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乳(2 / 2)
「倘若此事可借杀人解决——在下绝不吝于出刀。」
「没错,又市,靠杀人是解决不了事儿的。看得出这位大爷身手不凡,但武艺再高强——也取不了已死之人的命吧?」
文作继续说道:
「总之,一文字狸迟早会出手。既然听说了,绝不可能放任不管。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立即动手。欲击溃只右卫门,需得谨慎规划、备足人手、绝顶智慧、也需要工夫和银两。而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看来——咱们已无时间慢慢筹划?」
没错,文作颔首说道:
「黑绘马共有八十八枚,想必只右卫门也不打算拖得太久。这八十八条人命,不知将由几个冤大头来背负,但不管有没有人被迫当冤大头,这八十几人注定是难逃一死。况且,有一半都已经过害了。」
「至少得阻止剩下的一半——是么?」
「没错。为了不让只右卫门继续为所欲为,因此——想请问大总管,可否出手阻止?」
文作再度直视阿甲。
只见这女主人先是低头沉思了半晌,接着才抬起头来。
「想必——」
话及至此,阿甲两眼朝角助一瞥。
「即便不抵触只右卫门本人,只要破了这黑绘马的局,便形同与只右卫门作对。无论如何,吾等都将与之为敌——是不是?」
文作默不作答。
「一旦察觉吾等即为破坏此局之幕后黑手,吾等注定遭受波及。是不是?」
「想必是如此。」
「之所以值六百两——代表牺牲将是非同小可。如此推量,是否合理?」
「看来——应是如此。」
「意即,这桩差事可能赔上阎魔屋之生计——不,甚至赔上吾等之性命。是不是?若是如此,这笔损料的确是少了些。」
「言下之意,是大总管无意承接?」
阿甲再度望向角助。
看来是放不下对角助的牵挂。毕竟,上回曾差点教角助赔上了小命。
文作丧气地垂下头。
「除了大总管一伙人,老夫已无人可托付。那些个不法之徒——只怕连只右卫门一根寒毛也动不了。」
姑且不论动不动得了——只怕还没来得及出手,一切便注定要露馅。只右卫门与哪些人有联系,完全无从知悉,唯一可确定的,是不法之徒中绝对不乏只右卫门的帮手。若看不清哪个和哪个有往来,绝不可能贸然行动。虽知敌暗我明却仍执意出手,实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用的是敌方的兵,哪打得了什么仗?
因此。
除了阎魔屋旗下又市这伙乌合之众,已是无人可用——
——实情便是如此。
角助认为如何?阿甲问道。平时,这个女中豪杰从未征求角助的意见。看来去年那场横祸,仍教她无法释怀。
请大总管尽管吩咐——角助回道。
接着,他露出一抹微笑。
见到他这个神情,阿甲便转头望向又市,接着又望向山崎。
但口中什么也没说。
又市也是不发一语。
「吾等愿意承接。」
不过,有个条件,阿甲说道。
「请直说无妨。」
「如你所见,吾等均为不谙此道的门外汉,平时也以正职餬口。因此,是否加入今回这桩损料差事——希望可由众人各自决定。惟若不参与,今后便当断绝与阎魔屋之一切往来。」
意下如何?又市先生,阿甲问道。
到头来,果然不出长耳仲藏的预料。
不知长耳将如何打算?想必将拒绝参与吧。又市虽向那玩具贩子夸下海口,若是被迫参与,干脆离开江户——
「算小的一份。」
真是的。
连自己都觉得自个儿傻了。
山崎则是默默颔首。
「不过,大总管。仲藏与林藏或有可能拒绝。也不知辰五郎与那群姑娘的意愿。开出此一条件——是否严峻了点儿?」
「有理——」
文作先生,阿甲问道:
「说来惭愧。吾等虽愿承接,但恐有人手不足之虞。届时若有需要——是否可同先生借点人手?」
岂敢不从?文作回道:
「大总管果然英明,如此推量甚是正确。可想而知,无人乐见手下爱将死于非命。小的与玉泉坊乐于无偿供大总管差遗。咱们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文字老大也预见可能有此情形了。总之,请大总管尽管吩咐。倘若需要更多帮手,老夫可再召几人过来。」
那么,届时还请先生多多担待,阿甲低头致谢道。
「此外,还有一点。」
「请说。」
「是否——可将汝等握有之消息毫无隐瞒地尽数告知?」
「老夫所知的,方才大抵道尽——噢,倒是还有一件,就是关于为这黑绘马骗局担任帮手的刺客所用的技俩——」
「技俩——?」
「虽不知其真实身分与实际人数,但这群刺客并非以刀剑夺命。据传,用的是绳索。」
「绳索?」
阿甲夫人,山崎低声喊道:
「这——不就是上回那伙鬼蜘蛛?」
这群人,便是上回袭击阎魔屋的凶贼。
原来是这群家伙,角助喃喃说道。
「倘若真是这伙人,那么当初教他们给掳去时,其人数与行凶手法咱们已大致掌握。当然,其各自的名号、巢窟、背后有无后台等则是无从得知,亦称不上知之甚详——」
行凶手法,是以绳索将人缢死,是么?文作问道。
「就在下所见,鬼蜘蛛应有五人。是一群借网子、风筝线、绳子、缝衣线等通常成不了武器的东西夺命的高手。或许蜘蛛这诨名,正是由此而来——但这不过是臆测。或许这群家伙也使用刀剑,抑或还有其他同伙——」
话毕,山崎朝玉泉坊不住打量。
大爷——又市问道:
「可有任何胜算?」
由他这态度看来,应是有所盘算才是。
看来出山崎对敌情已有相当程度的掌握。
这山崎寅之助,是个懂得随对手技量选用行头——且能在夺取对手凶器后,随之将其诛杀的神奇刺客。
与高人交手,当然是毫无胜算,山崎回答:
「但倘若这回的对手真是鬼蜘蛛——交起手来的胜算,至少比起完全摸不清底细的对手要来得多些。」
「你也行吧?」
若是派得上用场,这家伙也供大爷随意差遗,文作朝玉泉坊瞄了一眼说道。
看来是用得上,山崎回道。
「不过,阿甲夫人。这回——该如何设局?在征询众人意愿前,若不至少有个梗概,只怕大伙都无从判断,是否值得将性命托付到咱们手上罢。」
没错。这回该如何着手?
「又市。」
山崎说道:
「在下得先言明一点。这回不丢个几条人命,是分不出胜负的。对手不是刺客、就是妖怪,欲迫其改邪归正、诱其弃恶投善、或将之绳之以法——均不可能。」
「难道——真的非得丢个几条人命不可?」
这……
「这回非有这觉悟不可——噢,难不成你依然认为杀人这种事儿,没有逼不得已者?」
没有。当然没有。
山崎以严峻目光直视又市说道:
「也不知你作何是想,但在下也不愿杀人。只不过,也不能坐视更多人死于非命。一旦参与此事,便得知死生于度外,不是人死,便是我亡。倘若自己遇害,便将有更多无辜人等死于非命。设局时——这点务必谨记。」
——要我设局?
「大爷……」
又市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
密门便被嘎嘎作响地推了开来。站在门外的,是缦面形巳之八。
这年轻小伙子,是角助的师弟。怎么了?角助问道。只见巳之八快步走向阿甲身后,在其耳边一阵窃窃私语。
阿甲脸上霎时蒙上一层阴霾。
大总管,怎么了?山崎问道。阿甲回答:
「方才棠庵先生来报,任捕快的万三曾向先生求教——据万三所言,南町的志方大人……」
「志方大人——如何了?」
可是志方兵吾大人?又市问道。此人又市也知道,是个正经八百的同心。
「志方大人似乎在黑绘马上,亲手写上了自己的姓名——」
阿甲说道。
【肆】
志方兵吾难以释怀地回到了同心宿舍。眼见听闻志方禀报的与力大石、笔头同心笹野也频频纳闷,想必也同样无法置信。既然两人均无法置信,想到传了上去,上头也无法置信。反正就连志方这当事人都无法置信了,还能怎么着?
