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雷兽(2 / 2)




「将死之人,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就让你们带个忠告上黄泉路吧。你们做什么,都与他人无干。但虽与他人无干,讨得的终究是要还的,有时还得还个两、三倍。干一桩要了人命的差事,当然也可能落得自己小命不保。凡是高手,便得带这觉悟干活儿。不论碰上什么,都得紧守口风,只有门外汉才会四处张扬。」



巳之八仍在痛苦挣扎。



看来颈子上仍有个东西紧紧勒着。



「这觉悟,我现在有了。」



「小伙子,你还算懂道理。既然懂道理,就顺道将其他同伙都给供出来吧。」



「咱们岂能出卖同伙?」



林藏顶撞道,但为山崎所制止。



「若供出其他同伙的名字,就会饶过咱们一命?」



「大、大爷,你——」



山崎紧紧压住林藏,教他闭上嘴。



「说呀。还是横竖都不可能放过咱们?」



「当然不可能放过。方才不都说了?你们横竖是死路一条。只不过,若你们能老实招来,那婆娘就能尽早解脱。她还真是出人意料的顽固,不过再这么下去,想必也捱不过多久。那婆娘……」



此时,四下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都被折腾到那地步。想必已是生不如死。此外,倘若你们赴黄泉前不愿从实招来,逼得咱们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恐怕与此事毫无牵连的家伙都得遭殃哩。」



「这——还得白白耗费工夫呀?都说是做生意了,你们这不就等同于赔本?」



「呵呵,正因为不想赔本,才要你们从实招来。反正大家都难逃一死,说不说又有何差别?京都来的,你也不想孤零零地上黄泉路吧?既然要走,何不多拉些同伙作伴?但话说回来,此时还要逞强讲义气,届时伴也多些就是了。难道你贪生怕死到这地步,非得多拉几个伴儿才甘心么?」



林藏挣脱山崎的手回道:



「要杀要刚都请便。若要殃及无辜,到头来只会为你们自个儿引来更多怨恨。方才你不也说了?讨得的都是要还的。即使是门外汉,怨恨也不比高手少多少。」



「这咱们当然明白。」



黑影说道。



「若不明白,哪干得了这行生意?」



「好。」



又市突然如此应道。



林藏一脸讶异地问道:



「喂喂——你是好个什么劲儿?」



「你说的觉悟和咱们的立场,我都想通了。不过——身为一介门外汉,我倒想知道一件事儿。你们既然说自个儿是做生意的,不就是为钱干活儿?既然是为钱,我倒想问。倘若咱们愿意支付多过你们委托人一倍的银两——是否愿意放咱们一条生路?」



「你这是在讨饶么?」



当然不是,又市回道:



「我和这京都来的不同,虽说也没什么好自豪的,就是没多少耐性。这下已打消这念头了。此外,虽不知你们能收到多少酬劳,但我哪来足以赎回这条蝼蚁贱命的银两?不过是出于好奇,问问罢了。」



「还真是视死如归呀。」



黑影似乎稍稍放松了勒在巳之八颈上的绳子。



「做生意讲的是信用。哪管你支付两倍还是三倍的酬劳,业已谈定的差事还是不得反悔。此外,倘若咱们答应饶你一命,但一收下你的银两再将你给杀了——不就两头都赚得了?」



「若是教你给杀了,不就连谴责你背信的机会都没了?」



「当然是没了。反正,咱们可不是拦路打劫的,是不至于从死了的家伙身上讨些什么。但遇上讨饶的,可是完全不搭理。倘若原本的委托人多带点儿银两下令喊停,咱们还能就此收手,但除此之外——一旦出手,咱们就没打算回头。」



「我懂了。」



这下又市铁了心坐直身子,摘下包在头上的头巾。



目不转睛地望向黑影。



只见他头戴遮住双眼的馒头笠(注19),身着褐色无袖斗篷,斗篷下露出黑色裁着袴(注20),扮相颇为怪异。



「喂。」



又市高声大喊:



「老子家住麴町念佛长屋,名日又市,是个卖双六的小毛头。」



喂阿又——林藏慌忙制止道:



「为何要报、报上名号?」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给我听好。五日——能否再等个五日?若愿意再等个五日,我将和盘托出所有同伙名号、住处,以及设局手法。待我招来,再将咱们给杀了也不迟。意下如何?」



「又市!」



山崎高声怒斥。又市看也没朝看山崎一眼,便回答道:



「大爷能否也等个五日再出招?此时此地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对彼此都不划算。」



「但你——」



又市点了个头,接着再次喊话道:



「喂,你。没听过你报上名,不知该如何称呼。总之,我和这京都来的家伙,你们只消放个屁就能解决。但这位大爷可就不同了。或许相貌平凡,身手可是十分了得,想必是不会乖乖把性命交给你们的。看来,你们应有四人,若大爷认真同你们拼拼,取个三条命应是没问题。若是运气好——或许咱们大爷还可能取胜哩。」



黑影以藏在馒头笠下的双眼朝山崎打量一番。



山崎则是默不作声。



『「看来——的确不无可能,不过……」



「且慢且慢。」



又市伸手制止道:



「若你们真是高人,今日放过我一马,来日帐还是算得成。想必咱们这位大爷——终将难逃一死。但姑且不论咱们的死活,你们也不希望自己有谁白白送命吧?如何?何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等个五日,到头来又会有什么不同?我可不认为五日后——这家伙就肯乖乖受死。」



「这,就由我来担保。」



大爷意下如何?又市问道。



山崎蹙起眉头,默默沉思了半晌,接着便回了声好。



「这——」



林藏惊叫道。



「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爷怎能轻易说好?这分明就不好呀。我可不从。有谁愿意乖乖受死?我绝不——」



「认命吧,林藏。」



又市使了个眼色,林藏仍是一脸不解。



真看不出你们究竟是认命不认命,黑影说道:



「小伙子,多苟活个几日,又有什么意义?况且,抛弃同伙,独自为自己的小命求饶——岂不窝囊?」



四下又传来一阵抿嘴的笑声。



「别狗眼看人低。我可是比谁都清楚自己插翅也难飞,否则何苦报上名号?虽知报上我这名号也添不了多少信用,但反正咱们时时受你们监视,即使隐姓埋名,同样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即便是无名小卒,只要活得够久,也不甘心赔上性命。别说是我,其他无名小卒也是如此。总之,咱们不过是你们随手一拧就能拧死的无名小卒,过个五日,就能将整件事儿完全摆平。五日后回这儿来,届时就听我和盘托出。倘若五日后仍不见任何动静,就动手将我给杀了,接着再来个大屠杀也不迟。咱们大爷也答应了,只要愿意等,届时他便是打不还手。不过——这五日内,谁也不许出手,并且得保证咱们给掳去的同伙的安全。不知意下如何?」



傻子才会相信你,黑影笑道:



「好吧,姑且还你这无名小卒自由之身,看看你变得出什么花样来。」



黑影同意道。



【肆】



又市叹了一口气。



虽未死心,但还真是束手无策。



山崎、林藏和巳之八均已被扣为人质。三人均是乖乖就缚,想必是出于对又市的信赖。



当然,又市亦非毫无盘算。原本就是略有把握,才敢夸下海口,但事到如今,已经再想不出什么妙计了。



当时不过是给逼得狗急跳墙,才急中生智地提出保证,事到如今——不过是多挣得了五日阳寿罢了。



其实,也不过是出于贪生怕死。



——不知同伙们是否也知道?



又市不过是个小股潜,浑身上下只有一副三寸不烂之舌派得上用场,这山崎与林藏要比谁都清楚。眼见他抛下同伙私自逃命,想必也不会有多少怨言。



——要逃么?



