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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钢琴家的秉性(2 / 2)


“你是寂寞吧。”



黑川小姐嘀咕了一声。



“对,没错。学姐不在我好寂寞。”



小森老师原本就有些稚气,眼下已经完全看不出老师的样子,显得比我们乐队的成员们年龄还小。但她坦率的一面又让我羡慕。说不定这也有酒精的效果。



“有个可爱的学妹,我真幸福。”



华园老师说着笑了。



由于是通过摄像头对话,细微的表情、眼神和举止应该很难传达,但这时我清楚地看到,老师的视线正朝我看过来。



“Musao怎么样?寂寞吗?”



和以前一样,是那副捉弄人的语气。



真拿她没办法。



我完全不坦率,也不太懂酒精带来的美妙魔力,只好微微测过脸,看着手上的一次性筷子答道:



“倒是不寂寞……但在我意识里,果然还是觉得华园老师是老师,就算听说你不会再回学校来,总觉得……将来也会一直是老师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同时也是真实想法,连自己都意外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在心里隐约期待着,或许总有一天她还会回到学校来。明明不知道病情如何,却天真又不负责任地带着这种想法。



如今从本人口中听到结论,我却仍然不愿放弃。



在摄像头对面,华园老师不出声地轻轻笑了。



“……是呀,我也是这种感觉。住院的时候啊,早上起来就觉得,不好,得换衣服去学校了,有时候还考虑职员会议的事,或者想起授课日程之类的。”



我垂下视线,看着挂满小水珠的乌龙茶杯子外壁。



老师的声音仿佛经过了黄昏时分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走廊,传进耳朵后显得空洞,带着几重回响,凉飕飕地渗进皮肤。



“所以——也不算是所以吧,可能之后还会做老师。”



我抬起头。



本已经喝醉的小森老师抬起头,凑近手机。黑川小姐也微微睁大眼睛,正要送到嘴边的玻璃杯定在半空。在视野一角,连趴在桌上的柿崎先生也不安分地晃了晃肩膀。



“音乐课堂。不只是钢琴,还有各种弦乐器。可以在家做,不能一直站着,然后我又没有其他长处,这么一来,就只剩下这个。家里也表示赞成。”



我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半杯乌龙茶,盯着杯底互相倚靠的小水泡,轻声说:



“……很好呀,太好了。”



我只能说出这种话,无聊到让人想哭。明明心里高兴得想立刻给乐队成员们打电话,讲给她们听。



她活着,有活下去的意愿,打算靠自己的双腿走上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对此,我是如此高兴。



“哈——真好呀,音乐课堂。”



小森老师禁不住发出声音,仿佛猫喉咙的咕噜声。



“把小孩子们聚在一起,和学生们办演奏会,万圣节圣诞节之类的还能聚会!我也有这样的梦想。”



“小森也过来嘛,来当学生。”



“谁是小孩子呀!我才不是想当学生呢!”



“不过小森确实很小吧。”



“是黑川小姐身材太像模特了!我这是平均!……比平均水平稍低一点。”



接着对话转移到健身、鞋子、衣服等等话题,那股黄昏色的冰凉气氛支只在片刻间将我裹住,不知不觉中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烧酒和焦油的味道。



回家的电车上,华园老师发来LINE消息。



“今天谢了 抱歉没能说上多少话”



本以为接下来会是捉弄或是嘲讽,可等了三分钟左右也没收到其他消息。



“哪里,光是能看到脸就满足了。”



如此回复后,很快收到了新的消息:



“小森和柿崎的脑袋碍事 我什么都没看到呀。”



这倒是确实,我笑了。



老实说,我对“华园老师回来了”还没有真实感。刚才隔着摄像头带着奇妙的心情一起吃饭时,的确在老师的肩膀后面看到木制书架和带罩的台灯,怎么看都不像是病房,但没有确切证据。明明直接见过一面,心里还是有些怀疑。



或许是看透我的想法,老师扔来这样一条消息:



“下次来我家不?”



