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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男(1 / 2)



台版 转自 肉(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偶于深山出没



身高两丈有余



其形如鬼



猎师等遭逢此怪无须奔逃



略事请托



便可劳其为人担柴



甚以其怪力为傲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伍·第参拾柒



【壹】



许久以前——



有山男栖息于高山。



山男虽有个男字,但并非常人,



而是山神、山精,亦是山怪。



山男便等同于山。



因此,山男无须穿衣、无须言语、亦无须干活。仅靠捕鸟食鱼、以草树蔽体、于深山幽谷间四处游走,便足可存活。



乡民对其极为畏惧。



山民当然更是如此。



凡是常人——对山皆怀畏惧之念。



山予人诸多恩泽,



同时,却也可能取人性命。



亦是禁忌魔域。



山位处现世与来世之端境,乃两界间之幽世。



故此,山男即为魔物之一。



人人对山男畏惧不已,



将之视为威胁世人营生之妖物。



没错,山男亦被视为畜生。



既不语、亦不书,毕竟非人。



赤裸毛身、力强脚快,是个盖世冲天的巨人。



其形宛如兽类。



故人人视之为野蛮猛兽。



不过,



某日——



山男不禁纳闷,难道自己真为野兽,而非常人?



应非如此。



自己应是广受敬畏膜拜之神祉——而非仅是掳人吞噬的畜生。一思及此,山男由衷伤悲,甚感孤寂。



这下。



山男深感自己一丝不挂游走于山谷之间,其实是何其卑微。



此时,感觉似乎有点儿冷,



山男为自己制衣,



亦习得人语,



开始与常人往来。



但如此一来。



不知不觉间——



山男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山,



而是成了个常人。



最后——



也就如常人般死去。



【贰】



据传相州箱根有山男出没。浑身赤裸,以木叶树皮蔽体。居于深山中,以捕捉赤腹鱼为业。逢有市集,便前去同乡民购米。与人亲近,未曾闹事,除与人交易外少有言语,事毕即刻返回山中。曾有人循其足迹追之,但中途为绝壁所阻,亦无道路可行,只能任其如鸟般飞去,终未能觅得其居处。据传,小田原城主曾下令山男若加害于人,必以火枪等击之,故未曾引发事端——



此乃津村淙庵所著之《谭海》中的一节,笹村与次郎说明道。



「这津村淙庵是何许人?」



仓田正马问道。



「是个名人么?这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名字听来虽是煞有介事,但既然连听也没听说过,就不觉得有什么好佩服的了。大概是我自己无知罢?如何?咱们这位一等巡查大人,想必听说过这号人物罢?」



「当然听说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揶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倒是毫不动摇。



不愧是东京警视厅内唯一通晓古籍的名人。



「津村淙庵是位歌人。出身京都,居于传马町,甚至曾担任佐竹侯(注:佐竹氏于江户时代为外样大名,为统治秋田藩之藩主)之御用达(注:有进出幕府、大名、旗本、公家、与寺庙神社进行买卖之特权的商人)。」



佐竹侯?那不就是秋田藩(注:江户时代位于日本东之藩国名,原名久保田藩,秋田藩为俗称)了?一脸胡子的揔兵卫问道。



维新后,举国上下日益洋化,但这揔兵卫却未顺应时潮,至今依然一副粗犷无礼的武士模样。



「这我可就不懂了。既然是歌人,这册名曰《谭海》的书中理应有些诗歌才是。但方才那段,怎么听来丝毫不像诗歌?」



此书并非歌集,与次郎解释道:



「而是将当时之异国传说、世间传闻集结成册的书籍,可说是册见闻随录罢。」



也就是民间故事罢?正马揶揄道。



正马这人和揔兵卫正好相反,时常摆出一副仿佛忘了自己是个日本人的态度。但哪管他再怎么把自个儿当洋鬼子,长相还是一副大和民族的模样,身躯既没特别高,鼻子也没特别挺。



「所谓当时,是指何时?」



「应是在安永至宽政之间罢。收录这则记述的第八卷,想必是在天明年间写成的。」



这不是近百年前的事儿了?正马说道:



「不过,至少要比上回那则故事更近些。你们怎么老是找来这种老故事?活像把剃了的胡子塞进怀里珍藏似的。」



「你难道不知什么叫温故知新?」



揔兵卫竟然罕见地为与次郎撑起了腰来。



通常,与次郎与剑之进、或揔兵卫与正马对凡事的看法多属对立,尤其对此类奇闻异事的见解更是南辕北辙。总之,平时揔兵卫与正马便有如官军与幕军(注:指明治军与幕府军),两人一碰头便难免起争执。



「你老爱卖弄些洋学,满口文明开化什么的,但也不过是空有一身异国行头,哪懂得什么道理?我虽不爱听这类鬼怪故事,亦不赞成怪力乱神,但一看到你这种嘲弄我国的态度,也要起一肚子火。」



「我哪儿卖弄洋学了?不过是认为这记述过于古老罢了。噢,虽说古老,但可曾嫌它哪儿不好?我每回都不禁质疑,为何你们老爱拿这种老掉牙的怪奇故事来佐证?矢作这回碰上的案件,毕竟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罢?」



当然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剑之进说道:



「在下是个巡查,可不是个学者。」



「但近日,大家不是称你做妖怪巡查么?」



揔兵卫哈哈大笑道:



「不赖嘛,这浑名应该正合你意罢?」



闻言,剑之进一脸不悦。



拜两国火球案与池袋蛇村案,接连被「东京日日新闻」及「东京绘入新闻」所报导之赐,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俨然被塑造成了一个专责解决妖异事件的官差。



「这下再怎么抚弄你那把胡子,也讨不回你的威严了。想不到你这奉行所内最无能的蠢才,也能成为驱魔除妖的专家,这下可出人头地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别再瞎起哄了,与次郎制止道:



「揔兵卫,把揶揄自己的友人当有趣,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武士风骨?」



不不,我可是诚心诚意地在向他致贺哪,揔兵卫苦笑道:



「总之,我可没把这当笑话,玩笑一场,你也就别当真了。总之,这类事儿我也曾听说过,这就把它说出来,请你大人大量,快快息怒罢。是关于山什么的事儿,对罢?」



「没错,山男。」



揔兵卫咳了一声清清喉咙,接着便开口说道:



「有个到我道场习武的家伙,曾于前高田藩担任藩士。大家也知道,高田藩地处越后那头,是个山深雪丰之地。黑姬、妙高均是当地的险峻山岭。」



不仅是辖内有山,与次郎等人总认为整个高田藩均是位处山地。



「当地冬季天候严寒,需要大量柴薪方能度日,因此入山捡柴就成了重要的差事。不过,越后一带的居民均遵循一个铁则,那就是若于山中遭逢鬼怪,均不得与他人议论。」



「噢?」



闻言,与次郎向前探出了身子。



揔兵卫极少提及这类故事。不,不光是揔兵卫,时下这类故事已鲜少有人提及,如今大家净谈论些新鲜的、未来的事物。不仅是正马,若是谈起过于古老的故事,一般人多要语带批评,以顺应时潮。如今仍将谈论这类传闻怪谈视为趣事的,大概仅剩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一人了。



不过,即使仅是传闻、或捏造的假故事,听人亲口叙述毕竟是趣事一桩。



至少与次郎将之视为一件趣事。旁人或许要斥之为捏造或迷信,但与次郎依然深受这类天马行空的巷说所吸引。



揔兵卫又咳了一声:



「至于道出于山中所经历之怪事者,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灾厄,就连我这位门生也不知道。总之,对此类无谓风说感到恐惧,是件愚蠢至极的事儿,我可不相信这类迷信。反正这门生如今已非藩士,我也就毫不客气地对他下令,今后不许再谈论这种事儿。」



为何要如此命令?剑之进一脸嫌恶地说道:



「你未免也太野蛮了罢?相信这类传说,实与信仰神佛无异。难道武士道会强逼人舍弃虔诚信仰?若是如此,不就代表这种武道才是真正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



