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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说得通的解答是这个: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是松宫铃子。



最近的“迷路孩童”是明慧寺的阿铃。



如此一来,“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消灭了。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期间的长度这个问题——而证明它的证据极为薄弱……



没错,证据薄弱。所以只要能够备齐将她们区别为不同个体的反证,“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不再怪异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都可以,松宫铃子这个实际存在的人物正是反证。



这是铃子与阿铃之间过多的类似的偶然所产生出来的幻想。松宫铃子的存在正是妨碍科学性理解的欠缺情报……



不对,我忘了什么。可以解释为偶然的薄弱证据:两人出没在几乎相同的地点,两者服装大致相同,从外表看年龄也大约相同,以及不寻常的……



“歌……是歌。”



“关口先生,你怎么了?”



是歌,“迷路孩童”十几年前也唱着那首歌。



换言之,这种情况……



“啊,呃,那个,饭洼小姐……”



得问才行。必须补齐情报,确认才行……



否则怪异……



怪异会附着下来。



“饭洼小姐……”我有些激动地问。



“什么?”



饭洼露出困惑更胜于吃惊的表情。



“那个,关于铃子小姐……”



“铃……子?”



“嗯,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小姐,那个时候她会唱什么与众不同的歌吗?”



“歌?什么歌?”饭洼露出更加困窘的表情。



“哦,是在说昨天的那首歌吗?”今川用大舌头的语调说。今川和我一起听到了那个女孩唱的歌。



“没错。事实上,现在的阿铃小姐由于那身与深山格格不入的装扮,被不知内情的山脚下的居民视为妖怪。不,我在听到今川先生的话之前,也这么认为,所以昨晚看到……不,遇到她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而使她妖怪化的一个要素,就是她总是唱着一首不可思议的歌。”



“什么样的歌?”



“呃,曲调我记得很模糊,很难重现,但今川先生或许……”



“我是个音痴。”



“哦,总之,旋律像数数歌,也像御咏歌,什么人子的话就在炉灶里烧死,猿子的话就去山里之类的歌。”



“也有唱到如是佛子该如何。”



饭洼深深地倾着头说:“我……没听过呢。”



“这样啊。”



那果然是不一样的人了。



又混乱了。



如果松宫铃子不知道那首歌的话,铃子就不是现在的“迷路孩童”——阿铃,也不是十几年前出现的“迷路孩童”了。那么十几年前——与铃子失踪几乎同一个时期,这座山里有多达两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同龄女孩吗?



错综复杂。



益田说道:“你看起来似乎无法释然呢,关口先生。”



“嗯,无法释然。”



“我也是,那个老爷爷怎么想都是在装傻。唉,你觉得怎么样呢,饭洼小姐?”



饭洼垂着视线回答:“嗯……可是后来我什么都问不出口了。然后他第三次请我喝茶,我有点害怕起来。”



“又要你喝茶?”



“嗯。他的态度很温和,又笑容可掬,却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我很快就告辞了。然后,我想接着去找哲童打听,不过又转念想到应该先确认来自镰仓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就去了慈行和尚那里。”



“哦,问松宫仁的事呢。然后呢?”



“知客寮里没有半个人,我去了三门一看,才发现东司那里出事了。”



“哦,过去一看,就碰上了那场骚动啊。唔……”



益田双手交握,按在后脑勺上,按压似的垂下头去。



“这不完全是因为睡眠不足呢,总觉得莫名其妙。是我太笨了吗?”



“不,益田先生,这起事件,没有任何人明白任何事。嗯,我们……不明白。”



敦子难得说出自暴自弃的话来。我以为敦子无论身陷什么样的困境,总是勇往直前,寻求微弱的光明而作出建设性的发言。



所以若说意外,是颇令人意外的。



“我想不止我们,这座寺院里的人也什么都不明白。毋宁说现在掌握最多情报的或许是我们。可是完全无法整理出轮廓,不管怎么样推理,无论做出多有整合性的结论,也只是觉得明白了而已。真正明白的或许只有凶手。”



“哎,这下麻烦了。”



益田放开交叉的双手,撑在身后,伸长了脚仰起身体。



此时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喂!小哥,没时间休息啦,你在干吗?”



粗俗的声音。



菅原像狮子头般的脸从打开的纸门缝隙间伸出。



益田弹也似的恢复原来的姿势。



“我、我没在休息啊,菅原兄。”



“人手不足。这样下去,在底下的支援人员赶到之前,你的上司会先疯掉。过来帮忙。”



“哦,现在是什么状况?”



“正在侦讯当中。喏,都是那个调调,一点进展也没有。这里呢?”



“是的,我进行了讯问——或者说情报搜集,也有许多事得报告。”



“这里也是,还有今早在搜查会议决定的事。总之你一起过来吧。”



“可是这些人……”



“跟嫌疑犯客气什么?太麻烦了,你们过来跟和尚待在同一个房间吧。”



“这是不要紧,但……”敦子望向鸟口。



鸟口还在昏睡。



*



又是听来的事。



在借用明慧寺的知客寮作为箱根僧侣杀害事件临时搜查本部进行的搜查会议,真正是呈现蜩螗沸羹之景况。无用的空泛理论只是闹哄哄地从山下的右耳进左耳出。



支援人员在十八时三十分抵达。



不用说电话,明慧寺里连电和水都没有,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不适合进行科学搜查的现场了。荒唐的凶案现场已经被夜幕覆盖,在反近代的环境下进行的现场勘验困难重重。遗体虽然已取出,但鉴识人员认为无法在黑暗中继续进行作业,将更进一步的勘查作业留待明早,于二十点暂时撤离了。



对僧侣们的侦讯也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举行了会议。



益田刑警起头的报告相当耐人寻味。



上午开会时依然不明的事实逐渐被厘清。当然在每一个事实完成确认作业之前,益田的话并不能够尽信,即使如此,却也是有利于拟订搜查方针的情报。



此外,命案与据说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杀人纵火事件之间的奇妙吻合也令人在意。



原本混沌不明的事件轮廓因此而……



——变得更加暧昧了。



山下感到轻微的偏头痛。



听着益田的报告,他开始觉得怀疑这座寺院的和尚是没有道理的了。那个姓松宫的行脚僧侣很可疑——不过还没有向和田确认,所以不能够断言那个僧侣就是松宫;叫饭洼的女人也很可疑;今川的行动更可疑。平常的话,今川就算用别的罪名加以逮捕并逼供也不奇怪,他就是可疑到这种地步。但是山下一方面又对明慧寺共谋说——尤其是桑田常信凶手说——感觉到毫无根据的强烈魅力。



“总之,我认为若要把握和尚们的行动,必须制作一览表。虽然他们的行动应该是一板一眼,但是要在这种状况下完全掌握是不可能的。什么时间谁在哪里看到了谁,完全无法掌握整体的状况。这样就算确定了犯罪时间,也……”



“这种事打一开始就知道了。就算做那种东西,掌握和尚的动向——不,警部补,那又怎么样呢?这种情况,和尚之间的证词是有效的吗?”



“这……”



“当然有效啦,菅原兄。就算是同一座寺院的和尚,也不是亲兄弟啊。”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不知道,我觉得比起这里的和尚们说的话,亲属之间的证词还更可信。是啊,和尚之间的关系比起特殊关系人、姘妇要坚强得多了。这就叫做宗教的一体感吗?”



