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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三十分钟后,益田伴同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及两名警官回来了。



往返仙石楼的路程需要花上三小时,再怎么说都回来得太快了。看样子山下等人早已出发前来明慧寺,而前往请求支持的益田在途中碰上了他们。



山下还是一样混乱。



不过我也丝毫冷静不下来,只是连混乱都放弃了。这一点其他人也是一样,当然僧侣们也不例外。



山下一抵达,也不自报姓名,就这么直接前往现场,安排两名警官监视现场后,强制所有僧侣包括我们全部离开。他似乎已经安排好要鉴识人员与搜查员前来支持了。



山下扫视全员,大叫:“总、总之把全部的人集合到一个房间里!在支持的人到达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一步!”



慈行理所当然地反驳:“这会造成困扰,碍难从命。”



“困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全部都是重要关系人……不,是嫌疑犯!不许你们擅自妄为!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你们要是日本国民,就有义务遵守法律!不服从我的命令的人全部视为妨碍搜查,当场逮捕!”



山下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



面对那样的山下,慈行不屑地应对:“啊,多么蛮横无理的说辞!即便凶手就在当中,也不会愚蠢到在这种状况下拔腿逃跑吧!况且本寺的云水当中不可能有犯下杀生戒的不法之徒。此等恶行必是外人所为。尽管警官就在此监视,却依然发生了眼前的惨事,您究竟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吾等是受害者。这般无礼的态度根本是侵害人权!”



“等一下,慈行师父,你最好看看状况,现在还是听从警方的指示才是上策。”



“这……没想到身为维那的佑贤师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无法允许如此失序。”



“这可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继了稔师父之后,不是别人,而是泰全老师遭人杀害。而且还是在山内——不,寺内——不对,堂内。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像平常一样进行行持吗?”



“当然。因凶事而打乱行持,简直荒唐。”



“不是只有照平常行事才是修行。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修行就是修行。我作为维那,必须指导僧侣服从警方!”



“管你们怎么样都好,快点照我说的做!益田!把他们集合到随便一个地方!”



“随便一个地方……?”



“不可在寺内擅自行动!”



“你还要坚持己见吗?慈行师父。”



“啊……”



常信打断了这场错乱。“慈、慈行师父,拜托你,请、请照着警察说的,让警察监视所有的人……”



“什么?常信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慈行师父,不、不管凶手是不是在这里面,都不能保证这场祸事就到此为止。你姑且不论,接、接下来或许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种祸事还会继续发生吗?”



“呃、不,这、这没有人知道吧……”



“常信师父,此话真是愚昧。你是疯了吗?”



“疯了的人是你,慈行师父!”



“你说什么……?”



“安静!成何体统!”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宛若自地底响起。



僧侣们围成的人墙同时分成两边,失去已久的秩序瞬间恢复了。



一名威风凛凛的僧侣背对法堂站在那里。



身旁伴随着两名侍者。



那名魁伟的僧侣身穿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华丽袈裟。那身袈裟上高贵的花纹我曾经见过,是早课时坐在法堂中心的僧侣所穿的袈裟。换句话说……



“你……你是?喂,菅原,这人是谁?”



众人全然肃静,山下却似乎更加混乱了,威严荡然无存。那名僧人拥有区区国家地方警官的警部补根本无从对抗的十足压迫感。



“贫僧是本寺贯首圆觉丹。”



“你、你就是……”



所谓高僧,真正就是此种风貌。分不清是开是阖的眼睛并没有特别注视着哪里,却震慑着他所面对的全世界。



但是那压倒性的无言压迫似乎首先击中了慈行。



“猊、猊下(对高僧的尊称),您为何亲临此处……”



“慈行,这是何等丑态?丢人现眼。对警方太无礼了。”



“可、可是……”



“不许辩驳。山内的行持紊乱,是监院之不周;僧人之纲纪紊乱,是维那之不周。将之归咎于外来宾客,这是何等欺瞒!”



觉丹缓缓转头。



然后开口:“哲童,对慈行与佑贤各打十下罚策。”



哲童原本站在最后面漠然旁观,但他对于突然的指名亦不惊慌,也不回话,缓慢地走到正中央。



这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我们自然不用说,就连山下等警方也完全插不上话,只能杵在原地看着。



哲童看起来比昨晚更加魁梧。今天他穿的不是作务衣,而是法衣,将袖子卷起,以带子交叉斜绑起来。那异样的外貌完全就是个凶猛的野和尚。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扁平的木棒。



那叫做警策,是用来警醒修行僧的棒子。



慈行和佑贤露出带有几分悲壮的表情,默默地坐在雪地上,略微垂首。



怪僧哲童首先站到慈行正后方,将警策放到他的肩口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哲童的脸。他的脸很长,额头突出,凹陷的眼框里的瞳眸没有光辉,除了鼻翼翕张之外,近乎面无表情。从他的脸难以看出喜怒哀乐。



哲童无言地高举警策,狠狠地挥了下来。



一道有如打在榻榻米上的钝重声音响起。



慈行一礼。



“呃、喂!住手!又、又不是处罚小孩子,何必打人!”



山下似乎完全无法认清状况,想要阻止,却被益田拉住了。



“干什么阻止我,益田!喂!不可以使用暴力!贯首,不可以使用暴力!立刻叫他住手!”



就在山下嚷嚷的时候,警策又挥下了两三次。



使尽全力,毫不留情。



“喂,你听到没有?民主社会里不能使用暴力解决问题!不管犯了什么样的罪,都不能够体罚!叫他住手!”



“肃静,会分心。”



“啥?”



“这不是体罚。”



“这是体罚啊!是体罚吧?”



没有人回答。哲童移到佑贤背后。



“这并非什么人在制裁什么人,也不是对于罪的惩罚。除了打之外别无选择。”



“什么?”



佑贤被打到第五下的时候,警策折断了。



“到此为止。哲童,辛苦你了,可以退下了。”觉丹严肃地说。



哲童默默停手。



佑贤深深行礼。



慈行的肌肤完全失去了血色,闭目垂首的美僧就如同卫生博览会中出现的诡异等身大人偶,总觉得美艳异常。



“那么……本寺的贯首就是贫僧,敢问警察的负责人是哪位?”



“哦,是我。”



“本寺给警方带来诸多麻烦了。云水的疏失,由贫僧代为赔罪,还请见谅。”



觉丹低头鞠躬。



“啊、呃,不……”



山下失去稳重,撩起乱掉的刘海。这里最伟大的人现在正在对山下低头赔罪。换言之,山下一口气爬到顶点了。这个状况对他来说,等于是达成了复权。山下干咳了两三下,尽可能神气地开口:“呃……这真是一宗凶残至极的杀人事件。不经过调查无法断定,但非常有可能是连续杀人事件。事态极为严重,今后请务必全面协助搜查。你们虽然是和尚,但更是日本国民,有协助警方的义务。对于警方的问话,希望你们一五一十地全盘说出。此外也要全面服从搜查员的指示。若非如此,当局也必须依照法律,对你们作出相应的处分。明白了吗?”



山下一口气说到这里,“呼”地吐出一口大气。他觉得好像突然成了异国的国王。但是山下终究是个胆小鬼,无法完全压抑他的紧张与困惑。



觉丹不为所动地开口:“请报上名来。”



“啥?”



“贫僧说,请报上名来。贫僧连你是否真为奉职国家警察之人,皆尚未确认。”



“哦,我是……”山下拿出警察手册,“可以了吗?看到了吧?我真的是警官。所以今后要服从我的命令。唉,首先把大家……”



“混账东西!”



一声恫喝,把山下吓到几乎都腿软了。就在这一瞬间,山下的权威一落千丈。山大王连瞬间的荣华都还没有享受到就失势了。



“纵使贫僧再怎么说要以礼待之,但对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报上的无礼之徒,还是无法听从!你算何许人!”



山下一脸泫然欲泣。



“我、我是警部补。不,是这个事件的搜查主任。所以……”



“你是什么样的身份,皆与吾等无关!”