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呀,正马笑道。



「有什么好笑的?」



「信仰之道与剑术之道,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



「这是哪门子傻话?哪管时代变迁、幕府崩解,日本男儿的壮志仍不曾改变分毫。尊崇尚武之道,有哪儿跟不上时代了?新政府虽禁止贩卖粗俗的咒术行头,但可没禁止学武习剑哩。」



「四年前不是才禁止了复仇?当时的禁令上也载明,复仇乃以私事侵犯公权之举,故须禁之。」



听了剑之进这番话,揔兵卫使劲咳了一声说道:



「看来咱们这位胆小如鼠的巡查大人,大概是以为剑道仅是用来伤人、杀人的,未免也太没见识了罢?剑道之修行,讲究的乃是精神之修养,尚武之人,也必须力求品行端正,武士道可不是建立在畏惧迷信上的。总之,我这番论调绝非强词夺理,就连我这位门生亦有同感。」



算了算了,有话就快说罢,剑之进说道。



「这门生表示,曾听闻有人于捡柴时遇见山男。」



「他可是亲眼瞧见?」



「不,这并非我那门生的亲身体验,但仍是个值得一闻的奇谭。似乎是我那门生的某个同辈看见的——而且,似乎曾与那东西有所交流。」



「与山男交流?」



这下就连正马也哑口无言了。



目击妖物、或为其施法所惑一类事件或许时有所闻,但与其有过沟通,可就不寻常了。



「此人曾与山男有所交流?」



「这东西究竟是何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根据此人所述,这山怪是个高逾六尺的庞然大物,肤色黝黑,浑身红毛,腰缠树叶以蔽体。据说,这山怪当时是前来取暖的。」



「这东西可懂人话?」



「据说话大体还听得懂,但似乎无法开口言语,仅能发出牛马嘶鸣般的叫声,看来似乎无意加害于人。那门生的同辈表示,只要自己在山中小屋生火取暖,此山怪便不时现身。既然想取暖,代表其可能畏寒,以草木蔽体,可见其亦知羞耻,此山怪表示,自己并不想赤身裸体,至少也该在身上披件兽皮——」



噢?剑之进惊呼道:



「这的确神奇,就连我也没听过这种事儿。难道此人曾与山怪有过一番交谈?」



「交谈或许没有,但这山怪似乎就是有其他办法与人沟通。这——或许该称做山男的妖怪如此表示后,翌日晚间便猎来两头羚羊。门生的同辈为其剥下羊皮,山男见之甚喜。后来,山男又以藤蔓制作了精巧的衣裳穿上,并为其猎来熊或兔等畜生充当谢礼。门生同辈为表赞许,便传授其防止剥制兽皮萎缩之法,甚至馈赠山刀为礼——大概就是这么样的故事。」



「噢。」



剑之进一脸益发惊叹的神情。



「这故事果真神奇——不过,这山男……」



可是个人?这位一等巡查一脸严肃地问道。



「应该——不是个人罢?」



「听懂人语,又貌似人形,应是个人才对罢?」



「这哪有什么稀奇?只要长时间与人相处,家畜禽兽也能听懂人语。狗听人唤了它的名字,不也会摇尾凑近?依我之见,这山怪有可能是近似狒狒或猿猴一类的畜生。」



世上可能有高达六尺的猿猴么?剑之进转头望向后方问道。当然有,正马说道:



「南蛮就有猿猴和牛差不多大小。猿猴种类繁多,你们最熟悉的《和汉三才图会》中,不也记载了不少?笹村,你说是不是?」



猿猴种类的确不少。



「上回查证时,的确曾浏览过此书——但如今多已不复记忆。不过,诸如长臂猿、猩猩,在下亦知南蛮有不少怪异的猿猴。」



当然有呀,正马说道:



「放洋期间,我也曾于翻阅博物志时,看过不少怪异猿猴的图画。我国幅员狭小,而且不仅狭小,亦属落后。即便真有什么至今仍未为人所发现的神秘兽类栖息山中,亦不足为奇。」



「亦即——山男算是兽类?」



剑之进眉头一皱。



「我可没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过,猿猴属于高等兽类。笑人愚笨时,不是常以比『猴子还蠢』为比喻?反过来看,也就代表猴子并不比人蠢多少。耍猴戏这句话,亦为出自猿猴好模仿人举止的习性之比喻。此外,巨大猿猴的传说亦是多不胜数。岩见重太郎所驱除的狒狒,不也是一种猿猴?这笹村应该最清楚罢。」



每当碰上这类愚昧的巷说——正马总是不忘揶揄与次郎一番。剑之进望向与次郎,意气消沉地吐了一口气说道:



「越后那叙述中的山怪——是否同样不过是只猿猴?难不成山男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个畜生?」



「且慢且慢。」



若是猿猴,理应生有一身毛才是罢?揔兵卫打岔道。



「身上有没有毛又如何?有谁说这妖物是个秃头了?」



「不不,仔细想想罢,有哪种猿猴是浑身赤裸的?凡是兽类,身上均应覆有体毛。即便真有浑身无毛的猿猴,哪可能既懂得人语、又懂得制衣蔽体?畜生毕竟是畜生,即便脑袋再聪明,也不会干这种事儿。即便懂得模仿人的举止,也不可能乖乖听人说话。若真有这种事儿,岂不笑掉人的大牙?」



你言下之意是?剑之进问道:



「既非猿、亦非人,那么这种东西,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山中妖物了。揔兵卫,你不是一向不相信世上有妖怪这种东西么?」



「世上的确没有妖怪。」



「那么,我还真想弄懂你这番话的真意。山男究竟是人、兽、还是妖物?瞧你们个个七嘴八舌的,至今仍是没听到半个解答。问此物是否为人,你们便答是兽。问是否为兽,你们又说不是。但问是否为妖物,你们又说世上没这种东西。为何就没人能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反正这东西究竟为何,根本不打紧。」



正马吊儿郎当地说道:



「管它是叫山男还是海男,谁在意它究竟是人还是兽?」



「当然在意。若是兽类,便可恣意击杀。但若是人,便不可轻易诛之;反之,则可裁之以法。而倘若是妖物……」



「就要把你给吓得屁滚尿流了是罢?」



揔兵卫再次高声笑道。



这下剑之进再也沉不住气了:



「混帐东西。咱们即便是好友,开起玩笑也得有个限度。看来,这下非得让你瞧瞧侮辱官差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才成。」



好了好了,与次郎制止道:



「稍安勿躁呀,剑之进。岂值得为这山男起如此争执?而揔兵卫,不是都要你别再这么揶揄人了?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副焦躁德行。至于正马,你说的咱们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既然知道这些个道理,何不以你那些舶来的知识什么的,好好为剑之进解惑?哪管你对此事嗤之以鼻,既然坐拥这些知识,何不给咱们一个解释?」



大家瞧瞧,笹村今儿个还真是有精神呀,正马说道:



「我的解释其实很简单。不分古今东西,妖怪这种东西都不曾存在过,这道理你们应该也是再清楚不过。关于这点,正如同咱们这位武家师父所言,即便在前幕府时代,也仅有不懂事的娃儿会相信这种东西。涩谷,你说是不是?」



揔兵卫颔首说道:



「谁都知道鬼怪这种东西,打从前便是编出来吓唬妇孺的罢?自古识学问者,打从心底就不会相信妖怪什么的。」



「那么,这山人究竟是——?」



「若非类似猿猴的兽类,便是人罢。再者,各地传说中的山男,也不见得全都是同一个东西。不过是有人将之当成山怪或妖魔,情况才会变得如此复杂难解。将未知的猿猴与人混为一谈,便是无知。涩谷所言不假,既无体毛又通晓人语,足以证明这东西是人无误。」



「果真——是人?」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正马一脸不解地扭曲着脸孔说道:



「不是人会是什么?矢作,还有笹村,你们俩一辈子都住在这狭小的岛国,想必是想不透罢。咱们这世界其实大是无比辽阔,在这辽阔的世界上虽然国家众多,但国与国可是相连的。一国之外,尚有邻国。」



本国不也是如此?剑之进回道:



「州与藩不也是相连的?」



「瞧你这蠢才。哪管是纪州还是艺州,住的人不都是一个样?可分得出谁是打哪儿来的?但世界上的民族可就是形形色色了,大海另一头的诸多国家,人民可悉数是在异邦民族的包围下生息的。」



