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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 2)



骑着脚踏车回家的路上,我右手拿着数位相机,连取景窗也不看只是一直按快门。就像在映入眼帘的景色上,随意贴上便签一样。也许也有拍到人吧。偶尔我会停下脚踏车确认记忆体中的影像。虽然我并不想这么做,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来到车站前。我离开踏板,仰起脸。汽车的排气声和列车轨道发出的声音、平交道的警报声将我团团包围。然后是烧得紫红的黄昏天空下,往来杂沓的人群。



我举起相机。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还是数度按下没有手感的快门按钮。镜头面无表情地撷取了渐渐黯淡的天空和往来交错的行人。车站大楼的对面,太阳西沉,就在这无谓的高性能数位相机自顾自开始补光的时候,我才终于把手放了下来。



我到底拍了几张?两百吗?不,更多。我跨上脚踏车,在黑暗中俯视发出朦厅微光的液晶萤幕。拍下来要干嘛?是为了寻找有消失征兆的人吗?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塞进口袋的相机像炮弹一样沉重。



在消失之前知道谁会消失。不过就是这样的事,为什么会觉得如此沉重?但是确实无论我怎么用力踩踏板,脚踏车还是不太往前进。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八点钟。隔壁家的玄关灯下,有一道人影蹲在那里。在几声狗叫声中,那道人影站了起来。是恭子阿姨。水蓝色围裙上罩着一件宝蓝色的风衣,手上握着一把大刷子。有几道小小的光线在她的身边舞动着。是狗毛吧?



「你回来啦?最近都很晚呢。莉子已经开始吃了。」



恭子阿姨笑着说,一只只拍打着她身旁野狗们的头。



「你先去吃吧!我还没洗完。」



「好的。那个……」



我拉开门进入邻家的庭院。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如果就这样躲进房间,真的会被好几百张影像的确认工作给淹没,所以不管是谁都好,我想听听人类的声音。



「啊,对了。你现在手上有相机吗?你现在都用数位相机吧?可不可以帮我拍拍小狗们的照片?我会忘记我洗过哪一只。」



因为恭子阿姨这么说,于是我停下脚步。相机。在我鼓起来的外套口袋里。满满装着死亡可能性的未爆弹。



「啊,可恶!别逃!」恭子阿姨抓住一只往庭院角落逃走的小白狗的脖子,又朝着我说:「快点!快点!」



「喔,好。」



我拿出相机。不管怎么调,恭子阿姨都会进入镜头内。毕竟她抱着的-条狗就在她的脸旁。我放弃了,于是用广角拍了好几张。



「谢了。我马上去作喔。啊,我得先换衣服呢。身上都是毛。」



我呆呆望着恭子阿姨走进玄关的背影,开始随意操作相机,打算把刚刚拍的影像叫出来。喂!住手!我对自己说,但是眼睛一垂下去,液晶画面已经开始卷动广角的影像了。不久,我就发现了那件事。



白色的小狗浮在玄关前的半空中。乍看之下真的是那样。我用颤抖的手指关掉卷动广角影像的功能。照片里有拍到一个朦胧的、蹲着的人影。就像白天的月亮一样那么不真切又透明的,恭子阿姨的身影。她抱着小狗靠在脸颊旁,笑着、是透明的。



她是透明的。



我关掉数位相机的电源。



「那个,恭子阿姨。」



「嗯?」



恭子阿姨在玄关前的水泥地回头。那是她现实的、真切的身影。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恭子阿姨,她在这里。



她还有多久会消失呢?她透明的程度跟班上那个女孩差不多,所以大概只剩下一天了。



「那个,今天的晚餐是什么?」



我成功地说出来了。恭子阿姨笑了笑,回答我说因为很冷所以吃泡菜锅。



已经先回家的莉子看了我的脸歪着头问:「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感冒了吗?脸色好难看。」



莉子的缺点就是有时候非常敏锐。我摇摇头说没什么,挨着餐桌坐下。吃饭的时候我不敢看恭子阿姨的脸。没关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关系。我忙着在心中反覆说着这句话,连泡菜锅都食不知味。



「我吃饱了。」



我穿上大衣,抱著书包,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连电灯也没开,就这样和着大衣蜷曲在床上。



我想我做得很好。我跟莉子还是像平常一样一边斗嘴一边吃晚饭。恭子阿姨也笑了。我成功地佯装若无其事。



佯装若无其事?



