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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乳(1 / 2)



此怪吸食眠者鼾息



而后捶打其胸



使其人殒命



然若为他人所窥见



其人反将延年益寿



相传此怪多见于奥州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贰/第拾壹



【壹】



喂,听说了么?长耳仲藏问道。



又市饮下一口粗劣的冷酒,突然感觉口中似有异物,将之吐入掌中,原来是一片枯萎了的樱花瓣。



「听说什么?指的若是你那些个废话,如今不是正在听?你这嗓音活像个老不死的相扑力士似的,听得直教人掩耳哩。」



「瞧你这嘴皮子,年头到年尾都是这么贱。人家问你听说了没有,只消问个听说什么就得了,否则教人家如何把话给接下去?要挖苦人也得算个时候。」



仲藏抚弄着自己那因过长而下垂的耳朵说道。



在仲藏这张古怪面孔后头,是一片开了七分的樱花林。但两人可没什么闲情逸致赏花。



还不就道玄坺上缘切堂那黑绘马(注1)的传言?长耳说道。



「噢。」



这传言又市亦有所闻,只是听得并不详细。



「可就是那——谁的名字被写上黑绘马就会丧命的传言?不过是吓唬人的吧?」



可不是吓唬人的,长耳回答。



「呿,堂堂长耳仲藏,怎么也开始迷糊起来了?光凭写个名字就能取人性命,这种令人捧腹的无稽之谈,你还真相信?」



但还真有人丧命哩,话毕,仲藏塞了一块蕃薯入口。



「瞧你竟拿蒸蕃薯下酒,看得我都快吐了。你生得已够催人作呕,就别再吓人了成不成?」



「老子拿什么下酒,与你何干?倒是阿又,不久前花川户的乌金不是死了么?就是那一毛不拔的检校(注2)。」



「的确是死了。」



「据说他的名字也给写了上去。」



「这仅止于谣传吧?那检校可恶毒了。惹人嫌到这等地步,恨不得取他命的家伙想必是多如繁星,说不定就是其中哪个下的毒手哩。」



谁管他去?又市讥讽道。精彩的还在后头,长耳眨了眨细小的双眼说道:



「糊纸门的善吉说——自己曾将他名字写在绘马上。」



「可是他本人说的?」



「没错。善吉他娘卧病在床好一阵子了,花了他不少药钱。糊纸门这等差事,哪挣得了多少银两?为此,起初他先向检校借了一两。」



「一两滚成二两,二两滚成十两,是不是?这家伙真是糊涂,竟然找上了高利贷。」



的确糊涂,仲藏点头应和道:



「既然挣不了那么多,就不该借这笔银两。但这家伙若懂得算,就不至于踏入这陷阱了。真正的问题,就出在还债日。唉,借贷毕竟是有借有还,哪管是高利还是暴利,只要在借据上画了押,债就由不得你不还。不过,即便借款者如期归还,那检校也假称人不在家而拒绝收受,待逾期了,再逼借款者连本带利偿还。真是个混帐东西。」



「这我晓得。」



这几乎算得上是诈欺了,况且手法还十分幼稚。



「唉,若是向大商户诈取,或许还不难理解。但何必压榨这种穷光蛋?善吉压根儿就不该借这笔银两。瞧他别说是餬口行头、锅碗瓢盆,连妻女也给卖了,最后就连他娘都魂归西天,」



听来甚是堪怜,但又能奈何?



「由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就写了。」



「就这么将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对,把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接下来,人就死了,仲藏回答道。



「据说事情就发生在写完后的第三天。善吉那家伙没什么胆儿,被吓得不知所措,到头来便找上了我。上这儿来时,浑身还不住打颤哩。」



「不过是巧合吧。」



「你认为是巧合?」



「那还用说?世间哪可能有这种道理?求神拜佛不过是图个心安,压根儿不会有任何效果,神佛当然不是有求必应,否则世间何来如此多的不幸?」



说到不幸,仲藏又送了一口蕃薯入口后,说道:



「正因有如此多的不幸,这种无聊把戏才会流行。这些个绘马可真是抢手,前后都教人给涂得乌漆抹黑的。」



「涂得乌漆抹黑的?」



看来你这小子还真没听说,长尔露出一口巨齿笑道:



「缘切堂的黑绘马,前头是黑的,但后头是白木。想杀了谁,就将这仇人的名字写在白木那头。若被写上名字那人丧命之后,再将后头也给涂黑。由后头是黑是白,便可看出每一枚绘马是否灵验。」



「哼。」



又市依然兴不起半点儿兴趣。



「意即如此一来,待仇人丧命,就没人看得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写的?」



「没错。」



「这种东西——官府理应强加取缔才是,怎还能端出来卖人?」



谁说是卖人的?仲藏回答:



「若将这种东西端出来卖人,包准立刻遭官府拘捕。若仇人真因此丧命,哪怕真是神佛所为,也得治罪。即便纯属虚构,也等同于散播流言蜚语蛊惑人心。这些绘马不是卖的,而是原本就成串悬挂在那儿的,据说共有八十八枚哩。」



「八十八枚?倘若一枚能杀一人,不就能杀八十八人了?」



「看来——正是如此。因此,近日道玄坂那头每逢日落,便有人群众集。」



「那种地方只见得着狸猫,人上那儿做什么?」



「绘马非得在夜里写不可,并且尤以丑时为佳,似乎不能让他人见着。只要书写得法,仇人三日内便会毙命。」



「哼,挤成这副德行,岂不是想写也由不得人?」



「似乎是如此。」



「还真由不得人写?」



又市只是信口胡说,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真有这么多人——想取他人性命?



「不过,人群中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也不乏一些管这叫替天行道什么的傻子,还有些二愣子说若这真能取人性命,何不把将军大人的名字写上去试试。」



「这倒是个好主意。」



口中虽这么说,但又市不仅连现任将军的名该如何写也不晓得,就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



似乎是看穿了又市的心虚,长耳大笑道:



「总之均是煽动人心的不当言论。唉,世间本就有太多该死的恶棍,也有太多添麻烦的混帐。也正如你说的,还有太多欲哭无泪的、或生不如死的家伙。如此看来——若有任何不须花钱、也不须耗工夫就能取人性命的把戏,当然要蔚为流行。」



倘若如此轻松便能成事,咱们生意可要做不成了——仲藏抬头仰天感叹道:



「我虽不像你老爱说些天真的傻话,但也认为取人性命就算成事,的确是太简单了些。没错,有些情况的确非得分个你死我活才能收拾——但咱们就是凭找出其他法子解决混饭吃的。是不是?」



你不是靠造玩具混饭吃的?又市说道:



「而我是靠卖双六混饭吃的。阎魔屋则是靠租赁碗盘被褥混饭吃的。鸟见大爷的底细虽不易摸清,但表面上应该还是有个正当差事。咱们仅是偶尔承接损料差事,绝非靠此餬口,鸟见大爷不也这么说过?」



「总之,我是不想和干见不得人勾当的家伙有任何牵连。不过——」



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长耳一张丑脸凑向又市说道: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其中当然有隐情。」



哪可能没有?



