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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光(1 / 2)



此鹭官拜五位(注:古日本律令制时代之官僚位阶,官员依位阶仕相应之官衔,亦可依功劳晋升)



故得此名



逢夜便放光明



使其周遭光亮如昼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贰拾捌



【壹】



往昔。



帝曾行幸至神泉苑。



突然间,



惊见池边有一人影。



回神后,帝定睛凝视。



细看半晌,方察觉此影非人。



而是一庞然青鹭。



帝遂命一官拜六位者捕之。



接获敕令,此官拜六位者立即着手捕鹭,但甚难捕得。



无论悄然逼近或作势威吓,此鹭均能敏捷逃脱。



帝既已下此敕令,即便无法捕得,此官拜六位者依然竭力尝试,丝毫不敢懈怠。但不论以何法诱捕,此鹭均能矫健脱逃。



官拜六位者只得向此鹭宣告:



吾人乃奉帝命行事。



吾帝既已降令,汝应遵令受擒。



闻言。



此鹭立刻静止不动。



并宛如自投罗网般自行走近官拜六位者,温顺就擒。



捕获此鹭后,官拜六位者将之献帝。



惊讶之余,帝大为感动。



此鹭虽不愿遵从官拜六位者之命,却愿服从帝命,令帝深感其虽为禽兽,但必是地位崇高。故此,帝即宣布——



朕将赐此鹭五位之官。



此鹭就此得五位鹭之名。



五位乃获准升殿之位阶,有此官位者,可入清凉殿(注:京都御所内殿舍之一,自平安时代中期起成为天皇之御殿,在此处理日常政务)与殿上间(注:位于清凉殿南侧,为朝廷官员等候天皇接见之处,简称殿上。可进入此处之官员称为殿上人,须官拜三位以上,并有天皇之特别许可)。



不过,虽说此五位鹭可于暗夜泛光,但绝非鬼气逼人之妖光。



而是彰显其崇高身分之威光。



此光绝非怪异魔性之火,



而是至为尊贵之光。



【贰】



松杉茂林中,偶见大小与蹴鞠相若之火或升或降,但触民宅亦不曾引火酿灾。有人云其乃泊于树梢之苍鹭,每逢其羽随风飘逸,便发出如火焰之明光,滨海人家多谓此为鹭火。



然而,于暗夜中逆抚猫毛,毛之末端亦可因摩擦而起火光,由此可见,羽、毛遇风飘逸即能发光,若非于暗夜便不得见——



此乃《里见寒话》中之一节,笹村与次郎说道。此书是什么人写的?闻言,近日新设后,易名为东京警视局本署之名巡查矢作剑之进问道。



「著者名曰来椒堂仙鼠。」



「怎没听过这个名儿?是个俳人么?」



「噢,这我也不清楚,但此人似乎曾任甲府城勤番(注:江户时代官衔。属老中管辖,负责甲府城之警备工作),本名为野田市右卫门成方。」



甲府城勤番?剑之进抚弄着胡子说道:



「似乎有点儿微妙。」



哪儿微妙了?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你难道不认为有点儿奇怪?」



「有哪儿奇怪?不过是这官衔听来似乎是既不低,也不高罢了。」



「不过,甲府藩代代均为亲藩(注:江户时代大名家格之一,指德川家康以外之德川氏子弟担任大名的藩〕,废藩后甲府国被纳为天领,即幕府之直辖地。这甲府勤番支配,应是老中直属之下属,远国奉行(注:江户时代官衔。配属于江户以外的幕府直辖之天领,负责掌管当地政务之奉行)之首罢?」



那是勤番支配(注:江户时代官衔。配属于甲府,负责统辖甲府勤番,并执掌府中之一切政务)罢?剑之进说道:



「不知这位野田究竟是不是支配?这甲府勤番,其实和负责警护府内之棒突(注:手执六尺棒,负责于神社寺庙或番所等地担任警备的警卫人员)没多大差别,反正都不过是小普请组(注:江户幕府直臣团组织之一。由禄高三千石以下的旗本、御家人中之无役者组成,受小普请支配管辖),称不上要职。或许仅和与力或同心差不多罢。」



「与力至少也比你这巡查大人要来得高罢。在前幕府时代,你也不过是个同心。该不会连这都不记得了罢?」



如今,剑之进虽是个蓄胡提剑的英挺巡查,但维新前也不过是个黑纹白衣、配刀而无须着流(注:指不须着羽织、袴之男性简装)的见习同心罢了。



这与我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剑之进说道:



「这下谈的,是此人所言究竟值不值得采信。」



「凭身分官衔来度量人之信用?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哪。难道官位大了,人就会成这副德行?」



并非如此,剑之进一脸不服,解开原本端正的坐姿说道:



「绝非如此,但——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就别在意了。倒是,若是如此——」



稍早提及的《耳囊》,你认为又是如何?与次郎问道:



「著此书之根岸镇卫,可是曾任佐渡奉行与南町奉行等要职之重臣。同时还是个旗本,论出身、论家世,均是无可挑剔。」



不,也不是挑剔的问题。剑之进双手抱胸喃喃自语,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



「不过是个旗本罢了,论俸禄,旗本也不过千石罢?」



「不过是个旗本?别忘了你这同心仅有三十俵二人扶持(注:扶持为主君给予臣下之俸禄。一人扶持为一年收受米一石八斗,等于五俵,三十俵二人扶持合计为四十俵。一俵相当于现今的六十公斤),和旗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是?」



「所以我不是说了,拿我来比较根本毫无意义?倒是,那《耳囊》的内容,怎么听都像是虚构。再说一遍来听听罢。」



闻言,与次郎便开始朗读起《耳囊》。



文化二年秋。一四谷居民于夜间赶路,见一身着白衣者行于前。仔细端详,其自腰下均不得见。此时,此幽魂转头后望,只见似有一巨目泛光。此人扑前杀之,件其实为一庞大之五位鹭,遂肩负归返,招来友人烹煮食之。捕幽魂而食,纯为一无稽巷说——



「此乃『卷七之捕幽魂烹煮食之』。」



这标题,剑之进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



「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哩。」



「这哪是相声故事?文末还严谨地评注其纯为一无稽巷说哩。镇卫殿下眼见捕幽灵而食之说如此荒诞却广为流传,故为文记述其颠末,哪是在说相声?」



「这我理解。」



无法理解的,是你这家伙的态度。原本默不吭声的揔兵卫,以仿佛蛤蟆被大八车(注:人拉的大型载货车辆,自江户前期起于关东地方广为人所使用)给轧死似的嗓音说道。



只见他一脸犹如百年前的山贼般的神情,看起来着实吓人。



「一下是鹭,一下是眼睛放光什么的,你成天挑这些东西来装神弄鬼,总是听得咱们一头雾水。」



揔兵卫所言的确有理。



被誉为妖怪巡查的剑之进,每逢碰上不可解的怪异案件,便要召来友人征询意见。但至今也靠这伙友人,接二连三解决了两国火球事件、池袋村蛇冢事件、以及野方村山男事件等不可思议的奇案,并因此威名远播。