——不。
或许正该这么办。
得将这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改得令人信服才行。
上级宣称将先思虑一番再向上呈报,故志方奉令在此之前勿撰写调书。看来,上级也打算仔细检视,将此事厘清得合理些。
不论如何。
这场黑绘马骚动终究是平息了。
绘马与堂宇虽依然如昔,但业已无人前往道玄圾缘切堂祈愿。
不分昼夜,此处均已空无一人。
既然无人前去在绘马上写名,当然也就什么也没再发生。
既然什么也没再发生,当然也就无从经办,甚至可说业已无案可办。
——难以释怀。
这场借祈愿杀人的黑绘马骚动,竟然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告平息。
一踏进同心宿舍,便有几名同僚志方大人、志方老爷地嚷嚷着凑了过来,你三舀我一语地问了成串志方无从回答的问题。
都得怪那瓦版。
志方所做的,不过是睡了一觉。
入睡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儿,当然是无从知晓。仅能回答自己对一切一概不知,劝众人找亲眼目睹者打听。
「这……岂可能不知道?方才你都奉与力传唤前去禀报了,究竟向大石大人禀报了些什么?」
「本官仅能禀报自己无可禀报。都说过许多回了,当时我正在就寝。负责彻夜戒备的,不是多门么?」
「咱们早已向多门打听过,但完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胆小如鼠的家伙,早已被吓得不知所云。今儿个还在舍房里窝着哩。」
「请假休养了么?」
听来的确是有失颜面。
「供多门差遣的小厮解释是吃坏了肚子,但谁都看得出这不过是为自己的失态开脱的说词。多门那家伙事前还满口大话,直说世间无妖物,若有,就捉来煮熟吃了什么的,原来这豪胆不过是虚张声势。这么个虚有其表的家伙,冷不防地亲眼瞧见了妖怪,当然要给吓成这副德行了。」
原来咱们这圾田金平(注27)不过是装出来的,众人齐声笑道。
——就是这点。
就是这点,教志方无法置信。
虽不是怀疑多门的供违,但这说法就是教人难以采信。毕竟,志方本人并没见着。
自己没瞧见的,不予置评,志方也只能如此回答。
「志方先生真没见着?其他捕快、先生的小厮、就连爱宕万三都见着了。倘若仅有多门一个如此宣称,还可说他是说梦话,但这下可就不得不信了。的确曾有什么东西现身哩。」
——话是没错。
曾有什么东西现身。至于究竟是什么,则是无从得知。虽无从得知,但的确出现过。
依久濑棠庵的说法,这东西是个山怪,一种成精的鼹鼠——名曰山地乳。
这种东西果真存在?
如何?教那东西吸取鼾息是什么感觉?木村揶揄道:
「真是幸运呀,志方,这下你保证能长命百岁了。」
「别因事不关己就开这些个玩笑。久濑棠庵虽博学多闻,但这回的判断似乎失了准头。我自己是认为不值采信。」
「但你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
「那又如何?」
「同日在绘马上被写了名字的五人,极可能都死了哩。只因没有任何人瞧见。」
「所以本官不都说了?我自己是认为此说不值采信。」
话毕,志方站了起来。
告诉众人将赴市内巡视,便步出了屋外。
如此气氛,教人哪待得住?
——这背后。
必有什么隐情。
五日前。
志方所订的计策其实简单至极。
首先,在绘马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如此一来,自己当然要遭到谋害。
通常,不至于有人要谋害南町奉行所同心。
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没人胆敢如此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即便真能顺利得手,奉行所也将为回复威信而大举缉凶。因此,没什么人傻到不分青红皂白地与奉行所为敌。
然而。
黑绘马这案子可就不同了。
本案的前提是——夺命者并非常人。
倘若遇害者均是死于神佛灵威,那么——哪管是当差的还是普通百姓,均注定难逃一死。坊间传言若是属实,志方注定将魂归西天。
但志方自认为并不会死——或者该说,自己不至于被杀害。
哪有什么灵威?下毒手的必是常人。
若是如此。
想必无胆对同心下手。不,若是下了手,真凶便将难逃法网。不不……
即便如此,真凶仍得出手。
志方若是逃过此劫——便将证明绘马灵验之说纯属无稽。凡被写上姓名者必得一死,绝不可有任何例外。
依理——是绝不可有。
若是无人前来下此毒手,便证明这不过是个谎言。
若是有人前来取自己的性命——只需捕之便可。
没错。
将真凶绳之以法,方为最佳解决之道。
但若真是神佛所为,便既无法逮捕,也无法治罪了。
志方自道玄坂折返奉行所,除与大石谘商,亦央请为逮捕黑绘马一案之真凶调借人手。所幸大石对一切十分体谅。不过,说来也是理所当然。原本命令志方调查黑绘马一案者,便是大石。
接下来。
志方将妻小送返娘家,独自镇守官舍。
依志方的常识,同心组官舍所处的八丁堀一带,治安较任何地方都要良好。许多时候——甚至较武家屋敷更为安全。
八丁堀官舍内外,共配置了二十名捕方警戒。
不仅如此,还加派三名同心轮值戒备。
无须担忧引人侧目,若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最好。如此一来,大可向街坊宣传绘马无效,灵验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借此,应能使绘马之魔力消失于无形。若真灵验,结果应不至于随有无戒备而有所差别。倘若区区二十名捕快守护便使其失效,哪还称得上灵威?
只是……
仍望能——将真凶绳之以法。
制止骚动继续扩散虽是当务之急,但若无法杜绝元凶,也就失去了意义。杀人乃滔天大罪,凶手应正式接受国法制裁。欲匡正人伦、维持治安,循法将凶贼定罪,方为上上策。
有监于此,町方奉行所内的众同心,非得将真凶绳之以法不可。
为此,志方命万三将消息公诸于世。
散播同心志方兵吾于黑绘马写下己名的消息——即等同于让世间知晓志方将借一己之生死,印证黑绘马奇谭之虚实。志方的盘算乃是——如此一来,对手便不得不出招。
不出多久,此一传言便已传遍坊间——惟较事实更为夸张煽情。万三经过一番思索,决定将此消息告知瓦版舖子。一听说与广为人所议论的黑绘马奇案有关,瓦版铺子自然不敢懈怠,立刻以惊人神速付印流布。翌日,激昂的叫卖声便已在大街小巷里此起彼落。
各位看官,写了名便没了命的夺命黑绘马,现有一町方同心果敢挑战,此人于绘马上写下己名,欲将装神弄鬼的骗徒绳之以法——
倘能逃过此劫,便可证明黑绘马之说乃无凭无据之骗局,但若真有传说神力,此人必将难逃一死,南町同心志方兵吾大人,为办此案赌上生死。此事来龙去脉详载于此,各位看官务必先睹为快——
据万三所言,这瓦版已是洛阳纸贵。
虽非本意,但志方在短短一日间,便成了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红人。
如此一来,对方可就非出手不可了。
但即便幕后凶手真敢现身,也势必无法出手。
一出手——便形同自投罗网。
即便志方真遭遇不测,凶手也将为众人所捕。
即便得以侥幸逃脱,至少也证明了此事并非神佛所为。届时,只消让全天下知道黑绘马之真面目绝非神力,不过是装神弄鬼的凶贼作祟。
若是凶贼所为——哪管本的是什么动机,为的是什么目的——犯的都是杀人重罪。
一旦发现夺命者实为常人,便将不再有人在绘马上写名字。若有谁写了,便可将行凶者绳之以法。
这便是志方原本的盘算。
不论结果如何,对破案均有所助益。
孰料……
志方所打的如意算盘无一奏效。
事实上,志方完全乱了阵脚。至今心中依然慌乱不已。
志方所住的预测中唯一应验的,仅有自己将不至死一项,其他的意悉数落空。既没有逮到刺客,常然也没有将之严罚惩处。此外,志方还真曾遇刺。
不过,世间乱相业已平定,黑绘马也不再危害人间。
——到头来。
一切仍教人无法释怀。
志方就这么满怀纳闷地来到了面町。
离开奉行所时,虽曾告知同僚是为外出巡视,其实不过是个借口。这下哪来心情巡视?