“禅宗不是跟念佛宗什么的不一样,是单独进行苦修吗?”



“不是吧?他们是大家一起坐的。共犯的嫌疑很大。”



“那是对僧侣的偏见,”益田打断争论不休的众人,“这种议论一点建设性也没有啊。”



“益田老弟,怎么,你睡了一晚就被洗脑啦?”



“才没那回事。就算对象是僧侣,进行这种没有建设性的争论也是没用的。不能有偏见。警部补不也说过不能够凭印象搜查吗?灵光一闪也是一种先入之见。”



“你干吗这么激动啊?不过说的也没错啦。怎么样,警部?”



“是警部补。可是益田,和尚之间很可能彼此包庇,或为了守护寺院的名誉而作伪证吧?”



其实不是有可能,而是希望如此——山下自己也有这种自觉。他只是在立场上无法这么说而已。



益田异于往常,干劲十足地回答。就像菅原说的,他看起来比平常更加精神抖擞。



“我想山下主任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是就像我方才报告的,这座明慧寺并非一教团一宗派的寺院,这类联系反倒很薄弱吧?例如说,了稔和泰全虽然同样是临济宗,派别也不同。”



“可是临济宗就是临济宗吧?那个,你是……”



“我是本部的益田。临济宗,呃……有十四派,每一派都不一样。”



“要说不一样的话,那是曹洞宗吧?临济宗跟曹洞宗的差别更大不是吗?”



“没错,曹洞宗与临济宗之间,比临济内部各派之间的差异更大。但我不是专家,所以没办法回答更深入的问题了。”



“根据你的报告,被杀害的小坂了稔和大西泰全都是临济宗的僧侣。”



“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么益田,剩下的干部里面是临济宗的有谁?”



“和田慈行吧。”



“哦,慈行啊。例如说,凶手计划将慈行也加以杀害,把临济宗从这座寺院连根拔除——这样想如何?”



“怎么可能?阿菅,那种事不可能啦。”



“可是啊,铁兄……”



“喂,你们,不许用绰号称呼,现在可是在开会。都是这个蜡烛不好。”



山下极为厌恶这座知客寮里宛如山贼谋议般的气氛。



“益田。”



“是。”



“如果你的报告正确,那么这座明慧寺里就有数个宗派。这一点不会错吧。那么宗派之间的对立怎么样?刚才菅原说的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吗?”



“我想是不可能。因为例如说,这里的僧侣全是从别处的教团派遣过来的,所以就算杀了慈行和尚,也马上会有后继者补充进来……应该。啊,虽然也不是马上啦。”



“那你的意思是也会有小坂跟大西的后继者过来喽?”



“这我不知道,也可能不替补吧。不过那是教团判断继续和明慧寺牵扯下去也没有益处的时候吧。事实上,根据泰全老师的话,现在各教团似乎是消极地和明慧寺保持关系。”



“那么不是我旧话重提,一宗派独裁支配明慧寺不是也有可能吗?”



“那种事是没有意义的,菅原兄。”益田吊起细眉,“这座寺院是仰赖来自各教团的援助金维持的。自明慧寺排除临济宗,让曹洞宗独裁,也就是斩断来自临济的援助吧?曹洞宗只有一个宗派,会变成要靠一宗支持全寺。这样太没有经济效益了。说起来,这种事不必靠杀人,只要坐下来谈谈就可以解决啦。”



“是吗?唔,或许是我对宗教有偏见啦。从昨天调查的感觉。我觉得这里的和尚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所以说菅原兄,那应该视为不管做出什么事,都难以成为杀人动机、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才对呀。”



“这……完全相反了哪……”菅原噘起厚厚的嘴唇。



“可是益田,你的意见根本是大西泰全的意见吧?那个泰全正是第二名被害人啊。”山下强硬地想要将话题转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怎么样?各位?可以视为大西的见解真的如同益田所报告的吗?老狯的僧侣也有可能为了隐蔽某些纷争,故意将虚伪的见解灌输给这个益田。再加上大西本人也遭到杀害,我认为不能够断定寺院里头是风平浪静的。所以访查时,我希望将重点放在这个部分来讯问……”



“主任,意思是要厘清这座寺院里有没有因为宗派不同而引发的纠纷或派阀抗争吗?”



“要询问每一个人,看看这样的看法在这座寺院里头究竟通不通用。俯瞰全体的话,看起来全都一样,但是和尚每个人都长得不同,脑袋里想的事也不同吧。若是有什么,就算和宗派无关也无所谓,要是能够找出两名被害人之间的共同点也算是赚了。这种细腻的工作,正是今后我们必须做的。”



山下自以为是地扭转了方向,没想到说出口来还颇头头是道。正当山下高兴着这或许意外地是不错的方针时,辖区刑警中最年长的一名姓次田的老刑警——也就是刚才菅原喊他铁兄的人,面露难色说:“我家代代都是曹洞宗,而且我还是檀家代表,这种事一时实在是难以……”



“你是……次田吗?确实就像本部的益田说的,和尚全都很可疑、不能信任这样的看法是一种偏见,但是因为是教徒就能够信任、信仰这种宗派的人不可能犯罪——这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偏见。就算信徒中有人犯罪,也不等于否定信仰本身。你的信仰是你的信仰。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诽谤你家的寺院的。”



“也是啦……”次田露出一副颦眉蹙额的表情,“可是主任,我倒是认为外头的人更可疑呢。”



“外头的人,指的是采访的人吗?”



“例如那个卖旧货的,是叫今川吗?今川从以前就跟被害人有关系。了稔在约好和今川见面的日子失踪死亡了。不管他怎么说,只要溜出旅馆,还是有可能行凶的。而且这次他也和泰全单独会面了。一问之下,最后目击到被害人的也是今川,不是吗?”



“他没有看见,只是听到泰全的声音而已。”



“这个说词不能信哪,今川他……”年轻刑警发言了,“真的见到了泰全吗?我不是不信任益田的报告,只是什么领悟了明白了,我无法信服哪。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和尚提出的证词能够证明今川的话吧?”



“有几个和尚看到他在寺院里头乱晃。”



“那是八点以后的作务时间吧?没有人看见他往泰全所在的建筑物走去。”



“哲童吗?今川说了他碰到那个人吧?”



“哲童什么都没说啊。”



“他不是没说,是不会说。”



“总觉得太凑巧了呢。”



盲眼目击者、哑巴证人——另一方面,善辩的关系人的话又令人无法理解……



“还有……”次田接着说,“饭洼季世惠吗?也得查证她的话才行。十三年前确实有过那样的事件呢,虽然我只是听说而已……”



“铁兄那个时候就在当刑警了?”



“那个时候我还是警官。阿菅,那时候你才刚进警界吧?不记得吗?”



“是这样吗?我不记得有那种事件。”



“是吗?我记得那是个不干不脆的事件,不过当时正值国家重要时期,是否经过绵密的搜查也很难说。得重新调查才行哪。”



“重新调查那种时效已经快过的事件?”