为什么要装?我应该真的无所谓才对。这种事不是发生很多次了吗?只是刚好这次要消失的是恭子阿姨罢了。是恭子阿姨又怎么样呢?她不过就是住在我家隔壁,做饭给我吃的人吧。她消失或许会对我的生活造成困扰,因为她帮了我很多忙。没有她,我一定会营养失衡。但是也不过就如此吧?为什么我的手会这样不停地颤抖呢?



在一片黑暗中,我再度开启数位相机的电源。在昏暗的庭院中缓缓流动的广角照片。小狗们没有感情的眼睛。



仿佛染上玄关灯光颜色的,恭子阿姨的剪影。



不对。不该是这样。我把相机按在床垫上,好几次在心里重复说着。就在这时候,影像中的恭子阿姨变得越来越淡。



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都做得很好啊。不论谁消失,我都在碰不到飞沫、火光还有哭声的距离默默看着,送走他们不是吗?我不知道曾将多少人的死亡烙印在底片上,然后放入微温的药水中将这观赏用的悲哀定格,再锁进相簿不是吗?为什么我现在这么难受呢?我不是事前就知道她即将消失吗?可以说,我早有心理准备,也有时间把城墙的水泥重新涂一遍。



为什么?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试着想像没有恭子阿姨的生活。那些狗狗还会聚集在庭院里吗?谁来帮我和莉子做饭?我能不动声色更换配给品的铝箔包吗?当我牵着脚踏车回家时,隔壁的玄关是否会是一片漆黑呢?已经没有人会打我的头或是摸摸我的头了。啊,不行了。我陷入手指、脚和腰都逐渐被冷水吞噬的错觉。水从满是坑洞的墙壁灌进来。寒冷且呼吸困难,一蹲下来就止不住颤抖。不行。一想到这些我就完了。好像快要四分五裂了。该怎么撑过去?恭子阿姨还没有消失,还有时间。虽然我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恐怕只剩下一点点了。既然如此,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



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摸到一个滑溜柔软的东西。是书包。我把它拉过来,从开口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床垫上。有课本和笔记本,还有几支笔和铅笔以及橡皮擦,和几本厚厚的相簿。



即使在黑暗中,凭着触感我还是知道哪一本相簿是最旧的。因为我曾无数次用这双手触摸、掩埋、归档。莉子的照片就有八页,接着第九页开始,一张令人怀念的,脸对着我微笑。明明十分钟前才见过面,为什么竟会让我如此揪心,我不懂。几乎都是她穿着围裙的模样。和狗和猫、和料理的盘子或是和莉子一起,合拍的照片居多。明明是黑白照片,我却连衣服的颜色都一一清晰记得。留下这么多照片,却眼看就要消失,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不,她也会留在我的记忆里吧。以一道深深剌过的,锚的伤痕留在我的记忆中。



回过神,才发现我已经从相本的袋子中取出一张恭子阿姨的照片。她的笑容在我双手的指间里颤抖着。



我停住呼吸,撕破了它。



我在做什么啊?



相片变成两半之后我又横着叠起来。撕成四片后又摆直。我的手停不下来。接着又拿出一张,用手指捏着。恭子阿姨和蔼的微笑、满脸笑意、害羞的微笑都变成碎纸片散落。是的,留下来就糟了。只会痛苦。我得忘了。奈月不也这么说吗?还不如忘了的好。其实我也明白这一点,不是吗?我也发现忘记是比较轻松的,不是吗?



不久,手上只剩下一片片的雪片。我打开窗户,在晚风中悄悄伸出手。这些小小纸片烙印着我的记忆,在黑暗中一片片飘散而去。



直到手掌上没有任何羁绊,我关上窗,躺在床上。不管我如何扎实地用毛毯或棉被把身体包起来,寒意仍未消退。过了一会儿,我连睡觉必须闭上眼睛都忘了。早晨快点来临也好,这么一来我便可以忘却一切,若无其事地展开新的一天。我祈祷着。很快的,无梦的一眠来临。



*



某种声音使我醒了过来。



我在毛毯中冷得发抖。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剌痛了我的眼皮。当我想动动脑袋,却觉得脖子上的皮虏喀啦喀啦地像要剥落似的。



但是当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墙壁、书架和书桌。我脸颊碰到的粗糙触感是双排扣大衣的领子。原来我穿着大衣就睡着了。



早上了吗?