「就是所谓的南蛮、东夷、北狄、西戎么?」



这些指的不都是包围国土四方的蛮族?剑之进一脸认真地说道。那是支那才有的说法,正马回答。



还真是四面楚歌呀,剑之进与揔兵卫挖苦道。



「喂,这下可是笹村要我说,我才辛辛苦苦费这番唇舌解释的,换来的竟是你们这么一阵揶揄。我这下谈的可不是四面楚歌、吴越同舟什么的。哪管是大唐还是大清,不都和咱们日本的州差不了多少?我指的是更不一样的国家。说得明白点——这辽阔的世上有着众多语言不通、长相不同、肤色迥异的民族,有些甚至连个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何谓连个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就这个意思呀,被剑之进如此一问,正马回答:



「有些民族并不定居一地,过的是四处放浪的日子。亦有些是因与其他民族作战失利,而被驱离自己的土地。无土地便无法建国,人口过少亦无法建国。其中甚至不乏被驱出故里,被迫深入山林生息者。」



「山林——?」



「没错。」



「和战败的武者潜身山中可是同样道理?」



「要来得更为严重才是罢?若要打个比方——应是好比黑船排山倒海而来,数万乃至数十万异国人上岸占领日本,国人泰半惨遭屠杀,硕果仅存者只得避居深山。」



岂可容这种事发生?揔兵卫忿忿不平地起身喝道。



「蠢才,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总之,史上的确不乏外来者入侵,人民只得徐徐移居山岳地带的例子。异国高峰不少,可不像咱们的黑姬、妙高、富士、浅间这类矮峰。」



「混、混帐,竟敢瞧不起灵峰富士?」



闻言,揔兵卫更是一脸愤慨。



「想不到你还没息怒哩。我可没瞧不起,只是山矮就是矮,还能怎么形容?国外的高山可是有两、三座,不,甚至十座富士叠起来那么高,光是抬头仰望颈子就疼了。」



瞧你吹嘘成这副德行,可曾亲眼瞧见过?揔兵卫依然一脸不悦地说道。



不过,正马这番吹嘘可是听得与次郎格外心动,脑海里不由得开始勾勒起足可遮天的高山景致。



「这哪是吹嘘?在海的另一头,如此高山根本是稀松平常,甚至有些民族,就在这些高山上生息哩。」



那又如何?揔兵卫不耐烦地发牢骚道:



「瞧你这般拐弯抹角的,有话就明说。」



「还不是因为你们老是瞎起哄,我才无法好好把话给说清楚?总之,大家不妨假设有个原本定居某地的民族,遭蒙另一语言习俗迥异、甚至相貌也截然不同的民族所压迫。原本的住民被入侵者给逐出平地,被迫潜入山中。」



「假设有什么用?正马,你该不会是打算说,这些像战败武士的家伙含恨而死,化成了山中的妖怪罢?喂喂,这是哪门子洋学?可真要笑掉咱们的大牙了。」



「蠢才,我才不似你这个使剑的跟不上时代,哪可能如此幼稚?别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无知。好罢,涩谷,先前说的并没什么了不起,重头戏还在后头。大家认为这些入侵者后来都做些什么?依常理,应是将原本的居民驱逐殆尽,并在这块土地上建国。是罢?」



「应是如此。」



「那么,假设这群入侵者所建的国,又为来自他国的入侵者所灭。」



「这回的入侵者,并非被赶入山中那伙人?」



没错,被与次郎这么一问,正马回答:



「而后,这回的入侵者,想必又要在这块土地上建国。不过,这些家伙丝毫不知,此处曾有居民为前一国所灭,被迫迁居山中一事。这下——」



「结果会是如何?」



「我正打算问大家结果会是如何。」



想必要大吃一惊罢,剑之进说道:



「都已经将这座山视为自己的领地了,这下在山中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民族,哪可能会不大吃一惊?」



「那么,山中居民又会如何?」



「这——」



「或许又得再度四处窜逃,觅地藏身。大家说是不是?」



想必——应是如此罢,与次郎心想。



语言不通,习俗迥异,双方碰上时就连简单的沟通也无法进行,更无从判断对方是否心怀敌意。



——如此一来。



依常理,的确是另觅他处藏身较为稳当。



「假设这种事儿发生个几回,毕竟山上同样是本国的领土,山下百姓依然会入驻山区伐木筑屋。如此一来——为避免遭入山者发现,山中居民不是得迁居他处,就是得更朝山顶逃,再不就是得开始穴居藏身。总之,两种文化绝不可能产生任何交流。」



这下,山上居民就被人视为妖怪了?



「还真是难懂呀。」



揔兵卫纳闷道:



「与次郎,你可听得懂?」



有什么好不懂的?与次郎回答:



「虽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总之就是文化与环境的不同,让两个民族仅能看见彼此的影子。即便双方成员有所接触,但彼此也无法将对方视为和自己同样的人,总认为那种地方不适合人居,当然是绝无可能有人出没。如此一来,双方便仅能以神怪之说解释这种接触——」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儿,正马说道:



「看来笹村也开始懂点儿道理了。唐土毕竟是幅员辽阔,国家或部族本就多如繁星。因此,这种事儿也是多到不胜枚举。少数民族若不是遭人迫害、歧视、或驱离,便是为其他民族所同化而消失。到头来留下的,就只剩这么些神怪故事罢。」



喂,剑之进打岔道:



「感谢你劳神解释了这么多,但咱们谈的是发生在这岛国上的事儿,可不是什么异国少数民族的故事。总之,方才正马你自个儿不也说了?我国是个幅员狭小的边陲岛国,住在岛上的仅有大和一个民族。」



「我可没这么说。」



正马罕见地端正了坐姿。这家伙平日总仗着自己一身洋装,以为如此仪态便可不拘小节。



「我的本意,其实是批评这种岛国根性。锁国时代早成过去,我国如今亟需放眼海外,借镜诸国。的确,咱们这国家看似由单一民族所构成,但其实这不过是个表象罢了。大家说是不是?」



「这和咱们稍早谈的哪有什么关系?」



「我对先民历史的了解虽然匮乏,但我国的确也曾住过某些文化回异的民族。大家难道不知咱们这岛国上,也曾有过一些不为国法所束缚、祭祀不同神祉、因循不同习俗生息的民族?」



「想必你指的是土蜘蛛或虾夷、熊袭什么的,那已是神代时期(注:意指日本的神话时代,即神武天皇即位的西元前六六○年以前的时期)前的事儿,都不知过了几百年了。」



「虾夷之地如今不是仍有原本就住在那儿的住民居住?据说这些人说的还是和咱们不同的话哩。既然琉球国的住民也有和咱们不同的语言与习俗。有文化回异的住民残留山中,哪有什么好稀奇的?」



「果真——没什么好稀奇的?」



与次郎不由得开始漫不经心地想象起来。



这山男究竟是人,还是猴?



「若是猴,便只能任由他去。但若是人,不就得为他想个法子了?如今乃文明开化之世,士农工商均不再有贵贱之别。」



「华族(注:明治维新后,原有的皇室贵族或诸侯、大名随一八八四年制定之「华族令」被统称为华族)、士族与平民可是还有分别哩。」



「如今武士都放下了刀,而平民不仅也能冠姓,不是连骑马的禁令都解除了么?但这山男——若真是个人,不就成了个无户籍、居所、甚至没有衣物蔽体的可怜人?」



「你认为他该受到保护?」



「也不知是否该说是保护——我仅认为,不该再让一个人不谙言语、衣不蔽体、未受丝毫文化薰陶。日本将成为文明国家,若他是个人,只要住在这岛上,便应视同国民。而对国民施以教育、供其过文明国民应有的生活,难道不是国家的义务?而此人既是开化国家之一员,不就也有当差干活的义务?」



「噢。」



剑之进双手抱胸,沉默不语。



「怎么了矢作?难不成——是有谁委托你去捕捉这山男,才教你如此烦恼?若是只野兽,大可杀之,但若是个人,可就不能这么办。而若是个妖怪,根本连捉也别想捉了——这该不会是你如此烦心的理由罢?」



是不是?正马逼问道。



「非也——此事并非如此单纯。」



剑之进一脸烦恼地扭曲着眉毛,低头抚弄着脸上的胡子。



「其实,是有个女人为山男生下了娃儿。」



「娃儿?」



揔兵卫惊呼道:



「喂喂,这位巡查大人。我可不想为了揶揄你再次惹与次郎生气,但你当真相信这种胡言乱语,还为此烦恼不已?」



「谁说这是胡言乱语了?」



「难道不是么?若这山男是只猿猴,根本不可能与人生育。世上哪有人兽之间能产下娃儿这等傻事儿?若此事当真,不就证明这山男根本是个人了?」



「听来——并不是个人。」



「不是个人?方才咱们这满脑子洋人学问的公子哥儿不也费尽唇舌解释过了,不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人就是人,兽就是兽,人与兽是不可能生得出娃儿的。」



若是个妖怪,又会如何?