山下认为这只是徒增麻烦,无法期待成果。



但是坚持己见的话,又会失去搜查员的信赖。



他认为这个时候应该同意次田的意见。



山下再也不愿重蹈仙石楼的覆辙了。



他最痛恨遭到孤立和轻蔑。



山下迅速地动脑。



前来明慧寺的时候,一开始他的脚步十分沉重。



但是……



从益田那里听到第二宗杀人事件的消息后,他的想法改变了。



这若是连环杀人事件,情况就不同了。功劳——会加倍。



原本已经萎缩的功名心又不自觉地茁壮起来。



山下怀着这次一定要成功的决心,勇猛地闯进明慧寺——到这里还好,然而山下才刚抵达,就大大地出了个糗。



但是,山下变得顽强了一些。



——我并没有错。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而且,幸好除了益田与菅原,其他增援人员并不知道山下在寺内丑态毕露的事。一定要趁此时洗刷在仙石楼的污名,挽回干练警部补的名誉。而且挽回名誉非快不可。



石井警部到任搜查主任——这种状况……



山下死也不愿意。



“我明白了,次田,你负责调查十三年前的事件。其他人接下来回镇里去,继续调查小坂在市井的生活,查证益田的报告——也就是确认大西所言是否为真。也不能要和尚全部下山,这里需要相当多的人手哪。所以,你,还有你……”



必须巧妙地分配。目前不论寺里的人和外来者都同样可疑。重要的是如何周到地分派人员,使无论凶手在哪一方,功劳都落在山下身上。



“剩下的五人继续留在这里进行寺院的搜查,各位觉得这样如何?”



没有异议。是坚若磐石的配置吗?



总之,威严保住了。



“关于分派我是没有意见,但是山下搜查主任……”



“怎么了,益田?”



“我们要住在这里吧?那么搜查员的饮食该怎么处理呢?总不能不吃不喝彻夜进行侦讯吧,山下主任?”



“啊?这个嘛……”



完全没想到。



“还有,僧侣之外的嫌疑犯也一直让他们待在这里吗?也不能这样吧?虽然我也觉得今川先生确实颇为可疑,可是又毫无证据。因为一开始说他们是嫌疑犯,才一直把他们当成嫌疑犯对待,但其实他们是目击者,顶多是关系人吧。这种待遇行吗?既然没有逮捕,就没有法律上的拘束力吧?”



“这……”



益田在心底瞧不起自己。



山下看出来了。就像山下轻蔑石井一样,益田开始轻蔑自己了。



再这样下去会被扯后腿。不,搜查员的步调会不一致。



——碍事。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惟一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但现在似乎已经不同了。



尽管如此,益田的意见依然十分中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早上。



“是啊,这里交通不便……啊,就好好活用仙石楼好了。各位,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住在那里吗?”



“虽然路程得花上一小时左右,但总比下山要近得多了。而且那里有电话,发生状况时也比较方便。对了,益田,你就把这些辖区的明慧寺组还有那些……”



山下用下巴一比,全员转向那里。但因为不是采访小组所在的正确方向,有点可笑。



“嫌疑犯……不,采访小组那些人,把他们带回仙石楼去。”



“什么?”



“还有益田,今后你就留在仙石楼。”



“哦,意思是叫我不用回去了?”



“因为还得联络辖区和本部,你就待在那里吧。其他人在明天早上,鉴识人员抵达前回到明慧寺。对了,还有明天以后的粮食,就由仙石楼那里供应吧。益田,麻烦你安排了。仙石楼就由你指挥,你是负责人。”



益田露出一种肚子痛般的表情。



以山下来看,这是把益田与自己切割开来,给予他重责,满足他的自尊心,并且在发生问题时能够推诿塞责,真正是一石三鸟的绝妙处置,但是对益田来说,或许是徒增麻烦。益田以抗议般的口吻说:“山下主任呢?”



“我当然留在明慧寺这里啊,总不能只留下警官吧。是啊,啊,菅原。”



“什么?”菅原抬起粗犷的脸。



土气的长相、鄙俗的反应。



但是现在这名粗野的乡下刑警却成了山下惟一的依靠。



“你也跟我留在这里,你对寺院的情况很熟悉。益田,听好了,采访那些人基本上不必限制他们的行动,但是他们的嫌疑尚未洗清。可以让他们自由行动,但是要好好掌握他们的动向。今川和饭洼非常可疑,可别让他们跑了。拜托了。”



益田纳闷地偏着头。



但是山下没工夫听他反驳。



“那么就此散会。请各位以早日解决为目标,好好加油。要下山到山脚下的人千万小心。啊,菅原,过来一下。”



“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山下故意留下菅原,但他也觉得这样的分派很奸诈。因为不想受人猜疑,山下留意其他刑警的动向。幸好其他刑警为了完成各自的职务,已经离开了房间,但……



那家伙在干吗?



只有益田一个人没有离开房间,站在原地,一脸咽下不平的表情,看着山下这里。山下别开视线,但益田似乎不死心,走了过来。



“请问……”



“干吗?益田,拜托你快去啊,行动要迅速确实。还是你对我的指挥有什么不满?”



我有什么疏忽吗?



——怎么可能。



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下,还能作出比这更好的指挥吗?还是益田掌握了什么山下不知道的特殊情报?因为益田在一夕间,就在这座寺院里网罗到相当惊人的情报。那么……



——有那种可能性。



所以他才在嘲笑不明白状况的山下的疏漏吗?



那样的话……



但是益田一脸呆傻地说道:“哦,没那回事,只是有件事我忘了说。”



“什、什么事?”



他隐瞒了什么?



“哦,从刚才开始,我每次一提就被忽视,就是关于那个仁秀老人。”



“仁秀……那谁啊?喂!”



“喏,就是住在这里的老头子。”菅原从旁提示。



“啊?哦,仁秀啊。他怎么了?”



“我认为若要说可疑,他是最可疑的一个。仁秀老人只因为不是僧侣,也不在仙石楼,现在完全置身嫌疑圈外。可是不能这样吧?应该把他跟和尚一视同仁。他若是与次田兄调查的十三年前的事件有关的话,那就更可疑了。”



“这、这我明白啦。”



其实,山下根本不明白。



若是办得到,他真希望不要再有更麻烦的登场人物加入事件了。因为山下觉得若是发展再复杂下去,就要超过自己的容许范围了。这种愿望化为意志,山下才会默默地将仁秀老人排除在话题之外吧。



“这事我很清楚,交给我吧。”



“哦,那样就好……”



益田无精打采地退场了。



真是出其不意,山下担心自己惊讶的心情被益田识破,悸动加速了一些。菅原担心地开口:“话说回来,警部补,你找我做什么?”



纸门和拉窗全部打开,搜查员们利落地开始行动。山下用手招来菅原,附耳过去悄声说:“菅原,我还是在意桑田。”



“嗯,他今天的模样也很不对劲哪。”



“所以,你和我趁着今晚把桑田给……”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把我留下。”



“是啊,真正的目标得由我们攻陷才行。可以吧?”



“当然了。逼他自白吧,自白。”



如果严厉地逼问,桑田就会照期望吐实的话,就不必麻烦了。菅原的兴趣似乎就是逼嫌犯自白,作为搭档是再适合不过的。



在这个阶段,山下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放弃了推理和搜查。他已经放弃了查明真相的努力,眼前只剩下预定的解决方法。



骚然不安的感觉怎么样都平复不下来。



门“喀啦喀啦”地开了又关,不久后就整个打开不管了。



“干吗干吗,真是不像话。外头冷成这样,把门关上啦。”



菅原嘴里抱怨着,走向玄关,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他的表情异样僵硬。



“警部补,不好了。”



“什么?怎么了?”