他笔直走向番屋。之前曾吩咐万三调查此事。
一踏进番屋,志方便先发制人地警告町役人(注28)、房东、与小厮不可询问,接着便趾高气昂地吩咐小厮上茶。
正欲啜饮第二杯茶时,万三回来了。
似乎是一路跑回来的,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喘息。
如何了?志方简短地问道。
「噢。小的依大人吩咐,前去数过了。为谨慎起见,小的除了龟吉,还找来宫益町的和平先生一同算过,保证错不了。」
「有几枚?」
「加上大人的份儿,共四十四枚。」
「如此说来——」
没错,又增加了五枚,万三说道:
「五日前给涂黑的有三十八枚,这绝错不了。大人写了第三十九枚。但如今被涂黑的有四十三枚,大人写的则没给涂黑。」
「难道本官写了后,还有其他人去写?」
「是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给涂黑的又多了五枚。」
和死尸同样数目,话及至此,万三吩咐小厮也给自己上杯茶来。
「大人,依小的之见,那五具分布于涩谷一带与官舍近边间的死尸——应是教人在黑绘马上写了名,亦即教山地乳给吸了鼾息的受害人。」
——山地乳?
世间何来这等妖物?志方斥道。
「若要说无,还真是有。大人如此不愿相信小的所言,是否稍嫌严酷了些?瞧小的对大人如此忠心耿耿,难道还不值得信任?」
「绝无此事。这……本官不过是……」
虽不至于不信任——
「唉。小的深知大人生性多疑,但这回可不愿让步。不同于上回那只大蛤蟆,这回的妖物可是近在眼前。倘若真是看走了眼,小的随时愿意返还十手、跳河自尽。反正都老糊涂了,也当不了什么差。总之,大人的确教那妖怪给吸了鼾息,卧榻上还留有那妖兽的毛束哩。」
毛束——的确是有一些。
陈尸街头的五人衣上,亦沾有同样的毛束。
那妖怪个头之大,可吓人了,万三说道:
「六尺,不,或许有八尺,生得一身长毛,虽看不清腿生得是什么模样,但据棠庵先生所言,这妖物仅有一足。如今想来,似乎曾见其蹬跳前行。突然间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可将藏身邻房屏息窥探的小的一行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哩。」
没错。
志方于官舍内布下陷阱。
位于八丁堀的同心组官舍,是栋占地百坪的民家屋宇,模样与武家屋敷迥异。志方于门前、玄关、庭院、后门、两邻、以及对门的官舍前各配置了两名捕吏,寝室隔邻的房内则由万三、多门、及两名小厮负责盯哨。
此外,还安排了三组捕吏,每组两名常时于八丁堀内来回巡视。
不过……
虽力求万无一疏,志方认为防备也不宜过度严密。若无法诱使对手前来出招,再好的陷阱又有何用?
然而,门前与玄关的戒备毕竟不得疏忽,仅能吩咐其余捕吏尽可能不露身影,以利埋伏。
想当然耳,负责于隔邻房内监视之多门等四人,也不得不屏息藏身。
酷爱擒凶的多门英之进兴奋得自告奋勇,负责熬夜警戒。通常聚集一家的房内,这下却挤满了武士。
负责外出巡视的数组捕吏,若是发现可疑人等,也不得当场逮捕,应先行纵放。即便所遇之人甚是可疑,也该佯装不察,由一人跟踪,另一人则赶赴诘所,向驻守其中之同心禀报。
志方则于面向庭院的座敷中铺设卧榻,在众人环视中单独就寝。门户虽应避免锁得过度严密,但过度开敞也要启人疑窦,故仍依平时习惯处之。虽说欲请君入瓮,若看来过度松懈,只会教对手起疑。
来了,便是自投罗网。
不愿束手就擒,便不会来。
既已如此布局,不论结果如何,志方均是赢家。即便真有闪失、丢了性命,自己仍是赢家。
孰料……
初日,一切平静无奇。
次日,或许是瓦版起了效果,看热闹的人群开始聚集,但依然没什么异状。
黑绘马的夺命限期,乃是三日。
到了第三日,气氛终于紧绷了起来。
不仅如此,看热闹的百姓也暴增至始料未及的程度。
现场变得人声鼎沸,活像一场大祭典。
即便得维持秩序,也不能自警戒者中抽调人手,只得央求上级调派人力前来控管,据频频出入官舍的万三所述——六刻半时现场活像川开(注29)放烟火时般人山人海。身处屋敷内的志方虽没亲眼瞧见,但也听见了嘈杂人声。可见万三的形容即便夸大,人数仍是相当可观。
不过……
控管若是过度严密,反而可能弄巧成拙。为引凶贼入瓮,还得适度保留破绽。
亥时一过,屋外终于静了下来。
不同于他处,此处究竟是八丁堀同心组官舍,想留下来看热闹也难。
四下一片静寂。
烧水沐浴后,志方便躺上了卧铺。
起初还难以入眠,后来……
仍是睡着了。
一心以为刺客无胆入侵。
「突然间,庭院那头的纸糊拉门无声无息地给拉了开来,只见那妖怪业已矗立缘侧。若是打庭院进来的,在那头警戒的两名捕方理应瞧见才是。但两人却坚称自己什么也没瞧见,遮雨板也关得紧紧的。」
「岂有可能?屋内不是有汝等三人镇守?」
正因如此,别说是小的——万三语带不服地回道:
「就连多门大人也瞧见了。」
「这本官也听说了。不过,汝等三人为何没立刻拉开拉门现身?」
因那景象看得咱们不知所措呀,万三回答:
「若是常人,咱们当然要一跃而出,就地擒之。噢,这绝对是肺腑之言。小的为大人忧心不已,三日来均是食不下咽。多门大人亦是如此。谁都知道多门大人血气方刚,与志方大人截然不同——噢,失礼了,总之,人皆知其气性刚烈,是不是?眼见小的吓得浑身发僵,多门大人立刻紧握刀柄,一把推开小的,朝门缝这么一凑——」
万三摆出了个窥探的姿势。
「紧接着,多门大人旋即发出一声悲鸣。唉,这也难怪,任谁瞧见那活像熊的妖怪——不不,若是只熊,大人老早挥刀斩杀。多门大人哪会把熊给放在眼里?」
「即便非熊,也应挥刀斩杀不是?」
「但若是贸然上前,只怕小的、大人、和多门大人均要死于非命,而首当其冲的正是大人。那毕竟不是凡世间的东西。」
「既能亲眼瞧见,怎不是凡世间的东西?若非凡世之物,岂可能留下毛束?」
万三表示,那妖物朝沉沉入睡的志方面前一蹲,伸长脖子将嘴凑向了志方的鼻头——
「本官若是瞧见此景,想必当下便能判断形势危急。见一妖物将嘴凑向寝者,怎不担心此人是不是要教妖物给吃了?」
「不不——看来绝不像是要将大人给吃了。毋宁说像在窥探……噢,看似在吸取大人的鼾息,但也像在确认大人是否熟睡——」
「但……」
「噢,大人所欲言,小的也不至于不知。但眼见情况如此,咱们这头也得先静观其变。形势虽危急,但稍有闪失,只怕要害大人丢了性命。那妖物的嘴都凑到大人鼻头上了,若是教它一口咬下,可就万事休矣。」
这——的确不无道理。
「此外,小的也得为多门大人的名誉略事辩护。多门大人绝非心生胆怯,依然勇猛果敢,只见他像这般沉着待命,随时准备拔刀上前。」
万三只手伸向腰际,摆出了个拔刀的姿势。
「弓箭手藏身拉门之后,多门大人亦是刀出鞘口,小的不仅都亲眼瞧见,也屏息静候一跃而出的良机。」
万三压低身子,两眼不住转动。
「等着等着——感觉似乎等了良久,但这其实不过是情绪使然的错觉。」
「何以见得?」
「事实上,小的一行瞧见那山地乳,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儿。事后询问小的背后的两名小厮,多门大人与小的摆出架势的时间,不过是数到一、二、三的工夫。」
「的确是刹那间的事儿。不过这本官也不解,多门既已在窥探形势……」
「是。」
「为何——不纵身而出?」
「不是不纵身而出,而是那妖物一眨眼便消失无踪。只见多门大人迅速拉开拉门,想必是认为这气势将吓得那妖物自大人身旁抽身。孰料……」
「业已不见其踪?」
「没错。而大人亦在此时起身,高呼一声『怎么了』。」