不过。



这妖怪巡查召来众人时,契机总是如此暧昧。开头多半绝口不提这回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案件、或到底有哪儿费人疑猜。



剑之进每回所提的问,都是同样荒诞无稽。诸如鬼火是否能引火?蛇能活多少年?或山男究竟是人是兽?大致上都是些神鬼玄学。虽然到头来,都能发现这些问题背后都不过是合理案情,但大抵都是以这类怪谈起的头。



这回的问题——



则是青鹭这种鸟,究竟会不会发光。



有无听说这鸟会幻化成人。



信州一带是否有此类传说。



这些问题——悉数是如此令人狐疑,却又完全不得要领。



大致上,揔兵卫说道:



「关于怪火,上回碰上那桩火球事件时,咱们不是已讨论了良久?当时正马那假洋鬼子还曾说了一番大道理。噢,当时他曾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指的可是电气?与次郎为他解围道。



「没错,世上就是有这种叫做电什么的东西。稍早与次郎所朗读的那篇甲府勤番什么的所撰的记述上不也提及了?逆抚猫毛便能见光,可见羽毛一类的东西,原本就是会发光的。」



是么?剑之进语带质疑地应道。



「你这蠢官差还在怀疑些什么?《耳囊》中那篇记述不也提到了同样的事儿?」



两者不甚相同罢?这位巡查大人说道:



「《耳囊》中可是有幽灵的。」



你这蠢货!揔兵卫怒斥道。或许他无意动怒,但这武士末裔的嗓门儿就是这么大。



「喂,剑之进,看来与次郎朗读那篇记述时,你是根本没听清楚。里头仅提及某人逮住这东西煮来吃,有哪儿提到有幽灵出现了?」



「但那只鹭……」



「可没说它化成了幽灵呀。看来你是不知道,鹭其实有形形色色,其中有些大得惊人。再者,名为青鹭者,其实也非真的是青色。夜道昏暗,如今虽有瓦斯灯可照明,但你应也知道,文化二年的四谷不比今日的银座,入夜后铁定是一片黑暗。」



用不着你说,这我当然知道,剑之进说道,但话里不带一丝霸气。通常碰上这种情况,剑之进说起话来仿佛要与人吵架似的,这回却毫无这等气魄。



「若如先前所言,鹭真能发光,夜里看来应为白光,否则哪可能教人瞧见?总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道上,看来想必活像个硕大的白色物体。」



「记述中不是提及,那东西有一目泛光?」



「那眼肯定要比躯体更为光亮。好罢,倘若真有幽灵,为何仅有一只眼?」



「这……」



难不成你要说,这东西就是名曰一目小僧的妖怪?揔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



「那不过是妇孺读物中的幻想图画罢了,哪可能真有这种东西?瞧你还真是蠢得可笑呀,都要教人笑掉大牙了。」



揔兵卫放声大笑道。



「是哪儿可笑了?」



「噢,瞧你这般愚蠢,难道还不可笑?与次郎也解释过了,作者曾表明那则故事不过是则巷说传闻。试问,有谁比听完后还把那事儿当真的你要来得滑稽?」



「谁把那事儿当真了?我不是说这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不值采信?」



「就是说呀。作者原本便仅打算说个相声。为何你就是没听懂?」



「谁说我不懂了?」



「那就该相信这位作者。你不是怀疑这作者的出身么?此人曾任奉行,可是位聪明的贤者,就连巷说也能写得妙趣横生。文化二年的江户,上至奉行大人,下至爱说常论短的百姓,都没一个相信鬼怪或幽灵这类的传闻。总之,狐火烧尽见枯芒(注:江户中期名俳人与谢芜村之名句),作者不过是在揶揄有人把这东西煮来吃,还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儿呀。」



「你是不信?」



「当然不信。这故事叙述的不过是某人看见了一个庞大的白色东西,扑杀后发现原来是只青鹭,便将之煮来吃了,并无任何神怪之处。不过是在发现这东西原来是只鹭鸟前,将之误判为幽灵罢了。此外,也曾见其似有一目泛光。此文之本意,其实是记述这些个误判,如何使此事传为笑谈而已。」



「作者果真将之视为笑谈?」



「当然是。要不怎会冠上『捕幽魂烹煮食之』这玩笑似的标题?若非将之视为笑谈,此文被冠上的应是『青鹭成妖』、或『误视青鹭为妖物』一类的标题才是罢?」



「意即——作者认为鹭鸟的确能发光?」



想不到剑之进竟然是如此单纯。



揔兵卫活像扑了个空似的,一脸不悦地望向与次郎。



「你可知这是否属实?毕竟我是没瞧见过。」



「秦鼎的《一宵话》有云,海中之火,悉数为鱼类之光,俗称之火球,则为蟾蜍所幻化之飞天妖物。此外,凡青鹭、山鸟、雉鸡等,于夜间飞行时皆可发光。」



「皆可发光?」



真有此可能?这下,揔兵卫突然又纳闷了起来。



「虽难断言这些东西无法发光,有时似乎也真能发光,但皆能发光这说法是否属实,可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我是一度也没瞧见过。」



大抵,鸟在入夜后应是无法飞的罢?揔兵卫说道:



「鸟不是夜盲的么?」



「枭倒是能飞。」



「但枭可不会发光。」



「这回的话题,与枭何干?」



剑之进打断了这场无谓的争议说道:



「羽毛为何能生电,这道理我是并不懂。说老实话,毕竟连猫也没养过,毛究竟是如何发光,我也是完全无从想象。当时将那火球解释成类似雷电的东西,我是还听得懂,但鹭鸟发的究竟是什么光,可就无法理解了。难不成是类似光藓一类的东西?」



或许是反射罢?揔兵卫说道:



「好比雉鸡什么的碰上日照,会发出耀眼光彩。这东西或许也能在漆黑夜里反射月光。」



漆黑夜里哪来的月光?与次郎说道:



「总之,我认为这应非灯火般的火光,或许不过是形容鸟光,或俗称鸟火,即飞行时鸟尾拖曳而出的火光,据说即便是停下时,看来也像是起火燃烧似的。会不会就只是这么个意思?」



「那叫电气什么的,是否也会发光?」



被这么一问,大伙儿全都回不上话来。



「正马那家伙虽然可憎,但这类舶来的知识,除他之外还真是无人能问。虽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那家伙一说起洋人的好,便像在自吹自擂似的说个没完。倒是——」