“桑田他……”



“桑田?”



“桑田在吵闹。”



“吵闹?”



“哦,他来了。”



山下出去一看,外头一片闹哄哄。



菅原用吵闹来形容,但是其实并没有声响,只是四处弥漫着令人坐立不安的气氛。



刑警们杵在各处看着事情发展。右边里侧的建筑物门户大开,微微透出的光亮前有数个人影。好像不是和尚,是益田和采访小组那些人吧。左侧的建筑物前有个清晰的僧形黑影——山下直觉那是和田慈行——巍然屹立着。后面还有疑似僧人的影子。以这些为背景,在两三名警官伴随下,桑田常信以稍微拱起有肩的独特姿势走过来。



桑田来到山下面前,停下脚步。



警官们代替侍从和尚似的站在两边。被月光、雪光及蜡烛的微光照亮的僧侣没有阴影。形姿一片平坦。



“您是山下先生吧?”



“有、有什么事?”



——自首吗?



“请保护贫僧。”



“保护?”



“没错,贫僧不能待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就轮到贫僧了,贫僧……会被杀。”



“怎、怎么可能!”



山下踟蹰不前地窥看菅原。



若是仔细地观察,可以看出桑田常信在害怕。



他要求把他和其他和尚隔离开来,坚称他被人盯上了。



山下陷入困惑。或者说迎头受挫,干劲消失殆尽,陷入极度厌烦的心情。最有可能的凶手候选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要求保护。才正想逼他招供,怎么就来寻求保护呢?要是下一个被盯上的真的是桑田,那么桑田就不是凶手了。



不管是说服或听从,都十分尴尬。



但是桑田很顽固。



“我明白了。那你就在这栋建筑物——知客寮吧,待在这里。我跟菅原会和你在一起。”



“如果可能,请让贫僧下山。”



“下山?这不行啊,桑田先生,这么突然……”



“泰全老师是在寺院里被杀的,尽管警察就在寺内,这里也不安全。”



“可是小坂了稔是在寺外被杀的啊,在哪里都一样吧?”



“所以贫僧才像这样请求警方保护。就算是派出所……不,就算是拘留所也无妨。”



“那就说说你的根据吧。”



“不能在寺里说。”



“啊,真是的……”



为什么老是鸡同鸭讲呢?



“警部补,请过来一下。”菅原悄声呼唤。



山下紧盯着桑田后退,离开足够的距离后,将上半身转向菅原。菅原用气音说:“这不对劲哪。”



“是不对劲啊,我们想错了吗?”



“不,反倒是跟我们想的一样吧。”



“为什么?他不是怕成那样吗?”



“只有他一个人在害怕,这不是很奇怪吗?其他的和尚每一个都十足冷静。喏,他一定是认为在这种情况,只要摆出被害人的面孔就不会被怀疑吧。”



“喂,菅原,那你的意思是这是佯装?”



菅原竖起食指说:“小声一点。怎么样呢?就把桑田一个人移到仙石楼去如何?”



“移到仙石楼?”



“除了益田以外,今晚有三个刑警住在仙石楼。而且那里还有警官,说安全也是安全吧。桑田也可以接受,当然也不会让他逃了。”



“然后呢?”



“所以啊,喏,看看其他和尚,就知道桑田的模样很不对劲了。把桑田移到别处,趁着本人不在的时候,向其他人探听他的底细啊。本人不在的话,和尚们也比较好开口吧。”



“哦,从外围进攻啊。”



“没错没错,只要攻下外围,主城就会陷落了。在那之前,要益田好好地保护桑田……”



菅原瞥了一眼益田那边,山下也跟着看。益田等人因为突发状况而延后出发,聚在建筑物入口,无所事事地呆等着。



“是啊,就这么办吧。”



山下将视线移回桑田。



他像只蟾蜍般紧踏住地面。



“就这么办吧。益田!益田!”



益田小跑步过来。



“桑田先生,我想你也知道,这位是益田刑警。从今晚开始,你就暂且和这位益田一起到仙石楼,你知道那里吧?移到仙石楼去。不用担心,今晚有三名刑警跟着,也派驻了众多警官,很安全的。只是在我联络之前,请不要擅自行动。乖乖待在仙石楼。可以吗?明白了吗,益田?”



益田露出比刚才更诧异的表情。



益田与桑田、采访小组及其他刑警撤离,在二十二点过后,寺院——或者说山下——才总算恢复了平静。混乱过去后着实寂静,尽管还有许多和尚与警官留在这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对僧侣们的限制暂时解除了,但他们完全没有要活动的样子。就算有警官在看守,这种寂静也太异常了。平常也是如此安静吗?



山下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寂静。夜阑人静——指的就是这样的夜晚吗?



“山下先生。”



“哇啊!”



因为无声无息,山下被吓了一大跳。



入口的门开着,站着一名僧侣。



“你、你干吗啊?吓死人了。”



“虽然晚了许多,请问要用膳吗?粗茶淡饭无妨的话,贫僧立刻准备。”



“呃、哦,那太好了。”



“警备人员也需要吗?典座不在,或许会花些时间,但只要约半刻时辰即可备好。”



“麻烦你了。”



“那么……”



僧人就要离去,菅原叫住他。



“啊,英生,可以请你叫佑贤和尚过来吗?”



“遵命。”



“菅原,你记得真清楚呢。那个和尚叫英生吗?我根本都分不清楚。”



“他是中岛佑贤的侍从啊,听说才十八岁,是个很清秀的美少年呢。警部补,中岛究竟会怎么说桑田呢?”



“侦讯的顺序从中岛开始好吗?”



“可以吧,他是维那。要是桑田溜了,被骂的会是中岛。又会被拿棒子揍了。刚才的纠纷一开始也是发生在中岛跟桑田之间。咽不下这口气的中岛,一定会说些有的没的吧。”



“这样吗?……”



山下忽地心想,他自以为巧妙地操纵着菅原,但其实或许是被菅原给巧妙地摆布了。



中岛佑贤很快地现身了。



为了不被菅原抢先,山下连寒暄也草草略过,开始质问。



他再也受不了继续被乡下土包子掌握主导权了。



“中岛先生,状况似乎变得一团混乱,你站在维那的立场上,想必也相当辛苦,不过想借用你一些时间。可以吗?”



“听凭尊便,各位也是公务在身。发生不幸的是本寺的云水,且有贯首之吩咐,贫僧岂敢有任何怨言?”



“听到你这么说,我们也放心了。话说回来,桑田先生是怎么了呢?”



“令人费解哪。”



“那种就叫做被害妄想吗?”



“佛家说罪业本无形,如同妄想颠倒[注]。虽不知真伪究竟如何,却是修行僧不应有之妄言愚行。竟做出如斯愚昧之举,想必常信师父心中有其愧疚之处吧……”



注:妄想颠倒为佛家用语,意指由于内心的执着,致使人无法真实地认知事物萌生出谬误之分别。同于“妄念”、“妄执”。



“你觉得他很可疑吗?”



“可疑?所谓可疑,意何所指?警方认为常信师父是凶手吗?”