志方起身时,房内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此时,缘侧的拉门也关得好好儿的。听闻大人一声呼喊,庭院那头的两名捕方也自遮雨板破门而入,玄关与屋内的众人也纷纷朝寝室赶来——后来的事儿,大人也都知道了。」
没错,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志方的确都知道。
只见拔刀出鞘的多门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眼前。赶到寝室的众捕方似乎也是一脸茫然,个个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如此说来,多门是打那时起——才被吓破了胆的?」
不论志方如何询问,多门均是只字未答。
「毕竟一个妖物就打自己眼前消失无踪。在此之前,多门大人可是勇猛如虎。但眼见那东西就这么一溜烟地……」
——真教人无法释怀。
到头来,并没擒到什么凶手。
众人就这么捱到了天明,志方也依然活得好好的。
并没有逮到什么凶贼。反而是……
——冒出了个妖怪。
天才刚亮,又见大群看热闹的百姓涌赴现场,八丁堀再度为群众所据。不久,与力和笔头同心亦赶来确认志方是否无恙。志方现身众人眼前时,甚至响起一阵欢呼。
不过……
完全不知该如何禀报。
此外……
黎明时分——亦即欢呼响起约四半刻后,还发现了五具身分不明的遗体。
沟渠水面上一具。路旁树下一具。
桥下一具。澡堂旁小巷内一具。
大街正中央还有一具。
五名死者穿的行头形形色色,看不出彼此间有任何关联。一开始的判断,是皆于同时间路倒身亡。
但有五人同时丧命,且个个相距一町(注30),岂不过于凑巧?
至于死因——亦是难以查明。五人身上均无刀伤。虽不乏颈骨或背脊断裂者,但看来应非自屋顶摔落,教人猜不出如何死于骨折。于沟渠发现的遗体,看来亦非溺毙。
此外,每具遗体均沾有兽毛。
与志方寝室内残留的毛束完全相同。
这——着实教人无法参透。
因此。
万三便邀久濑棠庵前来判明。似乎是过于担忧志方的安危,万三事前便曾向棠庵求教。想必是一返回涩谷,便趁志方上奉行所作事前报备时前去造访,对其说明了全事原委。
当时棠庵如此回答:
—依老夫所见,应是名为山地乳之山怪所为。
这博学的老头儿劈头直断道。
并表示唐国称此妖为山魈或山精等等。
一如其名,此妖栖息山中,本国以山父、山爷、山亲爷、山丈、山鬼等称之,名称因地而异。亦有一说,高龄成精之蝙蝠、鼹鼠先是化为野衾(注31),历经一劫,复化为山怪。
此妖物栖于深山,识读人心,故又名悟妖。就这悟字判断,这妖怪应当是懂得察知对方心中所想。
这——深山幽谷中,或许真有此类妖兽栖息。但此处并非穷乡僻壤,亦非山中寒村,而是人声嘈杂的江户。万三也曾点醒,江户既无山,哪可能有什么山怪?
志方这番话,却换来棠庵这番回答:
——这山地乳,不时入侵人里,吸取入侵者之鼾息。遇袭者,必将于翌朝前毙命。
不过……
——遇袭时若为他人所目击,则遇袭者将得以存命。
此外……
——不仅得以存命,据说还保证就此长命百岁。
久濑棠庵一脸正经地总结道。
这番说法——
就这么一字不漏地上了瓦版。
黑绘马之真面目,乃深山妖物是也——
既非神,亦非佛。既非灵验,亦非神威。并非如人之愿,不过是妖怪假神佛之名取人之魂——瓦版如此刊载道。
此外。
对遇上山地乳该如何趋吉避凶,亦有详载。即便遭人于黑绘马上写名亦不足畏,仅需委人彻夜戒备,便可免遭其妖法所害——意即可免于一死——已有数个瓦版如此煞有介事地详迤。
不仅如此。
还加注为山地乳所袭却得以存命者,保证将长命百岁。
听来——还真是因祸得福。
想必是这番舆论奏效使然,志方心想。
凡遭人写名者均难逃一死——正是因此,这黑绘马才蔚为流行。
但倘若可免一死,将是如何?
况且,避凶法门还甚是简单。
黑绘马之夺命期限为三日。仅消邀人彻夜戒备三日,便可除灾解厄。
戒备者什么也无须做,只消睁眼目击便可。仅需如此,原本的死劫便能转为福寿。
这比写名还要简单。
如此一来——
——便不会有人再写。
写了也是毫无意义。半信半疑者将因此失去兴趣,信者则是更无可能付诸行动。
毕竟写了,反将助宿敌长命百岁。
——总而言之。
这不过是胡诌。遭人写名要命丧黄泉,被人瞧见却能延年益寿;两种说法同等无稽,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还真是无稽之谈。
但遗憾的是,志方本身虽作如是想,却找不出任何证据。
志方保住了性命。
五名死者却尽数丧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志方感叹道。
「怎么回事——敢问大人所指为何?」
「噢,那缘切堂,在本官写了姓名后,哪还有人进出?不是差了地回利平严加看管?」
「没错。入夜后的确是无人踏足。但在八丁堀的骚动结束后,戒备者便悉数撤回了。」
「那么——继本官后的那五人的姓名,是遭何人以何法写上的?而遭人写上姓名的五人,为何不是死在自个儿的栖身之处,而是悉数路死街头?」
「这当然是因为没能取得大人性命,那山地乳在回程途中便——」
「若那妖怪借吸取鼾息取命,难道五名死者当时皆露宿街头?且还于官舍周遭保持同等距离入睡?况且,倘若真是那妖怪所为,未依规矩而于昼间写下名字的本官——何以仍遭此妖物所袭?」
这,只得请大人向山神求答了,万三说道。
——无法释怀。
志方兵吾也仅能眉头一蹙。
【伍】
又在闹什么别扭?削挂贩子林藏说道。
不都顺利交差了?文作也说道:
「至少截至目前——堪称一切平顺。倒是阿又,想不到你竟然想得出如此妙计,佩服佩服。」
一阵风自河岸吹拂而过。
天候依然带股寒意。
这小伙子,近日特别偏爱这类装神弄鬼的招式哩,林藏揶揄道。
哪有什么偏爱不偏爱的,又市语带不屑地回嘴道:
「这可没多光采,不过是些骗娃儿的把戏罢了。」
「但不是解决得挺顺利的?我说阿又呀,今回这桩,再算上前回的大蛤蟆、雷兽什么的,你这脑袋可真是巧呀。原本我也以为这是哪门子蠢把戏,近日却觉得只要使用得宜,装神弄鬼一番也不赖。」
「少罗唆。」
还真是不懂得体恤人——又市心想。
每回的局,大抵都是赶鸭子上架。就连这回,若非志方兵吾先有动作,其实也出不了什么手。换言之,等于是志方主动落入又市所布下的陷阱里。
接获棠庵通报后,又市立刻看破了志方的计谋——志方想必是打算借写下一己之名,使黑绘马之邪术失效。
这招的确有效。
若志方逃过死劫,黑绘马的传言便将露出破绽。因这将证明死者并非死于什么玄妙神威。
若运用得宜,还可能予这传说致命一击。
志方想必是料到,为保护此局,真凶必将前来取命。自己只消守株待兔便可。
若真有人前来取志方性命——届时便可将其绳之以法。即便失手任其逃逸,只要来者为人,便可揭露此事实为常人所为。
不,若真有谁现身,来者必定是人。
毕竟——世间绝无鬼神。
这本就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亦即。
似乎——即便什么也不做,志方也能凭自己所布下的陷阱,揭穿这黑绘马的骗局。
这当然办得到。
不过——志方对此事背后的最大内幕,却是一无所知。
志方兵吾完全不知稻荷坂只右卫门这妖物的存在。
此外——
志方似乎也完全遗忘对手可能是道上高手。即便非神佛,身手不凡的高手依然是难以应付,使的若是罕见奇技,就更不消说了。
总而言之,志方的性命根本是危在旦夕。
来者或不至于有勇无谋地袭击戒备森严的同心组官舍,然而,依然可能乘戒备撤除的当头下毒手。既是高手,就连钻过天罗地网暗中偷袭都不无可能。志方哪可能不危险?