真有人丧命,代表一定是遭人下了毒手。神佛救不了人,当然也杀不了人。



——不对。



人可向神佛祈求救赎。同理,亦可向妖魔鬼怪祈求降祸。为了尽快将祸害不顺送至彼岸以敉平灾厄,人得相信神力庇护,祈求神佛大发慈悲。



将吉事视为不可知者庇护之恩,乃是为了将凶事解释成不可知者降祸使然。



——因此。



有人捏造吉事,以神佛庇荫解释之。



有人辟凶消灾,亦以神佛庇护解释之。



但……



取人性命,却将之解释成神佛所为——



「真教人不舒坦。」



「的确不舒坦。」



长耳已将蕃薯一扫而空,接着又豪饮了一大口酒。



「总之,的确有人丧命。」



「就直说吧,根本是教人给杀的。」



若有人丧命,当然是被杀害的。



好,就当是教人给杀的,仲藏改口说道:



「你认为,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



「写上名字的借此杀了仇人,或许是得到了好处。但阿又,倘若真如你所说,是有人下的毒手,那么凶手就不是神佛还是妖魔鬼怪,而是常人了。」



当然是常人。



「那么,这家伙为何要下此毒手?哪管是替天行道还是什么的,杀人就是违法犯纪,而且是滔天大罪哩。干这种事儿,哪可能不求任何回报?难不成真是为了匡正世风、锄强扶弱?」



「若被写上名字就得死——想必是没考虑这么多。」



况且——似乎也没听说若被写上名字的是个善人,便可免除一死。



反正,判断善恶的基准本就模糊。



先决条件似乎是,被写了名就得死,长耳说道..



「因此大家才说它灵验。倘若其中有些写了名却无效,便不可能如此受人瞩目。总之,想必没人想借这手段除掉哪个善人——」



话及至此,这巨汉耸了个肩,先是沉默半晌,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但只要是恶棍,就杀之为快——也就是所谓的替天行道。这说简单些——不过是看谁碍事,就杀了谁。倘若这道理说得通,世间众生可就要冤冤相报、彼此相害了。说到底,替天行道的基准,又是谁订的?」



「哪有这种基准?」



「当然没有。基准是没有,但有些情况——就是非得对手死了,才能收拾。碰上这种情况却又无计可施——便只能求绅拜佛了。你不也曾说过,这乃是最后手段?」



——没错。



因此,世人才需要神佛。虽需要……



「看来情况是有所不同。」



仲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只要做了请托,就能由神佛取人性命。哪管对方是善人还是娃儿,只要名字被写上了,便得魂归西天。决定死者该不该杀的不是神佛,而是委托人,委托人可就是常人了。到头来,欲除去商场或情场敌手的、看某人不顺眼的、乃至纯粹想寻乐子的,不都要涌来了?」



不都已经来了?又市说道:



「你方才不也说,那些黑绘马都已经给涂得乌漆抹黑了?」



「据说已被涂了一半。」



「这——可是代表已经死了四十几人?」



「若传言属实,应是如此。」



「你方才都亲口说过此事属实了。」



但我可无法将人数点清楚,长耳说道:



「也不知叫这些名的是否已悉数丧命——不,即便全都死了,其中或有几人在不同的绘马上写下同一名字,绘马数与人数或许未必吻合。既然都得涂黑了,这下也无从确认。但……」



「你认为——幕后必有真凶?」



「若无人真正丧命,这就不过是个无稽传言。即使被写上名的并未悉数丧命,但正因为真有人死了,此说才会广受注目。毕竟有善吉这种人,话很快就传了出去。不过……」



「即使善吉祈愿成真,也没得到任何好处——?」



「我想说的正是,为助这种一穷二白的穷光蛋祈愿成真,甚至不惜违法犯纪,究竟有什么好处?即便真是神佛所为,善吉可是连个供品、或半点儿香油钱都没供奉过哩。」



——有理。



其中必有蹊跷。然而——



这又与咱们何干?又市问道。



「的确无关。我并没有恨到非杀不可的仇人。不,仇人不是没有,但可没打算杀了他。杀人可没半点儿好处。」



说不定有人恨你恨到巴不得杀了你哩,又市挖苦道。



「或许有人把我当傻子,有哪个恨我了?或许有人怕我,有哪个喜欢我了?我既不讨人喜,也不惹人嫌。巴不得杀了我的疯子,世间保证是一个也没有。」



那就随它去吧,又市说道:



「既然你不写人,人不写你,人家想做什么又与你何干?」



「话是没错,不过,阿又,长此以往——包准有谁又要遭蒙损失,是不是?」



「损失?」



或许真是如此。



「唉,我都开始感觉自己吃亏了。」



话毕,仲藏站起身子,将酒钱摆在摆在毛毯上头,接着又说:



「走,陪我溜溜去。」



「我可不想上道玄坂。」



「谁说要上那儿去了?我不过是得上吴服町买些布,要你陪我走到那头的大街上罢了。」



长耳仲藏以经营玩具舖为业——平日靠造娃儿玩具溯口,但为戏班子造大小道具、机关布景,也是功夫了得。这下要买布,包准是又打算做些古怪东西了。



又市也没兴致独自赏花,心想同他四处遛遛也好。



反正左右也无事可干。



只见长耳缓缓移动着那副硕大的身躯,径自走到了大街对面的樱树下。



看来似乎是忧心忡忡。



怎了怎了?跟在后头的又市朝他喊道:



「喂,造玩具的,你方才那番话的确有理。这场黑绘马风波,背后必有隐情。倘若真是个取人性命的陷阱,当然会有人吃亏、有人伤悲,或许受害的已经有好几名了。不过,正如我常说的……」



咱们和这半点儿关系也没有,又市说道。



我也巴不得半点儿关系也没有,长耳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巴不得?」



「倘若事情找上咱们了,该怎么办?」



「找上咱们?」



「你脑袋怎这么钝?这可不是赌具磨损一类的损失,而是攸关人命的损失。吃了亏的人能上哪儿求助?光是租赁锅碗、被褥的损料屋可帮不上忙,唯一能找的就剩阎魔屋。要是吃了亏的家伙委托阎魔屋代其讨个公道,大总管又接下这桩差事——事情不就落到你我头上了?」



这话的确没错。



我可是害怕极了,长耳踏着步伐说道:



「阿又,你应不至于忘了吧?十个月前——立木藩那件事儿。」



哪可能忘了?



当时不仅是又市自己,整个阎魔屋的一伙人都差点小命不保。



「我虽生得这副德行,但也想图个全寿,可万万不想再同高人过招。」



「高人……」



倘若这起黑绘马风波背后真有隐情——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怀的是什么样的企图,必有擅长取人性命的高人参与其中。若非如此,绝无可能将不分对象的杀人差事干得如此俐落。



若真是如此……



长耳转过头来问道:



「那些家伙有多骇人,你比谁都清楚不是?」



「嗅,当然清楚。那些家伙远比咱们懂得分际。」



该如何下手。



该改变些什么。



该帮助些什么人。该如何纾解遗恨。



这些家伙丝毫不理会。以杀人为业者,绝不为任何理由,只要将人杀了便成。若要勉强找个理由——想必就是酬劳了。碰上这种人,任谁都要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求饶保命。当然,再怎么?苦哀求,他们也绝不理会。



还真是麻烦——



只能祈求这回的情况不至于太麻烦。



「若真碰上了,不参与不就成了?」



接不接下这桩差事,毕竟是自己的自由。



「由得了咱们么?上回那桩寻仇的差事,你不就被强迫接下了?」



「哼,我可不是那只母狐狸的娃儿或下人,和她既不是什么主从关系,也没欠她人情,压根儿没义务听她的吩咐办事。我都说过好几回了,咱们也有权选择差事,不想干就别接,不就得了?」



「的确有理。但你真拒绝得了?」



「若真要强逼,我干脆离开江户,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又市边走边说道。



我可无法这么潇洒,走在后头的仲藏说道。



「怎么了?难不成你欠了大总管什么?」



「是不欠她什么。但我可是有个家。」



「那栋破屋子和你的小命,孰者重要?」



「我可不像你,过不了漂泊不定的日子。」



「瞧你生得如此吓人,胆子却细小如鼠,哪来的资格嘲笑善吉?首先,咱们都还没——」



才刚在小巷里转了个弯,又市便闭上了嘴。



在朝前绵延的板墙前方。



竟然站着一名大人道(注3)。



此人身长六尺有余,身穿褴褛僧服,粗得像根木桩的手上还握有一支又大又长的鍚杖。虽然剃了发,但满脸的胡渣子又生得一脸凶相,怎么看都不像个真正的僧人。



整副模样,看来活像戏绘中的见越入道(注4)。



只见他伫立窄道,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跟着又市弯进小巷中的长耳,也给吓得屏住了气息。



长耳个头已经不小,但这人道更形巨大。



「久违了,阿又。」



入道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找你找得可辛苦了。」



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自入道背后探出头来。



【贰】



时值樱花初开、天候微寒时节,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领着冈引万三与小厮数名,造访了涩谷道玄圾旁的缘切堂。



宫益坂上尚算小店林立,但一登上道玄坂,便不复人迹。放眼望去,尽是山林田圃。



虽然沿途并无任何显眼标记,但抵达目的地前,志方倒是没迷多少路。



眼前是一座没多大的杂木林,一旁有块荒芜空地,后头便是一座倾颓的堂宇.