“没、没那回事。只是无法理解他为何怕成那样,而且完全不肯说出理由。他说不能待在寺里,他到底是在怕寺院里头的谁?”



“似乎……是慈行师父。”



“慈行?——他在害怕和田先生?”



“当然,这是无凭无据之事,这才是妄想。慈行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只是常信师父这等人物竟会如此周章狼狈……”



“有什么理由吗?”



“我想各位也已经知道,慈行师父是临济僧。常信师父和我同样是曹洞和尚。常信师父他啊,和临济就是处不来。了稔、泰全逝后,现在临济僧只剩下慈行师父一位——虽然还有其他弟子——总之以常信师父的角度来看,若要怀疑,也只有慈行师父一个吧。”



“宗派不同,果然还是会引起纷争吗?”



“这并非纷争吧,只是有无法兼容之处。”



“无法兼容?也就是彼此不能相让吗?”



“没错。禅僧不会无益地诽谤他宗,然而事关禅定[注一],便会赌上生死一搏。常信师父有常信师父的禅,无法兼容,是无可奈何之事。”



注一:佛家语,指统一心性,平静烦恼散乱之心,致力于领悟真理。



“哦,可是为什么要害怕成那样呢?被害人只有小坂先生一人时,桑田先生不是那样的吧?感觉上他在大西先生遭到杀害后,整个人全变了。小坂、大西这两名临济僧接连遭到杀害,一般来想,接下来有可能受害的应该是和田先生吧?然而他却害怕下一个是他……”



——是报复吗?



“例如说——这只是举例——例如说桑田先生是杀害小坂与大西的真凶。所以他害怕来自惟一剩下的临济僧——和田先生的报复?……”



“这说法令人存疑哪,”中岛佑贤微微偏首,“下一个被盯上的是慈行师父这种看法,以及慈行师父试图复仇这种看法,都不太可能。慈行师父与泰全老师似乎处得不错,与了稔师父却是视同陌路。临济僧这样粗略的概括看法,贫僧难以苟同。”



“原来如此。可是连着小坂、大西,接着是桑田——这样的看法,我们也难以信服哪。这三个人更没有共同点了吧?”



“警方这么说,贫僧也无从答起……是啊,或许是因为我对常信师父对于修证[注二]的想法不甚理解。对了。”



注二:即修行与证悟。



“想到什么了吗?”



“常信师父与了稔师父间冰炭不相容,彼此对立很激烈。”



“哦?”



山下就是想听这种话。



“可以把他们想成是不共戴天吧?”



“唔……是啊。常信师父以前甚至提出请愿,要求放逐了稔师父。”



“放逐?”



“是的。剥夺法衣,自寺院放逐,毁坏其席,挖出其下七尺之土抛弃——这是道元对弟子玄明的惩罚,而常信师父主张这么做。常信师父对了稔师父就是如此情绪化。”



——就是这个。



菅原也曾经提过。桑田和小坂之间果然是反目成仇,对桑田的疑心的根基便在于此。



“也就是你所谓的无法兼容?”



“贫僧也认为这是有些过了头了。但是这座寺院的法脉多样,即便是贯首,也无法将并非弟子之人破门,当然也无剥夺其僧籍之权限。那样的请愿是太不合理了。只是有人赞成常信师父的请愿——那就是慈行。”



“慈行?可是就算视同陌路,和田先生和小坂先生也同样是临济宗吧?”



“方才我也说过了,并非同是临济,两者就相同。慈行师父与了稔师父之间的对立,比常信师父更严重。所以或许常信师父认定就是慈行师父杀害了了稔师父。”



教义上的对立、禅僧的破戒、奇行……



——这些成不了动机。



益田这么说,但山下不这么认为。至少在山下的常识中,激烈对立的两方中有一方得出抹杀另一方的结论,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以这种意义来看的话,应该视为桑田、和田皆有杀害小坂的动机才对。那么……



“大西泰全先生的立场——或者说他与桑田先生、小坂先生等人的关系如何?大西先生与和田先生的关系不错吧?”



“老师他……是啊,他对了稔师父似乎表示理解。老师他自己的风貌亦有如大愚良宽,特别向往盘珪、正三、一休那类所谓异流的禅师。”



“我只听过一休。”



山下不认为这是无知,自己始终是基本。他认为自己不知道的事,一般人也不会知道。



“这样啊。大法正眼盘珪永琢是江户初期的临济宗师,他提倡所谓的不生禅,一切以不生整顿。盘珪痛恨公案,就连心存疑问都加以否定。他以通俗的语言讲道,并用假名[注]予以记述。铃木正三说二王禅,提倡在家佛法,生涯未曾嗣法。”



注:此指日文中表音的假名文字。



“请……请等一下。我问个基本的问题,首先临济宗跟曹洞宗是怎么个不一样?无法兼容的部分是什么?我完全不懂。”



——这种事与杀人事件的搜查无关。



所以完全没有必要知道。山下这么想,也丝毫没有兴趣。但是他觉得如果这与动机有关系的话,知道一下也无妨。



佑贤似乎对于这个太过于基本的问题感到困惑,有些欲言又止。仔细想想,这就像对刑警询问何谓警察一样吧。



“禅以菩提达摩为祖,自中国传来,其后由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代代嗣承,于六祖慧能集大成。禅的法系于六祖分歧,自青原分出曹洞、云门、法眼三宗,自南岳分出临济、沩仰二宗,是为五叶。传至我国的便是其中的临济与曹洞两派。临济宗始于临济义玄,这是对参禅者提出公案,使其参透修行,即所谓看话禅。相对于此,始于洞山良价的曹洞宗被称为默照禅,只须打坐。”



“哦?只要坐就行了吗?”



“只要坐就行了。”



“那么,那个叫盘珪还有正三的呢?”



“盘珪尽管是临济宗,却厌恶公案。他认为就算绞尽脑汁想出石破天惊的解答也毫无益处。就算什么都不做,佛还是佛。修习道元的我对这种想法感到亲近,但对当时的临济和尚来说,应该是一种陌生的见解吧。不过盘珪伟大的地方,在于他连疑团——怀疑这件事都加以否定。”



“意思是不可以怀疑吗?”



“不只是禅,在佛教当中,怀疑是基本。怀疑自己是什么人,怀疑何谓人类,打破这些疑问的时候,便能够悟道。”



“悟道啊……”



不太懂。不过至少在警察这个行业里,不怀疑就干不下去。



“但是盘珪认为在无疑团之物上加诸疑团,将佛心代换为疑团是一种错误,加以否定。铃木正三是曹洞的僧侣,却责难开祖道元未达佛境界,斥责柔和敬虔无欲的僧侣们毫无霸气,认为萎靡而死气沉沉的悟道境地根本是疯狂,是个勇猛果敢的禅师。”



“哦?小坂先生也是那样吗?”



“是啊。不过无论是盘珪、正三或是一休,他们若是活在现代,也会被众人视为毒蛇猛兽,所以了稔师父会受到排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像常信师父就不认同正三,慈行师父也不认同盘珪。所以他们会和了稔师父合不来,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大西先生和每一位都处得不错吧?”