正马今儿个怎么不在?揔兵卫左右张望地说道。其实张望本是多余,这回大伙儿一如往常,同样是聚集在与次郎租来的居处,房内狭窄到根本无须转头。



「该不会是吃坏了肚子吧?」



是我没找他来,剑之进回答道。



仓田正马这位曾放过洋的假洋鬼子,亦是此三人的猪朋狗友之一,经常前来同大伙儿讨论此类异事。



「为何没找他来?那家伙不是比谁都闲么?噢,难不成是你不想再听到那家伙揶揄你落伍、迷信什么的?」



你这心情,我多少也能理解,揔兵卫说道:



「那家伙的确是惹人厌。唉,同他认识了这么久,我也是看在武士的情面上,才同他打交道的,否则看这家伙没有半点儿日本男儿的风范,老早就同他一刀两断了。」



没找他来,并不是为了这个,剑之进怅然若失地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亏那家伙还是个幕臣之后,却从头到尾一副洋鬼子德行,而且这混帐还从不干活儿,真是个荒谬至极。」



「与他不干活、或是个假洋鬼子也毫无关系。问题在于他是个旗本的次男,而且父亲还曾在幕府担任要职。」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揔兵卫问完便别起了嘴角。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同样猜不透的与次郎问道:



「该不会是有什么内幕吧?」



「官差岂能有任何内幕?身为人民之楷模,我可是凡事力求光明磊落。」



「那么,何不把理由说清楚?」



这下就连与次郎也沉不住气了。



「别说是咱们这位使剑的老粗,你这个巡查大人说话的德行,就连我听了禁不住想抱怨。先是鹭鸟如何如何,接下来又是信州如何如何,只懂得向大家抛出谜题,就连特地为你找来史料,你也对作者的身分百般拘泥。」



你所提的哪是信州的故事?揔兵卫揶揄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并非学者什么的,不过是个贸易公司的职员,哪可能找到完全符合的史料?但即使我对这再不专精,也特地找来了这则《里见寒话》中的记述。不过是认为既然信州与甲州相邻,至少算是较为接近——」



我知道我知道,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这番话搪塞道:



「我并无任何抱怨。对你这番心意也由衷感谢。」



「是么?但瞧你一脸不悦的,抛出个谜要咱们猜,都已经够让人困扰了,还频频抱怨人家身分如何、家世如何,一会儿人不值得信任,一会儿故事不值得采信的。这下又批评幕臣如何如何,教人听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你究竟想问些什么。」



一点儿也没错,揔兵卫颔首说道:



「若存心隐瞒,就别来找咱们商量。若要同咱们商量,就不要有任何隐瞒。若是打一开始就把话给说明白,大家不都省事?贸易公司或许有假可放,但我这种武士可不能如此吊儿郎当。为了帮你个忙,今天我也是特地抛下道场公务上这儿来的。」



「喂,你一个门生都没有,在道场或上这儿来,根本没任何差别不是?」



谁说我没门生?揔兵卫回嘴时虽面带不悦,但并未积极辩驳,因为与次郎所言的确是事实。揔兵卫曾向山冈铁舟习剑,是个武艺高强的豪杰,如今于猿乐町主持一个道场传授剑术。但如今并不时兴习剑,道场根本是门可罗雀。



即使如此,去年为止仍有寥寥数名门生,但到了今年就完全绝迹了。正马曾如是说。



众人沉默了半晌。



「其实……」



剑之进沉着脸打破了沉默。



接着又低声说道——这回是受一位宫大人所托。



「宫、宫大人?可是指官军?」



「乃曾为公卿之贵族。噢,如今已改称为华族了。而且此人还是东久世卿的同辈,曾官拜国事御用挂与国事参政(注:「国事御用挂」乃由掌管宫中事务之宫内省所任命之官员,负责以一己之经验或专门知识侍奉皇室。「国事参政」则是江户时代辅佐大名执政的家老别称。其余别称尚有奉行、执政。参政位阶在执政之下),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人物。」



东、东久世?揔兵卫惊呼道:



「可是那官拜侍、侍从长的东久世卿?」



「据说此人曾与东久世卿一同为尊王攘夷运动效力,故维新后得以从政,曾历任多项要职。如今业已自政界引退,不再过问国政。」



「究竟是何方神圣?」



「乃由良公房卿。」



「由良?」



揔兵卫再次失声大喊。



「我原本不想言明,就是怕你这家伙大声嚷嚷。」



「真是的。此人不就是鼎鼎大名的由良公笃之父么?」



「由良公笃又是什么人?」



与次郎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完全不识任何华族、士族,对新政府的一切亦是一无所知。虽听说过太政大臣三条实美、或右大臣岩仓具视这些名字,但被问及左大臣是何人,可就答不上了。并不是因为他对此类人物毫无兴趣,而是忙于应付生活,根本无暇他顾。



再者,与次郎依然是满脑子幕府时代观念。虽不至于对这些阶层有多熟悉,但仍无法接受如今公卿与大名皆以华族称之。即便理性上接受了这事实,但感觉上却还是认为两者有所区别。



这由良公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与次郎向揔兵卫问道。



「是个儒学者。」



「儒学者?不是个公家么?」



「是个公家又如何?儒学哪有分公家武士的?即便是贵为天子,也得学习儒学哩。」



「是么?」



与次郎还以为儒学是武士的学问。



「由良公笃乃前年以仅二十二岁弱冠之年,便开办名曰孝悌塾之私塾的秀才儒者,甚至为部分人士誉为林罗山再世。昌平黉(注:一六三○年设立,为当时日本儒学教育之最高学府,对后来的藩校与私塾影响深远)出身者对此人亦是赞誉有加,据说还收有不少异国门生哩。」



「异国门生?异国人也要学儒学?不过据说儒学最为发达的,乃支那与朝鲜,为何要专程到日本来学?」



是洋人呀,揔兵卫说道。



「洋人也学儒学?」



「真理本就不分东西。由良生性勤勉好学,曾积极学习洋文,据说还造诣颇深。法兰西人什么的,儒学还研习得颇为认真哩。」



你可清楚呀,剑之进说道。



「因为我有门生在他的私塾研习。」



「哈哈,原来你的门生是被抢到那儿去了?」



谁说是被抢走的?听见与次郎如此挖苦,揔兵卫不悦地把头一别驳斥道:



「剑道亦是为人之道。我不过是见时下的年轻人普遍修养匮乏,将门生送到那儿读点儿论语罢了。」



听他这番强辩,正马若是在场,铁定要把他给痛骂一顿,两人也必定会吵起架来。



幸好与次郎无意同这满脸胡子的莽汉争辩,仅将这番强辩当耳边风。



即便如此。



「原来这位秀才儒者之父——是个尊王攘夷有功的华族大人呀。如此大人物,怎会找上咱们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



这就是问题所在,剑之进一脸愁容地说道:



「似乎是去年在报纸上读到那则关于火球事件的报导。」



「这等大人物,也会读那种荒诞无稽的瓦版?」



「总之就是读了。噢,该怎么说呢,此人似乎对怪火颇感兴趣。」



「怪火?可是指鸟火?」



「正确说来,应是对鸟和火感兴趣。此人年少时,似乎曾经历过某种与鹭鸟及妖火有关的事儿。但由良家代代尊崇儒学,意即,不语怪力乱神乃其家风。故长年以来,对此事只得三缄其口。」



