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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原(1 / 2)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童子



录入:↑我媳妇



修图:橙童子



1



那是我国三那年初夏夜晚发生的事。



纱门外传来阵阵蛙鸣,我面对着一本英语题库,全身僵硬。



这是我一星期前,在街上书店买来的高中测验题库,之前一直被我搁置一旁。好不容易打开来看,却愈看愈怀疑:这本题库难道是为了让考生感到不安,才故意写得比较难吗?



题目显然比我就读的美奥第二中学所采用的教材还要艰深。如果这上面的考题才是一般水准,那么美奥第二中学的学生素质,在全国中学生之中算是偏低罗?我想。



正当我交叠双臂,不耐烦地发出哀声时,电话的内线灯亮起了。母亲说:「你的电话哦!」当时是晚上十点半。



要是女生打来的就好了。我心中微微抱着期待,接起话筒,按下外线按钮。



「喂,我是雄也。」



我以成熟的男性声音回应。



「啊,不好意思。我是椎野春的父亲。」



椎野春是我同学。



「啊,您好。」



「阿春他……有没有到你家玩呢?」



「咦?没有啊。」



我问他阿春是否没回家,阿春的父亲以阴郁的声音答道:「是的。昨天他外出后,就一直没回家。」



「雄也,你知道阿春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吗?」



我陷入沉默。



可能会去的地方……阿透的家、礼二的家、车站前的电玩游乐场。美奥车站前的电玩游乐场十点就会关店,既然他昨天就没回家,那应该会在其他地方吧。阿春并没有特别跟我提起什么。



「可能在阿透和礼二的……」我改口。「可能在泽村同学或柳原同学家……」



「待会儿我会打电话给他们两位。还有没有其他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



「要是之后阿春到你那里的话,可否转告他一声,说家里很担心他,请他赶紧和家人联络。」



我和阿春的父亲说过几次话,他不是会用如此客气的口吻和儿子朋友说话的人。从他客气的口吻中,感觉得出他此刻的焦急。



「是,一定会。」



电话就此挂断。



我阖上英语题库。



「椎野的父亲打来说什么?」母亲打分机内线来了。我跟她解释:「听说阿春没回家。」



我把手放在书桌上托住下巴,再次思考友人可能会去的场所。



原野的画面从我脑中掠过。



我感到一股恶寒。



我小五那年的某日,班上突然热烈谈论起我们和邻镇小学那班人之间的战争。



说战争听起来或许有点微妙,也许该说是对抗才对。



对方是藤森社区的一群小六生,大我们一届。我们对决的场所选定在藤森社区附近的公园,此事已转达对方,他们放学后会在那里等候。这消息在下课休息时间转告给每个男生了,大家展现出高昂的斗志。



大家公认全五年级生里头最会打架的高木原也要参加这场战争,参加者因此愈聚愈多。



我们和藤森社区的六年级生之间究竟有何过节,我不清楚。我甚至没见过藤森社区的六年级生,但因为觉得有趣,我便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里头的一名士兵。高木原大声咆哮,说不敢来的人是孬种。



放学后,聚集了约十五人之多。有人带塑胶球棒,有人带空气枪。有人戴上直排轮用的安全帽,或是剑道的脸部护具。也有人带了小钢珠来。我带了刚买不久的溜溜球,虽然不知道它能否充当武器。



藤森社区位于美奥的市镇外郊,就小孩子的脚程来说,算是位在颇远的地方。走着走着,有三个人说要去买点心吃就脱队了。接着,又有几个人突然想到有事要办,或撇下一句「要去找朋友来加油」,也脱队了,转眼间人数愈变愈少。这些脱队的同伴最后终究没再回来,我们走着走着,原本的十五名士兵减为八名。



敌人确实在藤森社区前的草皮公园等着我们。共有四人,体格足足比我们大上一圈。更教人吃惊的是,其中一人根本不是小六生,而是国中生——他身穿立领制服。一见我们到来,他们就说了一句「哎呀哎呀」,不约而同站起身子。