“嗯,泰全老师基本上是五山系的禅风。若要说的话——虽然措词或许不太恰当——无可无不可,即便受到批判,也逆来顺受,就如同老师之名,泰然自若地持续自己的禅[注]。再加上可能是出于为人,老师不会做出树敌的行动。不过不知为何,老师与常信师父似乎不太亲近。”



注:“泰全”之名在日文中发音与“泰然”相同。



“他和桑田先生感情不好?”



“但也不到对立的地步。”



“这样啊……”



山下思考。这表示就算桑田、和田都有杀害小坂的动机,但没有杀害大西的强烈动机。但是小坂命案与大西命案极有可能是连环杀人。亦即应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两个人有可能是共犯吗?硬要说的话,桑田和大西比较处不来,所以凶手果然还是桑田吧。



例如说,大西掌握了某些能够锁定凶手的证据,所以才被杀人灭口。这种情形很有可能发生。



——那么桑田为何要害怕?



如果那是装出来的,凶手果然还是桑田。



他是不是佯装自己是被害人,企图将罪行推到和田头上?和田也有杀害小坂的充足动机,所以若要嫁祸,和田是绝佳的人选。



——但是大西命案又如何?



和田与大西并无宿怨。



要把大西命案的罪嫌也栽嫁到没有动机的和田身上,相当困难。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而且就算如此,桑田的模样也太不对劲了。



——他是真的在害怕。



不管怎么看,都是在害怕报复。



例如说,小坂命案是桑田与大西共谋的如何?大西先遭到报复,被杀害了。所以桑田害怕下一个将轮到自己。



——不对,大西与小坂颇要好。



那么大西也不可能是共犯了。



顾此失彼,怎么样都没办法得出十全十美的解答。



“真是暧昧不清哪。中岛先生,那个……小坂先生、大西先生、桑田先生这三者的共同点,果然还是很难找到吗?”



佑贤闭目片刻,突然抬起岩石般的脸,想起来似的说了:“共同点……是有的。”



“有!是什么?”



山下用力把脸探过去。



“不用把脸凑这么近。在听到你提起之前,贫僧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了稔师父、泰全老师、常信师父,这三个人都赞成这次帝大的脑波测定检查。”



“脑波检查赞成派……!”



——原来还有这种区分法啊。



这个结论不在山下的思考内。



采访者与被采访者同是一丘之貉,更别说采访背后的科学调查对明慧寺有什么样的意义,山下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从益田的报告中,大约知道一开始寺内似乎有反对科学调查的意见,却完全没有想过寺院会因此一分为二。



“关于这部分的事——接到脑波调查委托时的情形,可以详细告诉我吗?”



“一开始每个人都觉得愚蠢。事实上这的确是一件蠢事,贫僧现在依然这么认为。贫僧并非瞧不起科学,科学很伟大,它可以让铁块在空中飞,让木箱表演净琉璃,治愈治不好的病,这是很好的事。但这是两码事,与贫僧们无关。即便以科学解开坐禅的原理,发展出不打坐便能够悟道的技术,也与禅无关。悉有佛性,万物原本生来俱已领悟。所以坐禅并非为了悟道而坐,修行不是为了悟道而修行的。只管打坐——吾等只需打坐,只要这样就够了。将坐禅视为悟道的手段,是外道之行径。修行与悟道为修证一等,须为同等才行。那么即便不经修行即知悟道之理,或不知悟道仅知修行之理,皆是徒然。”



“哦,是这样的啊?”



随口应应,山下根本不了解。



佑贤眉头不动一下地说:“简单明了地说,例如——你吃饭吗?”



“当然吃啦,等一下还要承蒙贵寺招待。”



“若问为何要吃饭,你如何回答?”



“当然是因为肚子饿……不,是为了摄取营养吧。”



“没错,是为了摄取营养。那么若是有了不吃饭即能够摄取营养的机制,从明天开始就不必吃饭了,如何?”



“这不太好吧,会失去吃饭的乐趣。”



“那么相反,若是为了满足吃的乐趣,发明了不管怎么吃都不会吸收营养的机制的话呢?”



“这也不好吧?不管怎么吃都不能吸收营养的话,迟早会死的。”



“是吧,这些是不能够个别而论的。但是科学这东西,却使得它们能够分离。”



“哦,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山下虽然姑且信服了,脑中却忽地掠过一个疑问:这算是警方的侦讯吗?



“唔,中岛先生,你的想法我了解了。可是桑田先生的想法和你不同是吧?”



“非也,基本上应该相同。我想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也都一样,只是各有各的意图。不管怎么样,第一个主动提出要接受调查的是常信师父。”



“为什么?同样认为科学没有用的话,应该不会说出那种话来吧?”



“贫僧不甚明了,只是常信师父非常热心。常信师父的说法是:不是以科学来解释禅,而是将科学纳入禅当中。但贫僧不知他的真意为何。关于这一点,直接询问本人就行了吧。可是慈行师父对此大加反对,暴跳如雷地反对。贫僧老实说,哪边都无所谓,因此保持静观的态度,然而泰全老师却突然赞同常信师父,接着了稔师父也赞成了。老师的真心贫僧无法忖度,但了稔师父的心情我稍微能够了解。”



“了解?你吗?”



“了稔师父说,禅虽然不需要科学,但也同样地不需要传统和神秘性。他说宗派、大义名分、艺术作品都与禅无关。禅师无一物即可。然而这座建筑物却给无法拭去的历史黑暗这种怪物给盘踞了。僧侣背后则有着教团这样的碍事者监视着,既然法脉分歧,这岂不是一个索性舍弃一切的大好机会吗?了稔师父似乎是这么想的。”



“那么实施科学调查又能怎么样呢?”



“感觉上,他企图让科学与传统相互抵消。他似乎想要拭除覆盖这座明慧寺的幻想,使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过接下来怎么打算,贫僧便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可是根据我听说的,你们原本是由各教团派遣到这座明慧寺进行调查的。可以擅自做这样的事吗?”



“你说的没错,只是……”



“只是?”



“那种事已经……”



“咦?”



“不,了稔师父恐怕是想离开这里吧。”



“听说他经常外出不是吗?”



“外出并非等同于出得去。”佑贤说道,沉默了。“哦,失礼了。”



接着他闭上眼睛,再一次睁开,岩石般的脸庞恢复了表情。



“对,刚才正说到脑波调查哪。如此这般,赞成的知事有三人,反对的除了贫僧以外有三人——不,剩下两人,最后觉丹禅师答应了——所以,首先是最后赞成的了稔师父被杀,接着泰全老师被杀了。所以常信师父才会害怕接下来将轮到自己吧。”



“但是最后赞成的是贯首觉丹吧?而且你也……”



“我并未表达立场。而且决定权在于贯首,责任重大。或许常信师父认为,贯首的责任和一开始积极赞成的自己相同,甚或更重。”



——下一个就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桑田确实这么说过。



“原来如此啊。我觉得好像了解他害怕的理由了,可是,这种事会成为杀人的动机吗?因为要是那么反对——我是指甚至夺去赞成派的性命——那么反对脑波检查的话,现在也还来得及阻止吧?”



“可能吧。即便不可能,那种事也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所以,这完全仅仅是了稔、泰全、常信三个人的共同点。只是常信师父或许这么认定,而感到害怕罢了。”



“哦,也就是一开始说的被害妄想呢。唔唔……那样的话,也可以说明桑田先生为何怀疑和田先生了哪。如果遭到杀害的两人的共同点只有脑波测定赞成派的话,就有可能是反对派下的手。若是桑田先生这么想的话——那么反对派的急先锋和田先生——不对,等等,反对到最后一刻的,只有和田先生一个人吗?”