「但这下却听到了你这妖怪巡查的名声?」



「当时,《东京日日新闻》之记者邀我进行访谈,当场便以一白翁所讲述之内容为基础予以答覆。谁知事后却有当时未有记者在场之报社,拿这则故事来开玩笑。其中甚至有些报导还佐以一火中有人脸之火球、和一与我酷似的巡查格斗的插图,有的将我的姓氏矢作篡改为荻(注:取其谐音。矢作读作やはぎ,荻读作おぎ),有些甚至还胡乱将我的名字写成了与荻正兵卫什么的。」



这下哪有谁认得出报导中的是谁?揔兵卫说道。



「那么。」



与次郎切回正题问道:



「这位大人物同你问了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只见剑之进板起脸来,直摩挲着胡子。



【参】



天保年间。



算来已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了。



大概就是那阵子的事儿罢。之所以不记得事发何时,当然是因记忆不甚明了。当时的由良公房卿,还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娃儿。



记得当时两眼所见,是一片山中景色。



至于是哪座山,可就不确定了。只是不知何故,印象中该处地势似乎不低。不过,倒也不是林木苍苍的深山景色,而是片一望无际的桦木林。当时日照是强是弱虽不复记忆,但依稀记得并不是个阴暗无光的白昼。举头仰望,辽阔的天际虽不见星辰,但也不至于是一片漆黑。



或许是黄昏时分罢。



当时似乎还听见了潺潺水声,但记不得是否看见了河川,水流听来也并不湍急。如今想来,当地或许是座涌泉或湿地。



总之,印象中该处似乎是个高地上的湿地。



最不可思议的,是光。



记忆中,年幼的公房卿浑身发着光。



抱着公房卿的女人亦如是。



这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但这光不似油灯照明,记忆中并不耀眼。抱着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躯体所发出的,是宛如戏里的樟脑火,或飞萤尾端般朦胧的光。



公房卿记得自己被抱在女人怀中。



此女十分惨白。至于是如何个惨白法,可就难以形容了。也不记得赋予自己这种印象的,究竟是女人的脸色、还是衣装。公房卿仅表示女人浑身惨白且发着光,自己的躯体亦如是。



当时,公房卿被温柔地抱在女人纤细的臂弯里,紧抓着她帷子装束般的衣裳。手中那柔软布料的感触,至今仍能不时自记忆中唤起,但却不记得女人肌肤带有丝毫体温或气味。



在此之前的一切均不复记忆。



所有记忆均是自此突如开始。



如此经过了多少时间,印象亦十分暧昧。



后来。



有个男人现身。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惶恐。



男人一见到女人便畏惧得直打颤,恭恭敬敬地低头跪拜。



被抱在女人怀中的公房卿,低头俯视着跪在满地泥巴中的男人。



两人说了几句话。



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记不得。



或许不该说是记不得,而是当时的公房卿还是个稚龄娃儿,听不大懂成人的话。男人虽满身泥泞,但也不敢起身,女人则是不断向他说着些什么。



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女人的嗓音清脆,宛如铃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



接下来。



女人将公房卿递给了男人。



男人的衣装质地干燥粗糙,带着一股麝香般的气味。



公房卿一被抱进男人怀中。



铃,刹时一阵铃声响起。



紧接着,公房卿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振翅声。



连忙转头望去。



只见一头硕大无朋的青鹭。



正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中翱翔。



鹭鸟发着磷光般的光芒——



消失在澄澈的夜空中。



男人紧紧抱着公房卿。



紧得连指头都要掐进他的肉里。



此男——



「便是由良胤房,即公房卿之父。」



剑之进说道。



「公、公房卿之父?真是出乎意料。」



这故事听来还真是含糊。



「那么,当时抱着公房卿的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这我也不知道,剑之进一脸纳闷地回答。应是母亲或奶妈罢?揔兵卫说道:



「都抱着娃儿了,还会是什么人?」



「不,看来应非如此。其母当年业已亡故,自此描述中亦不难确定,此女绝非奶妈或奴婢。」



「何以如此肯定?」



「若是奶妈,胤房卿何必对其低头?当时此人可是整副身子跪在烂泥巴里,叩头叩得满脸泥泞哩。」



「这……」



与次郎试着拼凑出一个解释:



「或许是为了央求该女将娃儿还给他?」



「央求?你这意思是,公房卿原本是被什么人给绑架了?」



「傲视天下的公家向个奴婢——噢,还不知道是否是个奴婢,总之,堂堂大汉向个女子平身低头,甚至不惜跪坐扣拜苦苦央求,看来应是为了确保爱子的安全罢?」



「有道理。」



我竟没想到能如此解释,剑之进说道:



「若将之解释成一个绑架娃儿的女人将娃儿归还其父,这情况就多少能理解了。」



且慢且慢,揔兵卫打断俩人的对话道:



「喂,这推测未免也太直截了当了罢?」



瞧他一脸惊讶,看来是无法接受两人的推论。



「若是不知抱走娃儿的男人是谁,也就没什么好说。但剑之进,你也说过该男乃公房卿之父。若是其父……」



公房卿哪可能问不出该女是何许人?揔兵卫拍腿说道。



「试着加以思考罢。哪管这奇妙回忆是如何朦胧模糊,哪管当事人当年是如何年幼无知,若有心追究,总有机会问出个真相不是?仅需稍事询问其父该女究竟为何人,不就能得个答案?若其父回答不知,或许便代表当事人记错了。若是知道,理应据实回答。即便事发至今已过了四十年,也不代表毫无机会查个水落石出。难不成是当事人自个儿没问?还是其父也在事发不久后便告辞世?」



「据说曾询问过,但其父拒不作答。」



话毕,剑之进伸手将鬓毛给拨齐。



「这可就离奇了。」



揔兵卫脸色益发不悦地说道:



「为何——拒不作答?」



这我哪知道?剑之进回答。



「不知道?你这回答未免也太离奇了罢?拒不作答——听来活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其父已承认的确曾有过这件事?」



「公房卿表示自己曾数度询问,但每回被问及此事,胤房卿均是一脸愁容,并严斥万万不得问及此事。」



「不得问及此事?」



亦即,此事的确曾发生过?揔兵卫自袖口伸出两支毛茸茸的胳臂,环抱胸前说道。



时值隆冬,这莽汉随意露出肌肤却毫不在意,直教人为他打一身寒颤。



「但再怎么说,人化身成鸟,振翅飞离这等事儿,听来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岂还需要为此争论?这故事的确怪异,但这状况要来得更为怪异哩。」