“呃、不,我只是那个……国民有义务协助警察……”



“吾等作为僧侣,应当服从者为佛法;作为人,应当服从者为道德;作为国民,应当服从者为法律。丝毫没有必须服从你个人之理。你不过是警察机构之一员,伟大的并非你个人,别弄错了。”



山下似乎连回嘴都办不到了。



菅原看不下去,说道:“贯首,我了解你说的意思。可是这也不是我们乐见的情况,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前来打扰了。初来时,我好好报上名字,也尽了礼数,但是你们却不合作,这可是真的。到最后还发生了这种事。态度我们会改进,但也请你们……”



“你是菅原先生吗?”



“我是菅原,这位是神奈川本部的山下警部补,那边的那位是……”



“益田先生吧,贫僧听说了。所言甚是……”



觉丹以拥有重力的视线——确切来说是发自体内、像磁场一般的魔力,所以不能够称之为视线——依序扫视众人之后,威严十足地说道:“贫僧明白了,请原谅贫僧的无礼。慈行。”



“在。”



“今后就服从山下先生的指挥,全面协助搜查。除了大雄宝殿与法堂,全数开放,让他们自由出入。重新安排行持,一切以搜查为优先。如有需要,贫僧随时配合。山下先生……”



“啊、是?”



“请尽可能……早日解决。”



觉丹再次行礼后离去。山下等于是被推落了一次,又再度被救了上来。也就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毫无威信可言了。山下花了将近五分钟之久,才总算恢复身为警部补的自觉。



“菅、菅原,那个……”



“我明白,你也真够惨的。这里事事都像这样,今后也都会是这样,你作好心理准备吧。喂,慈行和尚吗?那个,你可以借个大房间给我们吗?要把搜查本部……移到那里吧?山下兄?”



“移过去吧,仙石楼已经没有什么可调查的了。”



“是啊。那请把那边借给我们,把所有和尚集合在那附近的房间,在增援人员到达前,不要让任何人离开。如果要修行的话,就让他们坐禅还是跪坐。还有……啊,小哥……不对,益田老弟,把那些人集合到昨天的地方。你可以看着他们吗?”



那些人——我们采访小组还有今川,再次被幽禁到内律殿里了。



回到内律殿一看,鸟口还在呼呼大睡。



我知道就算叫他他也不会醒,所以一开始就没理他,不过似乎也没有其他好事之徒想要叫醒他。



益田、敦子和今川全都一脸阴郁,一径沉默。不是内心动摇这种明确的状态,而是一种近似心情难以平复的精神状态吧。饭洼还是一样一脸苍白,我难以忖度她的心情。



“关口先生,”益田开口道,“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



“哪有什么怎么想?我……这个嘛,益田先生,我感到很困惑哪。老师确实被杀了,这绝对是凶杀案没错。而且我们在短短数小时之前,还在与死者交谈。平常的话,这应该会更……对,更悲伤或更震惊,我的确是很震惊啦,总之一般应该会是那种心情。不过我现在的感觉,作为一个人……或者说参照社会伦理,应该都是很不恰当的,但是老实说,我却无法萌生出那类普通的感慨。”



“这……我也是一样,关口先生。我当上刑警已经五年左右了,但是至今为止,就算不是大事件,也还是会感到义愤填膺,有一种身为守护社会正义之人的感慨。不对,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刑警的立场。只是身为一般人的时候,很难碰到杀人事件不是吗?所以无论是再怎么样平凡无奇——虽然这种说法对被害人很失礼——平凡无奇、意外死亡一般的事件,也会……怎么说呢?那也是一种特别的死。不像在战争中,接二连三地被社会所杀害。不管是再怎么小家子气的杀人事件,也还是有凶手,有动机。杀人事件虽然是无法原谅的,但是比起战争中的大量杀人,至少还保有个人的尊严。”



益田放弃了监视嫌疑犯的刑警立场,如此述说。这番话非常情绪化,而且欠缺逻辑,但我觉得有些了解。



“然而我总觉得这次却不是那样。该说是太简单……对,有一种死亡、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警察不应该说这种话。”



“不,益田,我了解你的心情。虽然很不庄重,但我也觉得这像是一场闹剧。了稔和尚遇害,我没有看到现场,当然也没见过生前的他,所以就算看到尸体,也觉得不关己事。我以为是因为这样,不过泰全老师就……我和他交谈过,也看到了现场,却……”



有种“那又怎么样”的感觉。



有人杀了泰全老师,将他倒着插进茅厕里。



那又怎么样了……?



这真的、真的是非人性的感情。这不可能是好的。



去年我经历了几桩悲惨的事件,所以我已经产生了惯性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没有那种事。



并不是那样的。



敦子说道:“那是……那样的演出代表什么呢?”



“演出?”



“那不是演出吗?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说明那种状况的词句了。总不可能是要把尸体扔进厕所里面藏起来吧?那是某种暗示……不,主张?不对,那果然还是演出。”



“是来自凶手的信息吗?”



“或者说……感觉也像是恶作剧呢。”



敦子用双手按住脸颊,陷入沉思。



确实如此。



如果泰全老师是以普通尸体的状态被发现的话——虽然我不知道普通尸体指的是什么样的状态——或许我会有不同的感慨吧。



从厕所突出的两只脚,散发出一种足以驱散感伤或悲愤这种真挚情感的滑稽。泰全的尸体因为受到特别的装饰,丧失了大西泰全这个个人——人格——的特殊性。尸体连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都失去,沦为一个滑稽的物体。



所以,那么……



“小敦,你说的演出,会不会是为了诅咒往生者而做的呢?是为了玷污、贬低、污辱生前的泰全老师的人格而……”



“可是,”敦子抬起头来,“那么了稔和尚又怎么说呢?”



“什么怎么说?”



“益田先生,你觉得这两起杀人事件彼此没有关联吗?”



“我不这么想。若说这两起案件是毫无关系的个别事件,那也太过于巧合了。这应该是连续杀人事件。”



“那样的话,树上的尸体也……与其说是遭到遗弃,更应该是演出才对吧?”



“啊,原来如此。”益田木然张口,“你的意思是,与其说尸体是藏在那里、扔在那里,更像是凶手要把它装饰在那里、放在那里。”



“那样的话……”敦子用食指顶住额头,“放置在树上,算得上是侮辱死者吗,关口老师?”



“这……至少根据我的常识,那并非多有效的侮辱呢。”



我这么觉得。



插进茅厕里,与放置在树上,在我的感觉中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换言之,若是采用小敦说的尸体演出说,若非找出茅厕与树上同等的道理,就查不出凶手是谁了吗?”



“是的,我不认为我们的常识里头找得到这种道理。或许只是我没有知识和文化素养罢了。”



“意思是——这是异常者的犯罪吗?”



益田露出厌恶的表情。“我认为这也不对。我不喜欢异常者这种称呼,不过我觉得这异于一般所说的异常快乐杀人。这些人有外界无法通用的自我的法则,那些犯罪是依据那些法则进行的。但是这次的事件——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强烈感觉那种法则不是发自于一般所说的异常者的内部——不是局限于个人世界的事物。”



“是啊。”



我反刍过去涉入的事件。



事件中登场的多具尸体,有的时候被放置,有的时候被切割,有的时候遭断首。回想起来,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是普通的。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不普通,它们作为一个人受到诅咒,作为一具尸骸受到祝福。每一具都不只是单纯的尸体。凶手或者犯罪的环境为了实现、维持或破坏他们所怀抱的妄想——那对他们来说是现实——尸体是必要而不可或缺之物。在他们的故事里,那些除了是非死不可的尸体之外,什么都不是。所以事件中的尸体全都是纯粹的被害人。里头虽然也有连姓名、长相都不知道的尸体,但是他们在我心中是同质的,是特别的尸体。



而这次……



似乎哪里不同。



我觉得就像敦子说的,这与个人的意志或妄想似乎无关。无论小坂了稔走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西泰全拥有什么样的思想、是个拥有何种人格的僧侣,仿佛都毫无瓜葛……



就是这样的事件。



是因为这个环境吗?