不过,即便志方真的遇害,只要过了那三日期限,志方的计策便属成功。即便没能活过三日,只要能揭露真凶为常人,亦能收效。对戒备森严的八丁堀官舍发动袭击,不论来者武艺如何高强,也难全身而退。即便真能顺利遁逃,亦无从抹去下手痕迹。
总而言之——即便志方不幸丧命——这黑绘马的骗局仍将无以为继。乍看之下——即便阎魔屋一千人毫无作为,也能成就一文字狸的请托。
不过。
其中尚有一个问题。
倘若果真逮到真凶。
这真凶——将会是何方神圣?
胆敢袭击担任同心的志方,想必应是个高人——亦即鬼蜘蛛那伙。
不过,也可能另有其人。若是如此……
试图取志方性命者——便是与此案毫无关系的无宿人、野非人。
被当成卒子使唤的,想必将是惨遭只右卫门挟把柄要胁的贱民。
那么,就是门外汉了。
与同心交手,门外汉岂有任何胜算?然而,这当然由不得自己回绝,只得毫无准备地前往八丁堀,进行这场毫无胜算的袭击。
十之八九,注定要失败。
不是惨死刀下,便是束手就擒。即便遭擒,也注定是死罪难逃。
不,先以门外汉发难,再由高手乘擒凶乱局施以致命一击,未尝不是个可行之计。
以门外汉兴起风浪,再由高手下毒手——当然是不无可能。
反正这些个门外汉,不过是弃之不足惜的卒子。
待成功下了毒手,只消将罪责推予贱民,全事便告落幕——也可能是如此结果。
不仅可能,想必对方正是如此盘算。
事实上,这黑绘马奇案中的死者,的确多数死于此类人等之手。
就擒后也将无从辩白。哪管如何坦白、如何陈情,伏法者毕竟是这些个卒子;既非只右卫门,亦非鬼蜘蛛。
一但就擒,便万事休矣。诚如文作所言,再如何解释是出于被迫也于事无补。毕竟自己的确是真凶。
想必只右卫门对此早有周全设想。毋宁说正是为了因应这种局面,这魔头才决定迫使贱民代其下手。
着实令人发指。
这岂是天理所能容?
此事教又市甚是激愤难平。绝不可任其继续为非作歹,迫使更多人含冤、蒙罪——遑论令人丧命。
同理,又市也认为自己有义务助志方保全性命。
又市所知的志方兵吾,为人木讷却一丝不苟,在官差中算得上是极为罕见的真诚。正因如此,才会布下如此不惜牺牲一己性命的局。再怎么说,都不忍坐视此人命丧黄泉。
——没错。
单凭志方这计谋,便可瓦解黑绘马的骗局。
话虽如此,最终仍可能有人受害,乃至丧命。
这绝不成。万万不可再有任何牺牲。
这下——又市非得想出个尽可能活用志方这计策,并能封锁只右卫门一切诡计的法子才成。
为此。
又市与林藏取得联系,委其尽可能迅速、夸大地将流言给传出去。并透过阿甲与瓦版屋商议,斥钜款委其尽快付印,广为流布。
首先,须让大街小巷知悉志方兵吾不惜赌上一己性命,以证明黑绘马一案不过是个骗局。于坊间大肆宣传此事,应可助志方的计策坐收更大成效。
消息转瞬间便传了开来。
但这还不足够。
若不煽动全江户随之起舞,依然难以成事。
涌入八丁堀看热闹的成群百姓,其实有半数是受阎魔屋所煽动的。刻意挑起宛如祭典般的嘈杂乱况,一则是为了保护志方,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将无宿人、野非人隔离在外。
人多耳目多,可使行凶者更难下手。
人数暴增,官府的取缔也只得更严厉,尤其无身分者,将更难以接近现场。
事实上,此类人等果真未曾接近。据负责煽动人群的文作陈违——现场的确曾有数名仅能茫然眺望骚动现场的贱民。这几人与人群保有一定距离,个个都是脸色惨白。
虽不知他们奉的是什么命,想必个个都为无法下手而满心焦急。
不仅昼间难以接近,这些个门外汉也不具备乘夜潜行的技巧。
如此一来——
又市认为,便能迫使高人亲自下手。
同样负责挑起乱况的角助表示,文作的确深谙操弄人群之道。这靠朗读祭文餬口的家伙,生来就是个中高手,轻而易举便能使人群忽而嘈杂,忽而静默。忽而凑近,忽而远离。
同一时候。
将八丁堀的局委由文作代掌后,又市便动身造访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
事到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我还真是参不透,文作说道:
「这……哪管是装神弄鬼还是什么的,只要运用得宜,我是不介意——但,阿又,你是如何认出那些个乔装成常人的鬼蜘蛛的?唉,就当时的形势而言,我也料到那些家伙必将在最后期限的第三日正午,混入人群伺机下手。但若是乔装成百姓或工匠什么的……」
哪可能认得出——文作一脸纳闷地说道。
没错。
又市前去造访那位朋友,为的正是此事。
这朋友——
名日御灯小右卫门。
小右卫门的身分,与又市这群阎魔屋的乌合之众截然不同。
双方栖息的世界可谓南辕北辙。这不同,并非诸如武士、百姓、庄稼汉、非人等身分的不同,而是处世之道截然不同。这小右卫门,极有可能和鬼蜘蛛那伙儿同是潜伏在暗处生息的不法之徒。
况且——
还是个举足轻重的要角。
上回的立木藩一案中,教鬼蜘蛛给盯上的阎魔屋一伙之所以能保住性命——全是拜小右卫门之赐。
可不是走投无路才求其相助。不,虽然的确是走投无路,但虽亟欲寻人相助,也总不能求个素昧平生的。与不法之徒不应有任何往来——可是阎魔屋的铁则。
当时,可是小右卫门主勖向走投无路的又市伸出援手的。
看来小右卫门对又市似乎有所认识,又市对小右卫门却是一无所知。为何主动出手相助,教又市完全想不明白。
只不过……
遇事相求,可随时来找我——
道别时,小右卫门曾面带笑容地如此说道。
此话本意当然是无从得知。对不法之徒的承诺,又市也没天真到囫圃吞枣采信的地步。
知道小右卫门与又市曾有往来的,唯有阿甲一人。
当时阿甲也曾告诫又市,切勿主动与此人联系。
如此谨慎,也是理所当然。
当时只消一声吆喝,小右卫门便召来了为数可观的不法之徒。
不仅如此,小右卫门还通晓瞬时便可将米仓炸得灰飞烟灭的火药术。来日若与此人为敌,又市一行人注定毫无胜算。
不过……
如今已无他法可想。
此次的对手,并非常人。
即将来袭者乃杀戮高手,背后——尚有个魔头撑腰。
即便如此,又市仍不打算开口求助,不过是希望多探听些信息罢了。