「总之,有只会发光的鹭鸟就是了。」



与次郎打断揔兵卫嘶哑的嗓音说道。



揔兵卫接下来要说的,想必颇为有理。但与次郎并不想听这类道理。



于某个不知名的高原湿地,一个抱着娃儿的女人化为发光飞禽振翅而去——与次郎整个脑袋已为这幻想般的场景所占据。



没错,剑之进说道:



「有个女人化为发光飞鹭,飞上天际扬长而去。总而言之,与次郎稍早为咱们朗读的《里见寒话》与《耳囊》,都是极为有趣的故事。不过,这该怎么说呢……?」



「的确,这些故事是不足采信。」



这下连袴的衣摆都给卷了起来的揔兵卫说道:



「原来如此呀。若是出自华族出身者之手,史料或许就值得采信。这下,我也能体会你为何不打算让那幕府要人之子一同商议。不过,剑之进,你实在是太杞人忧天了。」



「我哪儿杞人忧天了?可别忘了,正马之父曾是个佐幕派的急先锋。对他而言,朝廷可是——」



但不是老早退隐了?揔兵卫这莽汉回嘴道:



「哪管原本是个老中还是旗本,这些个前幕府时代的官衔,如今哪还有什么影响力?武士的气魄,可不是来自官衔呀。剑之进,仔细想想罢,德川的御三家,如今不也都成了华族?诸侯大名与殿上人,早已没什么区别。真不知那以洋鬼子自居的败家子,在这年头还有什么好神气的。即使今天把他给找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罢?」



不过,揔兵卫突然低下身子,一脸恶意地说道:



「剑之进,想必你心中也是这么想的罢?」



「怎么想?」



「就是——没这种事儿。想必正因你如此认为,才会感觉与次郎所朗读的内容令人质疑。是不是?」



「这……」



剑之进无法回嘴。因为真的教他给说中了。



「你打心底认为此事不足采信,但若推论这些纯属捏造,便等同于认为公房卿所言不实。但虽令人难以置信,也没胆轻易斥华族所言为无稽,因此才会如此犹豫。我说的没错罢?」



话毕,揔兵卫不由得放声大笑。



「不过,若连公房卿本人都不相信,哪可能找上你这傻子商议?毕竟公房卿其与其子均为鼎鼎大名的儒学者,岂有可能胡乱谈鬼论神?」



「但这可是公房卿自个儿叙述的。」



如此一来,不就代表是他记错了?揔兵卫说道:



「毕竟那不过是个幼子的经历。被递交其父时,或许背后正巧有乌鸦飞过。从这叙述的说法听来,的确像是那女人化成了飞鹭,但这种事儿哪可能发生?」



的确不可能发生。



但,即使如此……



「为何又提到信州?」



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记得稍早你曾问到信州什么的。难不成这件事儿,与信州有什么关系?」



「正是在信州发生的。」



「何以见得?」



其实,这故事并非到此为止,剑之进搔头说道。



原本经过细心整理的头发,就这么给他抓成了一团杂乱。



「若仅到此为止,即便是我,也要认为是公房卿记错了。噢,若非记错,我也要认为或许是公房卿自个儿误判、或看走了眼,要不就是他自个儿的幻想。」



「反正不管怎么看,此事都像是误判或幻想罢。」



「不过,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话毕,剑之进便紧紧抿起了嘴。



「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没错。由良家极为富裕,故公房卿时常出外遨游。不过,并非所有公家自幕府时代就是经济宽裕,而如今的公卿与华族,日子甚至较当时更为严峻。有些甚至因生活过于拮据,积欠了终生无法偿尽的债务。这全都是被迫废止家业使然。」



家业大概是些什么?与次郎问道。



所谓公家,之于侍奉将军的武家,指的不就是侍奉天子的对象么?照这么来说,天子所给予的钱财不就等同于俸禄?剑之进顺从地回答。



「一言以蔽之,华族的家业,大致上就是些知识或艺道(注:指艺术或工艺之道,涵括能乐、歌舞伎、人形净琉璃等表演艺术,以及邦乐、茶道、华道、香道、书道、盆庭等传统工艺)罢。家家都有些诸如琵琶、蹴鞠(注:中国古代的足球运动,亦曾传至朝鲜、日本、越南等国)、或古今传授(注:解析、考据《古今和歌集》亦作《古今集》歌风的学问,分为御所传授、地下传授、界传授三种体系,多为秘传)一类的传承,故得以靠传授这类技艺糊口。除此之外,尚有发放检定资格等权利,即诸如授与检校(注:江户时代设有管理盲人之自治组织,名曰当道,受寺社奉行管辖,亦设有别当、勾当、座头等共七十三段盲官位阶,检校为位阶最高者,须通过平曲、地歌三弦、筝曲、针灸、按摩等检定方能获授。得此位阶者,可着紫衣,持两撞木杖。最高位的检校享有与十五万石大名相等的权威)位阶一类的认可权。」



「是么?」



这些事儿,与次郎还是头一回听说。



「噢,原来座头为了争取检校位阶前往京都,就是为了这个?」



「如今应是不同了。成为检校需要相当程度的费用,故座头个个都得拼了老命存银两,只为向公家大人缴纳认可费(注:由于成为检校者得享优渥收入,故自元禄时期起,此位阶可以高利出租,为此缴纳的租金,正式名称为座头金或官金)。」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由良大人,也是个检校?」



「不,并非如此。公家糊口方式,其实是家家不同。由良公房虽出自儒学世家,但据说年少时比起儒学,对神道、国史、地志等学问更感兴趣。曾如菅江真澄周游诸国,亦曾如林罗山(注:江户时代初期之儒学家,热中钻研朱子学,于一六○五年以二十三岁的弱冠之年,成为德川家智库,对制定幕府初期之政治、礼仪、规章、与政策法令等贡献良多,对儒学之推广亦是功不可没)四处探听宗教祭祀之由来或传承。虽然平日多忙,大概也走不了多远。但其实……



「其实什么?你就别再卖关子了。」



揔兵卫催促道。



剑之进神情益发严肃地说道:



「事过二十年后,公房卿曾亲自造访信浓。」



「终于提到信浓了。」



最初便提过了,剑之进说道:



「当时,公房卿便于信浓——发现了那地方。」



「什么地方?」



「不说你们也猜得着。」



「难不成是——他被那女人交给其父之处?」



噢?揔兵卫失声喊道:



「他找、找着那地方了?」



「似乎是如此。而且在该地——公房卿又见到了那睽违二十年的青鹭。」



「指的可是那只鸟?」



是那化为鸟的女人——剑之进说道:



「公房卿见到了那女人。而该女以鹭鸟自称。」



闻言,与次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肆】



翌日午后,与次郎只身造访药研堀。



当日天气晴朗,但颇带寒意。



除了与一台疾驱而去的人力车以及一个小伙计所推的三泣车(注:手推车的一种。轮小、棒长,车台后方装有铁架,供年幼学徒或伙计运货使用的手推车。童工可能为推车辛劳而泣、被人抢饭碗而泣、再加上车轮发出的声响类似哭泣声,故得此名)擦身而过,沿途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或许是适逢旧历新年使然,四下一片静悄悄的,仿佛全城居民都消失了似的。



