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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防大蟆(1 / 2)



周防国深山内



有一成精蛤蟆



常捕蛇而食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壹/第玖



【壹】



你就是阎魔屋差来的人?浪人一脸爽朗笑容地问道。



虽说是浪人,但此人看来却不似一副浪人风貌。知道他是个浪人,乃是由于事前曾被告知此人身分。若非事前知情,想必绝不可能猜出他是浪人之身,甚至完全猜不出他是个武士。



此人一身简洁装束。



身着色彩鲜艳的小袖(注1),上披袖无羽织(注2),脚未着袴。虽没剃月代,但头发也不至于散乱,而是结成一头整齐的总发(注3)。



这身古怪打扮,看来虽不像个武士,却也不像个百姓。



「我听说过你。记得你名曰又八——不,又吉?」



「又市。本人名曰又市。」



没错没错,对不住呀,又市先生,浪人山崎寅之助开怀大笑地说道。



「好罢。这回要找我干的,又是什么样的野蛮勾当?」



「野蛮勾当——?」



又市不过是受嘱咐将此人带来,根本不知是为了何事。但甫见面就表明自己不晓事由,只怕让人听了笑话,故除了邀此人同行,什么话也没多说。



当然,山崎客气地说声麻烦稍后,便钻回了长屋中。勉强称之为长屋,不过是因为与邻家尚有接壤,其实不过是栋简陋的小屋,破旧得连是否有地板、天花板都教人怀疑。



此处是位于本所(注4)之外——



一座无名的聚落。



此处是就连奉行所、非人头或长吏头(注5)的目光都无法触及的化外之地。里头住的,尽是些别说是身分,就连姓名、出身、行业均不可考的家伙。



对不住对不住,让你久候了,步出长屋时,山崎以帮间(注6)般的口吻说道。



进屋原来不过是为了披上一件外衣(注7)。



又市望向他的腰际。



瞧见又市这举动,山崎高声笑道:



「噢,那东西?没有没有。」



「没有——」



的确没有。他的腰上没有该有的行头。



山崎并未佩刀。这还真是古怪。



可是——忘了带?又市问道。



「并非忘了带,而是根本不带。老早就把那东西给卖了。佩戴那沉重的家伙不过是个负担,肚皮填不饱,刀也不能拿来吃。你说是不是?」



「噢。」



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回话。意思是——他已放弃了武士的身分?



身分哪值得计较,山崎说道:



「如今这时局,有谁能在路上拔刀?刀一出鞘就教官府给捕了。既然连挥个两下也不成,这东西不是个饰物,又是什么?」



「饰物?但腰上的佩刀不是武士的——?」



「将饰物吹嘘成魂魄或生命什么的,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吧?」



山崎开怀笑道:



「但若是仕官,佩刀可就等同于和尚的袈裟,抑或——你是个卖双六的,是不是?也等同于你头上的头巾,也就是身分的证物。但浪人哪需要这种东西?我无俸、无主、亦无根,压根儿没任何身分证明。无身分证明却要证明身分,岂不等同于诈欺?为争面子、争声誉而饿肚子,根本是蠢事一桩。」



所言甚是,又市说道。



「听懂了?噢,你还真是达理。」



山崎语气悠然地说道:



沉甸甸的东西,就让其他人去扛罢,话毕,又抬头仰望天际,继续说道:



「气力这东西,又市先生,就数用在哪里最为重要。若是用错地方,便注定要事倍功半。为了确保用对地方,便得先温存气力。不须使的气力,就不该使。成天仗着性子找人决胜负——」



是傻子才会干的事儿,山崎语气开怀地说道。



这道理,又市当然懂。



凡事均力求事半功倍——这亦是又市秉持的信条。只是万万料不到,竟然会从一个武士嘴里听到这番道理。



你认为,这不像武士该说的话?山崎问道。



心思竟教他给看穿了。



「噢,这……武士不该是……?」



「武家重体面,武士重尊严,武士们只要一开口,不出一两句就满嘴这些个道理,但泰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偶尔——有些会拿道呀还是诚呀什么的吹嘘一番,正面迎敌、坚持到底根本没什么好讲究的,根本全都是狗屁。我连肚子也填不饱了,根本连个屁也放不成。」



「当真放不成?」



「没错,放不成。又市先生,若是崇尚精神,就不该动武。若视剑道为人伦之道,便丝毫无须以刀剑与人搏命。伤人、杀人,只会教刀剑蒙尘罢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儿也没错。」



「刀剑的用途,乃斩对手之肉、断对手之骨,要不就是对其施以恫吓。而这恫吓之所以有效,乃因刀剑实为凶器使然。不过,打一开始就滥用气力施以胁迫,也不一定就是好。唉呀。」



同你说这些个,根本是关公面前舞大刀罢,山崎说道。



「没的事儿。」



「对我就甭谦虚了。据传——你可是个靠哄骗餬口的高人哩。」



「可惜小的手无缚鸡之力。」



手无缚鸡之力?是么?山崎开怀笑道:



「这不是最好?气力这东西,本就是愈小愈好。锻链体魄根本没半点儿用处。照顾身子没别的诀窍,只要别伤到就成。而锻链这东西所能做到的,就是损伤身子。钢炼过头必成废铁,仰仗气力终将伤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倘若过度拘泥气力,有时就连对手较之自己是强是弱,只怕都要无法辨识。不过,只要一开始就不把对方当对手,就不至于挨揍或送命了。」



总之,该逃时尽管逃。你说是不是?山崎拍拍又市的肩头说道。



的确有理。



「小的无意顶嘴,不过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对武家而言不是卑怯之举么?」



哪儿卑怯了?山崎回答:



「确保退路可是兵法基本哩。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不是什么卑怯之举,回避冲突方为上策,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将棋中,就数毫不要花招的布阵最强,愈要花招,就愈是破绽百出。」



「对敌方而言,不也是如此?」



「噢?难以相信你竟如此正直呀。」



「小的——正直?」



「难道不正直?敌我这种字眼,可是愚昧的武士才会挂嘴上的。或许你要嫌唠叨,在下还是得重申,搏斗绝对是蠢勾当。同敌斗,同己斗,同世间斗,充其量都不过是无谓诡辩。总而言之,欲以胜败论断,就非得像个傻子般,将世间一切单纯论之才成。你说是不是?」



一点儿也没错。



世间一切,岂是非黑即白?