即便丝毫没这打算,又市仍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这条烂命值不了几个子儿,况且再怎么逃,也注定逃不出那伙人的手掌心。即便真有运气逃过这一劫,往后也注定是走投无路。再怎么说,这都等同于输了。



——不过,这根本无关输赢。



打一开始,对方就没把自己当一回事。



似乎连派个人来监视都没有,就是个证据。一如那黑影所说,又市似乎完全成了自由之身。或许表示那伙人料想又市这么个小喽罗——不可能有任何能耐。



既然如此,何苦派人随时监视?



反正必要时——随时都能逮来杀了。



因此,又市这下才得以自由行动。



即便如此,又市还是不敢与仲藏一伙人取得联系。深怕一旦做出这种举动,即便无人监视,也将迅速露出马脚。



何苦将尚未被揪出的家伙交到敌人手上——?



又市心想。



——真是窝囊呀。



又市不禁笑了起来。



这下还真是走投无路。



——是哪里配了?



哪里配得上小股潜这称号?



真是引人发噱。分明没什么能耐,又市还胆敢逞口舌之快,夸口自己将有惊天动地之举。这岂不引人发噱?



当时——在庚申堂遭人包围时。



又市判断欲绝处求生,唯有请对方撤销与委托人之契约一途。



对方所言不假。那伙人干的不过是生意,其中既无遗恨,亦无情义。



若是如此。



这必为至上良策。不,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可想。



根据山崎所言——嗜色如命的土田左门,在家竟是个良夫慈父。查采消息时,又市所闻亦不乏类似观感。藩士与领民中,甚至有不少对左门甚是景仰。



看来虽易为女色所迷,但此人办起职务却甚是干练。不,想必这土田左门,在许多方面的确堪称伟人,除了有那唯一缺点——



但即便生平、人望有多教人钦佩,一个人也不可为所欲为。反之,再伟大的人物,只要有些许不良行径,依然注定有人受害。既然有人受害,便得讨回损失。



——原来如此。



看来土田左门之所以自尽,并非因其武士身分。



如今,又市认为或许是在得出武家的裁决前,土田以死负起身为人的责任。或许是深为一己犯行所耻,方决定踏上以死谢罪之途。不过人既死,其动机已是无从查证。



即便如此——



又市认为左门所为之恶,必不为其家人所知悉。若是毫不知情,左门之死看来便甚是唐突,甚至是一桩悲剧。而其赤身裸体潜入邻家女佣卧房之行止,看来也显得像是遭人施计诬陷。



虽然这的确是施计诬陷。



左门是个伟人。母藩虽是个小藩,但江户留守居役毕竟是个要职。若是遭人诬陷而失势,家人当然要臆测是有人欲与其争权夺利所致,绝不可能想到或许是农户因妻女遭淫而行的报复。



若是如此,便不无可能说服其家人。



又市打的,就是这么个算盘。



倘若左门之妻或女便是委托人——



即便将其夫、其父生前恶行据实以报,想必也不可能轻易采信,甚至连此形同人死鞭尸之言都不愿倾听。不过……



又市自认必能将其说服。



毕竟是凭舌灿莲花混饭吃的小股潜,这点自负当然不至于没有。若是女人家,理应不难同意左门的行径是如何令人发指。



若能如此说服,便可能使其妻女打消复仇的念头。



至于撤销的酬劳,只需由阎魔屋支付便可。



原本——是如此盘算的。



无需设局,亦无需罗织花言巧语哄骗。



只需据实禀报,以真相说服便可。



又市估算,若能尽远行动,五日应是绰绰有余。



孰料——



这如意算盘竟打不成。



情况——还完全出乎又市的意料。



左门之妻早已知悉夫君的恶癖,况且还为此恶癖所苦,仅能默默忍耐。其女亦是如此。



仔细想想——此恶癖早已超乎厌妻纳妾、沉迷于寻花问柳的程度。



每晚强要与自己女儿同龄的不同妇女共度春宵,百般凌虐后再踢出门外,其色迷心窍的程度,已到了万劫不复之境。



左门的荒唐行径,在接下留守居役一职赴任江户前便已开始。家人岂可能毫不知情?



既然知情,便不可能毫无感觉。



夫君所为教左门之妻甚是痛心,曾数度好言劝阻,惟左门仍是不为所动。



左门位高权重、颇有人望,故除家中亲人,藩内无人胆敢据理谏之,何况又得顾及武家、甚至母藩之体面,故家中无人敢与外人谘商此事。



赴任江户后,左门的行径变得益形荒唐。



左门之妻对夫君之恶行忧虑不已,据传曾向妻女遭左门染指者赔偿银两,尽可能弥补其夫犯下之罪。



这些银两——



似乎就成了阎魔屋所收下的酬劳。



真相——与自己的推估几乎完全相反。



左门之死,的确教左门之家人悲不自胜。本已出嫁的女儿,亦因此被遣回娘家。但同时……



又市发现左门一家也因此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



——差人寻仇的究竟是何人?



这下,又市根本无路可走。



——时间仅剩一日半。



如今,已无余裕再前往下野。



只得快马加鞭赶回江户,先到立木藩的江户屋敷碰碰运气,但根本是无计可施。



又市朝立木藩藩邸内的梁树下一坐,再次叹了一口气。



——真要乖乖受死?



不。



死的可不只又市一个。阿甲、山崎、林藏、巳之八也将难逃此劫。既与对方有了协议,如今也只得将尚未被察觉的同伙一一招出。



如此一来,长耳仲藏也将遭逢杀身之祸。



——这不就等同于人是我杀的?



又市自怀中掏出包巾,朝头上一绑。



既然难逃一死,至少也该向仲藏把事情经过解释清楚。要是毫不知情就莫名其妙送了命,那秃驴想必也不服气。



又市感觉坐立难安。就在此时——



「小老弟。」



梁树后头突然有人这么一喊。



「小老弟可是有什么苦恼?」



此人嗓音颇为粗犷。回头望去,只见树后站了个彪形大汉。



或许因为生得满脸胡子,看不出他大概是什么年纪。



又市默不作答,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



「瞧老弟年纪轻轻却不住叹气,任谁见了都不免好奇哩——」



话毕,巨汉在树下坐了下来。



此人扮相称不上洁净,看来既非武士,亦非百姓,教人难以看透其出身。



「好奇我吃哪行饭的?噢,算得上是个工匠吧。」



巨汉说道。竟然一眼就教他给看透了。



「瞧你神情不大寻常。噢,但想必是不欲让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知道,我也没打算多问。但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小老弟,该不是打算寻死吧?」



「是没打算寻死,只是有人要取我的命。」



又市回答。



这可是真话。



听来还真危急,巨汉说道。



「的确危急。唉,我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但还得牵扯多人陪葬,可就不合算了。根本不值得为那桩事儿赔上几条性命。」



怎么算也不值得。



「赔了性命,事情就能解决?」



「哪可能有?」



又市也坐了下来。



「我是没打算说什么大道理。但人命这东西除了一命换一命,还能用什么偿?」



「意思是杀了人,就该偿命?」



「但这不就成了单纯的以牙还牙了?」



报复根本没任何意义。



「你认为,人不该报复?」



「我可没这么说。但吃了亏就想讨回来,到头来对方还是要回头找你算这笔新帐。虽不知武家的决斗是怎么一回事,但复仇这种东西,是永无止境的。被人杀,杀了人,再被人杀,不等于是挟恨的你来我往罢了?双方都非得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才能甘心。除了换得满心空虚,这么做可赚得了什么?」



瞧你这小鬼头,说起话来还真逗趣呀,巨汉笑问:



「这么做真是一无所获?」



「当然一无所获,双方都吃亏罢了。一再反复地一命换一命,根本没半个赢家。杀人的和被杀的,都吃亏。不过,有时牺牲一条命,倒是可能救回好几条命。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若死一个能救回许多个,牺牲便是无可厚非?」



就是所谓一杀多生,是吧?巨汉问道。



「世间哪有什么是真正非不得已的?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我哪儿说错了?又市怒斥道。



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家伙说这些有何用?