在巷弄中拐了几个弯儿,一片江户风情刹时映入眼帘。



药研堀隐士一白翁的居处九十九庵,便座落于这片江户景致中。



门前可见小夜正勤于洒扫。朝她打了声招呼,小夜便笑着回答:



「噢?与次郎先生。今儿个也是一个人来?」



「是的。近日大伙儿老是凑不齐。不过,也无须硬是把咱们凑齐不是?若是每回咱们都要像蚂蚁似的成群结队上这儿凑热闹,未免也太叨扰了。老隐士人在么?」



当然在,小夜面带益发灿烂的笑容回道:



「奴家总劝他老人家还走得动,若要身体安泰,偶尔也该出门走走,但他就是不听劝。就连警告他老眼昏花,别再读那么多书……」



同样是不听劝,小夜继续说道:



「哪管是碰上兰盆节还是年节,也不肯换个行头。根本不谙酒性,却一过年就频吃甜嘴,一点儿也不懂得应景,真是教人没劲儿呀。」



老人家也过旧历年么?与次郎接着问道。这下倒是想起年初来访时,似乎曾看到屋内饰有镜饼(注:日本年节期间用以祭祀神明的年糕,通常以大小两个圆盘状之年糕相叠而成)。但小夜回答:老人家并不热衷过旧历年。



虽然多年前便已改采阳历,但坊间依然难以适应。吊儿郎当度日的与次郎虽不觉得有多大不同,但有些人就是计较。直到如今,仍有不少老年人依然凭旧历过日子。



老爷改变得倒是挺快,小夜说道:



「老归老,但心境可是年轻得很。」



「敢问,老隐士可是名叫百介——山冈百介?」



「哎呀。」



闻言,小夜一对凤眼睁得斗大。



见状,与次郎略感尴尬,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噢,在下无意打探老人家的出身。只不过,在下曾为北林藩士,正是基于此一因缘,方有幸进出贵府,故此……」



「意即,先生循许多法子,探出了咱们家老爷的出身?」



「不,在下不过是稍稍浏览了敝藩之藩史罢了。北林藩为一小藩,历史甚为短浅。于五代藩主北林景亘治世,曾有一撼动全藩之大骚动。藩史有载,当时有一江户百姓,为拯救敝藩四处奔走,并载有此人之姓名。」



闻言,小夜蹙了蹙优雅的细眉,这神情看得与次郎一阵意乱情迷。



「噢,若老、老隐士不愿张扬,就当在、在下不知情罢。对老、老隐士之任何秘密,在下均无意打探。」



「哎呀,这哪是什么秘密?」



小夜以手掩嘴,开怀笑道:



「此事虽没什么好自夸的,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老爷绝非有意隐瞒,不过是生性不好张扬,经年保持缄默,如今也不知该如何说起罢了。」



和孩童根本没什么两样,小夜说道。



「和孩童没两样?」



「与次郎先生何尝不是?」



「在、在下?」



「先生与百介老爷的眼神根本是一个样儿。百介老爷自己也常说,先生和年少时的自己颇为神似哩。」



小夜,小夜。此时突然传来老人的一阵呼喊。



是,虽然笑开了的嘴依然阖不上,小夜还是睁开双眼应了一声。



可是有谁来了?老人问道。



好一阵子不见各位来访,瞧他老人家正寂寞呢,小夜回头望向百介这么一说,接着才以洪亮的嗓音朝老人回道:



「是与次郎先生。」



接下来,与次郎便照例被领到了小屋中。



老人依旧身穿墨染的作务衣(注:古时指禅宗僧侣行砍柴、耕作等日常劳动时所穿着的工作服)与灰色的袢缠(注:无翻领、轻羽棉材质的日式外套),蜷身的坐姿,教他的身形看来仿佛较原本更为瘦小。虽然屋内陈设看似一片寒意,但里头倒还算得上暖和。老人抬起头来,一脸和蔼地问道:



「就先生一个人来?」



「是的。矢作巡查有公务缠身,稍晚才能赶来。」



「噢?可是又遇上了什么怪异案件?」



「也称不上什么怪异案件——或许该说是个怪异的谘询罢。」



为何大伙儿没打一开始就上这儿来?与次郎不禁懊悔。与次郎即便使劲浑身解数,只怕也变不出几个花样,但一白翁可就是个通晓古今东西之奇谭巷说的高人了。不仅相关书卷收藏甚丰,还曾亲自周游诸国搜集奇闻怪谈。无须任何思索调阅,便能凭记忆陈述类似故事、或引经据典作出傍证,并借此作出合理解释。



即便如此,与次郎一伙人遇上此类异事时,总是没想到该先造访老人家,而是四人聚在一起,作一番无谓议论。待陷入死胡同谈不出个结论,才晓得前来造访。



或许,是因众人认为此类怪谈不过是捏造的故事,大多均属无关紧要使然。



不,或许凡事都得求个合理解释的揔兵卫与正马,以及天生酷好议论这类不可思议之奇事的剑之进,才会为此感到后悔。



相较之下,与次郎不过是爱凑凑热闹罢了。



与次郎向老人陈述由良公房卿一事。



话没说完,与次郎便注意到老人的神情起了变化。自其枯瘦容貌察觉些微情绪起伏虽非易事,但近日与次郎对此似乎多少变得敏感了些。



山中异界之怪诞回忆——



与次郎小心翼翼据实禀报,力求避免佐以任何润饰。



说到女人幻化为鹭鸟振翅飞离时,剑之进终于赶到。



果不其然,一脸紧绷的剑之进唐突地喊道:



「什么东西果不其然?也没先打声招呼,便闯进来大声嚷嚷,难道不怕吓到老人家?」



噢,失敬失敬,剑之进并拢双膝,向老人低头致意。



「那么,与次郎,你说到哪儿了?」



「我正在向老人家陈述公房卿儿时的怪诞回忆。倒是你方才那句『果不其然』,指的究竟是什么?」



「果不其然……」



那东西,果然是姑获鸟,剑之进说道。



「姑获鸟?」



「没错。据说乃难产身亡之女所化成的妖物,想必你也听说过。」



「是听说过,但此事与这妖怪可有什么关连?」



「你怎会想不通?那女人就是姑获鸟。试着想想姑获鸟会干些什么事儿罢。」



会求人抱抱其怀中的娃儿,老人说道。



「没错。此妖常现身柳树下或河岸边,逢人路过便求人抱抱其娃儿。常人见之多半惊惶逃离,但接下娃儿者……」



便能得神力,是不是?一白翁再次答道。



「没错。老隐士果然是无所不知。相传有胆量抱下此娃儿者,便能获得神力或财富。」



「况且,尚有孤姑获鸟之真面目即为青鹭一说。」



没错没错,诚如老隐士所言,剑之进颔首说道。



「且慢且慢。剑之进,我可不像揔兵卫或正马,碰上凡事都要质疑是否合情合理。但话虽如此,听到你将这东西指为姑获鸟,我还是无法全盘采信。再说若是如此,当时的公房卿不就成了这妖物硬要人抱的娃儿了?」