「要我说几次你才听得懂?世上根本就没有妖、妖怪这种东西。」



「好了好了,我并不是不懂。的确——你们说的都不无道理。世上或许没有妖怪,反之,或许可能真有未为人所发现的猿猴、或文化不同的民族。不过,一个高逾六尺,浑身覆毛,虽听得懂人话但无法言语,能徒手将猪撕裂生食的东西——究竟该是兽,还是人?难道视之为妖怪真的错了么——?」



众人悉数静默了下来。



【参】



此事发生在武藏野某村落。



发端乃村内有一大户人家的独生女突告失踪。



失踪者,乃居住于野方村之农民蒲生茂助之长女阿稻。三年前的明治六年冬季,阿稻突然失去了踪迹。



蒲生茂助乃野方最富裕之农家,除了米、麦、萝卜之外,亦栽种甘藷及马铃薯等作物,据说其靠将作物贩卖至府内(注:日本古时丰后国之最大都市,位于今大分市中心地区),赚进了不少银两。



由于原本就是个坐拥大片农地的农家,维新后除务农之外,亦投入当地盛行的荞麦制粉业,辛勤耕耘下,又累积了更为庞大的财富。



茂助的成功秘诀,在于驭人有方。



即便坐拥广大农地,若只懂得默默耕稻,算不上什么才干。



欲有效利用土地,需要善用技术与人才。而茂助总能不计身分地征得所需的人才,并适才适所地加以运用。



工匠、商人、甚至身分更为低贱者,茂助均愿不分贵贱地加以雇用、平等待之,并将每人分配至最能发挥其专才之处。



采此新颖手法,可谓符合四民同权时代之潮流。



商人擅长数银两,工匠擅长制造器物,庄稼汉则擅长耕地。至于其他差事,茂助认为即便是无身分者,日久也应能胜任。



茂助生性和蔼,深谙待人之道,不分受雇者及主顾,对其均是景仰有加,让他得以顺利买卖交易,一切均运作得十分顺畅。



不过,亦有不少人对茂助的做法感到不满。



不仅是出于嫉妒,茂助不优先雇用同乡的作风,或许也招来不少反感。



这反感,或许是出自众人对身分低贱者根深蒂固的歧视。



尤其对茂助将小屋供其雇用之长吏非人身分者、或居无定所者居住一事,众人的反弹最为强烈。即便如今国民之间已无大名、下人之别,但多数人依旧因循前幕府时代的风习。雇用町人或许尚能容忍,但怎能雇用原本连个身分也没有的贱民?虽无人明显抱怨,但世间的反弹气氛已是十分明显。



就某种意义而言,众人的反弹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维新至今仍未满十年,此类歧视风气当然是尚未消褪。



明治四年八月,太政官颁布了以下的法令。



废秽人、非人等称,尔后其身分、职业均等同平民——



其条文内容如下:



废秽人、非人等称/均编民籍,其身分、职业均等同平民,罢地租蠲免制。



如此一来,原本备受藐视、其身分为社会所唾弃者,也欢天喜地的与农民或城内百姓同样成了平民。欲定居什么样的地方、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与什么人成婚,均为其个人自由——太政官是如此说的。



欢迎这道法令者有之。强硬反对者亦有之。即便如此,新政府仍得以继解放城内百姓后,进一步解放了饱受藐视的阶级,在表面上废除了身分歧视。



不过,成效也仅止于表面上。



如此一来,的确达成了四民平等,士农工商等世袭阶级之别是消失了。但即便如此,并不代表人们的生活真起了什么变化。



庄稼汉仍种稻、工匠仍制作器物、商人仍进行买卖。



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即便消弭了身分差异,职业毕竟无法说换就换。



哪管标榜如何自由、如何文明,人们仍得仰赖原本的谋生手段糊口。在此情况下,贫困者依然是一贫如洗。



不过,即便一贫如洗,能干活糊口者还算得上幸运。



维新后,某些阶层不仅失去了身分,甚至还失去了维生的手段。



这些阶层,即为最高位的武士,以及较最低位还更卑微的——贱民。



武士与贱民两种身分,本身即为职业。



武士们倒还好。即便已非支配阶层,但武士们至少还有些许积蓄,并能识字书写,亦有宅邸可居住。再者,这阶层还比任何人都懂得卖弄身段耀武扬威。



被统称为贱民者,可就办不到了。



这等人才真是一无所有。



在前幕府时代,这类人的生计尚不及维新后严峻。虽为身分制度所摒弃,但这些人至少还持有正规身分之外的身分,诸如长吏非人(注:长吏为江户时代管辖贱民之首长。非人则为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所界定的阶级之一,为最下层之贱民,依法不得从事生产性的工作,属非人头管辖。通常从事监狱、刑场之杂务,或低等民俗技艺等等)、乞胸猿饲(注:乞胸为在民家门前或寺内、广场等地借表演乞讨的杂耍艺人,猿饲则是以训练猿猴,并携其赴各地巡回表演来糊口之街头艺人)等。在幕府时代,这些也堪称身分——同时亦是这等人的职业。



但维新后,这类人连原本的身分也遭剥夺。



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取得了户籍。



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人就被授与了财产与差事。别说是授与,甚至是遭到了剥夺。分配给这等人的差事,几乎可说是任何人都干得来的。



神佛分家、废佛毁释(注:明治维新后,日本强力鼓吹神道,并颁布神佛分离令,间接引发了排挤及破坏佛教的风潮)等政策,更是助长了这股风潮。就连诸如山伏修行者等宗教人物,也完全给断了生计。



乞丐、愿人坊主(注:江户时代剃发素服,挨户行乞之伪僧。常徘徊市井,于自行许愿、诉愿后,开始向人乞讨钱米)、与鸟追(注:常见于江户之艺人,又名女太夫。多为非人之妻女出身,于年节期间施胭脂着华服,头戴编笠,至店家或民宅门口弹奏三味线吟唱乞讨),亦悉数成了一无所有的失业者。



除此之外——



虽已无职,但户籍仍在。既有户籍,便须缴纳税金。即便遇上的是穷人,税吏讨起税来依然是毫不宽待。总之,这刚推行的新制度其实颇为扭曲,个中藏有众多瑕疵。



自此,这些人的生计变得益形困顿,成为平民后,贱民阶层一口气成了一无所有的贫民,日子反而过得更不自由。除了极少数,这些人不得不迁入各种凶险之处,被迫在较原本更为恶劣的居处与条件下并肩讨生计。