「上吧!」我们同伴当中有人气势十足地喊道。



「来啊!」不知是国中生还是小六生的对方成员如此大喊。



总之,我们就此展开冲锋。我回想了一下,一个画面浮现脑海:当时有位个头矮小,名叫池田敦的同年级生,被敌方的小六生一把抢下塑胶球棒,四处追着跑。



冲锋时,我们究竟有多少人,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就算是八对四,我们也完全不是对手,马上便被打得七零八落。



尽管对方向我们咆哮,追着我们四处跑,但最后还是没人受伤,也没人挨揍,也许是那些素未谋面的小六生对我们手下留情吧。如今回想起来,与其说是和对方打斗,不如说是请对方陪我们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我们太过弱小了,他们根本不可能认真把我们当敌人看。但要说当时心境的话……毕竟是其他学校不认识的高年级生和国中生,一派轻松地大声咆哮朝我们直逼而来呀,就算那只是游戏的一部分,谁都还是会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



我原本躲在社区的暗处,因为听到撤退的同伴叫唤,便爬上某处石阶。敌人朝我们追来的消息让我吓得脸色惨白,活像战国时代战败逃亡的武士,沿着小路奔逃。



不知不觉,敌人和同伴都远去了,我和椎野春两人走在陌生渠道旁的狭路上。



当时阿春还是个一天到晚戴阪神队棒球帽的纤瘦少年。



「雄也,这一带的路你认得吗?」



我努力思索着。



根据我模糊的方位感,沿着这条渠道朝藤森社区的反方向走,应该能走到一座蓄水池。有一座明治时代建造的水门就位在蓄水池旁,之前社会科校外观摩时曾经去过。



「随便走走应该就能找到路了。」



「虽然有点迷路,但还是小心一点走,免得遇上他们。」



「得绕远路就是了。」



虽然我已斗志全无,但为了自尊心,还是不忘加上一句。



「不过,就算遇上,只要一对一,我是不会输的。」



绿树绽放初夏的花朵和紧临渠道的住宅街所种的盆栽纷纷长出围墙外。



枝头鸟啭莺鸣。



我一面走,一面手拿树枝拍打渠道的栅栏。



我和阿春一起快步前行,不久后民宅消失了,周遭绿意渐浓。水泥建造的渠道,则渐渐由红砖取而代之。



当我准备拿出口香糖之类的东西时,溜溜球从口袋掉了出来。



它一路往前滚,我没追几步它就钻过栅栏、落入水渠里了。



我奔向前去,往下窥望,发现它并未掉入水中,而是滚到一旁的支架上了。它黄黑相间的颜色相当醒目,是我很喜欢的一颗溜溜球。



阿春看到我困扰的样子,嘲讽地发出一声「哎呀」。



前方不远处有道楼梯通往水渠里。楼梯前方有一扇栅栏构成的铁门,锁着大锁,我和阿春一起往上爬。



我们下到带有些微水沟臭味的水渠,正准备抢回我的溜溜球时,一个调皮的少年声音以及一脚踩扁果汁铝箔包的声响,从我的头顶上传来。



「结果座间学长一拳就定了输赢。」



我悄悄抬头往上瞄,发现有几名少年倚着栅栏不知在聊些什么,好像是国中生吧。他们全都背靠着栅栏,没发现我的存在。空中升起袅袅紫烟。有几个人在抽烟。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藤森社区的人,但感觉上他们比之前在草地上和我们打斗的那班人凶恶多了。此刻要是从水渠往外走,肯定会进入他们的视线范围中。依照经验来看,很有可能会被缠上。



我们两人蹑手蹑脚离开现场。原来下来的楼梯已经不能走了,我们只好另找重回马路的途径。



我们钻过桥下,一路往前走。从水渠抬头看到的天空掩于树叶间,已变得昏暗了。走着走着,周围的墙壁由瓦片变为长满青苔的堆石。来到这里后,水渠干涸了,眼前有一大片湿滑的落叶。与其说是踏入水渠,不如说是踏入一处古代遗迹的小路中。