「总之,世间一切可不似赌局,可以掷骰子决定。若硬是要以胜败论断一切,岂不愚蠢?只有傻子才会以胜败判优劣。是不是?」



「是的。」



又市对此是毫无异议。然而……



「但,为何说我正直?」



「以胜败论断一切的傻子,是干不了你们这行的。若是如此,哪还需要分什么敌我?既然是做生意,该分的是盈亏才是。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然而,你却用了敌方这称呼,这不叫正直叫什么?」



原来如此。此言的确有理。



损料屋没有敌,仅有客。



损料屋从事的,是租赁器物的生意。



既然是租赁而非贩卖,东西用完当然要请客官返还。返还时,器物可能会带上些许损耗或脏污。即使看似完璧,多少还是带点损伤。造成这损伤的客官,便得支付相应的费用。损料屋干的,就是如此一门生意。



收取的并非租金,而是损料。



寻常的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被褥的生意。但阎魔屋不仅是被褥,从日常杂货、汤碗、餐盘、木工工具、乃至婴孩的襁褓都借得着。不——出租的不仅是器物,阎魔屋就连人、主意、帮手都能张罗。



而且——



就连不便张扬的东西都能租赁。



损失大小有别,或可定悲欢,或可判生死。凡是存在于世间之各种损失,均能以相应的费用代为承担——



此乃阎魔屋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伤害愈多,损失便愈大,此乃世间铁则。收取与伤害相应之费用,代客官弥补损失,便是阎魔屋暗地里从事的交易。



委托人支付与自己损失相应之费用,阎魔屋再依收受的金额代为扛下损失,此即为此类交易之铁则。



实际执行此类差事的,便是又市一行人。



又市乃一离乡背井,曾横行京都一带从事不法勾当的小股潜——即以几近诈术之舌灿莲花惑人的不法之徒。因同伙出了纰漏而被迫远离关西,最终于去年落脚江户。



初秋一场骚动,成了又市受雇于阎魔屋之契机,至今已约三月。



期间,又市办了四桩差事。



他整垮了一家贪得无厌的当铺,自一名以诈赌大发横财的折助(注8)手中赚回了五十两,以美人计将一色欲薰心的花和尚送进了大牢,顺道自其庙中取出佛像本尊,融成生铁变卖。最后,还助遭骗下海的宿场娼妓逃离火坑。



每桩差事均是以三寸不烂之舌所行的诈骗勾当,亦均有又市于京都结识、靠贩售讨吉祥的行头维生的林藏相助。



桩桩均用上了明显取巧的骗术,自扯谎、恐吓、乃至诈财,可谓招招派上用场。



不过,又市的原则是绝不触法。虽为成事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但既不偷取,亦不害命。



甚至未曾动过粗。



那当铺的店东与诈赌折助,均是令人忍不住要痛揍五六拳——不,就连这也无法泄愤——的可憎恶棍,又市却没伤他们一根寒毛。



若是出了手,设的局便形同失败。由此看来,又市似是认为唯有耐着性子巧妙布局,以求让这些个恶棍尝到较殴打沉重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打击,方为上策。



事实上——



或许山崎所言不假,因为又市手无缚鸡之力,才会如此行事。



话毕,山崎以一对骨碌碌直转的眼睛望向又市,接着又说:



「说你正直,正是为此。」



「抱歉,小的依然——无法了解先生口中的正直是什么个意思。毕竟小的有生以来,从未干过任何值得夸奖的事儿。」



不不,山崎摇着手说道:



「骨子里,你其实是满心怒气。对受害者甚是同情,视加害者为十恶不赦,并为此愤恨难平。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



「你瞧。你对自己的行径分明有充分理解,却仍试着以善恶论断一切。虽然违背社稷人伦,却仍试图循正道度日。这若非正直,会是什么?」



「以善恶论断一切?」



「没错。」



「小的可没这么正经。」



「不不,人无论如何都需要个大义名分。世间可憎的混帐的确是多不胜数,但可不能据此斥其为恶,亦不该因人受难遇害而视其为善。是善是恶,常随立场而易。因此于法,不可以善恶来为人定罪,反正为人定罪的终究是官府。有些义理须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于世故人情。即便是义贼,也耍不上什么威风,毕竟终究是罪人。正义这东西,不过是个须为一己立场辩护时,所使用的一时权宜罢了。」



「噢?」



你还真是个善人哪,山崎说道。



「小的——是个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这人把情义看重得像什么似的。不过你们那老板娘,噢不,大总管常感叹就是需要个像你这么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罢——」



切记,别太为委托人着想。山崎说道。



「这是何故?」



「损料屋可不是助人报仇的打手。若是将责任揽过了头,包准造成亏损。承接的仅是差事,若是连怨恨还是不甘愿什么的都给揽下,不就等同于引火上身?」



「上具是如此?」



「当然是如此。总之上你们那儿求助的,泰半是走投无路的家伙,听了这些客官的遭遇,当然难免同情。不过,别忘了同情不过是个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许真是如此。」



说不定真如山崎所言。



或许又市不过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让自个儿干的不法勾当显得正当些。虽未犯法,不,或许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是罪大恶极。又市所干的勾当,没有一桩是值得褒奖的。



想来,这态度还真是自以为是。



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哪来的资格界定孰善孰恶、孰可怜孰可憎?



况且——



或许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认定己善彼恶,自己才用得出敌这么个字眼。敌若是恶,那么已便是善了。



但又市的行径,岂可能是善?