茂助似乎毫无歧见,不,甚至可说是积极地雇用了这类人等。



至于茂助的本意究竟是不忍见这些人饱受饥寒折磨的慈悲、亦或出于以更低廉的酬劳雇人的盘算,则不得而知。



不怀好意的乡亲们,似乎泰半认为理由为后者。但即便如此,受雇者对茂助仍是满怀感激。即便饱受抨击诽谤,至少茂助似乎没有任何从事不正当买卖之实。



即便如此惹人嫉妒,蒲生茂助似乎不是个招人怨恨的人物。



该年冬季。



茂助之女遭到神隐(注:指人突然失踪之现象。古人认为人毫无前兆,突然于山中、林中、或城镇内失踪,乃神或妖怪所为)。



事发时,阿稻年方十八。



当时,茂助除农业与制粉业,经营范围还扩及酱油酿造,正打算大肆振兴事业。



隔邻的中野村已有人着手从事味噌酱油的酿造事业。有鉴于此,茂助起了同当地酱油业者攀亲家的念头。



女儿已到了适合成婚的年纪。



碰巧,在北国又觅得了合适的对象,双方亲事谈得十分顺利。当然,就事业合作的谈判也是大有进展。



正值此时——



事发前不久。



茂助周遭起了一阵骚动。



似乎是手下的碾粉工人间起了摩擦。



由于茂助不以姓氏出身,而是以人品作为雇用的基准,并应工作份量支付薪酬。因此手下雇员中,既有来自山区、亦有来自城镇、甚至不乏来自他国者。如此一来,即便茂助本人并不抱持任何歧见,雇员之间仍不时要起龃龉。



这起摩擦起因不详。



起初不过是双方持续产生言语冲突,后来某方按耐不住而出手,局势随即越演越烈。如此一来,原本不相干的局外人也纷纷开始介入,随着助势的人越来越多,局面终于演变成了一场剧烈争执。



此时,正值银座的炼瓦街(注:一八七二年银座大火后,于原地以防火之砖瓦搭建的街道。后毁于一九二三年之关东大地震)落成时。



这场争端虽曾一度平息,但双方怒火并未熄尽,事后依然是争执不休。随规模一再扩大,最后终于演变成连当地的地痞流氓都纷纷加入的大暴动。



对此事最感困扰的,莫过于茂助本人。



手下雇员停工,乡里抱怨连连。茂助虽曾极力劝阻,以防事态惊动官府,但任何努力均于事无补。



到头来,只得由警保寮(注:明治初期之警察制度中,隶属于司法省,职司掌管全国警察的单位,相当于今日日本的国家警察地方本部)派出捕亡方(注:即捕吏),方得以敉平暴动。



或许是贱民废止令接连引起暴动或起义,当局对此等事件丝毫不敢大意。



最后,共有五人负伤,八人被捕。



茂助也受到严厉谴责,被迫支付罚款。再加上来自邻近乡镇的强烈抗议,逼得茂助不仅是掀起事端者,就连其他甫晋身平民者,皆得悉数解雇。



到头来,这场暴动让原本几已谈定的亲事也就此告吹。



毕竟在此情势下,成亲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对方也在不知不觉间迅速疏远。



茂助也只能感叹无缘,就连原本盘算的新商计也因此被迫放弃。



就在此时——



家中千金突然失踪。



当时由于人手不足,家中成员变得更为忙碌,就连阿稻也得帮忙照料家事。



当日,阿稻也是打一大清早便忙个不停,后来出门打水,就此失去踪影。



直到傍晚,家人才发现阿稻失踪。



第二日、第三日,阿稻均未返家。



究竟是落河溺水,抑或遭人诱拐?三日过后,此事在村中掀起一阵骚动。



众人纷纷将暴动之事抛诸脑后。毕竟茂助原本就不是个恶人,一家还是自前幕府时代延续至今的望族。至于其女阿稻,更是众人公认的温柔姑娘。这下全村悉数动员,鸣钟击鼓入山寻人。



此时,亦有不少人推测阿稻或许是为难忍婚事告吹之苦而寻短。若是如此,曾助势起哄的村民亦是难卸其责。



搜索持续了三日三夜,但阿稻依然是行迹杳然。



「未料某日,阿稻却突然返家。」



剑之进说道。



「而且是在三年之后?」



揔兵卫问道。



「没错,正是在三年之后。阿稻返家,乃是四、五日前之事。」



「三年岁月并不算短。若要解释成迷了路当然牵强。怎么看都像是遭人诱拐、或离家出走,在他处生活多年。」



或许真是如此罢,剑之进回应道,但似乎语带几分犹豫。



「是否真是如此?」



「实情还真是不得而知。总之,阿稻是带了个娃儿回来的。」



话毕,剑之进一脸别扭地抚弄着胡子。



是谁生的娃儿?正马问道。



「当然是阿稻生的。」



「不,我问的是,生父是何许人?」



「这还用说——」



当然就是山男,剑之进语带不悦地回答。



「别瞎说。」



「我哪是瞎说?困扰我的,正是此事。」



「这就真教人不解了。在过去的三年里,这姑娘究竟是上哪儿去了?她又不是不能言语,为何失踪三年突然返家,却又——?」



正确说来——



阿稻并未返家。



而是被收容于比野方更为偏远的高尾山麓一带的村外某处。



据传,当时阿稻背着娃儿,在尚未开道的难行之处游荡。当时她浑身龌龊,衣衫褴褛。当地居民见状忧其安危,便唤其止步,并收容照料之。



据说阿稻当时的惨象教人不忍卒睹。



腰部以上披着一件以藤蔓束绑、无从判断原色的破布,脚下连草鞋也没穿。以一块看似布巾的东西背负娃儿,唯一的行头,便是几条似乎用来充当娃儿襁褓的破布。



秋季山区寒气逼人,冻得其手脚满是皲裂。



不论问及什么,这姑娘——阿稻总是闭口不语。



被问及姓名、住处,均不愿开口作答。



但这姑娘似乎并非不能言语,也不是精神异常。照料起娃儿来依然是手脚俐落,亦会出声哄弄,同时也会哺乳。



不过,显然这姑娘已有数日未曾进食,哪管娃儿如何吸吮,似乎都吸不出多少乳汁。再者,这娃儿也并非强褓婴孩,而是营养匮乏导致发育不良,虽体格看似甫出生不久,实际上应已非尚需哺乳的年龄。



即便如此,一尝到母乳的滋味,娃儿还是停止了哭泣,这姑娘也露出了常人应有的神情。其他时候,则总是眼神涣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依照料者所言,看来仿佛着了什么魔似的。但为其送上饭菜,又懂得彬彬有礼地低头用餐。



据传,如此过了两、三日,直至第三天,姑娘才终于开口致谢,并誓言绝不忘此大恩大德。



不过,姑娘依然不愿报上名字,问当时欲前往何方,仅是摇头不答,亦坚决不愿透露其出身,仅坚持不宜继续如此受人照料。



这下,村役(注:江户时代负责处理农村事务之基层农民官员)只得出面劝阻,若是如此只身离去,极可能是死路一条。



经过一番好言相劝,姑娘终于坦承自己即为野方村蒲生茂助之长女。



闻讯,茂助未感欣喜而是大惊,连忙赶去探视,见这姑娘确为自己的生女阿稻无误。



离散三年的父女,这下终得重逢,但是——



「未料,却添了个外孙?」



正马摩挲着下巴说道。



「没错。而且还看见母子俩竟均是瘦骨如柴。据说茂助见状,感觉两人仿佛是教狐狸给抓去了似的。」



这下又拿狐狸来比喻了?揔兵卫笑道:



「可真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呀。可惜咱们现在谈的不是狐狸,而是山男什么的。不过,这姑娘可供述了些什么?」



「供述?」



「没错,也就是关于那山男。也不知这东西是否像天狗,但这姑娘是否成了它的禁脔?」



「禁脔——也不知是否该如此形容。」



也不知是何故,阿稻起初似乎无法流畅言语,不仅话说得极少,内容还毫无要领,听得茂助完全无法理解。



仅说——曾居于山中。



并言——与山民为伴。



说的净是这种话。



不仅如此,话中还夹杂着不少从未听过的辞汇,常教人听不懂究竟是想说些什么。



问娃儿叫什么名,也仅直唤与太、与太。



似乎娃儿就叫这名字。



眼看丝毫理不出个头绪,茂助便向收容母女的村民们致谢,支付了充裕的礼金,便领着阿稻和与太回到野方。



接下来——



茂助试着以和缓语气——在供阿稻浸浴或食用滋养时,一点一点向阿稻询问原委。



但阿稻的记忆混乱依然。



仅记得曾外出打水。



接下来,又开始语无伦次了。一会儿说什么鳖助(注:古代贱民常以猎捕龟或鳖营生,故得此名),一会儿又说什么间师(注:为四处流浪讨生活、阅历丰富的「世间师」之简称)如何如何,一会儿又提到什么筑屋产子,教人听了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经过数日执拗询问,依然问不出一个究竟,茂助再也无计可施,只得请求阿稻至少说出娃儿的爹是何许人。