不久后,我们来到了路的尽头,石头堆叠成的墙壁阻挡了去路。我们吁了口气。



「也许要感谢溜溜球掉落,我们才没和他们撞个正着,逃过一劫。」阿春做出抚胸庆幸的动作,露出笑容。



「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再慢慢往回走吧。也许他们已经走了。」



我环视四周,发现连接水渠和路面的石阶正巧就在附近,我们没必要原路折返。



爬上石阶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陌生原野。



这片土地辽阔无比,在上面绝对可以举行棒球赛。杂草丛生其上,还有零星几株树木矗立着。



不见人影,地上也没垃圾。没有游乐设施、路灯、告示牌、栅栏,或是绳索。也看不到住家、电线杆、电塔。我们理应见到一个熟悉的文明世界,它却赫然消失了。



某处传来一声鹰啸,接着又归于一片死寂。



我和阿春觉得略略被此地的氛围震慑了,不发一语地走着。



我们些许感觉到闯入别人家庭园时的不安、些许感觉到发现奇妙场所时的喜悦,也些许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怀旧感。每走一步,便会有蝗虫从脚下的草丛间飞跃而出。



有个地面隆起、形成一座小山的地方,走到上头远望就能环视原野全貌。



不论看哪个方向,视野前方都是垂直的崖壁。这是一片四面被崖壁包围的圆形土地,看了不禁会联想到罗马竞技场。水渠穿过这块隐密土地的岩壁缝隙,形成一条秘密通道。



「这样回不了家。」我低语道。「也许我们该往回走。」



有一间简陋的小木屋。看起来相当破旧,肯定是间荒屋。一旁有榆树和柳树,还有几乎会让人误认为是池塘的一大摊水洼。是别具庭园盆景之美的景致。



浮云在空中缓缓流动。一阵风吹过,四方崖壁上的森林沙沙作响。



原野中央有个巨大的蛋形岩石,上头围着粗大的草绳结。



最初的瞬间,我确实兴起一股兴奋之情,心想「太棒了,我们发现一处与众不同的隐密原野」,但这股激动旋即冷却,反而是另一股感觉愈来愈强烈:这地方从远古时代便存在于美奥了,是不可随意进入的场所,是可怕的禁忌之地。



「好可怕。」



阿春脸色苍白,注视着草绳结内的巨石,如此低语。



「好可怕、好可怕。」



当时阿春害怕的模样非比寻常。



「我们快回去吧!」



发抖着的阿春如此叫喊。



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某个东西出现在阿春身后。



记忆中,那个东西并没有明确的形体。真要说的话,看起来像模糊的人形黑雾。



我觉得可怕,不敢正视,从头到尾几乎都把脸别开,但是那短暂瞬间映入眼中的部分,只能用黑雾来形容。它飘散出一股湿土的腐败气味。



「哇!」我尖叫一声,一把拉住阿春的手。



我们陷入混乱,仿佛被人丢进激流中。打算摆脱那道黑影时,我们从斜坡跌落了。



我擦破膝盖,抬头往上看,发现有只毛茸茸的黑手抓住阿春的手臂。我立即捡起地上的石头,朝那只形体模糊的黑手砸去。



那手收回去了,动作滑顺无比,它宛如恶梦、暧昧不明。我完全没有击中东西的感觉。



阿春一直叫喊「维也、雄也」,抓住我的肩膀,向我靠了过来。一定也有另一只同样的手臂朝我背后袭来吧,有阵臭水沟似的气息吹向我后颈。我发出惨叫,死命甩动手臂。



我们愈是激动,它愈是像烟雾般向外扩散。这是难以应付的可怕对手,远非藤森社区的小六生所能比拟的。



我们一路惨叫,连滚带爬奔向水渠。



感觉那巨大的烟雾妖怪似乎正歪来扭去,朝我们蛇行逼近。



我们冲进水渠后,过了好一会儿仍旧惊魂未定: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我们不发一语,快步朝自家的方向走去。阿春一路上抽抽噎噎,嘴里不断说着「野奴拉出现了、野奴拉出现了」。「野奴拉」是一种怪物,自古便栖息在美奥,身上散发不洁之气。至于它究竟是何种怪物,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奴拉」是我们当地方言的语汇,意思是「一污秽」。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了,我完全没有食欲。一量体温,竟高达三十九度,我马上请母亲拿出冰枕降温,就此沉沉入睡。



我这才发现自己把溜溜球忘在那个地方,但眼下也只能放弃了。



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多次梦见奇怪的梦境。



是强风吹拂那片原野的梦。



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无数的野兽身影群众,包围那座岩石。有狸猫、狐、山猪、狗、猫、猫头鹰、猴子、熊。



野兽们不时会抖动身子,但其他时候都安分地静静沐浴在月光下。它们就是奔驰在美奥山野间的野兽吗?是那些产下孩子不久后,生命便就此终结,连名字也没有的野兽吗?