「切腹、决斗、复仇都一个样儿,也不是打仗,却得杀一个是一个的,有什么好开心的?难道非得杀了人,才分得出胜负?老头子,难道非得如此不可?」



「或许有些时候——除非如此,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又市气愤地手击树梢说道:



「哪管再走投无路,也绝对有法子消弭化解。是顾此失彼,还是彼此两全——端看有多少智识。」



「智识?」



「没错。」



「看来——你尚未死心哩。」



「何以见得?」



「稍早,你曾嘀咕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还以为你早有了大不了一死的觉悟哩。」



但有谁甘心一死?又市说道:



「我可不是贪生怕死。反正根本没什么来世,死了任谁都是一了百了,何其爽快?教我不甘心的是,如今我若是乖乖受死,便将殃及许多同伙。我——」



想救他们?巨汉问道。



「我哪来这志气?方才都说过,是不合算教我不甘。我天生最恨的,就是不合算。」



「不合算?」



「没错。对方若仅是讨回自己亏损的份儿,我倒是心服。况且咱们的确是讨过了头。但为此就得将咱们赶尽杀绝,显然就是对方讨过头了。」



况且——



不仅讨过了头,对自己也没半点儿好处。



「小老弟。」



巨汉说道:



「不讲理乃世间常情,哪可能事事合人意?勤奋认真不一定就有福报,放浪形骸也不一定就有恶报。讨了太多的、被讨太多的,世间损益本就常不能两平,人不过是借承受、遗忘,一点点儿说服自己接受这事实罢了。」



「为人的悲哀我当然晓得。不过,老头子。」



故此——世人方须神佛。



棠庵曾如是说。



「不是惟有忍气吞声求损益两平,才是唯一做人之道。有时靠欺瞒、诈取、诱骗,亦可使人做个好梦。例如神或佛,即是个好梦。世间既无神无佛,岂可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反正世间一切净是谎言,大家明知是欺瞒——」



怎还不懂得适可而止?又市说道。



「你这小老弟还真是逗趣。」



巨汉简短地说道,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或许真如你说的,在这无神佛的世间——也不是全然无活可干。你这番话可点醒了我。」



「你——」



究竟是何许人?又市问道。



巨汉也没回答,只是径自说道:



「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小股潜又市。」



「你、你——」



又市剥下头巾,跳到巨汉面前。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农户。」



「什么?」



这家伙究竟是何许人——?



「土田左门的确是个贪恋女色不可自拔的畜生,但除此恶习,其实是个广受藩士与领民爱戴的大善人。虽好以亵玩女子为乐——但除了这点,倒是颇为人所景仰。此人工作勤勉,虽有权有势,但也善于融通。常挺身助上,亦不惜舍身济下。就此而言,土田倒是号可钦可敬的人物。这些事儿,想必你也听说过。」



「这——不过……」



「土田任勘定方(注21)时,有监于藩内农民生计窘迫,曾向上陈情,力谏因应之策。」



「喂,这……」



又市愈听愈是狼狈。



原本还不觉有任何异状,这下这陌生巨汉突然教又市毛骨悚然了起来。



巨汉继续说道:



「立木藩地狭山多,不仅土壤贫瘠,天候还有欠安定,对庄稼汉而言,是个难以维持生计的恶土。不仅得留意作物是好是坏,就连丰年凶年亦难以预测。此外,藩国财政亦甚是窘迫,向上缴纳的年贡却又无法依收成好坏而有所增减。若为便民而如此融通,藩政必将无以为继。」



「那么,土田为此——做了什么?」



为农户设了私田,巨汉回答道。



「私田——?」



「绝非为了中饱私囊而设。私田的收获均背着藩府隐密封存,逢凶年便酌量挪出,以充年贡之不足。」



「这可是——土田的私意?」



「当然。倘若为藩府察知,这些田地的收获亦将被计入估量范围。如此一来,百姓便无从再行额外积蓄。毕竟碰上凶年,所有田地均难有丰收。」



「但、这——虽是为百姓设想,依然算是渎职哩。若为上官所察……」



当然要遭严刑论处,巨汉说道:



「身居要职,却背着藩府、藩主知法犯法,当然是滔天重罪。噢——其实在此之前,土田早已有多项贪凟,诸如浮报年贡、篡改账簿等等。但,当官的渎职通常是为了自肥,土田可不是如此。」



「难道是——为了百姓?」



「没错。托土田之福,领民得以数度免于饥馑与贫困之苦。既无须再卖女、杀婴,亦不再死于饥饿。故此——」



无人对土田有任何不满,巨汉说道。



「如此说来,难不成——?」



「没错。哪管如何位高权重,有谁能频繁夺取领民之妻女?只怕就连藩主也办不到。不少百姓,其实是自发献上的。虽然——」



土田贪恋此道,的确属实。话及至此,巨汉转了个身,抬头朝仓房屋顶望去。



「那、那么,土、土田这家伙或许是因——?」



「噢,或许——的确真是期待此类回报而行的便民之举。但哪管居心何其不良,土田的作为还是拯救了不少人。其中的确不乏为此备尝难以弥补之辛酸者,但大多数领民对土田依然是心怀感激。毕竟——」



「心怀——感激?」



「毕竟,土田多次渎职,却从未遭人举发,甚至不见任何人起疑,升官之路上还能扶摇直上——原因无他,仅证明土田的确是个好官。若是为私利私欲而渎职,想必土田的官帽子老早就不保了。」



「且慢,这我懂了,但……」



「哼。」



巨汉挺起胸膛。



接着又收紧下巴,转过头来望向又市说道:



「若是依你的裁量,农户们应是益多于损不是?获益者可是要比损失者来得多哩。」



「这岂能以人数多寡裁量?」



「没错,是不该以人数多寡裁量。」



互汉颤抖着一脸胡须的脸庞说道:



「至亲遭人所夺,妻女遭人凌辱——是何其伤痛,我十分清楚。我——也曾经历过这等惨事。」



「你——也曾经历过?」



已是陈年往事了。话毕,巨汉举目望向远方。



只见低垂的云朵,在远方天际翻涌。



「不过,又市,心境本就是因人而异。有人认为爱妻遭夺,总好过死于饥馑。亦有人认为与其饿死,不如卖了女儿换口饭吃。」



人心不可度量,这话棠庵也曾说过。



「无人有资格指责他人。人均是以一己之基准衡量世间,若将他人基准强加于己身,仅会教内心扭曲。凡人者:心或多或少皆有扭曲。这扭曲,有人可忍之,有人则是捱不过折腾而为之击倒。有人含泪忍辱,有人则心生抗意。」



「你是哪一种?」



「我?正像如今的你,曾犹豫过。倘若自己忍下去,大伙儿便能得救。倘若自己抗拒了,大伙儿便难逃一死。因此,起初我是忍了下来,但到头来,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这么栽了下去。」



「栽了下去——?」



今年必将无雨,巨汉说道:



「委托损料屋干这桩差事的农户,不难理解。受托的你们的做法,也不难理解。但很多时候,世间可不是单凭算计,便能度量的。」



「这下我比谁都清楚了。」



「土田左门之所以切腹,真正理由是储藏的私米教人给发现了。左门任江户留守居役期间,暗地将这些私米运到了江户。倘若储于母藩境内,只怕迟早要被察觉。交由百姓各自储藏,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儿。有监于此,最安全的私藏之处——」