被这么一问,阿稻旋即陷入一阵错乱。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



——一丝不挂,硕大无朋,



——浑身覆毛,



怕死人了,怕死人了。



虽仍听不出一个所以然,但看来似乎是——有个浑身赤裸的彪形大汉,以蛮力掳走阿稻并加以凌辱,因此让她怀了这个娃儿。



问起这汉子个头有多大,阿稻便夸张地张开双臂,表示要比屋子还要巨大。同时还供述其力大无穷,就连猪或熊也能徒手扯裂。



经过半日,阿稻方才冷静下来。



「个头真有这么大?」



正马语带狐疑地说道:



「这还真是教人难以采信呀。涩谷,你觉得如何?」



「形容一个大汉身高六尺,不过是个比喻。再者,秋冬山中至为严寒,浑身赤裸绝无可能活命。大家不妨想想方才我提起的那门生所述说的故事,即便是山怪,不也想为驱寒就火取暖、穿挂兽皮?再者,若这东西是个人,应无可能徒手将猪或熊扯裂才是。」



「这东西可懂得食牛马?」



不知何故,剑之进一脸恨意地交互瞪着两名分别是土豪杰与假洋鬼子的朋友。



「有人认为食用牛肉锅(注:将牛肉与葱、豆腐等同于平底锅中烹煮的料理。又作锄烧,即寿喜烧)一类的肉食,是文明开化后的产物。但百兽屋(注:江户时代,居住于江户近郊农村的农民,常以枪枝猎捕野猪、鹿等破坏农地的野生兽类,并运往江户贩售。百兽屋指的是以此类自农民购得的兽肉,同时也可能贩售犬、猴、牛、马等肉类烹调料理的餐饮业)什么的,在府内(注:隶属于町奉行管辖的江户市内区域)打前幕府时代就有了。山区的猎户,不也频繁食用自己所捕获的兽类?」



「吃或许吃,但也不至于将之撕裂罢?」



的确有理。



与次郎认为不论怎么看,剑之进所述这袭击阿稻的汉子绝对是个怪物,不可能是个人。



这东西绝对是兽类,正马说道:



「应是什么新种的猿猴。据说南蛮就有狞猛巨大的猿猴,还能同狮子一决雌雄哩。」



「猿猴会袭击女人家?」



「谁说不会?」



「若为果腹而袭人,倒还能理解。但若是强奸,可就教人难以接受了,更何况还让这姑娘怀了一个娃儿。」



这当然不可能,正马斩钉截铁地回道:



「我指的并非这种事儿。不过是质疑这姑娘会不会是在山中遭到猿猴袭击,惊吓之余失了心智,将所有记忆都给搅和在一块儿了。」



意思是,娃儿的爹另有其人?揔兵卫问道。



「每个娃儿都注定有爹,人的爹当然还是人。」



「原来如此。想必你推测的是这么回事儿罢?这姑娘遭前所未见的巨猿袭击,虽保住了性命,却失了心智,一时间什么都给忘记了。徘徊山中时,又遭无赖施暴凌辱,便怀了这个娃儿——」



且慢且慢,剑之进打岔道:



「大家别忘了,阿稻并非在山中,而是在住家附近失踪的。若是在山中,或许遭罕见兽类袭击还说得通,但阿稻可是自农家至水井打水途中失踪的。若依你们的推测,这只巨猿不就是在其住家附近徘徊了?但可没任何乡民看见这种东西呀。」



「打水途中——难道不能稍稍绕道山中?」



「自野方至高尾山麓,凭一个女人家,走个一整天也走不到。一个小姑娘信步游走,哪走得了这么远?」



有理,正马这下也闭上了嘴。



「阿稻所言虽是虚实难辨——但总不能放任不管。茂助与众村民便研议须找出这山男什么的,并加以驱除。既然生得出娃儿,代表山男应是个人,若非兽类,总不能任由百姓放枪狙杀。若其真有施暴、掳人、监禁之嫌疑,应将其活捉并裁之以法。这就得由吾等官差来承担了。」



「只要呈报这东西是个妖物不就得了?」



与次郎说道:



「虽不知实情为何,既然其女业已归返,外孙亦安然无恙,茂助理应已无任何不满,不至于要劳师动众地央请警视厅的巡查大人出动。便告知东京警视厅之职务乃维护江户府之治安,而非驱除鬼魅魍魉,除妖之务应委由他人为之。虽知此事不易甘心隐忍,但也只能奉劝茂助大事化小,日后更加谨慎度日便可。」



闻言,剑之进神情益发气馁地回道:



「但如此一来,那娃儿……」



「娃儿怎么了?」



与太这娃儿——不就成了妖物之私生子?这位巡查大人说道。



「娃儿本无罪,总之得为他办个户籍。若日后须与人一同营生,少了个身分可就——」



没个身分,的确不妥。



如今社稷表面上虽宣称四民平等,但阶级歧视依然根深蒂固。若让这娃儿被烙上妖怪私生子的印记,他人对其必将多所顾忌。



这山男究竟是人、是兽、还是妖——?



「总之,非得有个结论不可。」



剑之进双手直朝脸颊上摩挲,将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给搓得杂乱不堪。为何非得有个结论不可?揔兵卫问道。



「定个缉捕方针当然是当务之急。若是常人所为,吾等便不得不究办。既然有女人家遭勾引、强暴,当然须提出告诉,岂能坐视此等凶嫌于山野中逍遥法外。即便真如正马所推测,乃野蛮兽类所为——对村民亦将造成威胁,必得尽速入山猎捕驱之。况且……」



你怎老是钻不出这死胡同?正马打断剑之进这番话说道:



「就别再钻牛角尖了。矢作,如此下去,根本成不了任何事儿。不消说,那姑娘所说的铁定是一派谎言,不过是为了掩饰娃儿生父的身分罢了。难道不是如此?」



一派谎言——



难道阿稻的叙述果真不是实情?与次郎暗自纳闷。



剑之进高声感叹道:



「不过——有些事儿也让我颇感质疑。」



什么事儿?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首先,方才不是曾提及,在阿稻失踪前不久,该地曾起过争端?」



「就是那场贱民的暴动?」



揔兵卫这么一说,剑之进随即严词纠正道:



「蠢才,如今凡人皆为平民,别再随口说出贱民这个字眼。『思虑欠周』这四个字,形容的正是像你这等莽夫。总之——当时那起争端,正确说来,应是持长吏身分者与『非此身分者』之间起的纠纷。」



非此身分者,指的可是庄稼百姓?



「不是庄稼百姓,而是连这身分都称不上者。既非弹左卫门所辖,亦不为非人头(注:弹左卫门为江户时代非人身分者之首,非人头则为管辖非人之官员)所支配。既无身分,亦不知出身地,乃身分完全不详——居无定所者。当时,人称这伙人做山窝。」



怎么从没听说过?揔兵卫说道。



与次郎倒是听说过。



「这字眼指的,可是一伙四处漂泊、靠捕猎鱼龟或编制簸箕贩售糊口的转场者(注:指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讨生活者)?」



「真是转场者么?不过这些人的确是以这类手段营生没错。」



「不就是些在各地搭建简单的小屋,于其中生活者?」



「似乎——就是如此。由于这等人浪迹全国各地,常于野地或山林中生活,教人无法掌握其真貌。只是,既然这些人也居于国内,便与吾等同为平民。既为国民,便得设法向其争税,而且其中又有不少作奸犯科之恶徒,新政府实不宜轻易纵放——」



「其中也有这类恶徒?」



「没错。问题就出在茂助雇用了几名山窝。」



原来——



剑之进口中的几名山窝,以及揔兵卫口中的贱民,曾一同在茂助手下谋职。



这两种人哪有什么不同?正马问道。



「当然不同。」



「果真是不一样的人?」



「这——应是有所不同。」



是这些人自个儿声称和对方有所不同罢了罢?揔兵卫说道:



「事实上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这么想就错了,与次郎说道:



「看来你仍是以鄙视的眼光看待这些人呀,揔兵卫。」



「我可没分毫鄙视的意思,但——」



话及至此,揔兵卫突然罕见地闭上了嘴。



「看来你果真是带鄙视眼光呀,涩谷。难道你不知在洋人眼中,哪管是武士、公家(注:于朝廷中仕官之贵族、官员的总称)、城内百姓、还是庄稼汉,咱们国家每个人看来都不过是穿了衣裳的猴子?」



闻言,揔兵卫面上旋即泛起一阵不悦。



「你瞧,听到这你不也光火了?或许我真是个只懂得偏袒洋人的假洋鬼子,但听到洋人说这种话,同样会感到不悦,因为听得出洋人根本是将我国斥为蛮邦,因此也分不出不同身分者有何差别。山民、长吏、与非人虽同样无身分,但毕竟有别。」



原来正马有时也懂得说些道理——与次郎心想。



「记得转场者并不隶属于任何组或讲(注:组为组织,讲为互助会之意),是么?」



「没错,与次郎。就我所知,山窝虽好结伙营生,但既无组织,亦无头目。也不知经纬究竟如何,几名山窝得以蒙混入茂助那儿谋职。而且,据说这起争端的起因——正是阿稻。」



——竟是为了那姑娘?



可是为了争风吃醋?揔兵卫问道:



「但当时不是正在谈那姑娘的婚事?」



「的确是如此。不过,冲突之真正起因,并非双方为了这姑娘争风吃醋而小题大作,其实是愚蠢至极。据传数名山窝中,有一名曰平左的小伙子,对阿稻甚为钟情。此事平左本人虽未承认,但似乎亦未否认——但仍引起对方不满。平左一方则认为若是受茂助斥责还说得过去,但岂容另一伙人责骂——」



反正,此事不过是个引子,剑之进说道:



「真正的肇因其实更为根深蒂固。总之,双方就这么起了冲突。」



「因此全被解雇了?」



「没错,茂助因此将双方人马悉数解雇。当时平左便笑称既然已坏了规矩,留在村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这下又是孑然一身,不如回山上去——留下这番话,就这么离去了。」



「回山上去?」



那么,那姑娘又做如是想?揔兵卫问道:



「对那叫平左还是什么的小伙子是否也起了情愫?」



「这——想必是没有。阿稻和平左似乎连话也没说过。不过,对阿稻有遐想的,似乎不仅限于受雇于茂助者。毕竟这姑娘性情温和,似乎有个同乡百姓对其亦是倾心不已。」



原来这姑娘还是个小町(注:指约九世纪平安时代的女歌人小野小町,据传本人才貌双全,与埃及艳后、杨贵妃名列世界三大美人)呀,正马揶揄道。



「似乎是如此。此人便是暴动时向茂助提出抗议的村内总代之子,名字——似乎是山野金六。这金六对阿稻似乎是颇为迷恋,未料——此人竟然死了。」



「是怎么死的?」



「唉,是在入山搜寻遭神隐的阿稻时丧命的。稍早我也曾提及,村民们忧心自己也得为阿稻的失踪负责,因此动员全村寻人。金六在天明前便打头阵入山——就在此时遭尖刀刺杀。而且,丧命之处还是距离村子十分遥远的高尾山麓——」



话毕,剑之进再度摩挲起自己的脸颊。



【肆】



听完剑之进的叙述,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竟然是满脸哀伤神情。



接下来,老人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小夜。这孜孜不倦照料老人生活的姑娘,通常在送上茶或点心后便会返回主屋,也不知何故,这回却依然坐在老人身旁。



与次郎不禁忧心老人体态是否欠安。



该不会是有哪儿不舒服罢?与次郎心想。只见那张皱纹满布的枯瘦脸庞,平时干枯得教人几乎难以辨识其面色,这回却不知何故,显得异常悲伤。



其他三人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是由于今日小夜也在场,剑之进说起话来语调较平时坚硬些许,正马的姿势也较往常端正许多,就连揔兵卫的卤莽性子也收敛了不少。



原来大伙儿对小夜都是如此倾心呀,与次郎心想。



山男?老人以一如往常的悠然口吻说道:



「山这东西——」



山这东西的确可畏,一白翁说道。



大伙儿一如往常地聚集在九十九庵这座小屋内。与次郎一行四人经过一番毫无结论的议论,到头来还是只能造访此处。



敢问是如何可畏?揔兵卫问道。



「当然可畏。想必揔兵卫这般豪杰,必要声称世上一切均不足畏。但山可是人力所无法驾驭的,哪管是剑术之道或儒学之理,碰上山都是无可奈何。山是个生灵,其中又蕴藏草木、虫兽、苔藓等诸多生灵。山中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活的,树上土里均有虫蝼,溪涧之中亦有鱼龟。即便一座小山,亦是众多生命之汇集。」



有理,正马附和道:



「或许山中——的确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活的。」



「当然没有。即便是一具死骸,亦有虫藏匿其中啃食,也会生出苔藓杂草。而山最值得敬畏的,便是不须任何外力帮助便得以存续。」



「不须外力帮助?此言何意?」



「少了山,村里将无法存活。因河水冷暖、风向均将随之改变,土地亦将随之干枯。」



真会如此?揔兵卫质疑道。



当然是如此,老人回答:



「有了山,村里方能营生。但少了村里,对山根本是不痛不痒。山可是由蕴藏其中之诸多生命汇聚而成的巨大生灵,人若入山,便等同于潜入生灵之脏腑,不是被视为异物遭其排除,便是被视为其生命之一部分而遭同化。山总是强逼人由两者择一,绝不做任何妥协。」



「排除或同化?」



这道理与次郎多少能理解。



虽遭强逼,但要人简单做出抉择可非易事,老人说道:



「因此,人置身山中时,不时会有种左右摇摆、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方面是难以适应的不安,另一方面则是受到保护的安心;同时也感觉到一股获得解脱的欢喜,以及一股遭受禁锢的忧郁。」



这难道不可畏?老人说道。



「还真是个生死交界之境呀。」



说得好,听到与次郎如此喃喃自语,老人终于面露笑容说道:



「的确是个生死交界之境。」



因此,山方被人视为禁忌。



「山这东西——万万不可用言语或行动妄加侮蔑。」



我方才提及的门生曾言,自己家乡也有这规则哩,揔兵卫说道。



「噢,揔兵卫先生所述的事儿,应是发生在越后。记得老夫也曾读过相同的记述。」



「相同的——记述?」



「是的。出处乃撰于文化九年之《北越奇谈》,作者为一名曰橘昆仑之隐士。其中的卷四之十,便载有与揔兵卫口中之山男故事完全相同的记述。记得该记述中,亦曾提及禁忌一事。上自奉行,下至樵夫均有言——若于山中小屋遭遇任何怪事,均不可对人提及——」



「北越?那应是同一个地方哩。」



「的确是同一个地方。虽身分不详,但看来这昆仑亦如老夫一般,对新奇事物极感兴趣,还曾前往山女栖息之洞窟探勘。」



除了山男,还有山女?正马问道。



揔兵卫笑道:



「既然有雄的,当然也有雌的。老隐士,您说是不是?」



「不知是否该以雌雄称之。依老夫所见,昆仑似乎未将其视为兽类。」



「那么,难道认为那东西是人?」



「记得昆仑曾于文中解释,人虽视山男山女为鬼神,然其真貌不过是栖息于山中之自然人种,仅因未曾学习而无法言语、不谙制衣之术而衣不蔽体,至今仍依循夷地五十年前之风俗,故极为愚钝不智,宜授其人道,促其开化之——」



「意即,这山男实为原始先民?」



剑之进如此追问,但老人仅是叹息一声,并转头望向小夜。



过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或许如此概括有失允当。根据诸多记载妖物之书卷所述,山中妖物其实有形形色色,名曰山童者,每逢夏日便下山化为河童。另有名曰山都者,则为见越入道之别称。」



见越入道?