我也混在那群动物当中。我不经意地环视四周,找寻阿春的身影。他也静静坐在不远处。



梦中,我似乎也不是人类,具备无名野兽的外貌。我感觉到从俗世中解放的爽快感,还觉得自己仿佛成为某巨大之物的一部分(比社会这种概念还要原始的一种存在),因此感到无比安心。



早上一觉醒来,高烧已退。我请了一天假,在家好好休养,隔天才去上学。



在教室里,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把我作的怪梦说给阿春听,最后我还是决定作罢。阿春似乎也想忘却原野上发生的一切,他矢口不提那件事。



我们保持沉默,不向班上任何人透露误闯那座原野的事。那没什么,只是镇上外郊森林里一处地形奇特的空地罢了——此事无法像这样轻松一语带过。



数天后,学校放学时,一名陌生男子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刚从学生人数不到十人的公文式⑴补习班下课,正在回家路上,是独自一人。



男子站在我面前,阻挡我的去路。他身穿粉红色衬衫和西装裤,头发卷卷的,两鬓推剪过。虽然不知他的年纪,但看起来比我们二十六岁的导师还要大上几岁。他挺着啤酒肚,感觉脾气有点火爆。



那算是条人来人往的道路。马路护栏外有车辆行驶,还有站在花店前闲聊的婆婆妈妈。



「嗨,小朋友。」



我抬头望向那名男子,暗自做好防备。男子俯看我的眼神似乎蕴含一丝怒意。



「你闯入了『兽原』对吧?」



我背后冷汗直流。这名男子指的当然是那座原野,原来那座阴森可怕的隐密原野叫作「兽原」。这名字确实很贴切。不过,他是从哪儿看到的呢?



挺着啤酒肚的男子给我一段时间沉淀内心所受的冲击后,接着说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对不起,可是……」我是被国中生追赶才会闯进那里——我正想如此解释时,男子打断我的话。



「用不着解释。之前我发现你和你的同伴哭哭啼啼地走在水渠边,那是你对吧?」



「对不起。」



「『兽原』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哦。」



「我不会再去的。」



「那还用说。要是在那种地方玩,你猜会怎样……会变成怪物哦。」



会变成怪物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但我又回了一句对不起。



总觉得他还会唠叨不休地训斥我,但没想到他说到这儿便打住了。男子最后又静静瞪了我一阵子,就迈步离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从那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



后来我和阿春进同一所国中就读。国一、国二我们虽没同班,但同属田径社,所以我们的交情并未变淡。



2



阿春的父亲打电话来的隔天,他还是没上学。可能是因为他父亲四处打电话的缘故,阿春失踪的事马上便在教室里传开了。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还是发生什么事件,没人知道。



阿春才十五岁,身高已经有一百七十五公分了。他头脑聪明,且运动细胞发达。我看过他国二第三学期的成绩单,主要的五个科目都是得到A或B。再怎么说,他现在也不是会被变态男子盯上的小朋友了:以他的个性来看,也不像会无缘无故离家。



在天色灰蒙的放学时间,我来到流经藤森社区的那条熟悉的水渠,索性将单车停在一旁。



小学的那场战争游戏过后,我从未涉足此地。因为没机会到这附近,也不会想来这里。



我确认四下无人后,往下走进那暌违四年之久的水渠。「兽原」还在吗?