大人,就是那儿了,万三说道:



「那就是缘切堂。大人可看见堂宇旁的绘马了?」



此时仍是艳阳高照,但堂宇周遭却颇为昏暗,教人想看个清楚也难。



「不过,大人。这究竟是座寺庙还是神社?唉,看来咱们一行应是无权插手此事。依理,此处应属寺社奉行管辖才是。」



「本宫还真巴不得是如此。」



事实上,志方已向笔头同心打听过好几回。



寺社领门前町的确属寺社奉行管辖,町方理应无权插手。



不过……



「万三,此处并非寺社奉行之领地。那块空地上的确曾有座寺院,但打从五十多年前便荒废至今。如今,这块土地不属任何人所有。」



「不属任何人所有?大人,话虽如此,但土地上头可是有座堂宇哩。」



「这也的确不假。」



看来果真棘手。



「详情本官并不清楚,但原本座落此处之寺院,据传香客多为非人乞胸之流——看来亦非一般寺院。本山(注5)那头亦极力撇清,坚称不谙详情。」



「那么,是否能找非人头(注6)的车老大打听?」



「本官当然透过上级打探了。」



同非人头车善七、长吏头浅草弹左卫门(注7)均照会过,双方均宣称与此处毫无干系。



「每个——都宣称不知情。看来这块空地既不属任何人所有,这座堂宇亦不受任何人管辖,活像颗路边的石子,压根儿无人闻问。」



路边的石子?万三以十手搔了搔额头。



「倘若是路边的石子——便该由咱们町方采查?」



「话是如此。」



但同心宿舍中竟无人有意愿出此勤务。



「未料竟个个胆小如鼠。诸同侪平日以血气方刚驰名,听闻有凶贼暴徒作乱,哪怕是扔下吃到一半的早饭也要赶赴现场,这回却个个意兴阑珊。」



难不成是给吓着了?万三说道:



「毕竟这回的对手,可是有求必应的黑绘马哩。」



「有求必应?此等荼毒人命的不祥之物,岂可以有求必应形容?神佛可不会毫无缘由便取人性命。」



「不、不过,大爷……」



「本官都知道。」



声称自己在这些个黑绘马上写上名字,而且被写了名字的真的魂归西天——光是有人行文自首,含两封匿名的在内,便已多达八件。而且所有的受害人皆已确实亡故。



担忧遭官府问罪而主动投案者,有三名。



前来询问是否将为此遭罪者,有两名。



尚有捱不过罪恶感煎熬而自戕者,一名。



情势逼得志方再也按捺不住。



「这座堂宇——据传俗称缘切堂,但本官并未探得任何在此祈愿便可断缘之说,亦不见任何称此处为缘切堂之文献。唯一查得的记载,是境内有一专司山神祭祀之小祠。」



「山神?何谓山神?」



「不就是山之神?」



山?万三作势环视周遭说道:



「咱们江户哪来的山?地势虽有高低,此处也的确位于坡道之上,但也称不上山吧?要说江户有什么山,大概仅有那寒酸的富士讲(注8)所膜拜的富士山吧。哪可能有什么山神?」



「但文献上的确如此记载,本官又能奈何?」



话毕,志方举步踏进了荒地。



总不能老站在这儿干瞪眼。



走到一半回过头去,望见万三与众小厮竟还呆立路旁。志方狠狠瞪向胆小如鼠的手下斥道:



「还站在那儿做什么?」



「噢,这……」



「没什么好解释的。」



志方怒斥道。



此等无法无天的行径,岂可放任不管?



倘若遇上什么教人束手无策的不幸,或许将之推托为神鬼作祟,也未尝不可。



世间的确不乏此类非得如此视之,方得以排解的无奈。



但假借神佛法力取人性命,可就不容宽恕了。即便这真是祈法应验的结果,应允此类祈求者必是恶鬼邪神,祭祀此等神鬼者必为淫祠邪教。



况且——



于社稷间蔚为流行,人人趋之若骛,更是法理难容。



毕竟真有人丧命。姑且不论此神佛灵验之说究竟是虚是实,出了人命这点是事实。



若知此法可致人于死而用之,即便非亲自下手,亦与亲手杀人无异。至少,志方自身认为两者无异。



不论是信其有而写之,抑或不信其有仍信笔涂鸦,只要在绘马上写了人名,便是犯了忤逆政道、违背伦常之凶行。



不过——吸引百姓犯下此恶行的,想必是无须亲自下手,便可取人性命的简便。既未亲下毒手,欲以在绘马上写名为由将人治罪,说实在也是无从。



一有人写,便真有人丧命——



若是出于惊惧而出面自首,或未自首但心生悔意,便还说得过去。但想必或多或少,亦有人眼见仇人丧命而暗自窃喜。



此等不法之徒,岂可任其胡作非为?



这座堂宇,绝不可放任不管。



事实上,如今世间并不平静。据传,北国有名日三岛夜行一党之山贼横行,西国则有名曰蝙蝠一党之海盗肆虐。值此乱世,轻视人命的确可能蔚为风潮。如此一想,或许人人都将怪罪到官府头上。



——若是如此。



此事更得严加查办。



还不快过来?志方再度怒斥道。



万三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弯着腰屁股拾得老高地踏上了荒地,活像个窃贼般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



「有什么好怕的?根据坊间传言,此处在子时最是热闹,而此时可仍是日正当中。百姓都不怕,当差的有什么好怕的?」



「大人,小的并没有怕。」



「没怕?瞧你都给吓成这副德行了。当差的岂能轻易听信坊间流言?即便传言果真属实,也不代表此处是个生人勿近之地。传说仅提及遭写上绘马者必死,可没说到走近便将遭不测。」



这小的也了解,万三说着,再度停下脚步,环视周遭。



「不过,大人。」



「怎么了?」



志方无奈地转过身来,万三快步跑向志方,朝其耳边一凑低声说道:



「小的是担心,咱们可能遭人监视。」



「遭人——监视?」



「唉,大人,说老实话,小的压根儿不信神鬼之说。但再怎么不信,这回可是真有人遇害,况且,还无一幸免。」



「正因此事极不寻常,吾等方才前来查探。」



「是。不过,倘若取人性命者并非神明,又会是何方神圣——?」



看来,遇害者应是死于凡人之手,万三继续说道:



「小的怕的并非神明。不,倘若真是神佛所为,当然更是可怖。但神佛均是慈悲心肠,理应不忍将小的这有子女嗽嗽待哺的老实人送上西天才是。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



「若真是凡人又如何?」



小的乃官府授与十手之身,万三说道。这本官比谁都清楚,志方回答:



「因此更不该听信蛊惑人心之流言。」



噢,大人这道理,小的也清楚,万三打断志方的话说道:



「但对凶贼而言,官府差人前来此地,自是不妙。即便没将咱们名字给写上去,也可能将咱们给……」



一派胡言!志方怒喝道:



「当差者不可贪生怕死。难道你将十手视为无用饰物?倘若此地真有凶贼潜伏,将之正法便是吾等使命。你说是不是?」



「的、的确是如此——」



但这回的对手可是……万三望向志方身后说道:



「唉,若是宵小醉汉,小的当然要挺身而出,将其绳之以法——但这回的对手,可是不见踪影的杀人凶贼哩。」



这——



的确有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万三的恐惧也不是无从理解。



毕竟尚未详加调查,实际上究竟有多少人遇害,奉行所亦无从掌握,但目前已知者,实有八人,而其死因——



到头来,依然不明。



志方仅得以亲手检验其中两名,然两具尸身上均无明显伤痕。



其中一名看似遭人绞杀,但死状甚是怪异。



另一名则看似窒息而死,两人之死因并无共通之处。



唯一能确认的,是两人均非寿终正寝,亦非死于自戕。



至于其他六名死者,传出案情时均已被埋葬。其中有三名因被判定有他杀嫌疑,而曾由北町之同心进行验尸,但就取来的调查书看来,尸身上似无任何刀伤,推论应是死于坠楼或溺水,然调查书上并未详载细节,也不乏死后才遭人推下之可能,情况甚是暧昧不明。



倘若真是遭人杀害。



倘若均是同一人所为。



——手法还真是巧妙。



「当差的岂有惧怕凶徒之理?你若是心怀畏惧,便代表政道不伸。总之有本官在,没什么好怕的。」



志方自顾自地说完,便一路走到了堂宇前。



透过半毁的门窗向内窥探。



只见堂宇内积满尘埃。



中央摆着一座看似石头的东西,想必就是所谓的御神体(注9)。周遭则布满腐朽的绳索与纸屑,应该就是毁损的注连绳吧。前方还散落着几枚六文钱(注10),若非前来看热闹者,便是前来为害死仇家祈愿者——抑或事成后前来还愿者——投进去的香火钱。



是颗石头呀?万三说道:



「难道山神和赛神(注11)是一个样儿?」



「并非如此。详情本官也不清楚,但石头应仅是个象征,也能换作镜子、玉石,什么都可以,反正神明本无形姿。只不过——看得出此处并非礼佛的佛堂。若是佛堂,理应有佛像、佛画,也该有座本尊才是。」



是么?万三回道,并伸长颈子朝堂宇内端详:



「似乎不曾有人入内。即便有谁进去了,也是无处藏身。看来已有十年人迹未踏了吧。」



「倘若记录属实,此处已有五十年不见人迹。既然寺庙已不复存在,也不再需要什么庙祝了。」



原本的寺庙,如今仅残存地基。



倒是……



「问题出在绘马上——是不是?」



「是的。」



志方先是从正前方端详整座堂宇,接着又绕向右侧。



在堂宇的右侧,找着了成串挂在木框上的绘马。



分四列二段悬挂的绘马,每一枚都被画得一片漆黑。



万三先是眉头一皱。



接着又弯下腰,开始数了起来。



「每列——有十一枚,总数为八十八枚,传言果然不假。」



「八十八枚?」



志方走上前去,自腰际掏出十手,将其中一枚翻了过来。



「后头——也被画成了黑色。」



「据传祈愿若是成真,便将后头画成黑色,看来这枚是害死过人了。」



「切勿胡言乱语。」



有几枚被涂黑,便代表死了几人。



志方凑身向前,直接伸手抓起一枚绘马,定睛仔细前后端详。前后都给涂成一片漆黑,完全无法辨识上头写着些什么。



「用的并非普通的墨汁,这层黑涂抹得这么厚,或许是掺了胶还是什么的。」



「毕竟写的东西可能成为治罪的证据。」



如此一来——除非写了名的人主动申告,否则就看不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了。



「这绘马——本身看来平凡无奇。」



「没错,只要有块木片,谁也造得出来。不过是块木板罢了。」



从志方背后窥探的万三说道。



「这木块切得甚是平整,看来应是木匠所造。只不过——和每座寺社悬挂的绘马并无任何不同。」



可有专门贩卖绘马的商家?志方问道。小的也不清楚,万三立刻回答:



「倒是——垂挂这些个绘马的木框,似乎有些蹊跷。看来并不陈旧,似乎才刚造不久。」



「嗯。」



万三所言不假,木框看来的确是新的。倘若经历过一年以上的风雪,理应不至于如此干净。木质虽算不上白,但看不出曾在烈日下曝晒过的痕迹。



「若非熟练木匠——应是造不出这木框吧?」



「不,这东西用不上什么细致的工夫,不须委托熟练木匠,只要略谙木工技巧便造得成。上头似乎没用上钉子,只要是精通木工的工匠——比如桶匠什么的,想必都能造得好。」



不论怎么看,这木框都像是刚造好的。



「下引龟吉曾言,这黑绘马的传言开始流布,乃是去年酉市(注12)那阵子,算来约是四个月前的事儿。」



原来还不满半年。



这小的就想不透了,万三说道:



「传言开始流布,表示当时业已有人身亡,而此处挂上这些个黑绘马,最晚也是去年霜月(注13)那阵子的事儿——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些。」



「有道理。看来在那之前,还没有这些个东西——」



至少昔日的记录上是没有。



依小的看,就委托在这一带出没的人多打听些吧,万三说道:



「小的事前也曾差下引略事打听,但怎么也查不出绘马是何时挂上去的。常人根本不会上这儿来,即便是上宫益町买东西的庄稼汉也不会路过,毕竟此处位处大山街道之外。看来小的该将范围扩大到原宿村,再多打听打听。」



「想必这种地方无人经常巡视,或许仅有挂上这些的人才知真相。如此看来——」



志方两手朝胸前一抱,说道:



「在涩谷这一带——不,在全江户,原本应无这不祥绘马之传言。毕竟此处本无这些个绘马,哪可能产生什么传说?而且又是这么个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



「是。」



「如此一来——第一个在绘马上写上名字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写的是谁的名?是出于什么理由?难不成是某人凑巧路过此地,凑巧瞧见了绘马,并凑巧在绘马上写上了谁的姓名,发现被写了名的果真死了,这传言便传了出去?」



理应没这道理,万三眯起双眼回答:



「未免也太多凑巧了。」



「没错。由此看来,传言应是有人刻意流出去的。是不是?」



想必是如此。



的确有理,万三两手一拍说道:



「第一个祈愿的——其实是伪装的?」



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亦即,第一个祈愿的是刻意挑个人写,自己再将人给杀了——」



「不,应是无此必要。总之,最初怎么做都行。事实上,根本什么都不做也成。只要碰上哪个人死了,挑个适当时机将一枚绘马涂黑,再四处宣传这果真灵验便成。只要有几个听到传雷的上这儿瞧瞧……」



「嗅,的确有些傻子会相信。只要有个两三人便成,流言传得可快了。到头来不仅是口耳相传,甚至会有人动笔昭告哩。」



话及至此,万三突然转为一脸忧心地继续说道:



「接下来,只消把被写了名的杀了便成——对不对?」



此事若以犯罪视之,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没错——任何传言都有个头。只要追溯出这源头——」



「不——这保证追不出。你们说是不是?」



万三转而向小厮们征求同意。



「这得问遍全江户才成哩。再多人手只怕都嫌不够,况且其中势必有谣言掺杂,要一一确认,只怕得耗上好几年,还是打听不出个所以然。即便找到了散播谣言的真凶——这家伙八成也要谎称是打哪儿听来的。如此一来,第一个散播流言的家伙,根本等同于不存在。」