就是此处,男人说道,敲了敲仓库的土墙。



「就在——这座仓库里?」



「没错。这座仓库,原本就是用来储米的,毕竟米都得在江户缴交。堂堂一任江户留守居役,竟然暗地里为百姓储藏私米——这种事儿,任谁也料不着。」



又市抬头望向仓库。



「孰料土田中了你们设下的圈套,遭人逮捕并送返母藩。眼见官拜江户留守居役的他因此失势,见猎心喜的绝非藩内农户。原本就虎视眈眈的各色人等,这下全一跃而上。土田颇有人望,而树大总是招风。想当然耳,立刻有人察觉仓内储有大量与帐目不符的米——当然要立刻禀报藩府。」



「是因此——才切腹的?」



「那还用说?和女人家私通,大可以遭人陷害搪塞之。但暗藏私米,可就是再怎么解释也没用。这些个米……」



巨汉再度敲敲土墙说道:



「如今仍储藏在这座仓库里。倘若教藩府查出这些米的来源,所有农户都将遭殃。私田一事也将为藩府所察。如此一来,一切努力便化为泡影。大农户们将被斥为渎职帮凶,当然要遭论罪惩处。因此,在藩府查出实情前,土田只得自我了断。」



「打算借此——一肩揽下罪名?」



巨汉颔首说道:



「土田寻死,并非为一己之罪心有所悔,而是为借一己之死掩饰众人之罪。」



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一来,此处的私米——就能被解释成土田为中饱私囊,长年自年贡米中暗自扣下的赃物,私田的存在也不至于遭藩府察觉。为了救农户,除此之外已无他法。但是——」



巨汉举头望天,继续说道:



「说来还真是讽刺。今年不仅逢干梅雨,天候还偏寒。倘若这无雨寒天持续下去,今年注定将是凶年。去年、前年均歉收,如今铁定要闹饥馑。这下众农户当然要认为——」



「今年——这米就要派上用场了?」



「没错,对农户而言——」



即便罪不殃己,也将失去攸关生死的米粮,巨汉语带忧郁地说道。



「这——」



真是始料未及。



「这下立木藩的百姓,对耍点儿小诡计将土田大人这衣食父母逼上绝路的家伙心生忿恨,也是怨不得人。又市,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无话可说。



但……



「但——如此一来……」



不成不成。土田死了,又市一伙人将死,百姓们也难逃死劫。原本不该死的全得丧命,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不甘?



这下根本是无计可施,巨汉说道:



「正如你稍早所言,的确是走投无路。这下已不是顾此还是失彼,而是注定要落个两头空。但即使如此——又市,或许你仍有法可救?」



巨汉转过满面胡子的脸,以锐利眼神直视又市。



「若仍有法可救,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



「当然。」



「你——」



且慢。



只要将这些米送还众农户——



不过。



——倘若……



——倘若这真是天降神罚……



「不,这根本办不到。咱们既无人手,亦无时间。况且,对了,若是连雷都不打一个,根本是无计可施。」



「雷?」



只要落雷就成?巨汉问道:



「只要落雷,现世谎言就能转为梦境成真?」



话毕,巨汉满面胡须的脸上泛起了笑容。



【伍】



一个天雨欲来的梅雨季节傍晚,爱宕的万三前来南町奉行所,造访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



志方甚感心烦。



不住犹豫是否该带把伞,直懊悔没早点离开自身的番屋。今年天干雨少,真有天降甘霖倒也还好,若终究没降雨,志方也不愿带着一把收起的伞在城里巡视。干同心这行的,总希望自己时时都是威风八面。



万三一身淌着比平日还多的汗水,神情也比平日还要慌张。



这手下虽然办事认真,为人正经,但每逢面露这种神色,志方便不知该如何应付。



果不其然,一见到志方,万三立刻殷勤致歉。



志方完全不知他有什么该道歉的。



怎么了?志方问道。



连志方都感觉到自己的口吻满是不耐。



「大、大人。这该如何启齿……小的有个亲戚……」



先喝口茶罢,志方说道。



否则瞧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些什么都听不清楚。



「小的有个亲戚……」



「别老是亲戚不亲戚的,快把话说清楚。」



「是。」



万三一口气将茶饮尽,以两手揩了揩嘴。



「小的有个住常陆筑波村的亲戚,算是个远亲吧,不久前捕获了雷。」



「这亲戚是否无恙?」



这下志方益发对没早点出门巡视感到后悔莫及。



人是无恙,万三回答:



「他们那头本就有猎雷的习俗。只是没料到这回真的捕着了。」



「雷不是类似光线的东西?落雷或许能起火,但应无确切形体。无确切实体的东西,哪能捕着?难不成你那亲戚,捕着了一个披着虎皮腰巾的鬼?」



唉呀大爷,万三面带不悦地回道:



「请别揶揄小的成不成?」



「是你在揶揄本官不是?究竟捕着了什么东西?」



「捕着了一只畜生,一种叫雷兽的畜生。据传此兽栖息于深山之中。」



「有这种东西?」



「大家似乎是这么传说的。小的不学无术,故曾向棠庵先生求教——」



万三开始说明这雷兽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志方无奈地在式台上端正坐姿,先吩咐番太(注22)再沏一壶新茶,接着便打起精神聆听万三的解释。



「依你之言——这貌似鼬的兽类能翱翔天际,伴雷光落返凡世时,即为落雷?」



「噢,也不知是否真是如此。小的不才,全是现学现卖。不过,试着向两三人打听后,发现这雷兽尚算广为人知哩。」



向哪些人打听?志方问道。长屋的房东、烟草铺的老店东、及经营寺子屋(注23)的浪人,万三回答。



「个个都知道这东西?」



「是的。不过,烟草铺那老店东不仅吝啬,疑心也重,认为这东西不过是寻常的鼬,但毕竟老早就听说过。老店东表示,雷多降于巨木……」



「这倒没错。」



「巨木遭雷击则轰隆迸裂。而巨木中多有鸟兽筑巢,见此景,畜生必感惊慌。」



「惊慌?应是尽数毙命吧?」



也不至于全数遭殃,也不知是何故,万三语带得意地说道:



「畜生可是很灵敏的。大人,小的就连只猫也捉不住哩。不过即便再灵敏,畜生毕竟也难敌雷击,就算不死,也要晕厥过去。」



「本官是不懂,但或许真会如此。」



「那老店东认为,当人们前去查探落雷损害时,有些晕厥的畜生便突遭惊醒,一溜烟地仓皇窜逃。人见此景,方生雷兽之说。」



「喂,万三。」



此事到底有什么好道歉的?志方问道。



「大人先别急,且听小的道来。」



「本官打一开始就不曾着急。」



「总之,那老店东生性不信邪,听闻任何传言都要驳斥一番。瞧他那别扭习性,雷神要盗人肚脐时,包准先找上他。至于其他人说的,就和棠庵先生的说法大抵无异了。想必大人对此亦有所听闻——」



据说读本不时记载此事——话毕,万三抬起视线望向志方。



「真不凑巧,本官对此类奇闻异事甚少涉猎,亦不嗜阅览戏本、读本。从未听闻此类传说。」



「噢——这小的也不是不知。」



「想必是如此。本官早就听说,你尽在外散布些流言,数落本官是个毫不融通的木头人,开不起玩笑的老古板什么的。」



不不不,万三连忙跪地叩头回道:



「小的岂敢说大人的是非?说的保证净是好话。」



「算了,反正只能怪我自己才疏学浅,什么都没听说过。」



语气中带着一股不耐烦。



志方已是忍无可忍,完全听不出万三究竟想说些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大人岂须认错?是小的该道歉才是。此外,没聼说过此类传闻,也没什么好羞愧的。这……」



「本官是不认为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本就不属町方同心应具备的知识。倒是你说的那雷兽什么的,后来如何了?该不会是则为揶揄本官的无知,而编出来的谎言吧?」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这下万三身子弯得更低,整个额头都贴向了地上的手背:



「真是糟糕,看来只能怪小的口才太差。总而言之,就是小的有个名日丑松的亲戚,捕着了这雷。」



「捕着了雷?」



「是的。看来是做过了头。通常这东西是捕不着的。」



「过了头——?也就是指你这亲戚参加那叫猎雷什么的,捕获了雷兽,是么?狩猎捕着猎物,本就理所当然不是?」



「但这可不是普通的狩猎。大人,这猎雷似乎和驱虫什么的差不多,该怎么说呢,不过是个仪式。」



只是个习俗?志方问道。没错,万三回答:



「据说不过就是这种东西。虽有个猎字,但目的并不是要捕着什么,不过是佯装捕着了什么。但这下真正捕着了,整个村子都大吃一惊。这就活像孩儿玩斗剑,竟真的砍死了人。」



他这比喻还真是奇妙。



「这下也不知该拿这猎物怎么办。不知该养着还是放了,也总不能杀了还是吃了。大伙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养了半个月。后来,小的那老婆,嗅,小的这老婆有个自筑波村嫁来的嫂子,这嫂子回娘家时,村人求她帮忙打听。嫂子回来后就找了小的这老婆商量,小的这老婆又找了小的商量。」



小的当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万三蹭了蹭鼻子说道:



「因此,只得找棠庵先生求教。经过一番商量,最后便决定由棠庵先生代为收留——」



「收留?」



「也就是,商量着商量着,到头来,也只能求博学多闻的棠庵先生代为处置。」



「噢。若是交由此人处置——或许不愁找不到好法子。那么,若是为此,你又是为何要向本官致歉?」



「这,就得从接下来的事儿说起了。」



万三自腰际抽出十手,继续说道:



「这事儿发生在昨夜。小的方才也说了,相传雷兽在天际变色时升空。」



「本官听你说了。此兽乘暴风升天,伴雨云驰骋天际,再随雷降返人世——你稍早是这么说的。」



没错,万三将十手朝掌心一敲,说道:



「大人应也记得,昨夜看似天将降雨。今年偏逢干梅雨,小的心想此机万万不可失,便与棠庵先生一同出发,将这雷兽运往适合升天的场所。」



「适合的场所?」



「是的,也就是遭雷击也不至于造成过大损害的场所。但据说山中并不妥,应以平原为佳。咱们江户地势平坦,应是哪儿都成,但毕竟民宅密集,雷击不免要殃及居民。而河岸、海岸似也不妥。」



「怎这么罗唆?」



「的确罗唆。因此,小的便找来当轿夫的金太,和他一同挑起装有雷兽的竹笼,与棠庵先生相偕前往麻布。大人应也知道,出了目黑,空地就多了,还常有狸猫出没哩。」



那一带的确少见人烟。



虽有不少武家宅邸,但多为别庄。



「咱们一行人登上鼠坂,大人也知道那一带像座森林似的,但有不少植木屋(注24)。因此,小的认为该走得更远些。但不知怎的,脚不知教什么给绊住了。」



「谁的脚?」



「就小的这只脚。当时四下一片漆黑,也不知横在小的脚前的是什么——总之就这么跌了一跤。人一倒地,竹笼就给摔坏了,而其中的雷兽也就……」



「也、也就怎么了?」



「一溜烟地给溜走了。」



真是对不住,万三再度叩头致歉。



「不过是溜走了,有什么好道歉的?」



「噢?难不成——大人还没听说?」



「方才不都说过了?本官对此类迷信并不——」



不不不,万三挥舞着十手说道:



「大人,黎明时分,不是罕见地下了场雨?」



「嗅。但清晨就停了。这难以预测的天候还真是恼人,要热不热、要冷不冷的,只怕教人坏了身子。」



「不不,小的要说的不是这个。大人难道不知,麻布立木藩邸内的仓库今早遭击一事?」



「遭击——教什么给击中了?」



「雷呀。遭了雷击。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整座仓库都给炸得粉碎。小的虽没亲眼目击,但据传整个都给炸得荡然无存,把大家都给吓坏了。」



「此事当真?」



「当然当真。幸好没酿成祝融之灾。倘若稍有个闪失,只怕那一带都要烧成焦土了。」



「真有如此严重?不就是个雷么?」



「这道雷可是将整座仓库炸得灰飞烟灭哩。大人,千万别小看雷击呀。」



「本官是没小看雷击——」



你可曾听说此事?志方向番太及小厮询问道。两人都回答听说过。



「据说就连町火消(注25)及火盗改(注26)均奉派出勤。」



「当、当真?就连火盗改都出勤了?」



小的是如此听说,小厮回答道:



「当时天色未明,只听见轰隆一声,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有人发射了大筒(注27)?那可就是谋反了。那一带多空地,虽说是下屋敷(注28),其中也不乏大官宅邸,尚有民宅交杂其间,唯恐仓库起的火朝外延烧,不得不及早灭火,以除后患。」



「原来如此。」



似乎仅有自己一人不知情。志方感觉仿佛遭人冷落,不禁眉头一蹙。



「看来这的确是桩大事儿——但,这又如何?」



「怎能说这又如何?大人,那雷,包准就是小的放走的那只雷兽呀。」



「什么?」



「意即,丑松捕着、小的放走的那只雷兽,落上立木藩的仓库上头了。小的甫登上鼠坂、一拐个弯便跌了跤,让雷兽一溜烟地给逃走了。三人一同找过一阵,但那畜生跑起来可真是灵活,一眨眼便不见踪影。不久后,便听见一阵咻咻作响。」



「咻咻作响?」



「是的。定睛一瞧,只见一阵星火般的东西腾空升起。噢,天色将变,雷兽升天——棠庵先生是如此说的。眼见如此,咱们一行人都认为事儿也算是办妥,小的与金太便回家去了。还没回到家,天便开始下起雨来。这雨来得可真快呀——小的还如此心想。过了约一刻半,便传来轰隆一声。」



「你也听见了这声巨响?」



「有人说听见了,但小的当时睡得正沉。只怕不早点睡着,可要教小的老婆那鼾声吵得无法入眠。一起身,便发现四下一片慌乱。」



「连麴町那头也是人心惶惶?」



「的确是人心惶惶。大家直喊打雷了,打大雷了,小的住处那头爱瞎起哄的傻子还真不少。向人打听声响从何方传来,据说正是立木藩邸。唉呀,不正是小的跌跤那地方么——?」



「难以置信。」



竟有这种事儿——



「实在是难以置信。」



「唉,的确,即便是偶然,也教人难以置信。大人想想,今年闹干梅雨,几乎是一场雨也没下过。但小的一让雷兽逃了,雨就下了,下着下着,又来个惊天巨响。雷,今年也没打过几声哩。」



「的确是如此——」



听到雷的真面目竟然是兽类,有谁会当真?



志方虽不谙此类传说,但至少晓得雷乃天候气象这点,完全是毋庸置疑。若称雷乃兽类,和称雨为鱼、称鸟为风又有何不同?