这里的确和我们居住的下界不同。



想要解开真相的刑警们看起来更接近小丑。比起这座寺院的所有僧侣都是嫌犯的谬论,这座山本身就是嫌犯的妄说更具有说服力。僧侣们——包括我们在内——都是被这座山攫住的俘虏。而这些俘虏仿佛正被某种超越人类智识的巨大意志给一个个肃清……



或许真是如此。



——离不开这里了。



泰全这么说过。



——无法离开这里。



——无法打开这座牢槛。



是牢槛。



这里——这座山果然是座牢槛。



那么为何、为何那两个人会……



“我刚才想到了……”敦子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这会不会是比拟?”



“比拟?”



益田与今川有了反应。



“你说比拟,指的是把水说成酒、把腌萝卜想成煎蛋来吃的。像长屋赏花的那个?”



“是和歌和俳句[注]里,把对象当做其他东西来表现的比拟吗?”



注:和歌是指相对于汉诗,日本自古即有的三十一音定型诗歌。俳句则是以五、七、五音,共十七音形式的短诗。



益田以落语、今川以和歌俳句来理解。



“嗯,没错。”敦子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比拟些什么……”



“比拟啊……”益田说,眼睛转向天花板,“对了,我在侦探小说之类的读过呢。是横沟正史吗?对了,那也是吊起尸体,加以装饰的故事……”



益田好像不仅听落语,也读侦探小说。



“对,就像你说的,益田先生。我觉得惟有用这种角度去理解,才能够找出这次事件的线索。不过这也只是希望呢。”



“哦,向外寻找道理是吗?——以我说出来的话而言,这还真是抽象。换句话说,意义不在于杀人,而是演出——这样的话我稍微可以理解。换言之,杀害的动机是因为需要演出那个场景的尸体。”



亦即——被害人是谁都无所谓吗?对凶手来说,杀人本身既没有动机也没有必然性,毋宁说创造那个奇怪的物体才是重点吗?那么我所感觉到的乖违,是起因于此吗?



我觉得不是。



我觉得比拟这个看法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为了比拟才有杀人这个说法——有待商榷。



今川开口道:“那么,泰全老师是被当成了作品吗?我觉得不是。不,我希望不是。我……”



“怎么了?”



“我觉得我受到的冲击比各位更大,所以这并非冷静的判断,但……”



“冲击更大?今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啊,这么说来,你昨天好像在泰全老师那里又待了一下子呢。”



益田突然恢复了刑警口吻,质问今川。



今川一如既往,用迟缓而湿黏的语气回答:“是的。昨天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老师,所以留下来了。然后我和老师谈了一下,老师吩咐我隔天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听到这里,益田倒吸了一口气,,“那么今川先生,你今天也见到泰全老师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



“可是……泰全老师今天被杀了哪?”



“但是我见到老师了。老师吩咐我早课后,在早斋结束时过去,所以我在大约用餐结束的时间前往理致殿。”



“用餐结束后?所以你才会在采访的时候不见人影吗?”



一同采访的人——除了今川以外的五人为了拍摄僧侣们的用膳情景,早餐吃得比较晚。那个时候今川已经准备好外出了,当大家再次出门采访,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今川先生,你在理致殿待到几点?”



“嗯,从六点半开始,三十分钟左右。后来我一个人想了一会儿事情,八点半左右再次拜访老师,但那时老师已经不在了。”



“那后来怎么办?午餐你也是和我们分开吃的吧?”



“是的。我回到这座内律殿之后,一直待在这里。到了正午,英生为我送来午膳,但是各位没有回来,所以我一个人先用,然后再去了理致殿一次。但是老师依然没有回来,我怎么样都想见到老师,所以在寺院里游荡,结果就……”



“发生了那场发现尸体的骚动?”



“是的,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先生。”益田用力缩起尖细的下巴,“根据情况,你的证词非常重要。说起来,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到泰全老师呢?”



“嗯……”今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睛,“说来话长又像话短……”



“你不是想知道小坂了稔和你堂兄弟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吗?关于这件事,泰全老师那个时候不是已经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我们也都听到了。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嗯,是关于悟道——不对,是关于艺术——也不对呢。对了,是关于化为语言就会溜掉的事物。”



“什么?”



这么说来,昨天泰全也对今川说了。



——你已经明白了。



——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那是在说什么来着?记得是在讨论艺术什么的。这么说来,今川那个时候似乎深有所感。



今川慢吞吞地说道:“我出生在艺术家的家族。”



“艺术家?”



“但实际上是工匠的家族。”



“工匠?”



“而这两者是相同的,思考这种事本身……啊,我还是没办法清楚地说明。”



今川说到这里,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纠结在一块儿,陷入了烦闷之中。



益田露出完全无法信服的模样:“我不懂哪,今川先生。你说的工匠,是做木桶、漆墙壁的人吧?艺术家则是画些莫名其妙的画、做些稀奇古怪雕刻的人吧?根本就不一样啊。”



“不,是一样的。不对,说一样有些奇怪,但是这一点我只要想说明,无论如何都会溜走。”



“哦……这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



“是的。以前我曾经认为只要把画画得好,就能够成为艺术家。而这个想法被家父纠正,我不得其解,陷入挫折,就这么一路走来。我怎么样都不明白,想要画好有什么不对。而昨天听到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我明白了。但是我心想只是觉得明白,并不等于真正明白,所以留下来请教老师。我询问老师:明白和觉得明白是不一样的吗?”



“哦,然后呢?”



“老师说,是一样的。但是老师也说,尽管明白,却只是觉得明白,和不明白是一样的。”



“完全不懂,跟刚才的回答彼此矛盾嘛。”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追问老师究竟是哪一边?结果泰全老师告诉我一个公案。”



“公案?哦,那个脑筋急转弯啊。是什么样的内容?”



对于前来求教的今川,老师提出的公案如下:



从前,一名僧侣请教师父。“狗有佛性吗?”



师父当场回答:“有。”



僧侣接着询问:“那么为何狗会是畜生的模样?”



师父回答:“因为它明知自己有佛性,却行恶业,此业障所致。”



其他僧侣再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狗有佛性吗?”



结果师父这次当场回答:“没有。”



于是僧侣追问:“为什么没有呢?”



师父回答:“因为它不知自己有佛性,身处无明之迷惘所致。”



这似乎是一则叫做“狗子佛性”的公案。



在众多的公案当中,这也是基本中的基本。当然,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出处和年代,也无法判断现代语文的诠释有多正确。首先,今川的记忆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泰全老师也有可能在述说时恣意加以篡改。总而言之,老师对今川说的公案就是这样的内容。



“不懂呢,”益田说,“这两者都是以那个佛性——所谓佛性就是佛的性质吧?——以有那个佛性为前提吧?明明有,不知道就是没有,明知道有,做了坏事却还是有吗?那又反倒比较不好……不,没那回事吧。那种诡辩我不懂啦。”



“嗯,我也告诉老师我不明白。结果泰全老师说:‘不,你应该明白。’”



“哦?就算别人说你应该明白,也只是徒增困惑吧。那么那个时候,泰全老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嗯,在告诉我狗子佛性的公案时,老师说:‘啊,原来是这样啊。’好像发现了什么,露出明白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他这么说吗?”



“是的。然后说完之后,老师用一种开朗的表情对我说:‘原来如此,就是这样,今川,真是谢谢你了。’”



“一脸开朗地说谢谢?是怎么了呢?”



“然后老师说:‘你也已经明白了,隔一个晚上,明天再过来吧。’”



“向你道谢,然后叫你再去?那么今川先生,你一整个晚上——不过也只有几小时吧——都在想公案吗?”



“是的。就算老师叫我不可以想,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只是,我并不是在思考解答,只是在细细回味,结果……”



“结果……今川先生,难道你想出了它的解答?”



“唔,是有那种感觉……不对,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



今川独自用完早膳,等待采访小组——我们回来。但是我们回来后形色匆忙,结果今川完全错失说明这微妙经历的机会。的确,我们用餐的模样很忙碌。那段时间,今川犹自埋首思考公案,等他注意到时,我们又离开去采访了。



今川无可奈何,独自前往理致殿。



一开始他在入口出声呼唤,却无人应答,连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今川心想自己是否错失了时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绕了建筑物一周。



“那个时候……对了,哲童在那里。”



“在哪里?”