环绕四周的崖壁。丛生的杂草。绑有草绳结的巨石。



原野的景致如昔。应该是因为我已长大的缘故吧,总觉得它看起来比当初小上许多,但还是相当辽阔。



我想起那天的黑色怪物。现实中真有其物吗?还是说,那只是我的恐慌心理所产生的幻觉?我步上石阶时,微感恐惧,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叫我名字:「雄也。」



我转身,看见打着赤膊、下半身穿牛仔裤的阿春站在我面前,一脸困惑。他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也有哭过的痕迹,看起来形疲神困。



「哦,果然是雄也。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才是呢,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松了口气,急忙回了他这么一句。「你果然在这里。我的第六感很厉害吧?」



「我……」阿春话说到一半,噤口不语。



「大家都很担心你呢。昨天你老爸还打电话给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阿春静静望着我。接着他仰望苍穹,环视四周。



「雄也。你一个人来吗?」



我点头。



「阿春,你呢?」



「我也是一个人。」



他的T恤晾在树枝上。阿春取下T恤,把手套进衣袖。



「衣服是湿的吧?」



「因为我洗过了。不过已经有点干了,没关系。」



「洗衣服?用地上那摊水洼吗?」



阿春并不答话,他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好困啊。」



天空开始飘雨。我们走到荒屋的屋檐下,坐上腐朽的外廊。



倘若阿春是自己想躲在这里,我就不会向人透露此事。只不过,我想知道原因。



阿春望着雨滴,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这里曾经有某个东西出现过,好像是某种污秽的妖怪。」



「是啊。」我表示同意。「虽然不清楚,但这里应该有某种一污秽的怪物。这我很肯定。有人说这里叫『兽原』。」



「哦?」阿春兴致勃勃地睁大双眼。「谁告诉你的?」



「一位古怪的大叔。」我告诉他,以前有一位路过的大叔曾训斥过我。



「这么说来,这里可能很有名罗。有一小部分的人很清楚这个地方是吧……」



「是不是很有名我不清楚,但这里不是可以随便来的地方。你不怕吗?」



「还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我如此询问。阿春冷冷地应了一句:「前天。」



「我觉得已经够了。」



到底是什么够了,我听得一头雾水。



雨势渐强,原野上一片迷茫。有一部分天空依旧蔚蓝的,是太阳雨。



阿春蹲在外廊的木板上,像是在哭泣。



这阵雷雨止歇后,我留阿春一个人在荒屋里,独自一人走向原野。一道道的小彩虹出现了,地面因雨而冷却,略带凉意。



我不经意发现草丛间有东西在发光,看起来很眼熟。



我惊呼一声。



我拾起它的瞬间,有种像是取下磁铁般的奇妙感觉。



是黄色的溜溜球。



我确定它就是四年前我掉落此地的溜溜球。但它上面的漆色完全没脱落,就连绳子也完好无损。简直就像新的一样,真不可思议。难道是另一颗长得很像的溜溜球?



我以衣服的下摆擦去溜溜球上的水滴,将它收进口袋里。



我随意绕绕,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来到榆树附近,一个像肮脏破布的东西映入我眼中。从布面的缝隙间露出一个颜色苍白的东西……还穿着鞋子。是脚?那像黑色海草的东西,是头发?



我倒抽一口气。



是尸体。虽然他背对着我俯卧在地,但看得出是名女子。我急忙把脸别开,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怎么啦?」



我转头一看,阿春就站在我身后。他露出无神的眼神,傻傻地张嘴发愣。我第一次看到阿春这副模样。我一面呻吟,一面指着尸体。



「你看那个……是尸体。」



「哦,那个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春微微眨眼,踌躇片刻后说道:



「那是我妈。」



「咦?」



我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只知道在我不知道的这段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那宛如破抹布般的尸体是阿春的母亲?阿春的母亲——或许该说,是个自称他母亲的女人。



我曾听阿春亲口提过几次有关自己母亲的种种,所以我知道。阿春在谈到自己母亲时,总会流露平时难得一见的冷酷表情。



椎野春的母亲在他即将上小学时,便离家出走,之后阿春由祖母和父亲养大。



不知是小二还是小三那年的春天,阿春曾让我看一封从纽约寄来的图画明信片。



「我在这里一切安好,每天都很快乐。小春,你也过得好吗?」



虽然已不太记得,但那封图画明信片上写的大致是这样的内容。当时阿春的父亲只告诉他母亲因为有事,得在美国生活,想必当时阿春也无法理解离婚和再婚是怎么回事。我望着图画明信片赞叹道:「你妈住在国外,好棒哦。」他也面带喜色。