当然不可能采信。



「万三,你方才说的,本官大抵都清楚了,但教你给放走的那只雷兽什么的,本官认为正如烟草铺那老店东所言——不过是只普通的鼬。鼬与落雷毫无因果关系,你也毫无理由致歉才是。」



「这……」



万三左手握住右手所持的十手尖端,低下头说道:



「这……其实,小的也是这么认为。」



「又怎么了?」



「噢,棠庵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但说归说,棠庵先生亦表示,即便不过是只普通的鼬,在筑波村依然要被视为雷兽。既然村民如此坚信,便无他法可想——」



「或许的确是如此,但毕竟也仅限于该村之内。此类民俗传说,仅在信仰流布之区域有效,该地居民或许不至于将之斥为荒诞迷信。但此处是江户,并非筑波村。」



「是。」



「江户可是无人相信雷兽这种妖物。即便有所听闻,人人亦知正如同河童、天狗,这也不过是虚构之物。」



「但前一阵子不是出现了只大蛤蟆?」



那不过是幻觉,志方说道。



志方是如此解释的。



「噢。不过,大人,立木藩——乃位于下野不是?」



「这——没错。」



距筑波村并不远,万三说道:



「此类大人斥为迷信之说,若流布地方相距不远,便可能甚是雷同。是不是?」



「的确——不无可能。」



「那么,此事——该如何摆平?」



「这……」



小的可是有了觉悟,万三说道:



「倘若藩邸上下均相信雷兽传说,小的可就成了炸毁仓库的真凶了。唉,也不知仓内储了些什么,但小的注定都是赔不起。即便与金太、棠庵先生一同联手偿还,也注定是一辈子赔不完,哪管再加上个丑松、小的那老婆、老婆的嫂子——」



「再牵扯下去也是没完没了。那么,你打算如何解决?」



「噢,若是佯装不知情,抵死不认帐,或许便能轻而易举蒙混过去,但真要这么做,小的可要过意不去。毕竟是蒙官府授与十手之身,当然不该当个知情不报的二愣子,更无胆殃及大人颜面无光。」



「殃及本官——颜面无光?」



「是的。倒是小的记得,有权进出立木藩藩邸的——似乎是大人的同侪木村大人?」



定町回同心每个都获准进出一藩的江户屋敷。藩府透过同心之口搜集市井大小消息,借此研判他藩情势。



「不知是否能透过木村大人,向藩邸告知小的所犯之过——?」



志方两眼紧盯万三。



「万三,这不是办不到——但这么做,又能如何?倘若藩邸欲将你治罪——」



看来是有此可能。



在屋敷后方放走一只鼬,导致邸内仓库遭到雷击——这等荒谬说辞,藩府岂可能采信?若是发生在藩内,或许还说得过去,但此处可是江户。而万三虽是个百姓,至少也是个获官府授与十手的冈引。



想必是不至于降罪于你,志方改口说道:



「但坦承罪状又能如何?遭炸毁的仓库也不可能因此复原,至于那雷兽什么的,如今也是行踪不明。看来——」



「噢,这点小的也不是没想到。至于自供会带来何种结果,起初小的是认为,甚至可能遭该藩藩士斩首处——」



「应不至于。」



「不过,小的也无法继续装傻下去。虽认为犯过的并非小的,而是那雷兽,但如此解释,又深恐难以向老天爷交代。幸好邻家与屋敷均未遭殃及,但想到倘若稍有闪失,包准要出人命——便感到背脊发凉。想着想着,就连觉也睡不着。看来还是该据实呈报,方为上策。」



「有理。」



这心情也不是无法理解。



毕竟志方本人也是个不懂得通融的老实人。



故此,可否请大人代小的拜托木村大人?万三乞求道。



「也不是不可——不过,本官对那雷兽什么的仍不熟悉,也不知是否能向木村解释清楚。木村对此类穷乡僻壤之迷信——噢,这么说你别在意,虽然这说法意外地广为人知,但实难臆测木村对这雷兽什么的听说过多少。故此——」



「就请棠庵先生代为解释如何?」



「久濑老爷?」



在睦美屋之寝肥一案及先前头脑唇一案中,久濑棠庵都帮了志方不少忙。奉行所内认识棠庵、或听说过其传闻者,亦不在少数。



「若是如此——你我就一同上奉行所一趟吧。」



这时辰,想必木村应也返回同心之宿舍了。



到头来,还是没什么天将降雨的迹象。



——早知如此,真该出外巡视一番。



「也把久濑老爷邀来吧。」



志方吩咐过后,站起身来。



多谢大人,万三叩首致谢后,旋即快步奔向天色渐暗的大街。



志方兵吾抬起头来,仰望满天乌云。



【陆】



真是教人不解——



唠叨一句后,林藏将瓦版朝板间随手一扔,使劲拍个巴掌说道:



「命是保住了,但怎么想都想不透。为何仓库遭了雷击,咱们便全都获释?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此处是阎魔屋的密室。



你这家伙还真是烦人,又市不耐烦地说道:



「还在穷嚷嚷个什么劲儿?早知如此,当初就让他们将你给宰了,或许如今还不嫌迟。」



「你说什么?」



「够了够了,乖乖给我闭上嘴。」



山崎向林藏喝斥道:



「你这下还能在这儿耍这张贱嘴皮子,不都是托又市的福?」



不过,阿又——山崎转头望向又市说道:



「林藏发这牢骚,多少也能理解。我也完全参不透你究竟打了什么样的算盘。你说一切都写在那瓦版上头,但读了反而教人更感困惑——」



山崎一脸不解地说道。



瓦版上印着一个以滑稽动作跌了一跤的冈引、与一头自破损的笼中飞窜而出的古怪畜生。畜生浑身发着雷光,雷光前端是座半毁的仓库,正冒出阵阵乌烟。



「这冈引正是爱宕的万三,是不是?」



「似乎是如此。」



「似乎——?」



「瓦版上不都写了?万三有个亲戚捕着了雷兽,将之托付给棠庵那老头儿。为供其升天,等着了合适的天候,正要寻觅合适地点时,万三竟跌了一跤,教雷兽给逃了——」



「还是不懂。」



林藏两眼瞪向又市说道。



「姓林的,你脑袋怎这么不灵光?我唯一做的,不过是挑了个地方教他跌个这么一跤。当时心想既然要落雷,不如就落在立木藩的仓库上头,便自暗处朝背着雷兽的家伙脚下一勾,其他的净是万三和那老头儿的功劳。若不是万三心怀愧疚,向立木藩全盘托出,如今瓦版上载的也不至于是此事。」



其实——



是又市透过棠庵一番规劝,才让万三一五一十供出这番经过的。这回的确需要他报上名号,亦得有他据实详述。



好顺利化虚为实——



「仓库内——可有什么隐情?」



山崎问道。



「没错。那座仓库内,储有大量土田私吞的稻米。」



「私吞的——稻米?」



山崎如此惊呼的同时,木门嘶的一声被拉了开来。



只见巳之八屈身爬入,紧接着阿甲也步入房内。



执掌密室这道木门开闭,原本是角助的差事。但这回角助命是保住了,至今依然起不了身。据说得卧床三月方能痊愈。



阿甲虽略显憔悴,却无损她那身独特威严。待巳之八一将门拉上,阿甲便默默不语地走了进来,仪态端庄地坐上了上座正中央。



见状,林藏也连忙端正坐姿。



「此次——承蒙诸位相救。」



话毕,阿甲便三指扣地,低头鞠了个躬。



「噢,大总管切勿多礼,我等受之不起。」



「思虑过浅、谋略过薄——这桩差事的后果对阎魔屋及我而言,皆是理当毕生铭记之教训。」



话毕,阿甲向巳之八使了个眼色。



巳之八静静屈身向前,向三人面前各递上一只袱纱包。



这是什么?山崎收下后问道。



「仅是一点儿心意。就拯救我一命于旦夕的损料而言或许嫌少,但也代表我一点儿心意,还请诸位收下。」



里头有十两哩,林藏惊呼道。



「唉,大总管自个儿吃的苦头,可是比咱们谁都多哩。」



话及至此,山崎将袱纱包收进怀中,接着又说道:



「不过既然是心意,我也就收下了。倒是,大总管,方才我也说了,这回最有功劳的,当推又市莫属。这小股潜可真有胆识,十万火急中还能气壮如牛,还在五日限期内设下巧局,果真有两下子。大总管说是不是?」