“他从理致殿正后方的山里走了出来。从相关位置来说的话,相当于大雄宝殿的后面吧。我出声叫他,他却无视于我。他一身打扮和刚才一样,往三门那里走去了。”



今川再一次回到玄关,再绕过去,走到昨晚会见的房间外面,试着从窗外呼叫泰全的名字。结果这次纸窗另一头传来了声音。



“是谁?”



“我是今川。”



“今川?”



“古董商今川。”



“嗯,噢噢,是古董商今川啊。”



“请问是老师吗?”



“是啊,是啊。”



“关于昨晚老师告诉我的狗子佛性的公案……”



“狗子佛性?”



“是的。那个,我想了很多。”



“这样啊,狗子佛性,你也解开啦?”



“唔,我是这么想的……”



“你解开了!今川先生!”益田发出异样高亢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自己解开了,只是心想这应该是有却没有,所以我这么告诉老师。”



“什么?哦,昨天也说公案没有解答呢。”



益田略略偏头。敦子说:“不是的,今川先生是认为狗没有佛性才是正确答案,对吧?”



“咦?可是不是没有,有才是基本,有却没有……呃,好难懂。”



今川用奇妙的表情向两人解释:“呃……不是那样的,我是想说,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



“什么?”



“我认为狗有佛性,但是那跟没有是一样的。”



“呃,今川先生,我一点都听不懂啊。然后老师怎么说?”



一听到今川的回答,里面传来的老师的声音立刻变得生气勃勃。



这么说来,昨晚老师也变换了好几种音色。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



“哦,是正确答案吗?”



“公案好像没有正确答案这种东西。只是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山川草木悉有佛性,天地万物有象皆无象,出于无,归于无。”



据说老师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呵呵大笑。接着又说:“再继续深究,将殒身灭命吧。无无无无,这样就好。《无门关》里亦曾如此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也。’干脆。”



“那是什么经啊?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是很明白意思,可是明白——明白这个词不好,这似乎是混乱的根源。不好理解。我是不明白,但是……”



“你是领悟了呢,今川先生。”敦子说。



“我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称不称得上领悟——不明白又冒出来了。语言这种东西真是束手束脚。这样太复杂了,我就照中禅寺小姐的意思重说一次。我不明白,但是我领悟了。”



“怎么样的领悟?”



“哦。也就是一切都是无,既然都是无,不管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所以,昨天晚上我第一个问的问题,就是明白和觉得明白是否一样的问题,它的解答……”



“你明白了?”



“借用敦子小姐的话,是领悟了。我没办法巧妙地说明,不过就是这样:就算明白,但觉得明白的瞬间,就变得等同于不明白。也就是觉得明白,是对自己说明自己已经明白这件事的状态。其实已经明白了,却在说明的阶段失去了它的本质。所以觉得明白的时候,虽然明白,却和不明白没有两样。不需要说明,以活着本身来体现已经明白了的这件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唔……”益田抱住了头。



“换言之,画图的时候,还要自己化为纸和笔,把纸当成纸,把笔当成笔的时候,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技术……”



我无法理解。逻辑上也不是不明白,却没有真实感。那种差别或许就是明白和领悟的差别。反正我就是没领悟。



但是尽管这么感觉,不过明白和领悟的差别,会不会其实只是词句的代换罢了?我觉得那只是将它替换为修辞的问题,借此获得安心罢了。



而且我也不觉得今川这个我隐约能够理解的逻辑是从老师的话导出来的。里面似乎有某种不可估量的跳跃,那么那种跳跃是否能够不是跳跃,或许就是领悟与未领悟的差别。



“总觉得好深奥啊,这就叫哲学吗?”



益田说。敦子间不容发地开口:“益田先生,听说禅并非哲学哟。要是把禅说成哲学,我哥哥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虽然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对于哲学的看法,但是从敦子现在的说法来看,京极堂似乎把它摆在与禅距离相当远的地方。目前我无法区别这两者的差别。



益田不认识京极堂,只是缩起脖子说“是”。



今川继续说道:“虽然我获得了这渺小的领悟——不过听说领悟不是可以获得的——但是我并不是刚听完老师的话就立刻到达这样的境地。是我离开理致殿,前往这栋内律殿之后才想到的。虽然我无法理解老师的话,却不断地咀嚼,才总算领悟。所以我再一次前往理致殿,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泰全老师这样的境地。那是……对,八点半左右,但是这次不管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响应了。”



那么,泰全是在七点到八点半之间被杀害的吗?



益田佩服地说:“原来如此啊。那么今川先生,已经领悟的你,认为这次的那个并非比拟是吧?”



“请别再说什么领悟了,”今川说,“会被真正的觉者给斥责的。说到我为何觉得那并非比拟,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了稔和尚与泰全老师两方的现场,却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是的。了稔和尚的尸体,在我看来只是个坐着的和尚。哦,它一开始是在树上,所以是坐在树上的和尚吧。完全就是这样。而泰全和尚看起来只像是被倒插在茅厕的尸体。换言之,这若是比拟,了稔和尚便是被比拟为‘在树上坐禅的和尚’,而泰全老师被比拟为‘被倒插在茅厕里的和尚’了。”



“原来如此——那不是比拟,根本就是那个样子。”



“啊,这样啊……”敦子再次按住脸颊,“所谓比拟,是把对象当做其他别的东西才叫比拟呢。那些遗体除了那样以外,看起来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像呢。真的。换句话说,那果然只是一种下流的演出吗……?”



敦子似乎回忆起陈尸现场。



被倒插在茅厕里的难看尸体。



完全不是什么比拟。



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并未象征任何事物。



那丑陋的模样,果然只是在冒渎死者而已吗?这若是单纯的恶作剧,那就太残酷了。是出于强烈恶意的行径吗?不,这也不对。我觉得不对。



今川开口道:“是的。那若是比拟,比拟的还真是奇形怪状的东西。无论泰全老师是被比拟成什么怪东西,或者是因为这样而被杀,我都觉得……很难过。我希望有什么其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虽然只认识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的弟子。如此罢了。”



今川有着他自己的感慨。



我对今川感到有些歉疚。



我没有把泰全当做一个人。



益田和敦子也都沉默了。



鸟口的鼾声传来。



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太舒服了。



“对了,饭洼小姐。”



益田想起来似的唤道,饭洼靠在纸门后面坐着。



只看得见她的脚尖。



益田出声之后,迟了一拍,饭洼的脸才从纸门后面露出来。



面容憔悴。益田看到她,开口问:“我想反正等一下你会被问到,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请教一下。山下先生已经发飙了,要是我一问三不知,到时候会被骂的。采访结束后,你似乎也个别行动了,你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饭洼悄悄看了敦子一眼。



敦子敏感地察觉她的态度。“哎呀,益田先生不是一直都醒着吗?饭洼姐可是好好地向你报备后才出门的呀。对吧?”像是捉弄对方似的说道。



益田搔了搔头:“中禅寺小姐真是坏心眼呢。其实吃完饭之后,我忍不住小憩了一下。虽然没有鸟口先生睡得那么熟。”



稍微一瞄,鸟口还在睡。他的睡相非比寻常。远超过熟睡,根本是不省人事了。话说回来,益田对敦子的态度似乎越来越亲昵了。



饭洼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去了仁秀先生那里。”



“仁秀先生?是那个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人吗?为什么?”



“嗯……我有些……感兴趣。”



“饭洼小姐,唔,我不是在怀疑你,可是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瞒着没说?”



“咦?”