之后,阿春的母亲与那个美国人离婚,回国后,在东京又与其他男人结婚。这次的对象是日本人。



阿春小四那一年,他母亲又写了封像是近况报告的信来。我没看到那封信,但阿春告诉我,内容和以前差不多。



阿春的祖母在他小六那年过世。当亲人们聚在家中举行葬礼时,阿春偷听大人在守灵时的谈话,因而得知母亲后来的情况。



母亲背着人在东京的丈夫,与别的男人服安眠药殉情未遂。不知道对方是她外遇的对象,还是路边勾搭上的男人。结果只有那名男子丧命,阿春的母亲捡回一命。但就此进了监牢。



去年秋天,阿春的母亲突然出现在美奥。两人暌违十年,再度重逢。



「昨天,有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忙完社团活动返家时,我们两人顺道绕往拉面店,阿春脸上泛着苦笑对我说道。



「自称是你母亲的女人?」



我蹙起眉头,搁下正准备看的少年SUNDAY,如此反问。



「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名穿着华丽的中年女子出现在我面前。还叫我『小春』。我问她『你是谁』,她回答『我是你妈妈呀』。」



「啊,她说是你妈,那不就是……」



之前你曾经说的,殉情未遂的那位。



「没错。」这时老板端来了拉面。



「她突然出现?」



「确实是突然出现。」



我扳开免洗筷。



「她之所以回来,不外乎是因为我奶奶过世,或是没地方可去吧。她就是这种女人。还对我说『小春,你真的长大了呢。三餐都有好好吃吗?你是不是瘦了?』。你听了觉得怎样?」



因为过去的事我曾听阿春提过,略有所悉,所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该如何回应,得看阿春是怎样看待他母亲的出现。



「嗯,那你怎么回答她?」



「我回答她『你也是』。结果她回了我一句『谢谢你替我操心』。那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便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忠告。」



阿春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



「『你如果想死,得选一种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死法。』」



阿春说到这里,发出冷酷的笑声。他那模样好像在告诉我,这句话是最精采的部分,应该痛快地大笑才对,但对象是别人的母亲,我不知道是否该跟他一起笑。于是我只冷冷地随声附和一句「哦」



「之前我没什么特别感想,但现在见过面之后,却感到一股无名火。」



「你可真不给人留情面。」我吸着面条。「不过,也难怪啦。然后呢,她有什么反应?」



「她先是不发一语,接着脸上浮现有些阴森的笑意。让人发毛的笑。」



阿春就像全身寒毛竖起般缩起身子。



从那之后,我便没再和阿春谈到他母亲的事了。



倘若阿春主动和我谈这件事,我一定会好好陪他聊,但他没说,我也没问。不过话说回来,聊别人母亲的事,就算对方再怎么不好,也总还是会觉得不自在。阿春待人处事总是抱持和善的态度,唯独谈到与他母亲有关的话题时,会展现出阴沉的憎恨,这点我并不喜欢。



如今,他母亲在我面前化为一具尸体,正不断在腐烂中。



「这件事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



「嗯。」我脑中一片混乱,如此低声回答。



阿春别过脸去,全身颤抖,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他往荒屋的方向走去。



我跟在阿春身后。



「我看,你还是跟我一起去警局吧。」



阿春以茫然无措的眼神望着我,停顿了片刻。



「雄也,这件事你别管,你什么也别说,就这样回去吧。我不会回去的。知道了吗?这件事和你无关。」



我沉默无语,呆立原地。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阿春像在闹脾气似的,低头望着地面。「前天夜里,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人在这里,我妈的尸体就躺在一旁。就像作梦一样。」



我等他接着说下去。



「一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倒在荒屋里。明明什么也没吃,却一点儿也不饿。我感到喉咙干渴,便喝水洼里的水。然后你就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我认为他说谎,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朝阿春的T恤望了一眼,那脏污看起来有点像血渍。