揔兵卫高喊道:



「这不是玩具绘(注:江户至明治时代一种供孩童阅读之插昼小说)中那颈子拉得老长的傻东西?」



「是的。在江户一带或许是如此描绘,但这东西本为出没于路旁的妖物。人在小道上走着走着,便可能遇上这种东西。原本看似个小和尚,眼看着却越变越高。」



老隐士朝天花板缓缓抬头。



揔兵卫与正马也随他抬起了头。



剑之进痛苦地望着两人傻愣愣地伸得老长的颈子,开口问道:



「所以,这东西也是个妖怪?既然能变化形体大小,有违天地万物之常理,理应属于妖魔鬼怪一类——」



且慢,这下终于止住了原本还在往上抬的头,正马开口打岔道:



「切勿妄下结论。老隐士应无此意,不过是据其周游列国时所听闻,陈述乡间曾有此类奇异现象,而人如此称呼此类妖物,如此而已。」



「是的,的确如正马先生所言。不过,这可变化形体大小的妖怪,称呼其实因地而异,有人谓之为伸上,亦有人称之为高坊主,但就老夫所搜集之传闻看来,见越似乎是最常听见的称呼。后来,这传闻传至江户,为戏作者所青睐。颈子伸长,想必是黄表纸(注:盛行于江户时代中期的通俗绘本之一种)等之插画为表现其身高变化所采用的技法。欲以插画呈现东西越变越大,通常以颈子伸长来表现,玩具绘中常见之呈现方式便是一例。被视为与山都为同物者,应是大入道。」



「将两者视为同物者,是何许人?」与次郎问道。



「此人名曰寺岛良安。」



「此人可是《和汉三才图会》之作者?」



没错,没错,老人颔首道:



「良安以《本草纲目》等为范例,将兽类分类为寓类与怪类。」



「两者有何区别?」



「噢,寓为似人之兽类,怪则为似人之妖。由于书中之介绍略嫌紊乱,故区分或许不易,但大抵而言,猿猴属寓类,山都则属怪类,不过,这区分似乎仍稍嫌暧昧。」



「是何处暧昧?」



「噢,狝猴、猿、果然、猱等,的确属于猿猴一类,但猩猩或狒狒等,则就是两类皆可了。山精、山童、魃、彭侯等,则确实属于妖物一类。不过,若论及木客、野女、山丈、山姑……」



「那么,山男呢?」



剑之进终于敏感了起来。



「敢问山男又该属哪类?」



「很遗憾,这可能与各位原本的想象略有出入。山男应为单足、脚跟反转、仅有三指、习于扣门行乞的妖物,与山精同属独脚山怪一类。」



「独脚山怪?」



「是的。书中之记载一如揔兵卫先生方才所述,似山精之妖物雄者为山丈,雌为山姑。林罗山等人亦曾比对汉籍与日文之名称,但看来并非易事。称其为与山男同音之山丈者(注:山男与山丈之日语皆读为やまおとこ),亦为罗山。此妖物之叙述载于书中〈多识编〉,其中不乏独脚鬼项目,看来将汉籍译成日文果非易事。但毕竟承袭《和汉三才图会》与《山海经》等古籍之影响,罗山之成果不过是踏循古籍所编。此书所载之山男,与各位所言及之山男似非同物——较为近似者,应为书中之野女或木客。」



「敢问这野女,是否为雌性——不,女性之山男?」



这说法可真滑稽,矢作与正马笑道:



「就连这东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了。」



老人也以沙哑嗓音笑道:



「寺岛安良参阅《本草纲目》,记载野女栖息于日南国,俱为雌而无雄——」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剑之进纳闷道:



「若是如此,岂能生育?」



「噢,故此妖习于结伴求夫,凡遇男子必掳之,并强求与之交合,借此生育繁衍。」



「不过,老隐士,这东西算得上是猿猴么?」



「噢,虽与往昔故事中之山姥颇为近似,但据良安推测,此妖应属猩猩一类才是。」



「若属兽类,此类古怪故事便是罗织的罢?」



正马以犹如揶揄古人无知的口吻说道。



不尽然是如此,这位博学的和蔼老人轻轻松松地推翻了这假洋鬼子的推论:



「书中记载这野女通体白皙,想必意指其浑身无毛,且披散一头黄发。虽不着衣襦,但自腰至膝披有兽皮。如此扮相——岂是猿猴?」



剑之进缓缓转头望向揔兵卫问道:



「揔兵卫,老隐士所言的确不假——世上岂有无毛的猿猴?即便真有,也不可能懂得以兽皮蔽体罢?」



的确有理,这生得一脸胡子的勇夫也只能一脸茫然地回道:



「如此看来——这东西的确不是猿猴一类。肌肤白皙、一头黄发,听来活像是个红毛洋人。」



有理,正马附和道:



「记得日南国与支那国比邻,是不是?」



没错,老人回答:



「论及正确地理,恕老夫所学不精。不过越国一带——应不属西洋才是。」



「的确是东洋无误。不过,西洋真有以掳男交合以为生育之女部族。产下的若是男娃儿则杀之,仅将女娃儿抚育成人。此习俗与书中所述,似乎颇为近似。」



难不成是这女部族迁徙到东洋来了?揔兵卫妄下了个荒唐的揣测。



不不,老人摇头说道:



「毕竟东西相距甚遥,或许不宜妄下如此结论。不过诚如各位所言,此妖若须与人结合方能生育,想必便是人了。传说中虽不乏妖魔或兽类与人产子之说,实际上理应是无此可能。由此看来,这野女想必是与人极为近似的东西罢。」



方才,老夫不也曾提及某与野女近似,名曰木客之妖物?老人继续说道:



「此妖乃载于唐土宋代所撰之《幽明录》。《本草纲目》则记述其属栖息于南方山中之狒狒一类,但不知何故,头形却与人完全相同,语言亦与人语一致。」



「这东西能言语?」



看来似乎是如此,老人回答:



「根据书中所载,此妖居于岩壁间,死后亦会入棺下葬,不时还与乡民交易。论这交易,想必是以其猎得的获物换取乡民之某些物品。一题为《合璧故事》之古籍,甚至记载木客尚能吟此诗——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唉,坐拥如此文采却身为山怪,着实可惜。」



且慢,正马说道:



「老隐士,倘若颜面、躯体、乃至言语均与人相同,还拥有如此文思,不就证明这东西虽栖身之处与常人有异,但终究是个人?」



「的确。仅其手脚指甲长如钩这点与常人有异。」



指甲?剑之进纳闷地说道:



「是否因不懂修剪,而放任指甲生长?」



「或许仅是如此。但此妖毕竟『非人』,或许指甲长度亦与人有异。老夫推测,此妖身形应是颇为硕大。山男之身躯,不也是硕大无朋?」



你说是不是?老人向小夜问道。但小夜仅回答对此一无所知。



「理应是个硕大无朋的东西才是。《甲子夜话》中,亦有关于山男之记述——不知与次郎先生是否读过?」



「噢?」



读是读过。



「乃载于卷五十四《骏番杂记》开头之处。」



「噢,可就是足迹那则?」



虽然依稀记得,但与次郎已想不起那是否真是一则山男的故事,仅能含糊地回了一句。没错,正是那则足迹的故事,老人立刻颔首说道:



「此事发生于骏河之安倍郡腰越村。文中记载其足迹长达三尺,足迹间之步伐宽度约达九尺,亦称其无论岔路、小河均能一脚跨越,看来应是个庞然大物。文中称此足迹之主为山男,偶尔可发现其粪便。由于山男多常以铃竹为食,故粪便中常见竹叶。」



步伐宽度约达九尺?剑之进复诵道,同时以两眼目测榻榻米边缘,接着便叹了口气,同意其果真是硕大无朋。



「真教人无法想象。」



还真是难以置信呀,正马说道:



「这不就同象一般大了?不,要比象还庞大哩。」



「不过,作者松浦静山曾于信州户隐一带,遇一声称曾目睹三尺足迹之庄稼汉。行至丰后高田时,亦曾听闻有人曾与身高约达两丈之山伏或和尚擦身而过。」



两丈?众人异口同声高喊:



「果真高大呀。」



「的确是硕大无朋。静山亦有言,此妖行来亦是震天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