我起身,棉被和毛毯从肩上滑落,冷冽的空气剌着我的皮肤。从刚刚开始我便觉得头痛欲裂。是不是感冒了呢?



我发现打开的相簿和数位相机就落在枕头边。我看看自己的手掌心,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手指上搔痒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记得。那感觉确实还留着。若是我再闭上眼睛,那张笑脸又会浮现眼前。那,该不会,她还没——



锵。锵。又是一阵头痛。不,这不是真的头痛。事实上是听得见的声音。我四下张望搜索声音的来源。是窗户,有个东西从外面戳着窗户。



「我说你快点起床啊!」



女孩的声音震着玻璃。我慢吞吞地伸手打开窗户。



「真是的!你以为现在几点啦?」莉子从两公尺外的隔壁窗口对我咆哮。她好像是用手上的扫帚戳窗户的。我直盯着她的胸口看得入神。喉头就像铁制的水管一样僵硬,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莉子会穿着那件水蓝色的围裙?



「便当已经做好了,我丢过去啰!」



我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接住从窗户飞进来的便当盒。还是热的。盖子有点歪,差点就要打开了。里面是形状歪斜的可乐饼,还有黏糊糊的烫青菜跟饭挤成一团。



「今天虽然也彻底失败了,但别抱怨喔!」莉子说。「话说回来,有时候也换你做做看吧。为什么每天早上都要我做啊?我明明就很不会做菜。我们都是一个人生活偶尔也要轮班吧——」



莉子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我咬住嘴唇的表情,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了。原来如此。每天早上都是莉子做的便当吗?围上那件围裙。我们从以前就都是一个人住了。事情被改写成这样,于是又一个若无其事的早晨到来。还真是一个刚刚好的世界呢。今天美得让我想哭。天空明亮得剌痛我的双眼,分不清是晴天是阴天。我把还留着热度的便当放在膝上,再也无法承受地关上窗户。莉子隔着窗户好像说了什么,但我没办法听懂。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也没有流出来。因为我是一直这样训练自己走过来的。眼泪已经深深浸入我身体里干涸了。



不知不觉间,我在狗叫声中悠悠忽忽地醒来。我把手机拉过来看了一下时间。快要十一点了。我得去学校。得出席第四堂的班会才行。我记得今天应该是为了明天毕业典礼的最后会议。



因为我把大衣直接套在制服外面,于是我拿起书包,爬也似地下了楼梯走出家门。原来天气这么晴朗。狗儿也在隔壁的院子里充满朝气地成群吠着。那,一切应该都是梦吧。我就这样走过庭院正要出大门时,隔壁玄关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水蓝色围裙的身影——



但是,打开门的其实是对面那户人家的玄关。披着和式棉袄的老奶奶无精打采地走到路边,用厌烦的眼神看着聚集在庭院里的野拘们。接着她把眼光移到我身上说:



「喂!你可不可以帮我洒点水赶走它们?」



「……咦?」



「这些狗吵得我烦死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喂它们,让它们老是聚在这里。不会是莉子吧?」我扣起大衣前胸的扣子,摇摇头。止不住的寒意。



「你让莉子注意-下,院子都荒废了。」



老奶奶这么说着便回到家里去了。



我动弹不得的双脚,被一股温暖的感觉缠绕。往下一看,是狗儿们。有几只穿过栅栏跑到这边的院子里来了。它们记得我吗?我弯下腰,狗儿们把湿润的鼻子往我的额头或手背上靠。



她已经不在了,我这么想。喂我跟你们吃饭的人已经不在了。老奶奶也已经忘了她。而且,好像没有人代替她喂这些狗。也就是说,现实并没有改写得那么刚好喔。或许因为你们是狗的缘故。如果用橡皮擦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擦掉记忆的,是猫女王的话,她当然不会对狗儿太体贴。