“益田先生,你这话太过分了。你在怀疑饭洼姐吗?就连益田先生都把我们……”



“啊?中禅寺小姐,不是的。基本上我是相信大家的。相信是相信,但那是认为你们应该不是凶手的信任。只是你们也有可能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实,却隐瞒……不,还没有告诉我们,所以……”



益田的姿势越来越低,最后结论变得含糊不清。



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够理解。饭洼的举动——特别是来到这座明慧寺之后的态度,明显地脱离常轨。仔细回想,一开始提议留宿采访的也是她。虽然最后除了菅原刑警之外,其他人都留下来过夜,但是她也表现出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住下来的气派。不,我有一种她一开始就打算要留宿在此的印象。而且——对于往来于雪中的神秘云水,还有那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准确地来说是她的原型女孩阿铃,她也……



她知道些什么。



这么说来,榎木津也很介意饭洼。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这是榎木津说过的话。当时我照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奇矫的侦探的话,认为饭洼是目击者,会注意到什么也不奇怪,但是那段发言或许有着更深的含义。



榎木津看见了什么吗?



——看样子和尚太多了。



榎木津还这么说。他看见和尚了吗?不管怎么样,益田会起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敦子庇护饭洼似的说道:“可是益田先生,这次我们会来到这座明慧寺,是近乎偶然的。要是明慧寺拒绝采访,我们就不会来了。饭洼姐不可能和这个地方有私人的关系。”



“中禅寺小姐,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他们答应采访,应该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



“而且这次的采访,也是因为得到调查脑波的许可才企划的吧?”



“这……是的。”



“换句话说,你们收到回信,得到调查的允诺,才要求采访;原本调查脑波的委托,是在更早之前。而这座寺院的信件往返相隔一个月左右,所以至少从四个月以前开始,饭洼小姐就与这座明慧寺有关系了——不对吗?”



“唔,是这样没错……”



“而且饭洼小姐昨天自己说过,她虽然不知道这座明慧寺的名称,却从以前就知道它的存在。再加上她似乎是在这附近出生的——我也不想怀疑,但是她有十足的理由受到怀疑。而且就算我不怀疑,山下先生也在怀疑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好了,敦子。”饭洼总算发出像样的声音来,“其实我……没错,我有事相瞒。”



“饭洼姐,你真的……”



“敦子,对不起。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没办法。”



“是和犯罪有关的事吗?”



“我想是……没有。”



“若是方便,可以请你一并告诉我你今天的行动吗?”



“我在找人,”饭洼说道,“我在找一个人。然后,实在是太过于巧合……可是,我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



“不管是什么事,都请尽管说吧。刑警益田龙一会视情况捂住耳朵的,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可以通融的警官。”



“这种信念我想还是不要大大咧咧地标榜比较好哟,益田先生。”



敦子说,益田便“嘿嘿嘿”笑着,说道:“哎,也是啦。我只是想说现在既不是讯问也不是侦讯,所以……”



于是,饭洼响应益田要求,总算吞吞吐吐地开始述说自己的事。



“我出生在小涌谷上游,蛇骨川旁的一个小聚落。现在老家已经搬到仙石原了,不过直到战前,我们都一直住在那里。是发生在那里的事。”



饭洼述说时,依旧低垂着头。



“那是个小聚落。产业几乎都是锯木加工,我家也是靠着收入微薄的渔获——大多是捕捉早饭吃的鱼而已——再来就是锯木加工了。家父一整天转着辘轳,主要做些响陀螺、掷套圈环等玩具。当时那一带的一般传统家庭似乎都是如此,不过我小的时候家境贫苦,家母必须外出采伐原木,贴补家用。家父总是说,以前日子过得更加悠闲。家兄在宫之下的旅馆就职,家境变得宽裕一些后,家父过世了,那是昭和十二年的事。那个时候,我就读宫之下的一般小学。学校很远,上学非常辛苦,但是还有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孩子,我也不敢有所抱怨……不,那个时候过得非常快乐。那是……对了,是家父亡故三年之后的事。”



十三年前,昭和十五年正月的事。



中日战争爆发后第三个新年,以纪元二千六百年[注]如此欣欣向荣的宣传展开的那一年,我记忆犹新。



注:纪元是以神武天皇即位的那一年为起点的日本纪年法,亦称皇纪、皇历、神武历。纪元早于公元纪年六六。年。日本自明治到昭和二十年战败之间,与元号同时并用纪元。战争时期为了强化“神国日本”的观念,曾盛大庆祝纪元二六〇〇年。



那一年对我而言,与去年同样是无法忘怀的一年。这对现在身在仙石楼的久远寺老人来说也是一样吧。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一年的正月,我还是个学生。



由于白米禁止令,吃的是碾去七成谷壳的米制成的、黑得像木炭的年糕。被粗野捣蛋的学生强灌的酒,则是混了三成以上清水的掺水酒。



因为军需需求等原因,景气蓬勃,但那只是片面的宣传,由于物资缺乏,奢侈被视为罪恶。举国上下彻底执行俭约、自律体制,就像不久后即将造访的太平洋战争的前奏曲,逐渐腐蚀、扰乱人心。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饭洼述说道。



当时饭洼十三岁。



益田既没有搭腔也没有打岔,只是听着。可能是因为他看不出追述会在哪里与事件发生关联吧。



饭洼居住的聚落有一户富裕的人家。



据说是大正末期迁居而来的人家。



姓松宫的那户人家的家长既非工匠也非农民,而是个企业家。虽然不知道他的本业,但是他出资兴建箱根水厂,输入箱根木工艺用的漆,并进行原木采伐,统筹木工艺的买卖,甚至投资采石场,事业经营得相当广泛。当然那些原本都是当地人所经营的事业,所以发生了相当大的摩擦,但是本人完全不当做一回事。



他很有钱。或许插手当地的产业,只是他一时兴起罢了。因为那些都是赚不了钱的零碎事业,就算四处插手,利润也十分微薄。在努力经营的当地居民眼里,他是个令人极度嫌恶的存在,纠纷遂无可避免地产生了。



让他与地方间发生主要争执的,就是汽车。昭和初期,从大平台到底仓村——也就是所谓的温泉村——的物资搬运几乎全靠称为“马力”的货运马车帮忙。货运汽车全村加起来也只有一台,非常不便。在这种环境下,松宫家却奢侈地拥有自家用的货车。若是有效地加以利用,它将给当地带来莫大的贡献。尽管如此,松宫除了自家用以外,绝不使用那辆车子,更遑论为村落出借车子了。这个人似乎是只顾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类型。



松宫某人有两个孩子。



大一点的是男孩,名叫仁(hitoshi)。



饭洼说她并不确定是不是“仁”这个字。



仁不像父亲,是一个人品高尚的年轻人。



当时他似乎才十七八岁,却反抗父亲的做法,连学校也不上了,劝谏父亲必须作为村民的一员,为全村的发展尽心尽力。



父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即便如此,仁依然不放弃,想说只有自己也好,积极地主动与村民交流。尽管他还年轻,却是个相当有主见的青年。



然而看在村人眼中,他毕竟是个外来者,就算乳臭未干的小子拼命地奉献服务,想要促进地区繁荣,看不顺眼的还是看不顺眼。再加上也有偏见。因为他是松宫家的孩子,一开始就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虽说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仁的计划似乎相当不顺利。



为何年幼的饭洼会知道这些事?因为她和仁的妹妹同年级。就算是外来者、暴发户、受村人排挤的人家的孩子,那里也毕竟是个小村落。年幼的两人也因为年纪相同,感情非常融洽。



饭洼的儿时玩伴——仁的妹妹,名叫铃子。



“铃……子?”此时益田总算出声了,“咦?我记得那个长袖和服姑娘也是叫这个名字——是叫阿铃吗?啊?”



那一年新年——



松宫家在火灾中烧毁了。



“门松都还没拿下来,不过这一带挂的不是松,而是杨桐。嗯,是一月三日发生的事。”



“火灾?全部烧毁了吗?”



“完全烧毁。那里难得发生火灾,所以当消防团赶到时,已经……”



“原因难不成是纵火?”



“似乎不是意外。最后好像还是查不出是失火还是纵火,但是似乎有盗贼闯入的迹象。依常理来判断,应该是纵火才对。”



“那是当然的吧。可是有盗贼闯入的根据是什么?是强盗吗?”



“遗体不是被烧死的。”



“什么?”