正是如此,剑之进回答。



「正是如此——?」



「昔日还真有类似的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



「没错。往昔的确曾有意图中伤之流言指称,公房卿并非人子,而是魔物之子。」



「什么?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不是说过这是个中伤了?话毕,剑之进抚弄着胡子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现实中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否则哪还得了?这点道理,我至少还懂得。方才不也说过那不过是流言蜚语?与次郎,可要学着把话给听清楚呀。这不过是出于嫉妒而造的谣罢了。公家大人毕竟也是人,嫉妒之心当然也有。记得我也曾说过,许多公卿过得是清贫节俭的日子,尤其是如今,大半都活得颇为拮据。但公房卿他……」



「不是常出外云游?」



「没错。若非富人,这可是办不到的,总之家境是颇为富裕。由良家既非摄家(注:公家之最高家格,指日本鎌仓时代出自藤原氏嫡系的近卫家、一条家、九条家、二条家、鹰司家五个家族。又称五摄家),亦非清华家(注:公家家格之一,位于摄家之下,又称英雄家或华族。明治维新前,华族专指清华家)或大臣家(注:公家家格之一,位于清华家之下),而是江户时代方才成家之新家,于平堂上家中层级并不高,但也不知何故,日子竟能过得如此阔绰。如此一来,当然不乏招人嫉妒、造谣中伤了。」



「所以,这不过是恶意中伤?」



当然是恶意中伤,剑之进瞪着与次郎说道:



「否则还会是什么?只不过,毕竟无风不起浪。」



「意即,公房卿真是魔、魔物之子?」



喂,如此胡言乱语,岂不失敬?剑之进语带怒气地斥责道:



「竟敢如此污蔑华族大人?你这家伙脑袋可真是简单,若是如此,这流言岂不就是事实,而非谣言了?总之,试着想想以下两点。一是由良家坐拥财富一事,二是据传家中富贵乃是公房卿召徕的。」



「公房卿召徕的?」



「至少,外人均认为由良家是打公房卿出生后,才开始坐拥万贯家财的。虽不知这究竟是虚是实,但自当时起,由良家的确是开始富裕了起来——」



有多富裕?老人突然问道。



「这……其实也称不上富可敌国,不过是在公家泰半过得三餐不继时,由良家仍能确保衣食无虞罢了。」



原来如此,老人颔首问道:



「那么,如今又是如何?」



「如今……」



似乎便颇为清苦了,这巡查面有难色地说道:



「公房卿有多位弟弟。其父过世时,公房卿并未继承所有家产,而是兄弟共同配分。公房卿原本便是清心寡欲,其子公笃先生开设私塾时,亦曾援以不少的经费。此外,四年前添了第五子,公笃先生亦于去年添了一个娃儿。」



「子与孙相继诞生?不过这第五子,岂不是开设私塾之公笃大人之弟?」



同为兄弟,年龄岂不是颇有差距?与次郎惊叹道。想必差个十八、九岁罢,剑之进说道:



「总之,这该怎么说呢。俗话有云穷人多子孙,日子过得想必是颇为清苦。不过,毕竟私塾颇受好评,与其他公卿华族相较,至少算得上是衣食无缺。据说居于府内之华族大人们,负债总额业已高达两百万圆,有些华族甚至倾家荡产,都无法清偿债务哩。」



「那么,由良大人如今是否仍节俭度日?」



「想必是罢。日前,在下曾与其面会。方才发现此人竟是如此和善。原本还以为既是华族,应是个拘泥形式的人哩。据说若非本人谦虚禅让,否则早已于新政府中任高职了。依常理,这等人物应不至于与卑微如在下者随意交谈才是。」



有理,老人两眼茫然地说道。



看这眼神,似是又忆起了些什么。



「倒是,公房卿如今是什么岁数?」



「据说是四十九岁。」



已是四十九岁了?一白翁语带感叹地说完后,又数度颔首。



「噢,竟然打了这么个岔,还请多多包涵。剑之进先生,这故事应是还没说完罢?」



「是的。」



老隐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剑之进先如此奉承,接着又朝与次郎瞟了一眼,方才继续把话给说下去:



「方才在下亦曾言及,公房卿有多位弟弟。不过,其母似乎是一生下公房卿便告他界。弟弟们皆为……套个市井小民的说法,皆为其父之后妻所生。公房卿之母是个门当户对的公卿千金,与其家至今仍有基于亲戚关系之往来。噢,此事似乎仅能靠市井小民的说法解释——不过……」



「可有什么问题?」



「噢,不过公房卿这亲生母亲,和娘家似乎颇为疏远。出于好奇,在下曾稍事查探。却发现别说是其母之出身,甚至连是否真有此人都无法证实。」



「或许乃其母并非公家出身使然?」



这在下就不知了,剑之进说道:



「这可不同于调查神乐坂艺伎之出身。既然无人犯罪,便无从明目张胆深入探查,但倒也查出了个朦胧的轮廓。首先,公房卿之母并未留下任何与其出身有关之记录。至少绝非以胤房卿正室之身分享尽天年。而由良家开始变得阔绰,似乎是在公房卿出生之后。此两点,便成了公房卿乃魔物之子这谣言的根源。」



「不无可能。」



一白翁语带悲戚地说道:



「看来这位公房卿,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哩。」



这番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带同情,不如说是带歉意。



从老人的语气中,与次郎听出了一股微妙的激动。



但也不知此类中伤,是否有传进本人耳里,剑之进说道:



「总而言之,此类不祥传言,的确是有此一事实为依据。噢,虽说是事实,也不知这究竟是否属实——由良家之财源、与其母之出身,自胤良卿辞世后,悉数无从探查。但这背景,与公房卿记忆中这桩往事,似有某些微妙的符合。」



「诸如?」



嗓音虽嘶哑,但老人这问题还是问得魄力十足,吓得剑之进连忙端正了坐姿。



「诸……诸如公房卿乃当地出身卑微、但颇具财力的乡士之女与胤房卿所生。若是如此,按常理双方是不可能结为连理,毕竟由良家至今仍属华族,非门当户对者联姻,于幕府时代更是不可能获允许。因此,公房卿便可能是个落胤,即俗话所说的私生子。不过……」