相传小右卫门居于两国一带,亦曾听闻其平日以傀儡师的身分作为伪装。由于真找着了这面招牌,不出多久便觅得其住处。
屋外,立着一面写有「傀儡师小右卫门」的木牌。
小右卫门也正好在屋内。
已没多少闲情逸致嘘寒问暖,又市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听毕,小右卫门开怀大笑道:
——你还真是个怪人。
笑完一阵后,这满面胡须的巨汉以锐利的目光直视右市说道:
——门外汉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依常理,你应该早没命了才是。
小右卫门嗓音、神情俱严峻,仿佛教人以匕首抵住脖子似的。即便是凶徒的圈子,也讲凶徒的道义——小右卫门说道:
——因此,我不能向你报上其姓名和住所。
—也不得帮你任何忙。
——任何消息均不得透露。
——不过。
——稻荷坂这家伙……
是个迟早得解决掉的对手,小右卫门说道。
小右卫门都知情。
而且,也为此忿恨不已,至少又市感觉如此。
沉默了半晌,小右卫门才又把话接了下去:
——稻荷坂这家伙丝毫不讲道义。
——为只右卫门所设的局助阵的家伙。
同样不讲道义,小右卫门说道:
忙是帮不了,但眼目倒是能借你。
「因为我有天狗的眼目,能看穿妖怪身上披的人皮。」
又市向一脸纳闷的文作说道。
「天狗的眼目——?」
难道又要搬个妖怪出来?林藏语带惊讶地问道。
「形容这敌手是妖怪的不就是你自己?咱们得对付的既然是妖怪,不祭出个妖怪何来胜算?详情我是不得透露,总之,这眼目的确是奏效了——」
小右卫门点出敌手。
又市向同伙通报。
再由山崎和玉泉坊出手解决。
就这么简单。
敌手果然是鬼蜘蛛。
不出山崎所料,鬼蜘蛛果然有五人,看来没有其他帮手。事后听说,这伙凶徒凡事斤斤计较,干起活来连娃儿也肯杀,就连同行对他们都敬而远之。
此外,上回那桩事儿发生在下野,不难判断鬼蜘蛛平时的势力范围,似乎是江户之外。
看来应不至于为只右卫门所束缚。
当然,更不可能是被迫为其干活,若非是为了酬劳受雇,便是主动为虎作伥,总之应是出于自愿。
——这伙人,可不好对付。
小右卫门警告道。
与之抗衡,又市的确是无能为力。
除了寄望山崎与玉泉坊的身手,别无他法。
这鬼蜘蛛,似乎是擅长乘夜袭击的刺客。
习于乘夜色埋伏、或潜入对象家中,慢工出细活地布网盯哨,乘隙急袭。先拘捕猎物再行诛杀,似乎就是鬼蜘蛛惯用的技俩。
蜘蛛这形容,还真是贴切。
的确,就连角助与阿甲都是不出两三下就遭擒,可见这伙凶徒的身手果真俐落。若是教他们给逮着,大抵都难逃一死——这早就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回形势倒是颠倒了过来。
如今,布网盯哨的可是自己这头。
看来鬼蜘蛛的确是打算趁贱民对八丁堀发动袭击时,潜入官舍。原本的算计想必是——迅速地解决志方,再利用外应掀起又一阵骚动,以乘乱逃逸。
但这算计已遭又市布局破解。
贱民根本无从接近八丁堀。
此外,官方戒备人数也有所增加,巡视范围扩展得更大。
如此一来。
鬼蜘蛛欲潜入八丁堀,唯有利用昼间的人山人海,方有契机。
不出所料,鬼蜘蛛果然现身。
又市隔离无宿人、野非人的计策果然奏效。
光天化日之下,在拥挤的人群中。
鬼蜘蛛一个接着一个。
遭蒙着面的山崎给个个击破。
既然是靠行刺混饭吃的刺客,对杀人理应是习以为常。但再怎么身手不凡的刺客,也从没预想自己可能死在他人手里,毫不自觉自己也可能遭人盯上。
——格杀勿论。
这回的确是毫无选择。
一如山崎所言,不是人死,便是我亡——藏身小屋内监控一切时,又市的神经也甚是紧绷。
那一瞬间。
仅在人群中那一小角,山崎展现出腾腾杀气。只见他紧贴敌躯,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之撞向路旁死角,鬼蜘蛛便断了气。
思及至此,又市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山崎寅之助——的确是武艺高强。别说是一声哀号,连个呼吸都来不及,凶徒便已魂归西天。
事毕,再由巳之八与角助迅速藏起尸骸。
解决了三名后,对手方惊觉情况生变。
对手戒心一起,山崎便摘下脸上的面具。
这伙人见过山崎的长相。
这也在算计之内。毕竟半年前曾有冲突,对手应也料到损料屋将行报复。
山崎刻意暴露自己容貌,自人群中抽身。
剩下的两名敌手立刻追了上去。
也不知——是否算得上是追上去。
事实上,鬼蜘蛛是给诱出来的。山崎逃进的小巷内——
早有玉泉坊镇守其中。
至于玉泉坊是如何摆平两名凶徒,又市就没瞧见了。
反正既不想瞧见人行杀戮,亦不愿瞧见人如何断气。
再者,无动坂的身手,又市也老早见识过。
两人没再现身。
就这么死了。
想来着实催人作呕。
虽说是恶徒,但这五人依又市所设的局,况且在又市眼前殒命。
不,老实说,是惨遭杀害。
不不,该说是在又市安排下惨遭杀害。
虽是假他人之手,但和自己亲手杀人没什么不同。
满手血腥的鬼蜘蛛,的确是为钱害命、不可饶恕的凶贼。但,即便如此……
——若非事出仓促……
结局想必不至于如此凄惨。即便鬼蜘蛛武艺多高强,生性多残暴,应不乏其他法子因应才是。
山崎直言别想太多,这番规劝也的确不无道理,但又市总感觉有哪儿过意不去。即便遭人以天真贬之、以幼稚斥之,又市总认为该设计个不至于有任何人赔上性命的局才是。
——然而,人还是杀了。
在黑绘马上写下他人名字的家伙,想必也和又市是同样心情。虽未亲手染血,但被害人仍是因一己的意志而死-心中当然不是滋味。除非能找出个噤口吞声、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的法子度日,否则注定终生折腾。别说是出于自责还是良心不安什么的,折腾就是折腾。
若是常人,理应如此,又市心想。
——不过。
别忘了也有只右卫门般的恶棍。
只右卫门胁迫身分低贱者供其差遣,用毕便如蝼蚁般一把捻死。无须玷污一己之手,便鸿图不法之利夺走多条人命。
——丝毫不将人命当一回事。
因为他是个妖怪?