“铃子的父亲和母亲的死因是遭殴打致死,是杀人事件。”



“哦,强盗杀人又纵火吗?真是凶恶的犯罪哪。”



“不,所以说,发生火灾和杀人事件是事实,但是不是强盗以及是不是纵火都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失火之后,趁乱打死男女主人吧。”



“如果是偶然失火的话啦。”



“因为失火,所以萌生了杀意,这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似乎有理由推断并不是强盗。松宫家有三名外国佣人,但那三名佣人都是单纯被烧死的。没有抵抗的迹象,也就是逃生不及,以盗贼入侵而言有些不自然。至少不是强行闯入。强盗不被佣人发现而打死男女主人并且放火——说奇怪也是奇怪。”



“是蛮奇怪的呢。平常的话,那应该是行窃失风吧?躲过佣人的耳目偷偷潜进去行窃,却被主人发现,因此杀人并且放火。”



“嗯。只是那个时候,警方也判断挟怨杀人比行窃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松宫以半带好玩的心态扰乱当地的产业,招来相当多的怨恨,当地盛传大多是这个原因。”



“啊,这我了解,应该就是这样吧。那凶手呢?”



“这件事就像益田先生你们说的,成了悬案。”



“哦,成了悬案啦……”益田交握双手,望向天花板,“这样啊,嗯……咦?这么说来,松宫家的儿子——仁吗?还有女儿——铃子呢?”



“嗯,年终的时候,仁哥和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所以保住了一条命。但是铃子她……”



“铃子她呢?”



“火灾现场找不到她的遗体。”



“逃走了吗……?”



“不知道,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消失了吗?”



“不过,有几个人看到有一个女孩边哭边往山里走去。”



“山里?为什么?”



“不晓得。而那个走进山里的女孩……据说穿着长袖的盛装和服。”



“长、长袖和服?这……”



“嗯,就是长袖和服。当时崇尚节约才是美德,更何况深山里的荒村,很少有女孩能够穿到盛装和服。不,我们的村子里只有铃子一个人有那种和服。我记得当时我也是羡慕万分,而那天铃子也穿着长袖和服。所以如果证词是真的,那九成九是铃子不会错。所以……”



“啊……!”我忍不住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穿着长袖和服深入山林的少女。



那就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就那样一直……



不可能……



“不可能有那种事!”



阿铃不可能是铃子,那么……



“嗯,当然了。关口老师,不可能有那种事。那场火灾之后,已经过了十三年之久,我也已经二十六岁了。后来战争爆发,战争结束,时局也有了重大的变化。这一带大肆开发,我原本住的聚落也已经没有了。然而却只有铃子还是原来的模样,这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明不可能,这里却……”



饭洼开始失去冷静。“这里却有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十三岁的阿铃!所以……”



饭洼无力地垂下头来。“所以我……”



一定震惊极了吧。



昨晚得知阿铃的存在时,她会错乱成那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就连旁观者的我在得知背后的缘由之后,也几乎要陷入错乱了。



十三年之间,时间完全停止的女孩。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那是——妖怪。



就像京极堂说的,这种看法真的令人感到十分稳当。但是另一方面,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实际存在,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看起来有多么的梦幻,也没有任何一种怪异会如此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不对劲。没办法把她当成妖怪处理,但我们却也没有足够的情报来导出科学而且合理的结论。换句话说,只能够把它当成不了解的事,放弃理解。



“那一天……”



我无谓的思绪徐徐融入饭洼的话里,烟消云散。



“其实,火灾那一天的中午,我和铃子见面了。”



“咦?这样吗?那你一定很……唔……”



难过吧——益田是想这么说吧。饭洼维持着遥望的眼神,十三年前的情景似乎在她的视线前方扩展开来。



“她穿着长袖和服,就像人偶一样,好漂亮。铃子平常就非常在意仁哥的事,她说再这样下去,不是爸爸不见,就是仁哥会不见……不,爸爸不会不见,所以一定是仁哥会离开。十三岁这个年纪,已经是可以出外帮佣的年龄了,所以大部分的事也都懂了。铃子很喜欢哥哥,而最后仁哥真的离开了。虽然知道他大致的去处,铃子却不能够大过年期间自己跑去找。所以她才会偷偷地把我叫出来吧……”



“为什么?”



“为了和仁哥取得联络,我……收下了铃子的信。”



昭和十五年的信啊。



“原来如此,所以饭洼小姐你……”



“咦?”



“你去送那封信了吗?”



“是的。铃子说仁哥应该在底仓村的寺院里,那里我也知道,因为和尚是个喜欢小孩的好人。所以我收下铃子的信,就这样去了寺院。”



“仁先生呢?”



“咦?”



“你把信送到了吗?”



“他……不在。”



饭洼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和一开始见到时一样,是惊恐般的微弱声音。



“不在?”



“嗯,不在。所以我先回家一趟。我打算趁着家人不注意时溜出家门,通知铃子,就在这段时间,天色暗了下来……然后……”



饭洼的话在这里中断了一下。“当晚发生了火灾……”



“哦,所以饭洼小姐,你的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不管经过几年都是。我了解,我非常了解。那么那封信呢?”



“嗯……”



信似乎在火灾的混乱中遗失了。



这是发生在小村子里的火灾。饭洼的哥哥跑到山脚下有电话的人家通报,在消防团赶到之前,全村出动倾力灭火。但是发现火灾的时候,火已经延烧开来,光靠水桶泼水,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消防团赶到的时候,房子大部分都烧毁了。因为灭火的混乱,饭洼收在怀里的信件也不晓得丢失到哪里去了。



隔天四日的时候,仁回来了。



看到烧毁的屋子,仁茫然若失。



但是一夕间失去了家人的不幸青年尽管境遇悲惨,却无法得到周遭的同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依然是令人嫌恶的家伙的儿子。不,如果只是受到冷淡对待还算好。仁与父亲不和、争吵之后离家出走的事曝光后,他竟被怀疑弑亲及纵火,最后甚至遭到逮捕了。



“他的不在场证明呢?”



“好像没有。直到前一天夜晚,仁哥都寄住在那座寺院,但是火灾当天下午到翌日早上,他宣称自己一个人在城镇还有山里徘徊。”



“啊,那是会遭到怀疑的行动方式呢。这要是负责人是山下先生,一定立刻移送检调单位。如果是我的话,就会释放。”



益田说出极不负责任的话来。



不过现场没有发现铃子的遗体,这是遇劫青年惟一的希望。妹妹还活着,快点保护妹妹,只要问妹妹就明白了——仁这么主张。



仁当然担心妹妹的安危,但是他可能也觉得只要妹妹平安归来,自己的嫌疑就能够洗清了。



的确,铃子目击到杀人的可能性很高。警方也想要尽快找到她。因为有目击者作证看到铃子,于是青年团和消防团进行了好几天的搜山行动,众人的努力却没有回报,铃子杳然不知所踪。一星期后,搜索停止了。在冬季的深山,娇弱少女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最后的结论是,铃子遭到了神隐[注]。



注:神隐指的是孩童突然失踪,古来认为是天狗或山神所为。有些遭遇神隐的孩童,会在山中以昏厥的状态被发现。



今川说道:“仁先生这个人——我总觉得他有点可怜。从饭洼小姐的话听来,他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事,反倒是一个好青年。刑警先生,你怎么想?”



“是啊。不对的是父亲吧。仁先生为了村子而努力不是吗?家庭会不和,追根究底也是起因于此。父子吵架,也是为了村子着想才发生争执的啊。”



“嗯,当时争吵的主因似乎是因为仁哥想要让那辆货车为村子派上用场。所以的确有一部分村人认为不应该仇视仁哥,而随着时间过去,这种风潮转变为温情,徐徐扩大开来。所以当地的人向警方提出了请愿书。”



“请愿书?那种东西有效力吗?”



“我不清楚,不过当时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效果。”



提出请愿书的契机,是追悼铃子的同情声浪。年幼的铃子是无辜的,这样下去实在是太可怜了——据说是前往搜索的青年团员最先这么说的。虽然只有少数,但仁在青年团的年轻人当中拥有一些人望。而这种同情声浪获得当地全体居民同意,以请愿书这样的形式开花结果。



找不到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结果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释放了。



无法迅速地找到铃子,警方似乎也颇感自责。况且不管再怎么不和,也实在很难想像会因此而冲动杀人。再加上父亲姑且不论,仁完全没有杀害母亲的理由。这是由于父亲的不德而造成的不幸,也就是仁是冤枉的——警方如此判断。



“之后仁哥在熟识的和尚劝说下……出家了。”



“出家?当和尚了?”