“呃、不……这……哦,年轻僧侣当中也有人提出异论,绝非只有慈行师父一个人。慈行师父并非单独一个人提出异论的。只是,常信师父因为陷入错乱,就像刚才说的,才会去怀疑平日便想法相左的临济僧慈行师父吧。总之作为一个典座知事,他的修行还不够。不管怎么说,那狼狈的模样简直就是疯狂。更别说怀疑同寺的云水,这简直不寻常……”



“你……佑贤师父。”盘坐的菅原突然出声。他把蜡烛摆在一旁,简直就像个木曾的樵夫。“你又怎么想,对那个慈行和尚?”



这么说来——菅原说过,中岛佑贤和和田慈行感情不甚融洽。



“这……”



“这?”



“愚……愚蠢,慈行师父不可能是什么凶手,他是个高洁的禅师。不,今早慈行师父自己也说过了,本寺没有僧侣会犯下杀生戒。所以,常信师父现在一定是身陷魔境吧。等到他摆脱魔境之后,就会纠正自己愚昧的行止吧。”



“哦?可是看昨天的样子,感觉你跟慈行师父处得并不是那么好哪,这也是那个吗,无法兼容的关系?”



“我?和慈行师父?不,绝无此事。”



“可是你不是说过吗,什么合不来就是合不来,难以斩断嗔恚什么的。”



“那、那段话的意思是,我还不够成熟,无法弃绝自己易怒的个性。”



“是吗?”



“有什么不对吗?”



“你会生气,也是因为那个什么无法兼容的宗教上的什么吗?”



“贫僧不懂你的意思。”



“就没有其他的理由了吗?修行僧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感情的吧。像是喜欢啊讨厌……听好了,在下界,这些都可能是动机。怎么样?中岛先生,你没有线索吗?像是发生在寺院里的感情纠纷……”



“菅原,寺院里怎么会有感情纠纷!”



“没有这类的事吗?”



“全然——没有。”



——这正经八百的回答是怎么回事?



“没有啊?”



“真是啰嗦。不管你们是警官还是什么,对僧侣作这样的揣摩臆测,实在是无礼至极。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本寺的云水当中都不可能有杀人凶手!警方应该向外调查才是。”



“外部啊。是吗?哎,好吧。话说回来,容我再问一次,今早大西先生没有参加早课吧?”



“没错。”



“这是常有的事吗?”



“这是第一次。”



“那么身为维那的你怎么处理?”



“我想或许老师年事已高,身体不适,派人去探视情况了。”



“派英生去吗?”



“不。我吩咐英生和常信师父的侍者托雄两人,在早课后与采访小组同行,所以我派了其他僧侣……”



“哦,好像是这样呢。换句话说,中岛先生,你和桑田先生直到采访结束之前,都没有随从的小和尚跟着,是单独一个人,对吧?”



“是……这样吧。我吩咐去探视老师情况的,是一名叫做正春的僧侣。”



“那个和尚不是任何人的随从吧?可是大西先生的随从小和尚作证说,早上起来的时候,老师已经不见了。也就是尽管大西先生在前晚和采访那些人聊到凌晨一点多,却在四点半的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似乎如此。但是在早课前,没有任何人向我报告这件事。早课后,因为我也有事,所以没有时间听泰全老师的侍者们报告。正春是因为他恰好就在附近,我才吩咐他。我一直以为老师在理致殿。”



“没有时间啊……你在早课后有事?”



“贫僧必须去拜见贯首,因为必须报告前日之事,并商量今后的对策。”



“和田先生和桑田先生也一起?”



“不,不是一起。我离开的时候,常信师父正好来见贯首,慈行师父则不在。”



“桑田先生好像也这么说,和田先生说他有什么事要调查。你在贯首那里待了多久?”



“仅十五分钟。”



“之后呢?”



“之后——进行粥座。”



“在你自己的草堂——是叫什么来着?”



“正见殿。”



“你在那里用了早饭。”



“是的。”



“负责伙食的小和尚也是这么说。”



“喂,你在干吗啊菅原?这些事在刚才的侦讯已经问过了吧?”



山下不明白菅原发问的意图。但是菅原的讯问非常有刑警架势,和山下刚才分不清是在讯问还是在讨教的发问大相径庭。



“警部补,这些问题的确是问过了,可是我还想再问清楚一点。中岛先生,早饭是五点半开始吧,念经结束是在五点。就算你跟贯首聊了十五分钟,时间上还是有空当呢。”



“嗯?贫僧倒是没有那样的感觉。离开贯首那里,回到正见殿之后,很快就是粥座时间了。”



“大家都是在同样的时间用餐吧?那么跟你错身而过的桑田先生,就是在快要吃饭的时间去拜访贯首喽?”



“常信是典座,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应该是等斋饭都准备妥当了才去见贯首的。”



“原来如此。做好早饭,完成料理长的职务之后再去拜访。”



“典座并非厨师,是只有受人景仰的修行僧才能够胜任的重要职务。说起来……”



“这无关紧要。中岛先生,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才听到大西先生一早就不见的报告的?”



“粥罢时。”



“用完饭之后,那个正春过来正见殿向你紧急报告是吧。”



“是的。正春与泰全老师的三名侍者过来,报告老师失踪的消息。”



“时间呢?”



“六点过后吧。”



“然后呢?”



“因为才发生过了稔师父的事,贫僧有不好的预感。贫僧要四人先不要张声,吩咐他们在附近找找。接着我先去通知慈行师父。”



“你亲自去?”



“采访的人还在寺内,贫僧认为这种事应当慎重为上。我将此事告诉慈行师父,他似乎也很困扰。他说总之先别慌。我接着去通知常信师父,但是常信师父不在。”



“你去了桑田先生的草堂吗?”



“贫僧先去了库院,接着去了觉证殿,但常信师父不在。”



“你自己一个人?”



“是的。然后我去了理致殿。”



“抵达理致殿是几点的事?”



“方才侦讯的时候我也说过了,是七点过后。”



“你没碰到任何人?”



“没有。”



“理致殿里没有人在?”



“没有。”



“里面呢?”



“贫僧没有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确认?”



“听说老师从一早就不在,叫了也没有反应,所以……”



“但是啊,大西先生就在里面呢。”



“老师在里面?”佑贤皱起了鼻子,“没那回事吧?老师若在,应该会回话,而且也没有人在的声息。”



“不,那个叫今川的旧货商作证说,六点半到七点左右,他在理致殿和大西泰全说过话。”



——哦,原来如此。



山下总算赶上菅原了。山下完全没想到要把和尚们的行动与今川的行动重叠在一起审视。



“不过这里没有时钟,也不晓得正确的时间。说是七点,也有可能是六点五十分或七点十分,有约二十分钟的差距。而且想要避人耳目地进出建筑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也不能全盘否定你的证词,但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吗?”



“哪里呢……?”