不。
正因如此,他才是个妖怪。
瞧你这神情,严肃得跟什么似的,文作说道。
「这小伙子来到江户后,都是这副德行。瞧你一脸心事重重的,难不成是给吓傻了?」
林藏揶揄道。文作则是两眼紧盯又市说道:
「姓林的,快别这么说。京都与江户情况迥异,行事当然是谨慎为要。否则,小命可要不保。」
可是担心稻荷坂的事儿?文作低声问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林藏高声说道:
「咱们根本没留下半点儿插手的证据。知道咱们长相的鬼蜘蛛,不全都命绝了?委托这桩差事的一文字狸,和你也没半点儿关系。更何况这一文字屋仁藏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哪可能漏半点儿口风?」
事情可没这么容易——又市心想。
「姓林的,你想得未免太天真了。」
「哼。阿又,别以为假正经有多了不起。管你心里是悲是怒,命该绝时终究是死。我还宁愿笑着死哩。总而言之,若要说这桩差事有哪儿露了马脚——」
还不就那身粗糙的行头?林藏继续嘲讽道:
「那东西究竟是熊还是山猪?难不成是猿猴?」
那是狒狒,又市回答:
「原本是长耳那臭老头为岩见重太郎(注32)打狒狒的戏码缝制的。这回不过是在脸上下点功夫,将之改成了山地乳。事出仓促,粗糙点儿也是无可奈何。你就甭再数落了好不好?」
话毕,又市拧起一把草,朝林藏掷去。
「我可数落什么了?那行头可是要比那些个纸糊玩具要高明多了。既有毛束,又有爪子。不过,用在戏台上或许还能凑合——但一般人看了,可会以为是真的?」
想必只有傻子采信,林藏回掷一把草说道:
「我也不认为那同心把这当真。」
「志方大人质疑也无妨,反正此人本就不信神佛。正因他也不信那黑绘马真有法力,我才设下了这么个局。连黑绘马都不信了,哪可能认为真有什么山地乳?」
没错。那行头——不过是为了收服对黑绘马深信不疑——或至少半信半疑的多数人等。
原来不过是个余兴?林藏回道:
「将鬼蜘蛛给摆平,不就万事太平了?刺客不在了,那官差大人也不会在三日内丧命,证明那黑绘马的法力不过是个骗局。可说,功德圆满。」
这……
「这可不够。」
「不够?我可没看出有哪儿不够。」
「你这脑袋还真不灵光。这下全天下都知道那黑绘马不过是个骗局,你想结果会怎么着?」
「不就完满落幕了?」
「落幕?才刚开始哩。」
「什么才刚开始?」
「你想想,若根本没什么神佛法力,人不就是凡人杀的?如此一来,便非得揪出真凶不可。既有四十人遇害,总不能放任真凶逍遥法外——否则奉行的脑袋,只怕也要不保。」
「奉行的死活与咱们何干?」
「哪可能无干?你这卖吉祥货的脑袋还真是简单呀。人头都要落地了,奉行哪可能不吭声?为挽回奉行所的威信,总得大举查缉真凶。截至今日,黑绘马一案之所以没被详加调查,乃因原本被视为迷信。即便写名祈愿者主动投案,也无从将之擒捕。但一旦证明是常人犯案,官府便得缉捕真凶了。」
「话是如此没错。」
「当然没错。那么,真凶会是些什么人?鬼蜘蛛——全数咱们给送上了西天。如此一来……」
真凶就成了供只右卫门差遣的贱民。是不是?文作答道:
「犯案者既是门外汉,虽距案发已有一段时日,只要稍事调查,总查得出些蛛丝马迹。只要有一人伏法,便不难接连揪出其他共犯。若犯案的是无身分者,想必也有不少人乐于密告——或许就连毫不相干的罪责,也要给赖到他们头上。如此一来,不就形同针对非人与无宿人的大举迫害?」
「噢。」
这下林藏终于乖乖闭上了嘴。
「稻荷坂的盘算,便是一有闪失,就供出这些个卒子,乘机图个全身而退。或许为了平息奉行所的怒气,还打算刻意供出真凶哩。这些卒子一旦落入官府手中,可就是百口莫辩了。」
毕竟,人真是自己杀的。
这不等同于教他们白白送死?
「因此,咱们非得让人以为真有法力神威不可。得让全天下以为这些杀戮非人类所为,根本没什么真凶才成。」
对方若是祭出神佛。
不祭出个妖怪何来胜算?
世间虽无鬼神——
但非得装神弄鬼——方得圆满收拾。
山地乳可是逮不着的,文作笑道。
「山地乳?呿。」
林藏粗鲁地摊直双腿说道:
「这我正想问哩。」
这山地乳,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林藏一脸不悦地问道。
「何必在乎?倒是这山地乳,可是文作这臭老头儿想出的点子。」
「山地乳是老夫家乡的妖物。反正那祠堂祭祀的是山神,夺命的不就是山中的老神仙什么的了——?」
没错。就凭文作这一句话,又市便完成了这回的布局。
那山地乳,是长耳扮的。
这回的局,其实甚是简单。
首先,于庭院中戒备的两名捕方,正是又市与仲藏。
由于围观人潮涌现,亟需遣人至屋外维持秩序早是显而易见。何况官舍本有不分昼夜的严密哨戒,不难想见人手将严重不足。
因此,又市一行人事前便略事张罗。
负责擒凶的捕方——依理应为与力同心。但町方缉凶时,多委由万三这类冈引或小厮负责便已足够。由于几乎遇不上须大举动员的大规模缉捕,奉行所也不是常时坐拥大批小厮,因而这类小厮,多半是遇事才临时招募的雇员。
将鬼蜘蛛消灭殆尽后,又市与仲藏立刻变装成捕方潜入官舍。潜入后,便以又市最擅长的舌灿莲花,取代了原本于庭院内戒备的捕方。
仲藏所造的狒狒戏服并非纸扎的,而是在布料上贴以毛皮,可叠成小小一块。即便如此,藏匿怀中还是稍嫌显眼。幸好仲藏本就生得一副擎天巨躯,看来不至于太不自然。
时间一到,埋伏庭院中的两人便悄悄卸下遮雨板,潜入官舍。反正负责戒备者正是自己,潜入也耗不上多少功夫。一抵达缘侧,仲藏便迅速换上了山地乳的戏服。先将卸下的遮雨板搁在一旁,再拉开拉门进入寝室。在负责戒备的同心与万三一行人眼前佯装吸取志方的寝息后,立刻走回缘侧,阖上拉门。
并迅速地褪下戏服。
当听见醒来的志方一喊——
仲藏与正将庭院内遮雨板装回原位的又市便佯装踢开遮雨板破门而入,并将拉门给拉开。
不过是一场短短的小戏法。
既然是负责戒备的两人自个儿扮的戏,便不可能有任何外人窥见真相。只要宣称一切均无异状,这妖怪便形同在屋中倏然现身,在屋中倏然消失。
根本是骗娃儿的把戏,林藏嘲讽道。
又市何尝不是同感。
「正是为了以骗娃儿的把戏唬弄成人,才得扮妖怪装神弄鬼一番呀。只有娃儿相信有妖怪,但这招若没骗过成人,只怕要小命不保。一被察觉是人扮的,长耳可就要被当场砍死了。」
「哪有什么好怕的?长耳那臭老头无须打扮,就是个妖怪了。」
林藏揶揄道。
「不过,那爱宕万三不是直吹嘘妖怪有足足八尺高?那臭老头个头真有这么大?」
「要扮戏,当然得刻意扮得大些。」
相传长耳出身于梨园(注33)。