有道理。



若是认真追溯,或许找得着一个方向,但是否真能触及核心,的确堪虑。



况且,即便真找着了什么方向——想必也太迟了。



依绘马被涂黑的速度,不出三个月,包准每一枚都要成了一片漆黑。



亦即——



死者将多达八十八人。



志方命小厮数数还有几枚绘马没被写上名字。比万三更害怕的小厮们虽然连绘马都不敢碰,但志方喝斥碰了也不会丧命,强逼他们数清楚。



这下若是志方自己数,只怕要落得威严尽失。



前后均已被涂黑的绘马有三十八枚,后面仍为白木的则有五十枚。



志方心想,即便仅找出一枚写有名字的,也能成为重大线索,遗憾的是——写上名字的似乎都心想事成了。



「大人——要不要把这些个撤除?」



当初的确是如此打算。不过……



「不,就留着吧。」



「这是何故?」



「本官本以为,撤下绘马回头详加检视,或许能找出什么线索,但看了才发现根本无从找起。即便刮除颜料,下头的名字也无法判读。」



「原来如此——那就留着吧。」



「留着似乎也有欠妥当,总不能放任不管。不过,倘若吾等奉行所撤除了这些绘马——不就等同于奉行所,甚至全官府都认同此说果真灵验?」



噢?这番分析,听得万三哑口无言。



无论如何,这流言注定要传下去。



即便杜绝源头也于事无补。若教人以为奉行所出于畏怖而将之撤除,可就要落得百口莫辩了。人言可畏,难保没有好事者刻意散播奉行与力惧怕暗杀一类毫无根据的流言。



如此一来,甚至可能出现当差的个个畏惧黑绘马,显见其自觉心术不正、罪孽深重——一类的无稽联想。



忤逆公权的刻意煽动,在此类流雷中恒可察见。但这类流言也有如瘟疫,可能在转瞬间便销声匿迹。



散播得快,遗忘得也快。



只不过——



这回已经出了人命。



已有至少八名,最多三十八名遇害。这数目绝不寻常。



志方担忧——若是稍有闪失,只怕连政局都将失衡。



那么,该如何处置?万三问道。



「嗯……」



总而言之……



「不得让人继续在绘马上写名字。不论是神佛还是凶贼,既然真有人遇害——便不得让人再写。」



「可是要留人在此取缔?」



「派小厮留驻此处——似乎有欠妥当。仅能委托地回在日落后于道玄坂上、下取缔。」



「不过,大人,若是如此,依然等同于官府相信此说灵验不是?」



「不,既然来者颇众,只须表明是单纯执法即可。入夜后结党游荡者,本就是取缔对象。此外,见有官差巡视,看热闹者也将逃散。至于欲前来写名害人者——本就是心怀不轨,遇上官差,想必也无胆造次。」



倘若有人眼见如此还胆敢前来,显然是亟欲害死某人的不法之徒,只须当场拘捕便成。



至于前来检视有哪些名字被写上的,想必就是夺命凶手了。



不对——



真能视为真凶?



此事幕后想必真有凶手。只要夺人性命者非妖魔灵威,就真得有人动手才杀得了人。杀了人,下手的当然就是真凶。



不过……



——这杀戮的用意又是何在?



凶手的居心实难度量,教志方完全无法揣度。即便其中真有奸计谋略,也无从一窥真章,逼得志方只得放弃思索。针对此案,仅能认定背后真有凡人下手。下手杀人者,当然就是真凶。



不过,丧命者乃是姓名被写上绘马者,这些个死者与真凶——理应毫无关联。



若是如此……



代表杀意仅存于在绘马上写上姓名者。



若是如此,是否表示该治罪的乃写上姓名者?绘马——以及依绘马指示行凶之凶徒,其实仅是杀人凶器。



且慢。



写上姓名者果真心怀杀意?



当然,写上姓名的用意,的确是为祈求对方丧命。不论理由为何,既然欲借绘马取对方性命,想必个个都心怀迫切动机。若是依此判断,这些人的确是蓄意害命。



不过……



难道他们真相信写了名就能夺人性命?



写上姓名就能致人于死之说,理应无人会傻到毫不质疑便全盘采信。即便毫无学识、或不谙是非者,想必也视其为无稽之谈。不论传言如何生动,或有何证据佐证,顶多也只会半信半疑。



或许其中亦不乏半开玩笑写上姓名的轻率之徒。怀此心态者,并无迫切动机,但即便如此,倘若是个开不得的玩笑,如此轻举妄动,亦属不宜。



不过……



若是写上姓名时:心怀向神佛祈愿之意——是否就能将之治罪?



不,问题并非能或不能,而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恨得椎心刺骨、巴不得致对方于死地——此等心态,人或多或少皆有之。但仅是心怀此念,并无法将之治罪。



即便是良善之人,也可能心怀恶念。



就志方所见,主动投案之三人均为良善、胆怯之草民。倘若这三人实为恶徒,岂不是代表志方识人无方?三人不仅惊恐难定,眼见宿敌丧命,对自己的深重罪孽亦是悔恨不已。



——记得有人甚至为此轻生?



没错,此人为在绘马上写名之罪愆苦恼难当,因而自缢。



长此以往——



势必是没完没了。



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应禁止于绘马上写姓名,并逮捕下毒手之真凶,将其治罪。



治人之罪者乃是王法,而非常人。



要不便是神佛。



且必得是真正的神佛。



非理法权天(注14)——



不,这绝无可能。



「总之,须禁止任何人前来此地。另一方面,亦须缉捕杀人真凶,并绳之以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大爷。」



万三以十手搔着颈子说道:



「这已涂黑的三十八枚上头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咱们仅知其中八名,其余三十人的身分,根本无从查起。连有谁丧命都无从得知,要如何找出真凶,岂不是——」



「不,万三,此事不应如此定义。不应说仅有八名——而是多达八名。有多达八人于吾等之辖区遇害,岂非大事?难不成你是认为八人并非大数目,毫无必要捉拿真凶?」



小的不敢,万三诚惶诚恐地回答:



「即便仅有一人遇害,小的也会竭力查缉。只要是町内的案件,即便仅是偷蔬菜的贼,小的也要将之缉捕归案,即便仅是只猫,也不容纵放。大人所言有理,小的不该作如是想。」



真是愧对大人,万三低头致歉道。



但头还没抬起,万三又开口说了起来:



「小的也认为,不应让更多人在绘马上写名。但一旦奉行所下此禁令,真凶也就不会再前来此地。不,甚至可能隐遁他处另起炉灶。对此,小的最是担忧。」



「有理。那么……」



志方迅速地环视四方。



见不到任何人。虽然看得已够清楚,志方还是差小厮入林确认。



「看来并无人监视。万三,这绘马,可是在入夜后写上才有效?」



「据说是如此。」



「不过,依然无法查出姓名是何时写上的。」



话毕,志方自怀中掏出笔墨盒,拿起一枚绘马。



并在上头写下——



南町奉行所同心志方兵吾。



【参】



打开木门,小掌柜角助走进了阎魔屋内的密室。



角助在立木藩一案中负了性命堪虞的重伤,虽然保住了小命,但不仅左脚跛了,原本矫健的身手也钝了些。



有请大总管。就坐后,角助开口说道。



霎时,损料屋的大总管阿甲也步入密室内。



阿甲先是朝又市一瞥,接着又转头朝坐在又市背后的两名男子瞄了一眼,表情微微一变。



接着便静静走到了上座正中央,迅速地坐了下来。



阿甲再度望向又市。



又市也没起身,只是身躯一转,不发一语地朝坐在自己背后的两人一指。



「我乃阎魔屋大总管阿甲。」



话毕,这位大总管三指撑地,微微鞠了个躬。



久仰大名,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说道:



「老夫俗名祭文语(注15)文作。生于四国,但并无户口身分,属无宿人(注16)。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四海为家,乃一介山民是也。」



祭文语文作——



此人乃又市昔日同伙,年约四十有余,但相貌生得老气横秋,加上其宛如吟诗般的独特语调,更是教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身穿略带污渍的巡礼(注17)装束,上披一件犹如忘了染色的白法衣。



