,而且「迷」这个字的语意很微妙,它可以指爱情方面有好感、对特定能力有好感、对人品有好感,或单纯只是表达说话者想替人加油打气的心意……



「哪方面的迷?」



「嗯。」



「不要敷衍带过。」



我抱持淡淡的期待将身体倾向他,他深深注视着我,仿佛要看进我眼睛最深处,之后他道出惊人之语。



「你去年在尾根崎公园丢弃一本笔记对吧?被我捡走了。当时我正好在屋顶上看到。」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一股羞惭涌上心头,教人很想大哭大叫,凹处乱跑。



是我的实用方法书……



是去年春天没错。当时我不知如何处理自己写的方法学习书,深感苦恼,最后决定将书装进黑色塑胶袋里,丢到尾根崎公园的垃圾桶。我四处找寻丢弃的场所,正巧路过了尾根崎公园。



这是我国中时代所写的书,书名为《让笨男生永远留下心灵创伤的一百种方法》。简称《笨创伤》。



我绝不是憎恨男性的人,也从未让笨男生留下一辈子无法抹灭的心灵创伤。国三那年,班上有个很惹人厌的男生,我只是借由写作来排解心中的压力,如此而已。我明明已包进黑色塑胶袋里丢弃了,竟然还……要是被人发现这种东西,我才真的会留下一辈子无法抹灭的心灵创伤呢。想必是笔记里某个地方写有我的名字吧。早知道就把那个地方撕下才对,我真是太大意了。



「我觉得很好奇,不知道你丢的是什么东西。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打开一看,便深受吸引。也许你不会想听我有什么感想,但它真的写得非常有意思。」



我确实不想听他发表感想。



「你觉得很有意思?」



孝广点头,表情慎重。



「所以我成了你的书迷。」



「骗人。」



我瞪着孝广,心想:「男生不可能会觉得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该不会是在嘲讽我吧?」



「我没骗人。」孝广口气坚定地应道。「的确,内容不太健康,而且想法扭曲。不过,不论是小说还是随笔,若一味讲究心态健康、道德规范,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不是吗?不如说,应该要逆向操作才对。那本让笨男生永远留下心灵创伤的……」



「停!至少请你简称它为《笨创伤》。」



「好。《笨创伤》是特定读者才会读的作品,但却是一本杰出的作品,我很喜欢。很希望能再看到你的下一部作品,我猜你的下一部作品搞不好也会丢进垃圾桶里,所以每次看到你在路上走,便会特别注意。」



那种东西被人夸奖不可能高兴得起来,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以对,一脸茫然地望着送到面前的蛋包饭。



弥漫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被店内播放的成人抒情摇滚音乐淹没了。



正当我开口准备说些什么时,我看到讨厌的人出现在店内,张开的嘴巴再度阖上。



餐厅柜台处有三只猴子。她们是穿着便服的木下好、山添京子、嵯峨野志穗,好像才刚走进店内。



霎时间,我感觉到自己似乎与山添京子四目交接,急忙把脸别向一旁,但过了约莫十五秒后,她们纷纷朝我们这六人坐的座位走来。



「啊,果然没错。这不是黑面包吗?」山添京子用爽朗的声音说,木下好与嵯峨野志穗在一旁冷笑。



「可以一起坐吗?」



六人坐的座位就此坐满。



「我说黑面包……你在这里做什么?」



嵯峨野志穗说出「黑面包」这三个字时,频频观察我和山添京子的表情,像在确认现场的权力关系。



「黑面包?」山添京子马上代替我应道。「黑面包她在约会啊!」



「不会吧。」



「她的男朋友模样有点土耶。该不会是她的宅男伙伴吧?」



「学校里有这号人物吗?」



「不知道。是一年级吗?」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黑面包的书包常掉进垃圾桶里,所以有点臭呢。」



「咦?为什么常会掉进垃圾桶呢?」



嵯峨野志穗哈哈大笑。



「不知道啊。会不会是有人误把书包当成垃圾拿去丢了呢?」



木下好拿出VIRGINIA SLIMS⑷,点燃了烟。



「喂,你打算去哪儿?打算去哪儿?」



我哪儿都不想去,但就在我打算回答时,山添京子再度施展她的毒舌。



「喂喂喂,你怎么不理人呢。」



「啊,真没想到,黑面包也会谈恋爱呢。」



「人家搞不好是她的表兄或表弟呢。」



孝广被她们的气势压倒了,他全身僵硬。木下好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喊了一声「喂」。