「灯火也起了点作用。只要跨在灯笼上,影子便能大得直达天花板。此外,也能借些动作让身影看来更巨大些。虽然我仅隔着遮雨板朝拉门的门缝窥探,但长耳把戏给演得——还真是鬼气逼人。尤其那身扮相如此骇人,看在被吓着的人眼里更是益发逼真。毕竟房内一片黝暗,露脸也就那么一眨眼功夫——不出多久便像阵烟似的,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那姓多门的同心是信以为真了。」
接下来,就轮到棠庵上场了。
一如往常,棠庵还是没说半句谎言。
仅将流传于诸国的山怪故事作一番详违。
其中一些传说还真是贴切呀,文作语带佩服地感叹道:
「吸人寝息、遭吸者死、遇人目击则长命百岁,这些都是有依有据的吧?那位先生见多识广,可真帮了咱们大忙哩。」
「没错,是帮了大忙。」
还真是托他的福。
缘切堂黑绘马的祈愿夺命,就在他一番言语下,成了山怪闯入人里肆虐的结果。
并非神佛,而是妖怪。
至少是给了个说得通的解释。这就成了。
「妖怪这种东西,林藏,和神明不同,并不为人所膜拜。模样虽然骇人,其实没什么好怕,因其可加以驱之、灭之。那只右卫门——绝不是什么妖怪。真正的妖怪……」
是该像咱们这么利用的,又市说道。
「有道理。总之,碰巧这回的凶手是餐风露宿者、无身分者、或山民。这些人本就祭祀山神。如此这般——算是有个完满的收拾了。」
虽仍稍嫌牵强。
「那座祠堂,据说要给迁移到邻近的寺庙内了。大家似乎是认为,正因长年闲置,才会发生这种怪事。如此一来,这山地乳便无法再度为恶。毕竟一纳入寺社奉行的管辖之下,外人便不得再设立黑绘马什么的了。」
不过。
唉,往后棘手的事儿还多着呢,文作说道:
「只右卫门依然逍遥法外。虽已将鬼蜘蛛铲除殆尽,但依然没抓着敌手的尾巴。噢,诚如林藏所言,截至目前——咱们也还没露出尾巴,但阿又的忧虑,也不是毫无道理。或许论扮戏,对手想必比咱们更高明,这场戏,或许早教对方看出了马脚。总而一百之,今后凡事谨慎为要。」
这阵子就先避避风头,文作说道:
「我已告知阿甲夫人,大坂那只老狐狸也不是省油的灯,照子随时都放亮着。今后若有任何需要,咱们立刻赶来帮忙。」
「若是杀戮,可就免了。」
我也同意,林藏说道:
「我可不想丢了这条小命。人间的乐子还多着哩。」
这就会佳人去,林藏竖起小指说道。
接着便起身拍拍身上的枯草,吩咐文作代自己向那只老狐狸问好,削挂贩子林藏便快步跑上土堤,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找着姑娘了?」
「没错。那傻子和一个曾当过窃贼——名叫阿睦的母夜叉勾搭上了。真不知那婆娘有哪儿好——」
又市还真是不解。
「那家伙还真是色迷心窍。」
「呵呵,这就是林藏可爱之处呀。」
「在京都,不也是败在姑娘手上?」
「为了助这败在姑娘手上的家伙脱身,閙得连自个儿都暴露身份,无法在大坂混下去的大好人,不正是你?」
而这也正是你的可爱之处呀,文作笑道:
「想不到这么个好人流落到江户,竟然成了个靠妖怪装神弄鬼的戏子。」
少给我罗唆——又市嘀咕道。
注1:于寺庙或神社中祈愿或还愿时购买的小木札。木札上绘有马等图样,于空白处或背面写上祈求内容与姓名后,悬挂于寺社内。
注2:江户时期负责监督寺庙、神社事务的官职。
注3:亦作「大坊主」,其外形众说纷纭,一说乃普通巨人,在某些传说中亦作和尚打汾。身高自两公尺至巨大如山者皆有。
注4:一种作和尚打扮的巨妖,且其身躯会越看越高,往往看不见其头顶,故又作「见上入道」。可致人于死,但若对其说声「见你头顶了」,便会消失。
注5:统辖多座寺庙的宗派本寺。层级有总本山、大本山等。
注6:非人乃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所界定的阶级之一,为最下层之贱民,依法不得从事生产性的工作,通常从事监欲、刑阳之杂务,或民俗技艺表演等等。非人头为管辖非人之官员。
注7:江户时代非人身分者之首,获幕府任命管辖关八州、伊豆、甲斐都留郡、陆奥白川郡、三河设乐郡之贱民。官方称之为秽多头,但历任均以长吏头矢野弹左卫门自称。由于以浅草为据点,又称浅草弹左卫门。
注8:膜拜富士山及栖息于山上的神明的宗教。由战国时代至江户时代初期于富士山麓修行的角行藤佛所创,并以其修行之人穴(今静冈县富士宫市)为圣地,于各登山口形成聚落,并于关东各地传教。富士讲因与幕府之宗教政策相违而屡遭取缔。原本信众需登山朝拜,但二次大战后登山开始詖视为休闲活动,此信仰因而迅速衰退。
注9:神社中供神灵凭依的物件,种类因供奉的神明而异,可能是镜子,也可能是大自然。
注10:日本古时丧葬场合所用的冥币。被视为渡过日本神佛信仰中的冥河三途川所需的渡船费。
注11:亦作「道祖神」。日本古时供奉于村界或道路分岔处,被视为保佑旅人平安、防止灾厄侵袭村落的神明。
注12:每年十一月酉日,于各地供奉保佑生意昌隆之神明的鹫神社举办的祭典,其中亦开办市集。以浅草附近的鹫神社所举办的酉市最为有名。
注13:农历十一月。
注14:鎌仓末期至南北朝时代的武将楠木正成之名言。指「非」不能胜「理」,「理」不能胜「法」,「法」不能胜「权」,「权」不能胜「天」。
注15:原文作「祭文语り」。祭文为江户时代的一种俗曲,祭文语指以吟唱这类给曲为业者。
注16:江户时代,遭户口除名的贫农或城镇里的中下阶层百姓。
注17:指至日本各地之寺庙、神社朝圣。
注18:即江湖郎中。
注19:在民家门前或寺内、广场等地表演并收取赏金的杂耍艺人。
注20:以蘸红或黑色墨水手印画押之证明文件。
注21:猿饲指以训练猿猴,并携其赴各地巡回表演以为餬口之街头艺人。
注22:江户时代对关东地方的称呼。因内有武藏、相模、上总、下总、安房、上野、下野、常陆八国,故得此名。
注23:已竹刷或棍棒驱除农田中盗食庄稼之害鸟的职业。
注24:即木屐匠。
注25:即执业许可。
注26:公事宿为江户时期供诉讼者宿泊之处,并代为处理诉讼事宜,即今之代书。
注27:指传说中的日本武将坂田金平,为传统戏剧净琉璃中一位力大如牛的英雄要角。
注28:江户时代负责町政之低阶职务,为世袭制,受町奉行之管辖,有町年寄、町明主等层级。
注29:享保十七年时江户发生大饥荒,享保十八年时为吊念亡者及祈福而于两国(今隅田川)举行水神祭,施放烟火,后演变为今日隅田川花火。
注30:古时距离单位。一町约为一百零九公尺。
注31:相传于山中得天地灵气而成精之鼯鼠。
注32:即丰臣秀吉、秀赖门下之武将薄田兼相。曾以岩见重太郎之名讨伐山贼,民间亦流传其曾斩杀不少妖魔鬼怪。于大坂夏之阵时战死。
注33:泛指戏班子。亦指歌舞伎演员的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