「虽为山民,但不同于世间师(注18),平日独来独往,漂泊不定。不具监札一类,故亦不属非人、乞胸(注19)之流。不过,寄居大坂时曾受恩于一文字屋,打那时起,便于其门下跑腿办事。」



仁藏先生可无恙?阿甲问道。



一文字狸,即一文字仁藏,表面上是个在大圾经营戏作版权之出版商,骨子里其实是个统领京都一带非法之徒的谜样角色。收留了漂泊至京都时衣食不继的又市,且将其栽培成一个独当一面的骗徒的,正是这一文字狸。



详情虽不明,但阿甲与仁藏似乎也是旧识。



还请大总管多多指教,文作致意道。



「倒是,老夫业已听闻,阿又与林藏那小鬼头双双投靠大总管门下。狸老大为此颇为担忧,深怕这两人为大总管添了麻烦——」



文作转头望向又市说道。



「呿!」



又市旋即别过头去。



「明知两人为仁藏先生爱徒——未经照会却便揽入门下。倘若传入先生耳里,可能引起先生不快,教我甚是挂念。」



「岂可能不快?老大高兴都来不及了。师徒关系已是昨日云烟,又市与林藏既然出了纰漏,已无法于京都一带窝身。不过是抛出去的麻烦,有人捡来物尽其用,当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反而是咱们这头该为没能别上礼签致意、或鲭赠银两酬谢致歉才是。」



话毕,文作放声大笑了起来。



「总而言之,老夫与阿又、林藏乃是旧识。至于这个庞然巨躯的家伙——」



文作指向身旁被迫于斗室内缩身而坐的巨汉说道:



「这家伙不擅言语,就老夫代为介绍吧。此人乃无动圾之玉泉坊,诚如大总管所见,乃一介荒法师是也。虽说是荒法师,然时下世间已无僧兵,想必大总管亦不难察觉,他不过是个空有一身行头的假和尚。总而言之,一身蛮力乃此人唯一所长,故仅能在一文字老大门下干些用得上力气的差事。由于老夫专司和阿又没什么两样的拐骗勾当——便找来这玉泉坊充当沿途的保镖。」



——找来玉泉坊充当保镖。



代表这趟路走来并不平安。



文作的确一如自己所宣称的,无须手形(注20)什么的也能四处游走。虽无人知其平日身居何处,但也不知是怎的,要联系上他并不困难。虽然没什么一技之长,但就平时神出鬼没、却不难找着这点而言,算得上是个易于差遗的卒子。



如今,狸老大却差了这么个傀儡和尚——这形容绝对是褒多于贬——护送文作前来,看来这应是桩非同小可的差事。玉泉坊武艺甚是高强,徒手便能抵挡数名持刀武士。其蛮力足以劈裂一株大树,身上挨个一两刀也无动于衷,是个名符其实的好汉。



唯一的弱点,就是太惹人注目。



一身不易藏身的擎天巨躯,不管是拖着走还是拉着走,都不适合。



——真不知老大这只老狐狸……



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打从在上野遇上这两人至今,又市依然不知两人前来江户的用意为何。



「原本可直接前来通报大总管,但深怕这么做要惹阿又不高兴,老夫只得先找着又市或林藏,再委托两人代为引见。」



话毕,文作端正了坐姿。



「阿甲夫人。」



阿甲默默地回望文作。



「经过这番解释,不知夫人是否信得过咱们俩?老夫毕竟不是武士,没能随身携带书状或监札什么的,但这类书状任谁也伪造得出。想来能助咱们求得大总管信任的,就仅有——」



文作又一次望向又市。



又市也又一次别过头去。



「原来是为了这才找上我。喂,你这个臭老头给我听好,这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阿甲夫人,压根儿就没信任过我。」



想必她什么人也不信任。



是么?看来老夫是打错如意算盘了,文作自嘲道。



这下,阿甲回以一脸微笑。



「好吧。我姑且信你这回。」



「拜谢大总管。这下咱们终于能雷归正传了。倒是大总管,恕老夫冒昧,若是信得过咱们俩,可否将藏身门外的帮手请进房内?否则老夫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怪别扭的。」



话才说完,木门便被推了开来。



藏身门外的,原来是山崎寅之助。



现为浪人的山崎,原在官府任鸟见役,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又市压根儿没察觉有人藏身门外,文作却嗅出了这股气息。



这家伙还真够谨慎哪,又市感叹道。



「静静藏身窥伺,竟仍为你所察。不知这该归咎在下武艺有欠琢磨,还是该夸你技高一等。」



「不不,老夫不过是碰巧猜个正着。阿甲夫人如此莫测高深,接见老夫这般人等,绝不可能毫无戒备。」



「看来我是被试探了。」



阿甲开怀笑道:



「说来惭愧。打从上回一桩差事出了点儿纰漏,我就变得甚是多虑。此人亦是助吾等从事损料差事之得力助手——」



报上姓名后,山崎便在阿甲身旁跪坐下来。



平日分明都坐在又市这端,看来山崎依然没放下戒心。文作也再度报上名号、磕头致意。



「好吧,客套话就到此为止。老夫这回千里迢迢自京都赶赴贵宝地——目的无他,不过是欲委托阎魔屋承接一桩损料差事。」



「损料差事?」



「没错。阎魔屋不正是损料屋?」



「的确是损料屋没错。不过,敢问这差事的损失,是大是小?」



「极大。大到一文字狸都吞不下。」



「大到连大坂首屈一指的老狐狸都吞不下的损失,咱们这小地方岂有能力经手?」



请大总管务必接手,话毕,文作打开摆在身旁的竹笼,从中取出一只袱纱包。



在众人眼前解了开来。紧接着,又取出一只。



再取出一只。



看得又市瞠目结舌。



「此为承接这桩差事的酬劳——三百两。」



只听见角助咽下一口唾液的声响。



「这仅是前酬。老夫不谙此地礼数,只得依京都的规矩行事。办妥这桩差事后,将再行支付后谢三百两——」



文作两眼直视阿甲说道:



「合计六百两。不知大总管意下如何?」



「看来——这损失果然极大。」



阿甲语气平静地说道,话毕又抬头回望文作。



「噢,大总管,老夫毕竟是深山出身,不习惯教妇人家如此凝望,更何况阿甲夫人还是如此国色天香——」



「喂,文作,少在说到重点时打岔。那老头子吝啬成性,竟还愿意支付六百两,看来这可不是桩简单差事。那老狐狸这回如此大手笔,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市先生,阿甲开口制止道:



「吾等须听完全事缘由,方能决定是否承接。吾等乃损料屋,而损料多寡乃依损失之大小而定。虽然——事先告知金额,或许是对方的规矩……」



「这老夫比谁都清楚。不似咱们凡事都得躲躲藏藏,大总管毕竟有头有脸,当然也不轻易为金钱所动。之所以先亮出银两……不过是为展现诚意。」



「诚意——?」



「即等同于事先告知这桩差事将是何其危险,但即便如此,还请大总管务必接下。」



文作将金币重新包妥,先静候半晌,方才再度开口:



「其实——半个月前,有个无宿人路倒奈良深山中,出手相救之山民发现,此人来自江户。」



「可是——在逃之人?」



「没错。此人自称是个浪迹天涯的野非人。」



代表此人不受非人头所管辖。



「相信大总管亦知,世间不乏老夫这种浪迹天涯、毫无身分的放浪之徒,此人亦是如此。起初,老夫推论官府曾大肆追捕此类人等,将之悉数遣送佐渡,此人即是自此地逃出。后来竟发现,其遭遇与此略有出入——」



此人自称,乃自妖怪魔掌出逃。



「妖怪——?」



「没错。该说——是个以江户为底盘的妖怪吧。」



「以江户为地盘?」



似乎是真有其事,文作说道:



「这妖怪——似乎专以长吏非人、乞胸猿饲(注21)、世间师、骗徒、地痞、无宿人等无身分者为目标。这类人等虽不属士农工商之流,亦不可等闲视之。尤其在关八州(注22)这一带,这类人等亦结成严密组织,既有头目管辖,亦有技职谋生。虽仍饱受歧视迫害,但贫农、匠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商人虽坐拥万贯家财,但身分甚低。唉,只能说各行各业虽居处与营生手段略有出入、依然不脱人生百态。」



话及至此,文作原本和蔼的神色突然紧绷了起来。



「这妖怪——擅于掌握此类低下贱民的把柄。噢,此类人等的确不时犯下某些肆无忌惮的恶行,通常应将之举发治罪,但这妖怪并不举发,而是——」



挟此把柄,善用之,文作说道。



「意即——借此勒索?」



「勒索?这些家伙一穷二白的,只怕连一滴鼻血也榨不出。」



「那么,善用是指?」



「就是供其差遗。就逼迫这性质而言,的确与勒索无异。但并非逼迫其支付银两,而是强逼其听命行事——」



看来,似乎是强逼其从事非法恶行。



「方才老夫业已提及,即便是非人,亦有一技可供餬口。诸如鸟追(注23)、下驮屋(注24),或以乞胸为例,甚至可拥有监札(注25)公开卖艺。倘若出了什么纰漏,又为人告发而为首领所知悉,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就这点而言,非人与百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唯一差异,就是这些家伙穷到了极点。虽然百姓或庄稼汉,亦不乏家徒四壁之辈。话虽如此,若是有职业的、有土地家舍的,或许还可借没收、充公惩处,但非人就连这些个也没有。瞧瞧老夫就是如此,有谁日子能过得像老夫这般逍遥?百姓们上有高堂,下有妻房,就连想靠什么差事餬口都由不得自个儿挑。」



根本就是束手无策,文作说道。



「这——在下非常清楚。」



山崎回道。虽贵为武士,山崎却寄身贱民窟,终日与这类人等一同起居。



「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来的,这妖怪嗅到这些家伙的把柄,并以此施加束缚并供其使唤。一旦利用价值不复存在——当下抛之、弃之。遭其利用者,根本是欲哭无泪。」



「这妖怪——」



阿甲问道:



「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人也不晓得,根本无从打听。此人表示若是暴露其身分——保证小命不保。」



「这——」



「嗅,名号倒是打听到了。」



文作先来个深呼吸,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稻荷坂只右卫门。」



「且慢。」



山崎打岔道:



「这名号的传言,在下也曾听过。但也听说这不过是个无稽传言,此人其实并不存在。据传,这只右卫门曾于弹左卫门大人门下担任公事宿世话(注26)一职,但数年前业已身故。」



还活得好好的呢,文作说道。



「难道身故之说实为谣言?」



死是死了,文作回答:



「但正因此人分明死了,却还活着,才被唤作妖怪。」



这只右卫门——



分明死了,却还活着?



「那么——」



阿甲的嗓音打破了房内的静寂。



「——可是要吾等收拾这妖怪?」



「绝无可能。」



文作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阿甲夫人,咱们即便再傻,也不可能作如此骇人的请托。只右卫门并非黑道凶徒或江湖术土,而是个藏身于黑暗中的大头目。换句话说,根本是个无可撼动的对手。倘若咱们的请托是如此规模,只怕支付这笔银两的十倍、百倍都要嫌少。」



「那么——」



「欲收拾是无从,但报个一箭之仇,或许不无可能。」



有个黑绘马的传言——大总管可听说过?文作问道。



「你说什么?黑绘马?」



「噢,阿又,看来你是听说过。祈愿夺命黑绘马——这传言如今可流行哩。」



原来黑绘马与此事有关。



若是这传言,我是听说过,阿甲回答。



「不论怎么看,这都像是只右卫门所设的局。」



「设局——?」



什么样的局?



「而这出逃的家伙,原本就是这黑绘马骗局中的一只卒子。」



「卒子?都被利用来做些什么?」



「被迫代其杀人夺命。」



「什么?」



闻言,原本正坐的又市不由得跪起了单膝。



「急个什么劲儿?逼他下毒手的可不是我。总而言之,此人本是个无身分的焊锡匠,一接到只右卫门的命令,便得代其行凶。此人有个卧病在床的女儿,为了医其女的病,曾一度破门抢劫,还一时失手误杀了一个人,这就成了他的把柄。只右卫门威胁若不听命行事,便举发其犯行,其女亦将小命不保。」



「他真听命杀了人?」



「杀了。不过杀的是个成天喝得烂醉的窝囊赌徒,在绘马上写下其名者即为其妻。眼见夫婿终日烂醉如泥,频频有人上门讨债,逼得婆婆自缢身亡,三餐不继致其妻无乳可哺,尚在襁褓的娃儿也行将饿死。总而言之,巴不得夫婿及早归西的忿恨是不难理解……不过对被迫行凶者而言,与此人毕竟无冤无仇,哪下得了这毒手?但若是不从……也真没其他路可走,况且还限定须于三日内成事。对非刺客的常人而言,这自是一番折腾——」



此人乘夜潜入其宅,以湿纸捣住那沉睡醉汉,复以被褥压之——就这么听从命令成了事。



「这与误杀可不相同。若是失手,亦不可能期待只右卫门出手相助,就逮的将是行凶的自己。即便顺利成事,若遭举发依然是死路一条。虽然勉为其难地下了毒手,事后还是夜夜难眠。只要是神智清楚的常人,想必都难耐良心苛责。约十日后,此人复又接到一命令。这下给吓得惊骇不已,拒绝履行,到头来……」



其女就这么走了,文作说道。



「走了是指?」



「教人给杀了。真是教人发指呀,不过是个四岁的女娃儿哩。接下来——」



「且、且慢。文作,既已如此,此人怎还默不吭声?女儿都教人杀害,这下反正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即便无从报一箭之仇,向官府举发又有何不可?」



「如此一来,自己不是也难逃法网?」



仔细想想吧,阿又,文作说道:



「有谁会相信一个无身分者的说辞?虽说的确是只右卫门的指示,但可拿得出任何证据?何况此人还真亲手杀过人,再加上先前误杀的,可是背负两条人命哩。向官府举发,无异于白白送命。」



这——的确是言之有理。



「此人因此被迫出逃。还请各位想想,即便是为人所逼,此人毕竟真杀了人,自然难捱良心苛责。若为官府所捕,再如何辩驳也是死罪难逃。就算没被远到,依然得频频奉令夺命。一但接到指示,便无从违抗。爱女业已惨遭毒手,若瞻敢违命,必将轮到自己性命不保。这下仅有发狂、自戕、出逃三条路可走。因此,就这么选择出逃,万万想不到竟也顺利逃出魔掌。」



「曾有追兵紧追其后?」



「追兵或许没见着,但只右卫门所设的网络甚是缜密,缜密到压根儿无从察觉。网络中人彼此毫不相识,等同于设计教素昧平生者彼此监视。此外,只右卫门旗下不乏武艺高强的刺客,亦与道上凶徒互通声息。欲逃离江户——根本是插翅难飞。」



「武艺高强的刺客——」



角助惶恐地低喃道。



前些日子,角助才为此类刺客所掳,饱尝严刑拷打之苦。



「不过,文作,若是委托这些个高人下手,不是要比不谙此道的门外汉来得稳当许多?」



这就是此局的高明之处,文作回答:



「委托高人需斥钜资,门外汉则花不着半个子儿。此外,哪管刺客是如何身怀绝技,若是频频用之——迟早都要露馅。」



原来如此。



「有理——毕竟遇害者已多达四十名。」



「每个月都得杀个十来名,高人可不会干得如此露骨。而门外汉则不仅手法因人而异,方才亦曾言及,即便失手,遭殃的也是行凶者本人,故下手时当然得确保万无一失。即便仍出了纰漏,只右卫门也无须忧心,反正可供差遗的卒子多不胜数。倘若仍无法在期限内成事,届时再差这个高人收拾残局即可。」



「原来是这么回事。」



山崎不由得眉头一蹙。



「不过,文作先生。在下仍有一点不明白,设这局——能得到什么好处?」



没错,这点的确教人难以参透。



仲藏亦曾说过——



有谁能得到好处?在绘马上写了名的,一个子儿也没付。难不成这只右卫门如此心狠手辣,却胸怀替天行道之志?