「你是黑面包的表兄或表弟吗?」



木下好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刚才志穗脸上也浮现了类似的神情。她们心里想的是:「要是他生气的话可就麻烦了,真的不要紧吗?」这种观察别人脸色又使坏的举动,教人看了反胃。



孝广摇头否认后,她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你一言执一语地说道:「这么说来,这家伙真的是黑面包的男朋友耶。」



「喂,我告诉你哦,你要和黑面包交往的话,最好小心一点,因为她和老师有一腿呢。」



「教古文的杉浦!」



杉浦老师是年近半百、为人朴实、个性温和的老师,他的课上得一场糊涂,看得出来他早已放弃教育了。



「应该也是靠身体赚钱吧,和哀哀一样。」



哀哀指的是佐藤爱。木下好的烟灰掉进我的蛋包饭里,她并未看着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啊,不小心说溜嘴了,抱歉」,接着又转回原来的话题。



「小心别被她传染什么疾病哦。」



「我说你啊,干脆别理黑面包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啊?」



孝广之前一直沉默不语,全身紧绷,这时突然抬头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咦,我们?京子、好、志穗三人面带冷笑,各自报上自己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跟她还有话没说完。」



「什么嘛。这家伙真无趣。」



孝广不发一语,拿帐单站了起来。啊,太好了。我暗自抚胸庆幸。



「你怎么啦?生什么气呢?」



「开玩笑的啦,别走嘛。」



「黑面包,不好意思哦,我们是不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呢?」



我板起脸瞪着她们三人,跟在孝广后头离去。背后传来她们在店内的嘲笑声。



来到店门外,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真抱歉。那些是我的同学。」



「你也真是辛苦啊。」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要是附近有家安静一点的店家就好了,可惜在美奥这种乡下地方,只有车站前才会有这种店。不论改去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会再遇见她们,想到这儿就觉得心烦。



「唉,真烦。」



「那我们就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吧。」



5



孝广带我来到尾根崎地区的一户民宅。这栋民宅和当地林立的屋子一样,同样有古意盎然的瓦片屋顶,高挂的门牌上写着「后藤」。



「这里是你家吗?」



「不是。不过没关系,因为我身分比较特别。」



孝广没有露出丝毫怯弱,直接拉开民宅的拉门。



看外观会以为拉门内会有一处入门台阶,没想到却是开阔的空间,就像昏暗的仓库一样。到处杂乱堆放着尘埃密布的纸箱,纸箱内摆有各种佛像和猩猩摆饰。



我沿着狭窄的通道一路往屋内深处走。



途中路过一间以拉门区隔的房间,约六张榻榻米大,我不经意地往内窥望,发现房内满是小小的白色人偶。



到底有多少,我不清楚,但仿佛有数千个之多,叠成一座小山。因为模样过于诡异,我一时像脚下生根似的,无法动弹。



「哦,那里是吧?那是人偶堆放处。」



人偶堆放处?



孝广见我一脸惊讶,特地向我说明。



「女儿节不是都有人偶吗?有人舍不得丢弃这些旧人偶,会带回当初买的店家,请他们收下、代为处理。当中有些经业者修补后廉价转卖,至于其他卖不出去的人偶或是污损的人偶,则会流落到这个房间里。它们在这个房间待一阵子后,神官便会前来回收。」



「哦。」



「每到晚上那个房间好像就会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哦。」



孝广半开玩笑地说道。



房子里有看起来没在使用的炉灶和水井,通过那一带后,我们从厨房后门来到了中庭。中庭杂草丛生,俨然已成为一座丛林。似乎有很多蚊子和毛毛虫。



有只小狐狸陡然从草丛间冒出,我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小狐狸一脸纳闷,望了我和孝广一眼后又回到草丛里。



「是野狐。这一带有人会喂它们食物,所以它们就这样定居了下来。」



「就住在这个住宅街里?」



「它们会帮忙抓老鼠。」



孝广继续穿越中庭,穿过后院的木门内一条像是墙间缝隙的窄道。



在尾根崎地区,瓦片屋顶的老旧建筑林立,其内部藏有许多的空间,我一直到这时候才知晓此事。



每栋房子的中庭间,有狭长的生活通道相连,能通往别户人家,却不会通往屋外的道路。



宽度足以跨越的水渠从民宅旁流过,甚至还有像一座小公园般的空地。



老树浓荫下的这片凉爽空地,有小神社、鲤鱼池、共用的水井,几名老年人搬出椅子,在这里谈天。这地方完全成了邻人专用的社交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