先生所言的确有理,又市回答道。



甭这么客气,山崎说道:



「枉顾人情者非人。然而须了解同情亦是一种判定了我尊彼卑后,方可能产生之人情。」



「先生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凡事置身事外?」



「当然要置身事外。因此更应极力避免将之视为一己之事,对委托人产生同情。随委托人又哭又怒,只会教自个儿失去立场。」



别忘了这不过是门生意,山崎比出拨弄金币的手势说道。



「这你千万得牢记,又市先生。绝不能将击倒对手视为一己之快。该为此快活的是委托人。咱们的差事,不过是收下银两代其承担损失。损料差事的目的是填补损失的缺口,在咱们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开,再由咱们干的活将之填平,但不可填过了头,填出一座土馒头。」



如此一来,可就没赚头了,山崎笑道:



「万万不可仗着铲凶除恶的心态吃这行饭。损料屋有时的确得受处境堪怜者之托,向可憎仇敌报一箭之仇,但这不过是个结果。一如在下方才所言,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



「奉为——客官?」



那狠心老头、混帐郎中、淫荡和尚、以及吝啬的窑子老板——的确都是客官。



理由是——拜这些家伙干了恶毒勾当之赐,损料屋才有差事可干。



两人的言谈就此打住。



只听见风筝迎风飘荡的声响。



举头望天,却不见半只风筝。



只看见一羽飞鹤翱翔天际。



没见过飞鹤的又市,出神凝望好一会儿。



那些人在浅草田圃内撒饵,山崎说道。



「撒饵喂鹤?」



「没错。好供高官放鹰猎鹤。这些鹤可真是堪怜。」



「放鹰猎鹤?」



「猎鹤并非为食其肉。放鹰猎鹤不过是个余兴。为杀而饲,好不滑稽。你说是不是?」



这羽鹤——



——也终将命丧鹰爪?



眼下还看得见它。



也依旧听得见风筝的迎风声响。



「江户的新年——可真是安静呀。」



两人只需闭上嘴,四下便是一片鸦雀无声。



大坂绝无可能如此静谧。



大坂这地方,说好听些是热闹,说难听些是嘈杂,哪可能听着目光不可及的远方风筝声响。江户的新春,远比大坂质朴、素净得多。



人口虽多,其中武士占的比重也不少。



或许这正是原因。



静过了头,可就教人难捱了,山崎回道。



「先生受不了安静?」



「没错,反而更教人心浮气躁。若是深山幽谷,安静是理所当然,但人山人海的都城却如此安静,难道不教人感觉不寻常?元旦时自家的蟋蟀呜叫,就连隔壁三轩两邻都听得着哩。真是教人难捱呀——」



就新年发过一阵牢骚后,山崎方才说道:



「唉,这就是在下的缺点了。」



「缺点——?」



「不是说过在下讨厌安静?」



「先生可是喜欢吵杂?」



「噢,吵杂是没什么好,但这该怎么说呢,瞧瞧在下——一张嘴就是永远闭不上。想必你早已发现,在下老是这般唠叨个不停。在下的缺点就是太多嘴,总之就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人说沉默是金,或许在下就是教这张嘴给害了,老是与财无缘。」



否则若不是穷怕了,在下哪可能给逼得大过年的还来干这野蛮勾当?山崎自嘲道。



野蛮勾当——?



这回需要干一桩野蛮勾当,去将山崎先生给请来——



大总管是这么说的。



至于这野蛮勾当究竟是什么,又市就不得而知了。



就字面上推敲,指的应该是需要气力或武术的差事。但山崎怎么看都不像是干这类活儿的。虽然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看不出有几两身手。



怎么看都是个坚不佩刀的古怪武士,哪适合干什么粗活儿?



不出多久,一只绘有阎罗王的招牌映入两人眼帘。



两人终于抵达位于根岸町的损料屋——阎魔屋。



【贰】



镇坐于上座的,是阎魔屋店主阿甲。



又市总是猜不透这女人究竟是什么年纪。



想必老早超过三十,甚至可能超过四十。就一身威严看来,或许还要来得更年长也说不定。只不过,她的眼神颇为年轻,有时甚至像个小姑娘般熠熠生辉。



即便如此,若是教她那锐利眼神一瞪,论谁都得退缩三分。



——女人还真是难解。



尤其在昏暗的房中,更是教人难解。



此房位于阎魔屋之奥座敷(注9)后——乃一不为外人所知的密室。



房内几无日照,是个进行不法密谈的绝佳场所。



约十叠大的木造地板上,坐着山崎,以及一剃发、长耳之巨汉——即经营玩具铺的仲藏。



又市与搭档林藏则屈居于下座。



一丝微弱阳光自秘窗缝隙射入,在阿甲颈子与衣襟上映出一道细细的光影。



说吧,这回是要取什么人的命?——山崎开门见山地问了这么个骇人的问题:



「都将在下给唤来了,想必有哪儿又能多卖一具棺材。虽是大过年的,也没什么好己i讳,就把话给说清楚罢。」



「先生何须心急?」



阿甲语带一丝困扰,但并未否定山崎的推测。



这回得——取人性命?



又市不由得双肩紧绷,偷偷朝林藏瞄了一眼。



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两人在京都一带干过的差事里,也取过几条人命。虽从未亲自下手,但有几回也算得上是害命帮凶。



「这回——是山崎先生最擅长的复仇差事。」



阿甲说道。



「复仇差事——」



山崎蹭着下巴说道。长耳察觉又市正出神凝望他这动作,便开口说道:



「阿又,这位大爷,可是个复仇家哪。」



「复仇家——?」



可是——代当事人复仇的行业?



「在下绝不代人复仇。」



有时不也干这种勾当?长耳回道。



「极少。且那绝不似你所想。」



「那么——可是助人打帮架?」



「阿又,打帮架的是另一行。咱们是损料屋,图的非增,而是减。」



「减——此言何意?」



「我说阿又呀,为弱方助阵是打帮架的差事,咱们损料屋求的正好相反,乃是以减损为基准衡量双方实力差距。因此,谋的是减少强方实力。这位先生不打帮架,而是——在仇人或仇家实力过强时,或某方请来多名帮手时,在暗地里动些手脚,以使双方实力相当。」



这位先生可厉害了,长耳继续说道:



「犹记一年前,他曾助十二名毫无帮手的孩儿,与一师承新阴流剑法(注10)之仇人公平决胜,靠的是在前夜断此仇人手筋脚筋,废了其右手右足。」



总之,就是布置得双方实力相当,林藏说道。



「让双方公平决胜就是了?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若有足以瘫痪强敌的实力,代客官杀了仇人不就得了?」



如此一来,便失去复仇的意义。山崎说道:



「事前委他人暗杀仇敌,只会使复仇者体面尽失。复仇的目的,绝非单纯为一逞心中之快而挟怨报复。不少是武家为保体面,而被迫行之——」



总之,不就是个愚昧野蛮的风习?山崎语带不屑地说道。



「那么,这回要封的,是复仇者之手,还是仇人之手?」



山崎问道。



「这回——两者皆非。」



阿甲回答道。



「两者皆非?」



「没错——或许算得上助仇人一臂之力,但委托人实为复仇者。」



「不懂。」



山崎纳闷道:



「既是助仇人一臂之力,委托人理应是这仇人才是。难道是复仇者委托咱们助其自戕?这未免离奇。」



山崎将双手揣入怀中,继续问道:



「难不成你们这损料屋,就连自戕的忙也帮?」



绝无此事,阿甲回答:



「咱们除了代人承接损失,什么忙也不帮——虽无权干涉他人自戕,但助人成全此行径,并非损料差事。丢失性命终究是损,若是让客官有所损失,咱们这招牌必得卸下。」



这道理在下也懂,山崎说道:



「看来大总管是打算阻止这客官自戕,是不是?」



大过年的,先生为何满口怪话?长耳说道。



满口怪话的,是你们大总管吧?山崎回嘴道:



「复仇者欲委他人助仇人一臂之力——若要推论,无非是此人认为复仇者实力过强,便认为仇人实力过低。这回难道是因仇人实力过低,复仇者主动要求封其五分功力?听来是个堂皇公平的考量——但复仇哪有谁计较公平与否?这岂不是主动削减自己成功复仇的机率?眼见自个儿占上风,便委人助对手一臂之力,有哪个傻子减法是这么算的?如此一来,不就等同于请人来打帮架了?这……」



是哪门子的减损?山崎说道。



仍是减损,阿甲回答。



那么,还请大总管明说,这下山崎提高嗓门问道:



「在下不懂为何得与这些个布置机关的共事。难道这回的差事得设什么暗局?」



言下之意,是不屑与我共事么?长耳问道:



他的长相的确怪异,鼻子平塌,嘴却奇大。



这长耳仲藏——平日以塑制孩童玩具为业,副业则是以一双妙手代人制造戏台之布景道具。仗其不凡手艺,亦不时承接损料差事所需之大小行头。



并非如此,山崎略显疑惑地说道:



「只不过,你干的尽是些障眼的活儿,而我干的尽是些野蛮勾当,性质根本是大相径庭。」



「没错——」



阿甲眉头微皱地回答:



「就连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连大总管也不解?这还真是罕见哪。」



长耳朝前探出了身子。他的一身庞然巨躯,让这密室显得更是狭小,想必本人也为挤身斗室感到不舒服。



阿甲正欲开口,此时突然有人拉开暗门。



映照其颈项与衣襟的细细光影突然扩大,这下就连阿甲的嘴都在光中现形。她的一双红唇先是闪现刹那,旋即又为黑影所包覆。



来者原来是小掌柜角助。



这身形瘦弱的小掌柜悄声步向阿甲,对其略事耳语,阿甲便微微颔首说道:



「咱们就会客罢。」



还有谁要进来么?长耳问道。



「是委托人。」



「委托人?」



山崎再度拉高嗓门惊呼:



「大总管,此话当真?虽说这回就连大总管也不解,但今后还有其他差事得干呀——这回承接的真是野蛮勾当?」



确是如此——阿甲回答。



「因此才会找在下来罢?那么,大总管,要在下同委托人会面这点,着实教人难以置信。如此一来,可就大事不妙了。让人见着在下的后果将是如何,大总管要比谁都清楚不是?」



不论理由为何,伤人毕竟是大罪。山崎有时就连取人性命的差事也承接——说老实话,干这行和杀人凶手根本没什么两样。



「我当然清楚。」



阿甲以惯有的威严语气回道。



「那又何必——?」



「今日就姑且相信我一回罢。」



话毕,阿甲朝角助使了个眼色。



是,角助短促回答,迅速步出房外。这家伙平日虽然是个马屁精,这种时候行动起来却格外机敏。



不出多久。



一名脸色惨白、身形较角助更为瘦弱的武士,在角助引领下步入房内。



一眼便可看出他并非浪人。



只见他手持斗笠与大刀,一身简洁的旅行装束。但凹陷的两眼不仅有着惨黑的眼窝,还一片红通通的。



这武士有气无力地向众人低头致意,接着便眼神飘怱地拖着虚弱的身子步向阿甲,在她身旁跪坐下来。



阿甲转头望向武士。



或许是感觉有人正紧盯着自己瞧,武士先是紧张得浑身打颤,旋即再度低下了头。



「在下为川津藩士,名曰岩见平七。」



武士低声说道。



「川津?那不是周防(注11)一带的一个小藩——噢,失礼,一个藩么?」



是的,角助佯装殷勤地代武士解释:



「这位客官——蒙受极大损失。不,若是置之不理,往后还可能损失得更为惨重,绝非其只身所能承担。为此,方才委托咱们代其扛下这损失——」



说来听听,山崎说道。



但岩见依然默默无语。



山崎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静默。果不其然,这饶舌的浪人不出多久,便像是跪坐得不舒服似的,不住改变坐姿。



吸吐两口气后,武士终于勉为其难地张嘴开始说道:



「在下来到江户之目的,乃为寻弑兄仇人。」



果然是桩复仇差事,山崎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是的。家——家兄岩见左门,生前官拜戡定吟味役(注12)。前年夏季遭属下谋害——并因此丧命。」



「遭属下谋害?」



「是的。由于家兄查出有下属擅自挪用公款,欲呈报告发,此人为封家兄之口而下此毒手,后因真相为人所察,此人遂脱藩遁逃——表面上的说法是如此。」



「喂喂,何谓——表面上的说法?」



言下之意,即此说法与事实不符,长耳说道:



「意即此事另有隐情,是不是?岩见先生。」



是——岩见有气无力地回答,接着便自怀中掏出两纸书状,递向又市一行人。



「此即为——町奉行所颁发之复仇赦免状。」



「赦免状?」



山崎说道,并欲伸手拿取。



但指尖才触及书状,便旋即抽回。



「不就是几张批准杀戮的破纸头?」



山崎吐了口气,语带感叹地说道:



「只要持有这书状——便可公然取人性命。不,即便有千百个不愿,也得开杀戒。总之,实在是愚蠢至极。即便有什么堂皇的大义名分,杀人终究是杀人哪。」



还不就是为了武家的体面——长耳说道。



「没错,正是为了体面。为体面取人性命——」



「绝非正当。」



代山崎把话说完的,竟是岩见。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山崎先是倒抽一口气,旋即感叹了这么一句,接着又默默无语地望向大总管。



正是这么回事,阿甲回道:



「岩见大人须诛杀之仇人——乃一名曰疋田伊织之防州浪人,自去年起潜伏此地,隐姓埋名悄然度日,以木工、人力差事捆口。一个月前,川津藩派遣之探子探出了疋田的藏身之处,与本人确认无误后,旋即通报自藩国上江户之岩见大人。藩国即刻呈报本所之与力(注13),亦与町奉行所之帐簿进行对照,查明无误后,于昨日向岩见大人下了通达。」



「故已是骑虎难下?」



山崎感叹道。



「没错。疋田伊织亦已为本所方所拘捕。」



「不过。」



疋田大人实乃遭人嫁祸,岩见语带伤悲地说道。



「这话说得还真是斩钉截铁呀。」



坐姿益发迈遢的长耳说道。



「乃因——实情如此。」



岩见先是抬起头来,旋即又垂头解释道:



「家,家兄丧命时——在下与疋田大人均在现场。不论外人如何搪塞,这绝对是实情。」



「看来,必是有谁说了些什么吧?」



长耳窥探着山崎说道。



不知何故,山崎只是默默不语。



又市直觉案情绝不单纯。



「也就是遭人嫁祸了?」



若是遭人嫁祸,只消将真相公诸于世不就得了?林藏说道:



「就连复仇者自己都这么说了,想必案情就是如此。我说大总管的,看来咱们若是任其厮杀起来,对这位客官及仇人而言都是损失。欲填补这损失,唯有将真相公诸于世。是不是?」



「并非如你所想。」



山崎回头朝林藏狠狠一瞪说道。



「并非如我所想?」



那么,该作何解释?林藏问道。



又市亦有同感。诛杀无辜者不仅有违天理,亦有违人伦政道。明知对方清白却得下手诛之,有谁下得了手?



既然复仇者坚称仇人无罪,面对仇人时,当然是毫无理由出手。



果真是场了无意义的复仇之斗。



「这仇人——」



并非遭人嫁祸,山崎说道。



「但这位客官自个儿都这么说了。」



「即使如此,也非遭人嫁祸。林藏,即便谋害其兄者令有其人,那姓疋田的也确为清白——但此人的仇人,依然是那姓疋田的。」



「岂有此理?」



「不是连赦免状都颁了?」



山崎以食指在榻榻米上敲了敲。



「这东西,并非批准复仇的许可,而是仇得报,仇人也不得存活的状令。时下平民百姓也不时假决斗之名行报复之实,但这不过是模仿武家的行止。武家的决斗不同于百姓寻仇,绝非为报杀亲之仇而杀生的报复行径。」



「那么,是什么?」



教又市这么一问,山崎一脸阴郁地回答:



「乃是义务。」



「义务——?」



「没错。决斗——绝非因肉亲遭弑之愤恨、伤悲而为之。唯有为报亲族长辈遇害之仇的决斗得获赦免,便是明证。欲为晚辈报仇,则绝无可能获准,即便遇害者为一己之子或弟。此外,若败于仇人之手,亦不得再次决斗。若为这些个规矩所束缚,这算哪门子的复仇?」



总之,武家的决斗不刚于百姓寻仇,山崎如此重申,接着又继续说道:



「对尊崇忠义武勇之武家而言,决斗乃身为武士必履之义务。即便心无怀恨故不为之、或虽忿恨但选择忍让,均无权拒绝履行。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放仇人乃武士之耻。」



「即便如此,这位客官不是说过,这仇人实为清白?」



「唯有遇害者为一己之亲族晚辈,决斗者方有权裁决对方是否无辜。」



「诛杀仇人,难道不须经任何研议裁决?」



「裁决——想必并非没有,只是业已了结。既然赦免状都颁了,杀害此人之兄的凶手便是那姓疋田的。就连奉行所的记录上都已有明载。亦即——」



主君业已如此裁定,山崎说道。



岂有此理,林藏并不信服,又转身说道:



「藩主裁定后便无法翻案?这是哪门子法理?」



「法理?这便是法理。」



「但……」



林藏,阿甲厉声制止道:



「哪管再不合情理,天下既循此规矩,咱们也是无可奈何。」



「岂能坐视不管?」



「瞧你口气狂妄得什么似的。即便你在此处厉声抗议,天下也不会为此改变分毫。还是省省力气罢。」



林藏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山崎指向官府颁发的书状说道:



「奉行所经帐簿比对,亦认定此裁定无误。况且这仇人业已为其所捕。事已至此,已无他法可想。无论如何,这场决斗都得举行。且必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之,来个杀鸡儆猴——」



闻言,岩见紧按双膝。



你,剑术如何?山崎问道。



「这——」



岩见一时答不上话来。



「依我看来——是完全不行?」



「诚如大爷所言,就连竹刀也使不好。」



「果不其然。其实从大刀的握法便可看出几分。那么,对手可是个高人?」



「疋田大人在众藩士中,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噢,不过,你应知决斗者不得雇帮手的规矩。欲寻帮手助己复仇,须先取得官府许可。这回不同于半路遇见仇人,乃是公开决斗,何况对手又是个囚人,欲事前串通也是无从。若欲护己之身——」



在下已有觉悟一死,岩见说道。



「原来——你已有于死于对手刀下的觉悟?」



「不仅如此,甚至曾有于决斗前自戕之盘算。不过——如今已打消这念头。」



是我劝这位客官打消念头的,角助说道。



是你劝的?山崎抬起视线望向角助问道:



「此人既已决心一死,又何须劝阻?」



因这死毫无意义,角助回答道。



「毫无意义——?」



「岩见大人家中尚有数名年幼亲属。倘若岩见大人为此送命,往后这些亲属……」



「终将重蹈在下之覆辙。唉,如此一来,年幼至亲将被迫踏上与在下相同之境遇。」



「所以说是毫无意义?不过,岩见大爷,既已有觉悟一死,只要于决斗中死于对手刀下——一切不都解决了?」



「在下若出席决斗,想必——不至于死于对手刀下。」



话毕,岩见便低下了头。



「此言何意?难不成你有自信胜出?」



「接下来的——」



就由我来解释,阿甲说道。



「川津藩已遗来见证人一名与帮手九名——合计十名,预定将于后日抵达江户。」



「九名——?」



「没错,正是九名,均为藩主指派之帮手。」



「遣来帮手是没问题——但何须动用九名?怎么看都是小题大作,这已称不上是助阵,也称不上决斗,不过是聚众杀人罢?」



的确是聚众杀人,阿甲说道。



「看似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欲取疋田大人性命。」



「会是何许人?」



这……会是何许人呢?阿甲来了个四两拨千斤。



这下岩见的脑袋垂得更是低。



「此外,为何又需要什么见证人?这回举行的已是经奉行所批准、本所也将派专人前来监督的决斗,为何需要有人见证?」



「我藩——」



岩见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道:



「——虽是个小藩,但敬勇重义之风甚盛,视官学如藩主之训示,人人自幼便须彻底研读朱子学。故视复仇为武士必履行之本愿,对此甚是推崇。但——实际上,鲜有为复仇所行之决斗。」



常发生还得了?山崎说道。



「是的。此次乃我藩首度之决斗,故于我藩甚受……」



「甚受瞩目?」



「是的。在下离开藩国前,此事已是喧腾甚嚣。不难想见,此见证人应是藩主川津盛正大人亲自派遣,那位——」



川津盛行——阿甲说道:



「此人姓川津——与藩主可有什么关系?」



「乃川津藩之继任藩主是也。」



「由继任藩主——当见证人?」



是的,岩见应道,垂头丧气得丝毫不像个武士。



「这——这下可就更棘手了。」



「的确棘手。况且这继任者的亲信——似乎正是那九名帮手。」



「无稽。」



山崎不由得解开了跪坐之姿。



「真是无稽至极。」



「管他是为仁义还是忠勇,即便有个什么大义名分,决斗终究是杀戮。而尊崇杀戮者,全都是些混帐东西。」



「的确是——混帐东西。」



听见阿甲也随自己吐出这句粗话,山崎抬起头来喊道:



「大总管。」



「是的,诚如山崎先生所言,这些人全都是混帐东西。根据这位岩见大人的叙述——这位继任藩主……」



方为谋害其兄之真凶,阿甲板起脸来说道。



「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原本默不作声的长耳,这下终于开口说道:



「打算凭嫁祸他人抵消一己之罪?还真是堂堂武士爱干的事儿。」



「布置机关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儿。」



山崎皱眉说道。



长耳露出一口巨牙说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大爷难不成想说,武士个个清廉正直,绝不干任何卑鄙勾当?保证教人笑掉大牙呀。」



「不,这种话打死我也不会说。不论武士百姓均不乏恶人,地位愈高,便愈是容易干出龌龊勾当。必要时,这些恶棍哪会客气?不过……」



「不过什么?」



「别忘了对手可是个继任藩主。」



「继任藩主又如何?我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位高权重的混帐东西。」



阿又,你说是不是?仲藏转头向又市问道。



都说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山崎说道:



「你说的这种位高权重的混帐东西,地位愈高就愈是可憎。不过,因高不成低不就而郁郁寡欢的御家人(注14)或许如此,继任藩主可就不同了。若欲销罪,只消来句不知情,大可堂堂正正抹消。不,即便不抹消,亦有许多后路可退。不不,即便不退,己身安全也绝不至受到任何威胁,何须大费周章布局,找个替死鬼来搪塞?」



「那么,鸟见大爷,这会是怎么一回事儿?」



仲藏问道。



鸟见?又市纳闷这指的是什么。



山崎双颊略带抽搐地说道:



「唔。看来——似有私人恩怨掺杂其中。这继任藩主,与汝兄及那姓疋田的之间,想必有着什么纠葛?」



岩见双唇紧抿地回道:



「详情——不便透露。」



「不能说来听听?」



「请各位务必信任在下,惟详情实不便透露。」



咬紧牙关回答后,岩见双手握拳朝榻榻米上一敲。



总之,在下实有难言之隐,如此重申后,岩见问道:



「难道不说出家兄丧命的理由,各位就无法接受在下委托?」



「此事敝店业已承接。」



角助回答:



「这几位均是受雇于敝店之人。依本行规矩,大总管阿甲夫人既已受客官之托接下这桩差事,便准备扛下相关损失。几位雇人——无权有任何异议。」



呋,长耳咋了个舌说道:



「瞧你神气得什么似的。角助,咱们的确是受雇于阎魔屋,但可不是你们店家的伙计还是弟子什么的,想拒绝还是能随时抽身。不过,想为你们阎魔屋卖命的家伙本就多得吓人,咱们若是抽身,想必你们也不愁找不到人差遗。是不是?大总管。」



「不,绝无此事。」



阿甲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绝无此事?我说大总管的……」



「这回的差事,绝不容任何人抽身。」



「噢?」



长耳朝前探出了身子问道:



「阿甲夫人,何故咱们不得抽身?」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担下这桩差事。」



「难不成——是要咱们无条件信任大总管?」



「信任我本就是你们的义务。而我对你们则无须信任——这就是规矩。」



长耳一脸惊讶地望向山崎。



就是为此,才要咱们与委托人照面?山崎问道。



接着又泛起一脸笑意说道:



「这下在下、大总管、和这两个年轻小伙子的样貌全教委托人给瞧见,注定是没了退路。长耳的,大总管这招,让咱们如今已是休戚与共,既无路可退,亦不容失败了。唉,即便没被这么设计,这本就是桩困难差事,想必其中有些什么不得公开的隐情。大总管想必是看透了咱们的牛脾气,料到咱们打算先套出个详情,再决定是否参与。这下——」



咱们还真是碰上了一只老狐狸呀,山崎说道。



阿甲丝毫不为这番嘲讽所动,仅在红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么——大总管可有任何打算?」



「当然——」



阿甲先是望向岩见,接着又环视起又市一行人。



「那么。」



咱们就言归正传罢,阿甲说道。



【参】



还是想不透,又市嘀咕道。



「喂。」



少在那儿唠唠叨叨的,长耳怒斥道:



「哪有什么办法?阿又,就少再给我发牢骚了,活像个不甘愿的乡巴佬似的。大过年的,别像个长不大的别扭娃儿似的一脸无精打采。总之目前该想的,是如何设好这回的局才是。」



初次与鸟见大爷合作,情况还真教人弄不清楚,长耳抚摸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接着,又从行囊中抽出一纸地图,在榻榻米上摊了开来。



此处是仲藏的自宅,位于浅草之外。



反正还不是要设计个什么无聊把戏?又市撇开头说道:



「倒是,鸟见指的是什么?那浪人究竟是什么身分?」



「你还真是什么也不懂呀。」



长耳数落道,两眼依旧端详着地图。



「那姓山崎的大爷,原本是个公家的鸟见役。这是门俸禄八十俵五人扶持(注15),还有传马金可领的差,扶持要比定町回还高哩。」



「我问的是鸟见指的究竟是什么?究竟是门官职,还是就指赏鸟这嗜好?」



就是指赏鸟呀,这巨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真有这种只须赏鸟的官职?」



「瞧你傻得什么似的。鸟见——乃是负责检视鹰场的官职,要务为确认场内是否有可供猎鹰捕获的猎物。欲行鹰猎时若无一只鸟可捕,猎鹰与鹰匠不都要落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原来真是门专司赏鸟的差事——」



竟然真有这种荒唐的官差。



果然是个天真的嫩小子,又市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长耳便如此揶揄道。



「我哪儿天真了?」



「鸟见的确是门专司赏鸟的官差,职务为确认鹰场内是否有雁或鹤可猎,但差事可不光只这些。加上见习人,鸟见之编制可是多达四十数名哩。赏鸟何须如此劳师动众?这不是无谓浪费俸禄?」



「那么,这些人还得找些什么?」



「得找蛙、雀、还有鹰。」



「不懂。」



「嗯。你想想,事前先行巡视,确认鹰是否有获物可猎,就连个孩儿也办得成。况且,鸟见之下还有些为其撒饵、引鸟留驻的百姓。」



这下又市方才忆起,山崎也曾提过此事。



「即便如此仍要巡视,自然有其他目的在。其一,便是取缔盗猎者。若是撒了饵,附近有谁饿昏了头,将诱来的鸟儿捉来吃了,岂不是万事休矣?只不过,眼见终日有人轮班巡视,其实没几个傻子胆敢鬼鬼祟祟潜入鹰场捕鸟。」



「这监视,其实不过是个名目?」



「可以这么说。骨子里——其实是为了调查当地情势。」



「调查当地情势?」



「鹰场多位于江户之外。这些人便以巡视鹰场的名义,调查江户近郊山峦田野之地势风土。传马金便是用来应付这类行事的银两。否则要巡视葛西或中野什么的,哪需要如此钜资?」



这些家伙巡视大小田圃,活像要捕蛙似的,长耳说道。



「难怪你方才说,这些人得找蛙。」



「没错。他们得摸清江户周遭的地势。万一江户遭人攻打,还得拿这些个村落充当要塞。因此才派出这些家伙四处寻蛙。此外——」



「还得找雀?」



「当然。雀是鹰的上等猎物,且不似稀少的鹤,雀的身影随处可见。随处可见这点,正好提供了上乘的借口。如此一来,凡是有雀之处——就能划入鸟见的管辖范围了。」



「何须划定管辖范围?」



「不论位于何处,凡有雀之地,鸟见随时有权踏足。即便是大名屋敷、佛门寺庙,只消宣称有雀飞入邸内,亦可通行无阻,也算得上是捉拿麻雀的捕快罢。如此一来,既得以一窥内部形势,倘若看见什么不该张扬的,还能捞些台面下的油水。」



「台面下的——油水?」



若是深谙要领,实际收得的酬劳要比同心来得多哩,长耳头也不抬,仅伸手比出收受银两的手势蜕道。



「鹰指的又是什么?这些人连鹰也得监视么?」



「鹰指的是鹰匠。表面上,这鸟见役隶属鹰番所,名义上归鹰匠统辖。事实上,其实是个监视鹰匠的差。」



鹰匠可是无法无天哪,长耳这下终于抬起头来说道:



「不过是个驯鸟儿的,却总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有些老是目无法纪。故监视这些家伙,亦是鸟见的差事之一。」



「怎么干的尽是些监视他人的勾当?」



「原本的名义就是监视鸟儿呀。」



而那山崎寅之助,原本就是个鸟见,长耳说道:



「后来不知怎的,却沦落到过着这有如无宿人的日子。来由我是无心探听。不过,阿又,对这家伙可是不得不防呀。」



「比你还该提防?」



「我这人最自豪的,就是表里如一。」



「你这家伙只有里,哪来的表了?任谁见着,都要觉得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相较之下,那位大爷看来要正常多了。」



正因如此,才得多加提防呀,仲藏一把拉过烟草盆,为烟斗里填入烟草。



「别看那家伙一脸斯文,骨子里可是武艺高强,强得吓人哩,从相貌难辨其身手,是这家伙最教人害怕的地方。」



不懂,又市拉上衣襟,打个岔道:



「倒是,你这破屋里怎么冷得教人打颤?既然有火抽烟,何不生个柴火?」



「不成不成。你难道忘了——那张蛙皮?」



「噢?」



长耳指的是自己为戏班子以兽肠加工制成的道具,一具以风箱吹胀的皮球巨蛙。



「就是那臭气冲天的东西?」



「没错。若是将屋内烘暖了,皮可是要发臭的。」



「那东西还没完成?」



「上回制的太大,一胀起来就要撑满整座戏台了。制的虽好,到头来却派不上用场,只得再缝制一具。光是为了张罗这张当材料的皮,就耗费了我整整三个月。」



「撑满整座戏台?那东西——真有这么大?」



「毕竟是具里头空无一物的皮球呀。不把气打足,形状便无法胀得确实。谁知打足气后,竟要比预想的大了两成。」



只能怪你自个儿手艺拙,又市骂道。



「卖双六的,瞧你气得什么似的。像你这种低贱人等嘟嘟嚷嚷的,有谁会搭理?还是省省力气罢。不过,阿甲这臭婆娘,这回是神气个什么劲儿?真是个混帐东西。」



「我也不服气。」



想到自己只能教阿甲那副威严押着打,着实教又市满心的不舒坦。



「可是对这桩差事的道理不服气?瞧那黄毛小子似的武士,到头来什么也没交代。」



不是为这个,又市撩起后摆说道:



「谁在乎道理什么的?即便缘由有多名正言顺,也与我无干。那武士吃了些亏是千真万确,这也算得上是桩损料差事。既然大总管严词申诫不得抽身,也只能跟她这回了。」



那么,是对哪儿不服气?仲藏叼着烟斗问道。



「不觉得差事的安排过于粗糙?」



一点儿也不审慎,又市心想。



嫌粗糙又能如何?事儿还是非办不可呀,长耳抛下火种说道:



「那武士都求咱们救仇人一命了,咱们也只得制服那一大伙打帮架的。」



「这我当然知道。」



岩见业已作好死于疋田刀下的准备。



既然不允许二度决斗,只要岩见在堂堂正正的对峙中死去,疋田便能安然逃过这一劫。



但这些打帮架的可就碍事儿了。



因此——



这下得将他们给——解决掉。



或许可在途中动点儿手脚,使这帮人无法及时抵达决斗现场。然而,这回却使不上这招,据说与这伙打帮架同行的继任藩主业已下令——务必等到见证人到场,方可开始决斗。



这下再怎么耽误这帮人,也仅能延迟决斗罢了。



有监于此,



阿甲与山崎研议出以下布局。



首先,将九人中的四人留在岸边。



要如何办到是不清楚,但似乎是准备让这四人暂时无法站立。



两人的盘算是——若是全数负伤,对方或许会再派出一帮人马。但若有五人幸免,决斗应将如期执行。既然都来到这儿了,应不至于为等候所有人伤愈以致得耽搁个把个月再举行决斗。又市也同意这揣测。



届时的决斗局面,将是包含岩见在内的六对一。



接下来,便轮到仲藏上场。



——他得想出个计策,使决斗现场陷入混乱,再由山崎出马,将残存帮手悉数解决,好让疋田顺利取走岩见的性命。倘若疋田不愿下手——



——便由山崎斩杀岩见。



待混乱一过——



看来便像是疋田胜出。



「这是哪门子的傻主意?若仅是拖住打帮架的,让两人一对一决个生死,至少算是合情合理。但为何非得取委托人的性命不可?」



「那武士若是不死,此事便无法完满解决。」



「睢管它完满不完满?若是死于仇人刀下也就算了,但为何就是得杀了他?到头来,不过等同于助人自戕的帮凶,还称什么——」



——死是个损失。



阿甲曾如此说过。



「客官如此要求,咱们哪有什么法子?」



「咱们就该如此搪塞?再者,那大爷不是还说,届时也顾不得其中几个帮手可能丧命?」



「是呀。这和埋伏路上或客栈乘隙出招不同,得在围有竹篱的场子里,在众人环视中,还得在刹那间收拾妥当,何况周遭还有捕快和见证人。此外,那些个帮手想必个个武艺高强,出手时根本无暇斟酌轻重。」



「为救一人性命,得死六个人?这怎么看也不划算哩。」



是不划算,长耳一副事不关己地说着,在地图标上了个记号。



「是不划算——但阿又,这就是咱们的差事。倒是——要我想个计策……」



究竟该如何把这差事办成?长耳皱眉说道:



「如此困难的局,我还是头一遭碰上。究竟该如何障住围观者与捕快的眼?」



喂阿又,你也帮忙出个主意罢,长耳拍拍又市的肩头说道。



「我哪想得出什么主意?这种不划算的害命勾当——我压根儿不想当帮凶。若真想得出该如何设这种局,不如干脆立刻上本所去,将那姓疋田的给放走不就得了?」



「他若肯逃,这哪难得倒我?」



「都已教官府给逮着,还有人等着取他性命,放他逃他哪会不逃?」



任谁都要逃罢?又市说道,旋即一把抢过长耳叼在嘴上的烟斗,百无聊赖地把玩起来。



就是不肯逃呀,长耳露出一口巨牙说道。



「为何不逃?」



「疋田这家伙似乎早已决心一死,就逮后便斋戒沐浴,将胡须、月代剃得干干净净,还备妥一套白衣,就这么虔心静坐,等候死期到来。你认为叫这么个家伙悄悄遁逃,他会乖乖听话么?」



「真教人难解呀。」



这种决心究竟有何意义?又市完全无法理解。



「你这种用经文拭屁股的家伙哪会懂?这位疋田大爷,想必真是遭人嫁祸。自己的清白,有谁能比自己更清楚?因此选择脱藩落脚江户,独自担下莫须有的罪名。」



「或许真是如此。」



「真相当然是如此。也不知是奉藩主之命,还是为了让继任藩主保个颜面,疋田打一开始便已作好背负污名死去的觉悟。离开藩国时,便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无稽。



山崎曾如此痛斥。



果真是无稽至极。



因此,鸟见大爷才得杀了那蠢武士呀,长耳说出了这令人不忍听闻的事实。



「他判断,即便没那些个帮手,疋田也不打算好好招架。而岩见也不愿杀了疋田,宁可死于仇人刀下。两人都像在舍身喂虎似的,哪是什么堂堂正正的决斗?如此下去,包准是没完没了,要有个结果,只得……」



在两者中牺牲一人了,长耳说道。而正是得有人牺牲这点,最教又市不服气。



「为此就得取人性命,岂不流于粗糙?何不用哄的、用骗的?若真要找,法子多得是。」



「唉——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事情已是迫在眉睫。说服、哄骗都需要时间,让人心服也是费日耗时。总而言之,明日见证人便将抵达江户,这下非得赶紧想出个妙计不可。」



看来该用点儿火药哩,长耳两手抱胸说道。



「你手头有这种危险东西?」



「这——有是有。这回的酬劳不低,使用火药是不至于蚀本。」



「可是——来自藩国赐予岩见用于决斗的经费?」



他打算以这笔经费,了断自个儿的性命?



「怎么看还是不划算。」



又市将烟斗一把抛开。



此时房门突然嘎嘎作响了起来。



真是冷得要人命呀,只见林藏伴着冷风自拉开的门步入屋内,嘴上还直嚷嚷着。一察觉屋内没任何东西可供取暖,立刻绷起一张脸抱怨道:



「混帐东西。天寒地冻的,我还得在外头四处奔走,你们俩窝在屋内,也不晓得把屋子弄暖些好招待我?」



「少罗唆。倒是,你可有探到些什么?若只是四处奔走却一无所获,我差只狗去探信息还省事些。」



「卖双六的,给我闭上你那张嘴。」



林藏作势要踹又市一脚,接着便在仲藏身旁坐了下来。



「可别把我这卖削挂的给看扁了。倒是,造玩具的,我查到了好些可疑的事儿。稍早上了川津藩的江户屋敷一趟,据我所查,杀害岩见大爷之兄的真凶,大抵正是藩主之子,也就是这回的见证人。因此,那武士才要极力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