「不过什么?」



「若胤房卿当年不希望结果如此,情况又将是如何?虽无法娶此女为妻,但或许可能求此女留下两人的骨肉。」



原来那场面也能如此解释。



抱着娃儿的,是公房卿之生母。



父亲胤房卿则是为两人无法成婚向其母致歉,并求其让予两人所生的骨肉——这解释的确不无道理。



「如此解释,或许有位高权重者以淫威胁迫之嫌,但维新前对非门当户对者是如何严苛,绝非今日之风气所能比拟。或许对其母生家而言,此乃一值得感激莫名之恩情也说不定。」



「因此,方向由良家提供经援?」



与次郎如此说道,剑之进随即回答:



「这的确说得通。也就是一个原本身分卑微的庶子,教有头有脸的世家给纳为嫡子。虽不知在如今这时世会被如何看待,但依四十多年前的眼光看来,世人可就要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了。毕竟这公家家境贫寒,为了子孙的生计着想,当然是能为其准备些银两最好。况且,对胤房卿而言,妻子身故后添了个娃儿总是不大得体,只得赶紧为娃儿定个身分——」



切勿凭臆测论断,一白翁以罕见的严厉语调说道。



「是。」



剑之进仿佛胡须下开了个大洞似的,惊讶得应声后连嘴也阖不上。



对不住对不住,这下老人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和蔼语气:



「老夫虽知剑之进先生并无恶意,但仍认为此事不宜以臆测推敲断之。即便事实真是如此,有些事儿终究是不宜道论,尤其与生死相关之事最是如此。老夫也是出于一片关心,方才如此奉劝。」



对不住,在下的确是过于轻率了,剑之进致歉道:



「但——」



剑之进先生,老人说道。



「噢,是。」



「公房卿找上先生,是为了什么样的请托?」



「噢。」



即使天气不热,剑之进依然频频拭汗。



「这……当然是向在下询问鹭鸟是否能幻化为人、可否发光等事儿。」



「原来如此。不过,先生稍早得到的答案,岂不是丝毫没回答这些个问题?」



「这……」



的确是如此。



与次郎与剑之进不过是以绝无可能发生这等事儿为前提,进行一番议论推理。两人均认为不可能之事,必有某种可解释之内幕,或此奇妙记忆中,必有某种特殊之隐情。



俩人仅针对此隐情作一番推论。



不过是试着将种种状况重新排列一番罢了。



但是……



「想必大人想听的,并非这类答案罢?」



「这……」



想必是如此,剑之进低下头回道。



「再者,老夫虽不知详情如何,但毕竟是与大人自身、以及其父相关之事,想必剑之进先生于如此短期内查证之结果,公房卿自身均已知晓。但即便如此,大人仍欲解明自己那体验究竟为何。是不是?」



「或许——的确是如此。」



「鹭鸟是否真有可能幻化为人、或大放光明——想必两位先生打一开始,便未曾打算将此可能性纳入考量。故此,既已作如是想,剑之进先生只消回答大人鹭鸟绝无可能幻化为人,亦无可能大放光明,一切纯属大人误判,不就成了?」



此言果真是一针见血。



自始至终,公房卿均未提及调查此事之目的,乃助其确认自身之出身。亦未表示欲澄清该女究竟是何人、或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果真不能幻化?」



不知何故,与次郎突然打岔问道:



「鹭鸟绝无可能幻化——是否真为正解?」



「这……」



老人眯起周遭皱纹满布的双眼说道:



「应无此可能。故这应是大人自身之误判没错。但若以误判解释此事,则当年将公房卿抱在怀中的女人,便是个有血有肉的常人了。」



原来如此。



这下事情便开始带点儿现实味了,老人继续说道:



「若是常人,便得追究此女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作如此举止。如此一来,必将重蹈如剑之进先生方才那番无益推论,荒唐臆测之覆辙。对此,老夫是不敢苟同。」



「意、意即……」



剑之进抬起头来,挑高眉毛说道:



「老隐士可是认为,毋宁将之视为妖物,较为妥当?」



「如此一来——大人岂不就成了妖物之子?值此文明开化时世,此类身分必将遭人歧视。相反的,昔日世人对此可就包容得多。毕竟古时有此身分者可能扮演两种角色,可惜,如今其中一种业已不复存在。只不过,即便该女果真为鹭鸟所化,理应也不至于对公房卿如今之立场造成任何威胁。」



的确是不至于造成威胁,剑之进说道。



「若是如此——只消再向大人提及与次郎先生搜来的《里见寒话》及《耳囊》等,以补述自古便有鹭鸟可发光、亦可能幻化为人之说法,似乎更为妥当。」



一如往常,一白翁这番见解,听得与次郎由衷佩服。



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若公房卿长年均是如此认为,或许这番解释最为恰当。



即便认为这情况有失合理,加以否定亦无法将这记忆消除。即使真是幻视、幻听,对本人而言依然是个现实的记忆。或许援引与此记忆雷同之例作一番解释,方为上策。



——但还真是俗气呀。



原来所谓文明开化,就是如此俗气?与次郎心想。



容老夫再为两位添些史料罢,老人说道,接着便朝小夜招呼了一声。老人住处史料藏书甚丰,此类文献想必是不少。



不过——但小夜拉开纸门的同时,剑之进却开口喃喃说道:



「怎么了?」



老人略带惊讶地望向这位巡查大人问道。



「噢,在下认为老隐士所言,的确是至为合理。但若是如此,二十年后那桩事儿,又该作何解释?」



「噢。」



与次郎失声喊道。



竟然忘了还有这么回事儿。



二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儿?老人问道,但也不知何故,老人却抬头望向同样是一脸纳闷的小夜。



二十年后,大人又与该女重逢,剑之进回道。



【伍】



信浓国位处深山之中。



当时,公房卿正自京都下镰仓,循上道经相模行至武藏上野,朝信浓国盐田庄而行。



据传,盐田庄乃北条义政隐栖之地。



原本是为尽览《古今和歌集》中歌咏的浅间山而踏上这段旅程,但途中兴致却给吸引到其他地方去了。由良乃文官家系出身,再加上家中又以儒学为业,公房卿自幼便对地志、历史、及信仰怀有浓厚兴趣。



抵达盐田庄稍事逗留后,年少的公房卿复沿千曲川而行。



虽说是旅行,但自其公家身分,不难想见应非声势浩大的大名旅行,沿途过的想必也是以石为枕、以地为床的日子。



抵达松原一带时,公房卿告知巡查也不知是何故,自己突然想入山走走,因此便披荆斩棘,踏入了无路可走的山中。



公房卿表示,也不知此山为何名。



甲斐信浓山峦众多,来自他国者,根本无从分辨。但自出山后便行至诹访研判,应是蓼科山或天狗岳等自巨石山巅进入的山。



沿途斩草拨木循兽道而行,走了好一段后,视野刹时豁然开朗。



原来自己尚未下山。



虽未下山,但此处似是一片湿地。



积水处处可见,草木岩水亦不见任何雕凿痕迹,看来应是一片人迹未至的荒地。与其说是山中,毋宁像是天涯海角才可见到的景致。



公房卿当时作如此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