「可能因为这里是『兽原』吧?」



阿春倒卧三男,开始打起呼来。



我将阿春留在原野的荒屋里,自己独自沿着水渠走回住宅街。



在雨后的天空下,我笔直走向派出所。派出所内空无一人,我就此离去。我并不打算向警方说些什么,只是想到派出所看看。



卖关东煮的餐车从我身旁经过,往车站前推去。我想到此时有个同学藏身在原野的荒屋里,母亲的尸体就躺在他身旁。



积雨云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发出橘色光芒,街头的老树逐渐变黑,一阵温热潮湿的风吹来。



那天晚上,我拿出那颗溜溜球。仔细来回抚摸,觉得有一股奇特的质感,不像塑胶,也不像金属。它散发晶亮的光泽,完好无瑕,怎么看都不像在野外曝晒多年。我试着将它甩出,感受到一股独特的重量,「收手」时的感觉也很奇妙。我小五时的溜溜球真的是这一颗吗?



我将溜溜球收进抽屉里,倒卧床上。



月光伴随着蛙鸣。夜晚气息从窗口悄悄潜入,我闻到其中有股淡淡甜味。我遵守和阿春的约定,没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但这样做真的好吗?我思忖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天亮醒来后,我跨上单车朝「兽原」而去。



3



「你又来啦。」



在朝雾迷蒙的荒屋里,阿春无精打采地坐着。



乍看到他的瞬间,我一时以为那不是阿春,而是别人。他的样貌转变就是如此之大。才一个晚上,头发就长了许多。也长出了胡子。全身体毛浓密,连眼珠的颜色仿佛也变淡许多。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春闷闷不乐地摇摇头,仿佛已耗尽全身精力。



「没有。」



他起身,坐到荒屋的圆木椅上。经过片刻佣懒的沉默后,他才再度开口。



「你打算念哪一所高中?」



「高中?」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歪了歪头。「不是森丘高校,就是美奥工业吧。听古贺说,要申请上森丘很勉强。他说要是今年竞争率高的话,最好放弃。老实说,我不太想念美奥工业,而且它还是男校。」



阿春捡起一颗小石子,掷向空荡荡的原野。小石子画出一道抛物线,就此消失在原野上。



「如果是森丘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了。」



「要是你提出申请,应该可以轻松录取。既然你想上高中,那就先离开这里吧。」



「我也许不会去。」



「那我就少一个劲敌了,真走运。」



我看了手表一眼,时间是早上五点半。我还能在这里待一会儿,但得赶在上课前回去才行。



我望向阿春的手臂,上面的体毛浓密得几乎看不见缝隙,连手背和手指也长满了硬毛。感觉阿春变得有点可怕。



「雄也,你现在喜欢谁?」



「怎么突然改聊起女人啦?」



我皱起眉头,但实际上觉得稍微松了口气。我瞪着阿春看,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正以略显开朗的表情等我回答。我清咳了几声。



「我觉得松圾不错,但大塚我也舍不得放手,大塚说起话来很迷人。另外,藤冈应该算是候补人选吧。」接着,我像不经意想起似的,又再补上一句:「对了,讲到候补人选,佐藤也满可爱的。」



「同时有四位。」



「我想造一座后宫。只挑好的部分,建造一座完美的后宫……啊,不过佐藤可能喜欢你哦。因为前不久她还问我,阿春有没有喜欢的人。这次她也很担心你,一直问我你去了哪里。」



阿春笑了。



「她正和某位学长交往呢。」



「我知道。排球社的前里学长对吧?但是两人看起来不像在交往。总之,佐藤现在应该是喜欢你,你就露个脸吧。」



「我很不喜欢佐藤。」



「咦,为什么?她的个性不错啊。」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对了,你不觉得藤冈这个人怪怪的吗?你说的藤冈,是藤冈美和对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怪的人是你。藤冈美和很棒呢。虽然看起来有点土……难道你不懂什么是纯朴之美吗?你今天到学校睁大眼睛看仔细吧。拜托,怎么跟你这么聊不来啊。」



阿春微微一笑,露出不服气的表情。我们接着又聊了一会儿同学问的事。聊完后,我对他说道:「你不回去吗?」



阿春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