总而言之,她已经不在了。



狗儿一只又一只地离去,独留我一个人,我仍静静蹲在庭院的草地上。直到我终于站起身来,阳光已变得十分剌眼。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学校看那么多在动着、说着话的人。



我在冷冷的床上坐下。



奈月若是看到现在的我,会怎么说呢?会笑我活该吧?的确,我什么都不明白。我根本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宛如洪水般袭来,又让人无能为力的巨大悲哀。我只能塞住耳朵蹲在那里等洪水退去。我又钻进毛毯,把膝盖蜷到胸前缩成一团。我能做的只有再睡一觉。



等到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把一切都忘了就好,我这么祈祷着。



但是,这个愿望没有达成。当我张开眼睛时,射进房间里的太阳已经开始染成红色。感觉就像是从耳洞里流进冰冷的油,盘据在脑袋中央。当我想要起身时,相簿从毛毯上滑落掉在地板上,几张照片从相片袋里吐出来散了一地。我没有力气捡起来。那本相簿已经无所谓了。



我看着张开的双手,然后闭上眼仔细回想昨晚的事情。



没有消失。我没有忘记她。我明明已经把恭子阿姨的照片撕破撒出去了。没有烧成灰就不行吗?啊,还是因为负片还留着的缘故?我收在哪里了?一切都变得好麻烦。一瞬间甚至想干脆连这个家都一把火烧掉好了。



我在床上抱着膝盖,凝视着窗外鲜艳的夕照。领会到原来夕照的橙色会逐渐染上紫色。



突然我听见铃声。是对讲机。连续响了好几次,响到令人觉得痛。我没有想要从床上起身的意思,所以不予理会。「是我!我进去了唷!」一道声音这么说,然后是打开玄关的声音,接着连上楼的脚步声都听得到。我裹着毛毯僵直了身子。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穿着制服的莉子。她左手拿著书包、右手提着超市的袋子。鲜绿色的长葱从袋口伸了出来。



「你感冒了吗?总之我买了葱姜、酸梅跟草莓,还有运动饮料过来。」



我连说「你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点点头。



「真是的。怎么了?喉咙痛?不能说话吗?你不说的话我就把这些买来的东西全部丢进锅子里煮啰?」



「没有,我能说话。」



我总算发出声音了。像是湿掉的枯枝互相摩擦的声音。



「不要紧。我没什么。」



「哪里不要紧了?还有,为什么穿着制服睡觉?」



「就说我没什么啊。我很困,你可以不要管我吗?」



莉子露出不悦的神情,嘟起嘴唇。



「你那是什么口气。笨——蛋——你肺炎死掉算了。」



然而,莉子往后退到走廊上,正要关门时却停下来,就这么抓着门把,在我面前距离约五十公分的地方盯着我瞧。



「……干嘛?」



「嗯……」



她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把书包跟超市的袋子放在地上,然后才抬起眼睛说:



「那个……是不是有谁死了?」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莉子的脸。我一时之间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我和现实之间隔着一个透明的厚膜,挡住了莉子说的话。可是,那句话的重量,缓缓地、确实地穿过那道膜,终于传到我的耳中。



「你……你说什么呀?」



对于只能回她这句话的自己,我感到一阵谎言的恶寒。莉子勉强一笑。



「没什么。我只是刚好想到而已。」



莉子的话,就像用手指一一指着随风吹散的碎片。



「其实我从以前就觉得,小诚你是不是都记得消失的人呢。」



「为什么?」



「哈哈。所以我说我只是刚好想到而已。开玩笑的。」



「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像跳针的CD重复问道。莉子脸上闪过一阵阴霾。



「因为你有时候会露出非常哀伤的表情。」



就像现在的莉子一样吗?



「因为那种哀伤总让我觉得不应该有那么悲伤的事情才对。你说,如果不是有人死掉,有必要那么哀伤吗?没有人会这样吧?」



这点我明白。那么,你现在又为什么是这种表情呢?有什么事情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呢?不要这样。你不要当我的镜子。我摇摇头,避开莉子的目光。我还能笑得出来吗?我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的玩笑一点都不有趣。」



「也是。对不起,这笑话不好笑。可是……」



莉子的声音不知不觉开始颤抖。



「那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