“是的,在禅寺。”



和尚——实在太多了。确实就像榎木津说的,接二连三登场的全是和尚。



总而言之,仁在孤立无援时遭到逮捕,被释放之后没多久就出家了。所以那段时间,年幼的饭洼可以说是不可能接触到仁的。饭洼不仅没能把信件交给仁,甚至连铃子有信要转交给仁的事都无法告知。



其后,时局转眼间陷入混乱,战争开始了。



十三岁的小女孩根本无从得知已经出家的仁的行踪。



饭洼就像益田说的,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饭洼姐,那你……”一直默默倾听的敦子以平静的口吻询问,“主动说要担任这次帝大的交涉负责人,也是……”



“嗯,敦子,我一开始的动机就不单纯。”



饭洼总算抬头看敦子。“一听到禅寺两个字,我立刻想起了仁哥。会揽下与寺院交涉的任务,也是因为怀抱着一丝希望。”



“一丝希望——你是认为或许可以找到仁先生的行踪吗?可是啊,饭洼小姐,这实在太没效率了呢。就算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也应该还有其他找人的方法……”



“当然,战争结束后我曾经试着调查,可是松宫家的血缘几乎断绝了,户籍和住民证也在战争中遗失,我找不到任何一点确实的情报。劝仁哥出家的和尚也过世了,结果就连仁哥出家的寺院名字都不清楚。我所打听到的,只有那似乎是镰仓一带的禅寺这样的传闻。”



“镰仓的禅寺啊……咦?在哪里提过来着?”



益田转向我,但我什么都没有回答。



“没错,可是总不能只靠着这样一点情报,就写信给全镰仓的寺院或进行调查,更别说一间间拜访,这实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管再怎么牵挂,也不到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妨碍的地步,若非拥有相当财力的闲人,是没办法去做那种疯狂之举的。



“原来如此,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即使不愿意也得一间间向禅寺打听的、真正是求之不得的工作。所以你便抓紧机会,是吗?”



“嗯,我从有电话的寺院开始打听,每次都顺便询问是否有一位名叫松宫仁的僧侣,或者是过去是否曾经有这样一位僧侣;而以书简询问接受调查的意愿时,也会附上一句这样的询问。”



“哦……”



“但是一直没有好消息。脑波测定调查之事不用说,仁哥的消息亦然。然而,那是……对,去年九月左右吧。我开始进行脑波调查的交涉之后,过了两个月左右,收到一封来自镰仓的临济宗寺院的回信。信上……”



“答应了请求?”



“不,调查被拒绝了。但是信里面写道,那里曾经有过一位同名的僧侣。”



“噢!那真是太好了。人就是应该锲而不舍呢。”



“可是,信里头也写说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座寺院了。姓松宫的那名僧侣从那座寺院出征,两年前复员了,但是复员之后……”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不,回信给我的那位知客僧写道他并不清楚,根据信里的内容,姓松宫的僧侣似乎在贯首的亲自吩咐下,好几天前外出长途旅行了。”



“贯首吩咐的长途旅行?去哪里?”



“最后的终点似乎是一座位于箱根浅间山中的无名寺院……”



“难道指的是这里?这座山也算是浅间山吧?原来如此,所以你联络了这里?”



“嗯,可是那封信里连地址和寺名都付之阙如,所以我就此放弃了。我心想只要知道仁哥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然而后来从其他寺院收到的回信里,有些提及明慧寺这里。”



“哦,你昨晚也说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两三家寺院提到呢。”



益田这么说,但如果我的记忆正确,饭洼应该是说四家。而且连这里的寺名都知道的只有一家。



“嗯,两家左右。我收到回信说,本寺虽然不甚赞同那类科学调查,但箱根里的无名禅寺——也就是明慧寺——或许有可能答应,因为那里与宗派无关。”



“嗯,事实上跟宗派的确是没关系呢。所以你就更想到这里来了?”



“是的。昨晚我也说过,虽然每一家寺院都这么说,但提供的情报却都暧昧不明,老实说我觉得受够了。但是不久后就有一座寺院明确地写出明慧寺这个寺名,连住址和联络方法都清楚写下了,所以,我决心探问看看。”



“哦,原来如此。昨天泰全老师说和了稔和尚有关联的就是那座寺院吧。话说回来,能够得到明慧寺的允诺,对你来说真正是一石二鸟呢。不管是工作方面还是私事方面。”



“嗯……是这样吗?关于仁哥,我并不期待能够见到他,因为他出发旅行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从镰仓到箱根的话,不管绕经哪里,都花不到几天。”



“直接过来的话是一天。不,半天吗?”



益田的话在我听起来十分新奇,因为那时我正在想用走的要花上几天。移动就是徒步——我已经完全这么认定了。



都是因为这座山。



“可是,我也拜托镰仓的那座寺院,请他们务必在松宫先生回寺时通知我,只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于是在询问明慧寺的意愿之前,为了慎重起见,我再次询问,得到的回音是他还没有回去。所以我心想或许他一直逗留在这里。因此得到明慧寺这里的应允时,我兴奋极了。”



“是那个娇弱的和田慈行写的回信吧。”



益田的脸颊微微痉挛,看样子益田讨厌慈行。



“是的。慈行和尚的回信里,完全没有提到松宫这名僧侣的事。只写了他们答应接受脑波调查,请我们联络日期等细节。考虑到也没有其他寺院肯答应,就……”



敦子说:“没有多久,就因为中村总编辑多嘴,决定要进行事先采访了呢。”



“是的。其实这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没有同行的必要,但是我说我是负责人,硬是拜托总编辑让我参加。”



“因为这里是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秘寺院呢。由于中村总编辑拜托,我请哥哥帮忙调查,可还是查不出什么。我把结果报告总编辑,没想到引起他更大的兴趣……”



“嗯,可是我以前就从家母那里听说这一带有座大寺院。”



“从令堂那里?”



“是的。家母从事木头加工用的原木采伐工作,以前曾经在山里迷路,好像就是在那时发现了这座寺院。”



“哦,所以你才会说你从以前就知道了啊,这还真是碰巧呢。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家父还在世的时候,所以是昭和十年或十一年,或更早以前。我想是那个时候。”



“那就是这里被发现以后的事喽?泰全老师当然不用说,了稔和尚……不,或许觉丹贯首和佑贤和尚也在。”



“嗯。可是家母说她没有遇到任何人,只说在山里有一座巨大的寺院……”



“唔,可是怎么说,这里是只要迷个路就可以发现的寺院吗?那么几百年来都没有被发现,这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说起来,令堂——一个女人家都可以走得到的话,搜山寻找铃子的时候,强壮的青年团应该也会发现这里才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以前居住的村子更接近小涌谷那一带。搜山的时候,应该也是以小涌谷附近为中心进行。小孩子要越过这座山非常困难,而且当时又是冬天,所以搜山时也没有搜到这里来吧。”



“但是令堂越山了吧?就算不是冬天,从那里过来,路程应该也相当艰辛吧?”



“我记得家母那个时候是……对,她是从汤本那里爬上来的。”



“咦?从汤本可以到这里吗?”



“我觉得或许会比从大平台上来更花时间,但是从奥汤本那里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地爬上来吧。”



益田的视线好一阵子在半空中游移。接着他“砰”地拍了一下手。



“这样啊!从这里去奥汤本,比我们想像中的更简单。以这里的和尚的脚力来看,时间上也……”



“几乎都是下坡,我想也不会花多长时间。”



“就是这个!小坂了稔就是走那条路。关口先生说的老鼠和尚的事这样一来就有可能了!”



我临时想到的发言似乎突然派上了用场。



作为情报提供者,我姑且询问:“益田先生,警方已经向那位按摩师傅——尾岛先生确认过了吗?”