“唉,一般来说,失踪后再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尸体,是常有的事。可是啊,小坂了稔听说是在早上念经之后失踪的,但是他失踪半天以上,又被托雄目击,然后紧接着遭到杀害。这次大西泰全也一样,他失踪的时间与其说是清晨,更接近深夜。虽然如此,却也被今川目击过一次。从发现尸体的时间来看,被杀害的时间也是今川离去后不久吧。两者都是曾经失踪过一次,间隔相当久的时间后,被一个人目击,接着很快地被杀害了。这很不自然吧?很奇怪吧?”



“只是偶然吧。”



“应该是偶然没错,但这样想就太单纯了。这里有三十几个人呢。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眼光,四处藏匿,也不是件易事吧?不过如果溜出寺院,跑到别的地方,也可以理解为何不会被发现啦。不管怎么样,他们不是躲在这座寺院里,就是曾经外出再回来吧?”



“这么说的话,或许就是这样。但是贫僧只能说,这与贫僧无关。”



“这样吗?常信和尚见了贯首之后,去了哪里呢?不,你觉得他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本人吧。”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啊,中岛先生。对不对,警部补?”



“啊?嗯。”



山下对乡下刑警与山和尚各怀鬼胎的针锋相对听得入迷,根本没有主导权可言。完全只是个旁观者。



“是、是啊,中岛先生,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山下慌忙粉饰太平。



佑贤用利箭般的眼神瞪视山下,山下心想绝不能退缩。



“不知道的事,贫僧无从答起。贫僧不知道两位期待什么样的回答,但贫僧是不可能满足两位的。贫僧并无任意猜疑,亦没有辩护的必要。”



“是这样没错,但……”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配合。”



菅原擅自斩断了紧绷的丝线。



“喂,菅原,不要擅自结束啦。”



“警部补,难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呃,这……”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或许山下只是不甘心主导权完全被菅原夺走而已。



“对了,中岛先生,关于大西先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我记得是……”



随便掰个问题。



“是下午两点过后。前往东司的僧侣发现后,首先向贫僧报告。贫僧认为要是引发混乱就不好了,但是抵达现场一看,场面已经不可收拾。贫僧暂时安抚众人,要僧侣们维持东司的现状。因为贫僧听说,保持现场很重要。确认之后,贫僧立刻火速禀报贯首,然后再一次折返,派僧人召来慈行师父。对……大概经过了三十分钟吧,慈行师父十分钟左右就抵达了。紧接着,警察的益田先生吗……他也赶到了。所以益田先生离开寺院,是两点五十分钟过后吧。还是三点之后?”



山下在仙石楼待了不到十分钟,所以离开仙石楼是十四点十分左右。在山中碰到益田,是在刚过十五点十分左右。抵达寺院,应该是十五点三十分。



时间符合。



“那个……东司吗?就是厕所吧?被发现的厕所从早上到那个时候,都没有人用过吗?”



“早课之后会进行打扫,听说当时没有任何异状。之后的事贫僧不清楚,或许也有人使用过,但是一直到那时才有人来通报,所以在那之前都没有人发现吧。”



“是这样啊。”



“可以了吗?”



“啊、哦,谢谢。”



山下似乎变得散漫起来。



菅原意味深长地看着山下。



——这家伙……



也瞧不起我吗?



“失礼。”



纸门打开,英生送膳食过来了。



“哦,斋饭似乎准备好了。若是无妨,请恕我就此告退。”



“哦,可以了。可以吧,菅原?”



“嗯,我无所谓。”



佑贤闻言,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英生捧着膳食进来。后面跟了两名年轻的僧人,将膳食摆到山下和菅原前面。



此时……



钟响了。



“这种时间,是怎么了?”



山下取出怀表。二十二时四十二分,非常半吊子的时间。



钟鸣不休。



力道也强得不像话,根本是乱敲一通。



“怎么了!怎么回事!”



佑贤难得踩出脚步声走向前面人口。



英生等人不安地回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只有声音响起通告:“佑贤师父,博行师父他……”



“混账!不许在这里提那个名字!”



佑贤以机敏的动作回头:“英生,过来!”



说完他便冲到外面。两名僧人行礼完毕,起身跟上佑贤。英生频频交互望着山下与菅原,悄声说道:“对、对不起。”



然后他起身就要走,菅原抓住就要离开的英生袖子。



“喂!英生,博行是谁?”



“这……”



“名簿里没有和尚叫这个名字!”



“对、对不起……”



英生再一次鞠躬,甩开似地转身,但菅原纠缠不休。



“等一下。喂,山下兄,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喂,英生!给我站住!”



菅原被牵引似的站起来,跟在英生后面追了出去。山下也跟上去。



——讨厌,讨厌死了。



山下心想。自己的推理没一个说中;自己的经验没一个派得上用场;自己的头衔没半点用处;自己是这里不需要的人。



僧侣们聚集在钟楼旁,里头也夹杂了几名警官,但比例悬殊。就算发生骚动,他们也不能够立刻离开自己的岗位,人少是没办法的事。怪叫声响起。



钟楼上有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嚷嚷着莫名其妙的话语,正与数名僧人演出全武行。



他的手中拿着像木槌般的东西。



衣衫褴褛,头发和胡须也杂乱不堪,裸露的手脚干瘦得几乎要折断。



“那是谁?”



——叫仁秀的老头子吗?



山下反射性地这么想,但刚才的僧侣……



——叫他博行是吗?



慈行在场。即便身处混乱当中,美僧的姿势依旧丝毫未变,抬头挺胸的模样格外引人注目。慈行一看到山下等人,立刻横眉竖眼,狠狠地瞪了上去。那是一种“都是你们害的”的攻击性视线。这当然是冤枉的,然而山下已经几乎丧失驳回那种诬赖的自信。不,或许他的内心某处已经快要承认或许就是如此了。



楼上的怪人大吼大叫,不懂他在狂叫些什么。



——什么都不懂。



有一种仿佛置身梦境的心情。



一名僧侣被木槌敲中脑袋,昏了过去。



一个警官冲了上去。



山下看见惊慌失措的佑贤。



“中……中岛先生!”山下大声叫唤,“这是怎么回事!喂!中岛先生!给我说明清楚啊!”



“这、这与事件无关……”



警官被击中脸颊,鼻血直流,撞上铜钟。



“咚”一声,闷重的声音响起。



“大有关系!喂,要不要紧!”



菅原推开两三名僧人,跳到钟楼上,直接冲撞怪人。男子一个踉跄,几名僧侣趁机压了上去。



山下分开僧侣们形成的人墙,冲了过去。



男子挥舞着手脚挣扎着。



菅原手持捕绳,更加用力压制。



男子的脸转了过来。



一双死鱼般混浊的眼睛,看着山下……



——笑了?



令人毛骨悚然。



慈行不知不觉来到山下身边,用一种死了心的表情开口:“这位是明慧寺第三十七位僧侣,前任典座菅野博行。”



“第三十七个?”山下发出走了调的声音。“还……还有其他僧侣?”



“博行师父目前罹患心病,不仅做出蛮横无理之举,亦会像那样狂暴不已,因此将他隔离在土牢。向警方禀告得晚了,贫僧为此致歉。”



“土牢?什么土牢,这……”



“给各位造成麻烦了。”



“问题不是造成麻烦……”



山下在慈行的肩膀后面看见了……



长袖和服的少女从三门背后悄悄地窥探这里。



阿铃也又……



在笑。



铁鼠之槛(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