当然有好处,文作回答:



「而且是莫大的好处。的确,丧命的尽是些酒鬼、赌徒、自作自受的高利贷主之流,乍看之下——的确颇有为民除害之风。而委托者之所以祈愿,本是出于狗急跳墙,眼见事成,想必是满心欢直口——」



这正形同押金——



「押金?」



「或许以伪装形容较为妥当。只消写个名就能除去仇家,有什么比这更方便?这下当然要大受欢迎。不过,这黑绘马可不是写个名上去就算了。被写了名的个个注定丧命,哪管是善人还是恶棍——



「即便不是恶棍——也要丧命?」



「没错,并不限于恶人。如此一来——」



心怀不轨者便找着了可乘之机,文作说道:



「商场逢对头者、情场逢敌手者、欲恩将仇报者、囚妒生恨者、觊人财产者、争夺家业者、乃至纯与人有龃龉者,一旦逮着这机会——这些家伙可就个个蠢蠢欲动了。原本还以为纯属无稽,但眼见被写了名的真的死了,当然要认为自己不妨也试试,反正若不灵光也就算了,万一仇人果真魂归西天,不就形同平白赚来的?这等心怀不轨之徒——在江户本就多如繁星。」



没错。



长耳的忧虑果然成真了。



「事成后,绘马上的名立刻给盖上黑漆,证据就此不复存在。一毛也用不着花,对利欲薰心者而言,当然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听来还真可悲——」



但看来的确如此,山崎说道:



「想必亦不乏打心底不信此说,不,该说是正因对此说嗤之以鼻,方有胆试之者?」



「看来的确不乏。这下终于提到要点了,还请各位听个清楚。一旦黑绘马上出现此类祈愿,只右卫门——便召来高人下毒手。迅速地、干净地将事情办妥——也就是将人给杀掉。接下来……的确,黑绘马是给涂黑了,看不出曾有哪些人被写了名,也看不出是哪些人写的。写名的想必是满心欢喜,以为真相仅有天知,孰料……」



「真相仍有人知——?」



这是理所当然。



看了绘马下手夺命者岂可能不知?



是哪些人写的,当然掌握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接下来——就借此强行勒索?」



「没错。只消问一句名是不是你写的,对方就给吓得魂不附体了。此类利欲薰心的家伙,大抵也有身分、家产,方欲借害命得到好处。此局的目的——便是利用此一把柄,强取这些个好处。」



「岂有此理!」



原来其中根本没什么怨恨纠葛。



也没什么伤悲苦痛。



不过是场市侩算计的骗局。



非得尽快制止不可,文作说道:



「绝不可让这把戏继续玩下去。至于制止是为了谁——绝非为了那些个利欲薰心写了名的家伙。当然,丧命者的确值得同情,但更堪怜的,其实是那些个不明就里地被迫行凶、用完即弃之的卒子。各位说是不是?阿甲夫人,说到损失,吃最多亏的不就是这些个家伙?凡是人孰能无过,但因曾犯错便惨遭利用,沦为谋财害命的帮凶,老夫认为这实在是毫无天理。」



阿甲默不作声。



不知意下如何?文作问道:



「阿甲夫人是否可能——破这黑绘马的局?如此以往,只会有更多人在不明不白中丧命。丧命的受苦,害命的更是受苦。玩弄人心、藐视人命,岂是天理所能容?」



「而独占好处的——仅只右卫门一个?」



山崎感叹道。又市也说道:



「的确是教人发指。不过,老头子,这差事——不就等同于要咱们击溃这只右卫门?」



「但阿又,这根本办不到。虽然谁都知道,这么个妖怪理应除之以绝后患。」



文作摇头回答:



「那出逃的家伙一路逃到了大坺,方得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事情全盘托出。瞧瞧就连一文字老大远在京都,都同意接下这桩差事。话虽如此——总不能自大坂率大军攻进江户,是吧?」



「为何不成?」



「这可不是黑道械斗,已非有无大军可领的问题。只右卫门的大军并非什么大恶棍,不过是群一无所有的弱者。也不管是甘不甘愿,全江户的走投无路者皆得听任只右卫门差遣,就连妇孺,只右卫门也不放过。有谁忍心率众蹂躏无辜的无宿人?」



的确是下不了手。况且——只怕届时连敌我都分不清。



「即便率军与其争斗,只怕也要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此外,别忘了其手下尚有高人。与只右卫门作对,无异于与全江户的恶徒作对。这种仗,谁打得起来?」



文作一双眉毛竖成了八字形,一脸宛如咬了一口生柿的苦涩神情。



「这笔银两——」



阿甲问道:



「可是一文字屋准备的?」



没错,文作回答:



「是老大代众受害者支付的。这笔损料可不仅是一两人份,而是所有遭只右卫门残害者的份儿。即便如此钜款,只怕都嫌不够。」



的确是不够,阿甲回道:



「不知仁藏先生——负担如此钜款,是否有亏损之虞?容我冒昧——怎么想,都不认为先生会做出为素昧平生者支付六百两钜款的疯狂之举。」



其中必有什么内幕——



想必阿甲是如此质疑的。这点又市也不是没想到。一文字狸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又市本就对其敬佩有加。但也正因如此,精于算计的仁藏,怎么看都不是个出于同情或关切,便愿支付六百两黄金的人。



文作一脸苦笑地回答:



「噢,老夫也料到,大总管对此将心怀质疑。就连老夫都感觉这并非老大的处事之道。不过,阿甲夫人,老大真认为此事无法用金额度量,亦无须讨价还价。对自己之出身,想必老大应是不常提及?如今,一文字仁藏虽是个统领京都一带不法之徒的大人物……」



但出身实为江户之贱民,文作说道。



「噢——?」



「据说老大自江户出走时,本已决定终生不再归返,想必在此地曾有过极为不快的遭遇。或许正是因此……」



才会认为此事无可容忍。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初之所以收留了又市,或许也是因着同病相怜。



又市本是武州的无宿人,历经辗转漂泊,最终方于京都落脚。



「若是如此——岂不是更该将这只右卫门什么的彻底击溃?想必那老狐狸也巴不得这么做才是。若仅治标不治本,根本是毫无意义。」



哪可能解决什么?



不过是坐视受害者继续遭其蹂躏。倘若当年留在江户,或许就连又市都会沦为其手下卒子。



「但……」



文作一脸紧皱,沉痛地说道:



「万万不可除之。」



「为何不可?听来这家伙不仅穷凶恶极,根本就是禽兽不如。」



「的确,是个禽兽不如的妖怪。」



开什么玩笑?又市怒气冲冲地说道:



「世间哪有什么妖怪?即便真有,又哪会差遣人助其敛财?这家伙根本是个凡人,还是个违逆人伦、利欲薰心的混帐东西。大总管、鸟见大爷,难道要放任这等恶徒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么?」



「当然不可。但正如文作先生所言,如今咱们也是束手无策。」



「怎会束手无策?只要借用大爷的身手——」



「意即,要杀了他?」



「噢——」



山崎有时也承接些取人性命的差事。



但这并不表示他习于借杀人解决问题。



更何况,他也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取人性命。又市羞愧地低下头去。开口前,至少该稍稍顾虑山崎的观感才是。



「也不是——这意思。」



对不住呀,大爷,又市低声致歉道。别放在心上,山崎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