益田露出暌违许久的高兴表情:“我还没从山下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啦,不过当然是确认过了,因为这是重要证词啊。根据关口先生的话,老鼠和尚那件事发生在了稔失踪当晚,但是根据昨晚查访的结果,了稔在这座寺院最后被目击到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我们原本认为从时间上来看有些不可能,但是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饭洼和今川都一脸木然,当然他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



“啊,饭洼小姐,真是谢谢你了,我总算觉得有了一点安慰。话说回来,那位……仁先生吗?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敦子瞄了一眼异样兴奋的益田,又重新转向饭洼,以奇怪的表情说:“他……或许还在这附近呢。”



“嘿,什么意思?”



“所以说,益田先生,我们在兽径遇到的那位行脚和尚,有可能就是那位松宫先生。饭洼姐昨晚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我听到和敦子你们擦身而过的和尚似乎是来自镰仓寺院时,我心想那一定就是仁哥。虽然时隔那么久,但我总觉得一定不会错……”



饭洼的确也对那个话题敏感地作出反应。



益田再一次击掌。



“啊,来自镰仓的和尚就是那家伙啊!哎呀,刚才听到镰仓跟和尚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在意,原来是这个,我都给忘了。这得立刻向慈行确认才行。饭洼小姐,或许你为搜查提供了非常重大的线索哟。”



“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件与十三年前那起事件在根本上似乎彼此联系……呃,感觉很像推理小说,不过我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有可能就是其中的关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益田的表情愈发兴高采烈起来,“例如说,那十三年前的松宫家杀人放火事件的真凶其实是泰全和了稔——这样想如何?”



“咦?”



“你的意思是复仇吗?”



今川抗议似的说:“但是,我实在不认为泰全老师会是那种人。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是这个结论太突兀了。”



“今川先生,有人说过不能够以印象来判断一个人喔。而且就算他们不是凶手,也有可能是仁先生认定他们就是真凶啊。比起是不是事实,凶手怎么想更重要。只要这么认定,他们就是弑亲仇人。”



这就是只有凶手才明了其意的、充满侮辱的遗体演出的理由吗?



“可是益田先生,”敦子接着发言,“那饭洼姐在寻找的人岂不就是杀人犯了吗?”



敦子的口气似乎也难以苟同。



饭洼沉默着。



“作为一种可能性,我不否定你的推测,但是在进行确认之前,警官能够这样说吗?灵光一闪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



益田被敦子斥责,有点泄气。



“哦,对不起。你说的没错。可是,这番话还是不能置若罔闻呢。再怎么说那都是和尚啊。”益田说。



我思忖该不该把我自己也目击到那名疑似仁的僧侣的事——虽然只是疑似他的人物——现在告诉益田,但是益田突然大叫起来,结果我又错失了时机。



“啊,那么饭洼小姐……啊,请你不要生气哟。就像中禅寺小姐说的,刚才的发言只是我突然想到而已,是毫无根据的话。重点是,呃,这也是一开始的问题,关于你今天下午的行动……”



“哦……”



饭洼蓦地露出寂寞的表情。



虽说不是刻意隐瞒,但是下定决心吐露出长久以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后,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卸下了重担——我强烈地这么感觉。



饭洼将视线往右上方游移了一下之后回答:“我离开这里单独行动,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左右。我只是想去仁秀先生那里,见见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我总觉得很诡异——那个女孩不可能就是铃子,然而两者的共同点实在太多了。”



“与其说是太多,倒不如说根本是有人特意为之的呢。”



“嗯。所以我心想就算不是铃子本人,也应该有某种关联。我追寻仁哥的足迹,而且是极为怠惰地、靠着偶然的牵引来到这里,结果碰见的却不是仁哥,而是与失踪时的铃子年纪、外貌相同的女孩,总觉得……”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就连我对阿铃这个女孩都感到无法释然的不舒服。但是我无法释然的主要理由来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这个传闻。那只是故事中出现的虚假幻想谭。另一方面,饭洼所知道的铃子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想要在铃子和阿铃之间找出某种关联性……



不就等于肯定怪异为现实吗?在这种情况下,怪异不是作为说明体系发挥功能,而是以无限接近否定科学说明的形式发挥功能。



若不尽可能填补欠缺的情报,使其成为能够以科学的思考理解的状态,是不可能获得解决的。



“心情上无法接受。”



“所以你去见了阿铃?”



“我没有见到她,”饭洼回答,“不过老先生在那里,所以我和老先生聊了一会儿。”



“哦,那位老先生除了饭洼小姐以外,还没有任何人见过呢。其实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山下先生他们好像见到了长袖和服姑娘。那么,那位老爷爷住的小屋在哪里?”



“也不能算是小屋,是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大雄宝殿后面有旱田,就在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周围树林和杂草丛生,若是不知道的话,或许很难找到。”



今川问道:“他住在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吗?一样是叫什么殿吗?”



“建筑物的名称我没有问,不过我觉得和这里是一样的。”



“那么老爷爷是擅自借用寺院的建筑物了呢,得要他付房租才行。”



“可是益田先生,其他和尚也是半斤八两啊。现在地主应该在什么地方,不过谁也不晓得这座寺院究竟是谁的。”



今川这么一说,益田喃喃说着“啊,一样啊,是一样的嘛”之后,眨了几下眼睛:“嗯,是一样的。是啊,那个老爷爷跟和尚们也是一样的,一样可疑嘛。得盯住才行。”



敦子问道:“他可疑吗?”



“可疑啊。不晓得他的来历,养育的孩子也似乎是弃婴,因为他不是和尚,反而是最可疑的人物。啊,饭洼小姐,你和老爷爷聊了些什么?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老人很瘦。



半眯着一双大眼,微笑着。



是个很慈祥的老人。



一张饱经日晒的黝黑脸庞,没有头发,无法区别是秃了还是剃发。肤色被阳光晒得十分均匀,眼尾的皱纹极深……



老人身上穿着灰色的——或者说鼠灰色——像法衣也像作务衣、分不清是什么的衣物,乍看之下也像是农事服。身上绑着麻绳般的东西取代衣带,衣摆和衣襟全部绽开,破破烂烂。从饭洼的描述推测,那似乎是年代久远的奇异装扮,但是在成长于贫瘠山村的饭洼看来,那种模样似乎也不特别奇异。



老人正用耙子般的东西在除雪。



——请问……



——是、是。



——我是那个……



——来,请进,请用茶。



老人请饭洼喝茶。



咻咻声作响。



地炉上,茶锅正滚滚沸腾。



——请问,阿铃小姐……



——阿铃不在,出去玩了。



——阿铃小姐几岁了?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岁吧。



——她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年了吧。



——那么……她是在这里……



——虽说岁岁年年人不同,然小的俟百年河清之身,是数十年如一日啊。完全不知过了几年几十年。



——阿铃小姐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来,请用茶。



——十三年前,有个和阿铃小姐年纪相仿、一样穿着长袖和服、名叫铃子的女孩迷路走进了这座山里,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您是说那就是阿铃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因为两个人太像……



——如果您说那孩子就是那姑娘,应该就是那样,不是的话,小的也不知道其他姑娘了。在这里的只有哲童和阿铃。



“他那是不知道铃子小姐、和他无关的意思吧?以年龄来看,那个女孩和松宫铃子一定是不同的两个人啊。”敦子说,用食指摩擦下巴。



“我也觉得除此之外听不出别的意思了。也就是一切都是偶然,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饭洼说道。



“这样吗?听起来很像在骗人呢……”益田在怀疑,“年龄、外貌,还有名字都相同的女孩,相隔十三年的时光,出现在这么接近的地方?我不认为这样会毫无关系。会有这种偶然吗?”



有吧。



就像敦子说的,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与明慧寺的阿铃是不同的两个人。这两个都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所以也无从怀疑起。因为年龄不同。



而“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一半真面目——亦即最近被目击到的“迷路孩童”,显然就是明慧寺的阿铃。若将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和现在的阿铃视为不同的两个人,“不会成长的孩童”就不再是怪异了。



那么……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与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的关系究竟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