「绝非如此,大爷。若非大爷身手非凡,我也无胆故弄玄虚。当时真正的盘算,其实是若对方依然不从,再趁大爷出手回击时乘隙脱逃哩。」



话毕,又市拾起了袱纱包。



感觉沉甸甸的,看来绝对不止十两。



「倒是,若真得与那伙人较量,我也难以预料结果将是如何。当时你声称我能以一挡三,其实顶多只摆平得了两个。」



「那时不虚张声势怎么成?」



「虚张声势?总之——当时就连我也听信了你那舌灿莲花,便顺着你说的把戏给演了下去,但若真出了事,该如何摆平那局面?说实话还真是一点儿盘算也没有。」



「那伙人为何将咱们给放了,我至今还参不透哩。」



「看来——」



这下轮到阿甲开口了:



「都是拜那立木藩领民所收到的天赐大礼之赐。」



「天赐大礼——?大总管所言何意?」



「的确是天赐大礼。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大农户治助私下向我坦承,立木藩江户屋敷之仓库遭雷击当日深夜——自家竟收到了天降米粮。」



「米粮?而且还是天降?」



「况且,不仅是治助一户,各村大农户皆收到了米粮,上书吾乃天神眷族,往后将不计一切私怨遗念,万世守护立木领民——」



这是怎么一回事?林藏惊呼:



「这吾指的,可是那姓土田的老头儿?这色欲薰心的老家伙,竟然成了天神眷族,还应允将守护领民?」



天下岂有此理?林藏一脸不服地说道:



「那老不休分明都将领民们给害惨了。」



「不过,这天神——指的应是菅公(注29)——即雷神。又市,你说是不是?」



山崎以余光瞄向又市问道。



「在下不学无术,没听说过这菅公什么的。」



呵呵,山崎笑道:



「你方才不也曾提及,那座仓库内储有土田左门私吞的米?看来这下似乎是——土田死后化身为雷神,自立木藩之江户屋敷内移出私藏的米粮,将之分予众农户。是不是?」



或许正是如此,又市佯装糊涂搪塞道。



「如此看来——雇用那伙恶汉的,也与咱们差事的委托人同样是立木藩的农户?」



「同、同为农户?但求咱们将土田正法的,不就是这些个农户?」



农户也有形形色色,山崎说道:



「不过——不计一切私怨遗念这句,说得可真是巧。农户们是否为此,才取消了雇用那伙恶汉的委托?」



看来是如此,阿甲回应道:



「关于土田与领民关系如何,我是难以判断。但对土田甚是景仰、爱戴之农户并不在少数,而这些农户动用微薄积蓄,雇用那伙刺客——据说名为鬼蜘蛛一事,经确认的确无误。」



「不过,大总管,此类委托,难道能轻易取消?」



「林藏,土田本人——业已表示将不计一切私怨遗念,当然能取消。」



「不过,鸟见大爷也该想想,这说法难道能取信常人?」



但——大伙儿的确采信了。



若仅是一张纸头,或许难以取信于人。但这回还真有落雷,且米粮也都送到了大家手上。



此外——



委托这桩差事的百姓,目的并非为土田寻仇,真正的理由,不过是欲揪出值此歉收凶年,还断了自个儿生路者泄愤。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日子都过得如此清苦了,还得筹出钜款雇用刺客,只为泄心头之恨。



如此看来。



只要将土田为赈急而私藏的米粮归还众人——



这批米粮便足以供领民熬过数年。



除此之外。



由于土田业已戴罪死去,私田也不至于为藩府所察觉。



虽然失去了土田这强而有力的庇护,但除此之外,农户们的损害其实尚算轻微,几乎没遭蒙任何实质上的损失。



再者。



土田殁后……



还化身成较藩国高官更强大的守护者——雷神,并承诺将万世守护领民。



这下,还有什么好不服的?



领民们当然不敢忤逆,山崎说道。



「面对的——毕竟是天降神启。阿又,你说是不是?」



没错。毕竟是绝非常人所能驾驭的落雷。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地方教人想不透。」



林藏双手抱胸,双腿不断抖动。



「有哪儿想不透?」



山崎问道。每一处都想不透,林藏回答:



「我说大总管和大爷,虽不知这局是如何设的,但一切包准都是呆坐那头的小伙子的杰作。喂阿又,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瞧你这只懂得一味学狗儿狂吠的窝囊废。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干,当时纯然是误判了情势,以为雇来刺客的是土田的家人,特地赶往下野恳求开恩。」



真是如此?山崎问道。



「没错。起初大爷将我给捧得天花乱坠的,教我得以顺利虚张声势,骨子里其实不过是个丑角。当时只想免于一死,打算低声下气恳求一番。孰料上门一问,才知自己扑了个空,土田一家根本毫不知情。其后虽然查明委托人乃藩内农户,但根本无从打听是哪户人家。虽也查出土田私藏米粮一事,但对吾等脱困根本也是于事无补。虽下了不再作垂死挣扎的觉悟,但又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受死,便伙同棠庵那老头儿,带着那雷兽什么的到仓库后方给放了,如此而已。」



什么?林藏气得朝地上敲了一拳说道:



「原来你其实没有任何盘算?亏你还有胆大吹大擂的。我和大爷可都是出于对你的信赖,才甘愿当那些家伙的人质的。如今看来,当时真是糊涂透顶,竟然傻傻地将性命托付在你手上。」



反正当时生死也由不得你决定,又市说道:



「总之,我想到之前造访棠庵那老头儿时,见到了屋内有只囚在笼中的鼬,曾听闻此兽升天便能降雷一类的无稽之谈,便巴不得真有落雷,将土田那家伙私藏的米粮打得烟消云散。沦落到这地步,还不都是土田色欲薰心惹的祸?当然巴望能报个一箭之仇。轰隆轰隆这么一炸,至少让人心头爽快些。」



「哪可能爽快?」



林藏拾起瓦版,向前一抛:



「命都丢了,还能爽快个什么劲儿?你乐得四处逍遥,我和大爷可是教绳子给捆得紧紧的,捆得浑身满是痕,疼得简直生不如死哩。」



「现下不是还活得好端端的?」



「我只说生不如死,可没说真的死了。总之,我没听说过那雷兽什么的,哪可能放了一只畜生,就能让老天降雷?」



「但不是落了?」



「纯属巧合吧?」



「纯属——巧合么?」



山崎两眼直视着又市说道:



「岂可能落得这么巧?真是纯属巧合?」



「当然是巧合。没错,我的确是个擅长以舌灿莲花翻云覆雨的小股潜,大多事儿大抵都能以这副嘴皮子办成,但论左右天候,我可没那能耐。雷神可不是光凭口舌就能说服的,哪管再怎么跪拜祈求,雷不落就是不落。由此看来——这仅能以雷兽降雷来解释。若认为这说法不足采信,也只能以巧合视之了。故此……」



又市解开袱纱包,从中抽出了十枚小判。



只见袱纱包中还留有另外十枚。



「剩下的款子,就还给大总管。」



又市毕恭毕敬地将袱纱包推向阿甲,继续说道:



「一如前违——我的确是毫无所为。不,该说是虽欲有所为,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办成。虽未盘算抛下同伙只身保命,但对各位并未有分毫帮助。」



阿甲依然坐定不动,仅是微微一笑。



「不过——你的确放走了那只鼬,不是么?」



「是的。」



「而那鼬唤来雷云,亦招徕土田所化身而成的雷神,不是么?」



「大、大总管,那不过是无稽之谈……,」



「林藏。」



阿甲语带训诫地说道:



「棠庵先生从不说谎。又市,你也牢牢记住,凡其所言,句句属实。」



——没错。



的确是句句属实。虚即为实,实即为虚。



我记住了,又市回道。



「那么。」



款子就全数收下吧,阿甲语气和缓地说道:



「即便是走投无路下的狗急跳墙——你这灵机一动毕竟召来落雷,而这道雷不仅教咱们一行人免于一死,亦让立木藩之领民脱离万劫不复之境。」



原来——也能这么解释。



那我就收下了,又市说道。



接着便收回袱纱包,将二十枚小判重新包妥,置入自己怀中。怀里顿时感到沉甸甸的。



「一如又市先生所言,那座仓库内储有土田左门贪渎之罪证。左门虽将一切真相带往他界,但既然发现与帐目不符之大量囤米,藩府便不得不追究真相。到头来,倘若证实土田生前确有不法——其家人亦将难逃其咎,依武家惯例,必遭藩府惩以重刑。孰料来了这道落雷,将米粮打得消失无踪。」



证物既失,便已无从追究,阿甲说道:



「左门之妻女亦无须遭藩府惩处。一切——均是拜那道落雷之赐。」



的确有理,但这做法真能召来落雷?听闻阿甲一番解释,林藏先是惊讶地合不拢嘴,接着才如此问道。姑且当作如此吧,山崎回道。



「姑且当作如此?大爷……」



「毕竟真有落雷不是?雷绝非人所能掌控,况且,一切又随这道雷获得圆满解决。虽不知助咱们与领民保住性命的,究竟是神佛——还是鬼魅,总之咱们的确是获救了,这下还有什么好不信的?」



看来还真由不得人不信,林藏噘嘴说道。



「总之,看来又市与此无关。若是常人所为,或许还有得查证,但既是神明所为——可就无从过问了。总之,神鸣一声救尘世——这么看不就得了?林藏,你就别在这儿窝着,想必怀中这笔天外飞来的巨款也教你重得难受,何不上花街柳巷快活一番?」



山崎一脸快活地说道,又朝林藏背后拍了拍,接着便站起身来。



「好了。这回遭捆绑、殴打、胁迫,命都要少了半条,咱们就找个地方慰劳自己一番吧。」



话毕,林藏也站了起来,还补上一句:



「阿又,这回若不招待阿睦喝一杯,她可饶不了你。」



听来——这下可烦人了。



目送两人步出密门后,又市也缓缓起身。



「又市先生。」



阿甲唤住了他,问道:



「总共——雇了几名?」



「雇了几名——大总管是指?」



「总共雇了几名破藏师(注30)?」



「大总管所言何意?」



小的怎完全听不懂?又市回道。



呵呵呵,阿甲低声笑道:



「我听闻,雷神曾自江户雇来破藏师,助其完成这桩差事。在半刻间夷平一座偌大的仓库——看来绝对不只一、二人。」



或许——甚至不只二十人。



「况且,仓中米粮悉数于翌日一早运抵下野,若非真有神助——根本无从解释。」



「想必真是神明天助。」



那来路不明的汉子——



只消登高一呼,便将全江户的破藏师悉数召来。如此神通广大,看来绝非泛泛之辈。



况且,个个依其指示埋首干活,无一对其有丝毫忤逆。为此凑来的马匹与人夫,为数亦甚是可观。



干起活来有条不紊、干练俐落,的确有如天降神明。



「此外——我亦曾听闻此一传言。」



阿甲说道。



背对着阿甲的又市,依然没回过头来。



「据传——有一人擅长操弄火药,只消一击——便可碎岩崩山。」



「这——听来的确厉害。」



「此人隐居江户城中——相传曾为偏山之民,亦有人指其为武士、木匠,说法不一而足。」



——此人哪可能仅是个木匠?



「既非盗贼,亦非刺客。只不过,由于身怀威猛绝技,无人有胆招惹此人。到头来……」



此人终将晋身统领江户黑暗世界之首——



又市先生,阿甲说道:



「或许,你碰上的其实是个凶神恶煞。倘若真是如此,我必得——」



「大总管切勿过度忧心。」



能降雷者,惟雷神也,又市说道:



「不过,大总管。依棠庵那老头儿所言,雷平时温顺如猫。此言既是出自那老头之口……



必是属实,是不是?



话及至此——



又市忆起了那自称御灯小右卫门的巨汉临别时的笑容。



注1:下野国,日本古国名之一,今为栃木县筑波一带。



注2:新井白石,西元一六五七~一七二五年。江户时代中期之旗本,身兼政治家与学者,博学多闻,亦以创作汉诗着称。曾任德川家宣、德川家继之重要辅臣。



注3:亦作「卸留守居」,派驻江户者亦称御城使、城附、公用人。各藩派遣之留守居扮演类似外交官之角色,主要职责为与遣自他藩之同职交换情报,并须于藩主离开江户时照料藩邸。



注4:江户时代的刑具之一,状似今之手铐,将双手手腕齐铐锁定,于一定期间内于自宅闭门忏罪。



注5:家老是日本江户时代幕府或藩中的职位。笔头家老为家老中地位最高者。



注6:江户初期,今之滋贺县大津市昕盛产的民俗绘画。主题多元,游历东海道的旅人常购之以作为土产或护身符。



注7:「雷」与「神鸣」在日语中同音,皆读作「かみなり」。



注8:日文雷电为「いなずま」,汉字写作「稻妻」。



诏9:指记载于日本开国神话《古事记》及《日本书纪》中的神话时代,相传自开天辟地至神式天皇即位为止,日本由诸神所统治。



注10:被视为有神明寄宿之物体、或有神明降临之场昕,为神道信众之膜拜对象。



注11:又称信浓国,为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位于今日长野县。



注12:今长野市东南部地区。



注13:今静冈县藤枝市中近山边之区域。昔日商贸繁盛,全盛时期客栈曾多达三十七家。



注14:注连绳是一种用稻草织成的绳子,为日本神道教中用来洁净的咒具。常见于神社,能辟邪。



注15:原文作「虫送り」,为日本初夏举行之障统仪式,目的为驱除害虫、祈求丰收。农民于夜间举火炬挥舞游行,某些地区亦以干草扎成人形、并绑上害虫,以为恶灵之替身,击铮、鼓行进至村界,再将火炬与人形抛入河中。



注16:常陆国,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属东海道,又称常州。常陆国的领域大约为现在茨城县的除西南部外的大部分。



注17:为投钱币视正反面所行之占卜,或赌博行为。



注18:黄昏时分,为日夜交替之时。相传此时多有妖魔出没。



注19:顶端圆且浅,状似馒头的斗笠。



注20:为江户时期的男子裤装。行动方便,故江户中期以后成为武士旅行时常见装扮。



注21:于幕府或各藩中执掌金钱出纳的官职,亦作「胜手方」。



注22:江户时代职等最低的夜警,负责取缔或逮浦游民、处理牢房或刑场杂务,或协助行刑之职位,亦作「番太郎」。



注23:江户时代为敦育平民百姓而设的教育机关,师资多为武士、僧侣、大夫或神职人员,教授课程为识字读写、珠算等。



注24:贩卖树木的商家,或以植树、维护花木、园艺造景为业昔。



注25:原文作「町火消し」,江户时期由百姓组成的消防组织。当时编成四十八组,每组约一百至二百人,为今消防队之前身。



注26:全名为火付盗贼改方,亦俗称火盗,为江户时期负责取缔纵火、抢劫、赌博之执法单位。



注27:大炮之古称。



注28:江户时代大名藩邸分为上、中、下屋敷。上屋敷为藩主之政厅,中屋敷为退隐的前任藩主之隐居处,下屋敷则为建于郊区之别庄。



注29:指菅原道真,西元八四五~九〇三年。平安时代之政治家、学者、汉诗人,受日人尊为学问之神。因受诬陷而遭流放九州太宰府,并于该地病逝。殁后,先是皇子病死,接着皇宫之清凉殿又遭雷击,死伤多人。朝廷为此惊恐不已,推论为道真之冤魂作祟,故赦免其罪并追赠官位。自比其亡魂被视为雷神,于京都北野兴建北野天满宫以祭祀之。



注30:指犯案前对目标作缜密调查,于正确位置挖开仓壁、窃取其中财物的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