我毫无意义地把手机在左右两手上换来换去,然后举起来,挡住车窗外向后流去的夜景。还没等回复,下一行文字孤零零地从漆黑中浮现。



“想让Musao你听我弹的钢琴。”







这周星期六,是个晴朗明媚的休息日,很有四月尾声的感觉。光是稍稍加快脚步,便清楚感觉到风从肩膀和耳朵之间穿过。



京王井之头线,三鹰台站的东侧是宁静的住宅区,看不到一栋能挡住透明天空的高楼。细长坡道的左右两边,带庭院的独栋住宅连成一串。在坡度变得平缓处,左手边出现一座红砖墙风格的校舍和礼拜堂,树丛变得茂盛,眼前的路口时不时有车开过。



过了路口,右手边第四家便是华园宅第。



两层的房屋造型雅致,比预想中大了一倍左右。院子没有特别宽敞,不过车库里停着两台车,旁放着摆了花盆的架子,上面盛开着各色郁金香、大花三色堇和雏菊。



尽管被气派的模样镇住,我还是按下门柱上的门铃。



“欢迎!哎呀,多谢远道过来。”



一位体型丰满的优雅妇人出来迎接,她看起来六十岁左右。



“美沙绪在屋里等着,抱歉啊她这么没礼貌。”



随她走进屋子,便看到大门口和走廊里宽敞的空间,似是舶来品的古董家具摆得并不张扬,自然而然地透出真正的贵族气息。



来到客厅,一进门最先看到的便是摆在最里面的三角钢琴。顶盖已经打开,用支撑杆支起。



“欢迎啊Musao。谢谢你过来。一路很远吧。”



听到声音,我终于注意到,桌子对面的沙发最左侧,华园老师的身子深深陷进里面。要说为什么没能立刻注意到,一方面是视线被钢琴吸引,另一方面果然还是老师瘦了许多。不只是体型的胖瘦,我不得不承认她全身的活力都淡了几分。由于发型与服装和她在学校时一样,与记忆中的差别就更加明显。



“这个组合倒是没想到。本以为要么是大家都来,要么是Musao自己。”



老师说着朝我背后看去。



“打,打扰了!”



跟上来的另一人——伽耶深深低下头。



“抱歉,明明只见过一面,却擅自跟过来。”



“哪里的话。我非常欢迎。”



“凛子,诗月和朱音都是,说什么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完全不知道她们需要准备什么,但更搞不懂的是三个人都拜托伽耶过来。



“她们让我侦查敌情。”



伽耶说着礼貌地低头。敌情是什么意思,要和什么战斗啊?



这时,刚才的妇人推着推车走进屋子,上面是一套茶具。



“请慢坐啊,虽然没什么可拿来招待的。”



“妈妈,之后我来就行了,谢谢。”



华园老师说道,坐着把推车往自己的方向拽去。



“哦。那我去二楼工作,有什么事就按铃。”



老师的母亲说着轻轻低头,然后离开房间。



见此,伽耶立刻站起身,说着“让我来!”发挥后辈风范,把茶具和点心摆在桌上。



“老师你母亲是——在家里工作啊,会不会打扰到她?”



我看着她离开后的房门问。



“是翻译家。我以前就在家里随便弹乐器,她已经习惯在吵吵闹闹的时环境工作了,没关系。”



这算没关系吗?



“而且父亲不在了,她还抱怨说家里太宽敞感觉寂寞之类的,热闹一点说不定她更高兴呢。”



父亲不在了——听到这话,我和伽耶都僵住了脸,见此老师慌忙摆摆手笑了。



“啊,抱歉抱歉,让你们误会了。他活着呢,很精神。现在是在哪儿来着,爱沙尼亚?他开公司做进口家具的生意,一年里有一半时间不在日本。”



·原来如此,我心想着再次环视装修典雅的室内。



看过诗月和伽耶的家,感官已经快麻痹了,但这家里也是有钱得不得了。我回想起小森老师说过的那句话:玩音乐很花钱。



“哎呀家里有钱真是太好了!”



华园老师说着哈哈笑了。



“医药费就相当贵,要是再养个这么大岁数动不了的女儿,就单纯是个烧钱的家伙了。”



“说得不当回事一样……这可笑不出来吧……”



“要是变成家里蹲就真笑不出来,所以得工作赚钱呀。我是觉得办音乐课堂是个好主意。地点是重中之重,不过这一带有很多那样的人家。”



“确实,这片住宅区的人应该愿意让孩子学钢琴。”我说着朝窗外看去。



“不过Musao要是能来当女婿,我就不用自己干活了。”



还不等我吐槽,伽耶先站了起来。



“出现这种发言的时候!要全力阻止!学姐们和我反复强调过!”



“对大病初愈的人好严格啊。”



老师笑得肩膀摇晃。真希望你别开奇怪的玩笑。



“志贺崎——伽耶?叫你伽耶可以吗?感觉完全不像才见第二面,可能是听大家讲过很多吧。”



“我也完全没这个感觉。学长学姐们也好,小森老师也好,大家都常提起华园老师,我也一直想见面,之前就觉得您一定会讲课又会照顾人,是位温柔细心的老师——”



“等,等下伽耶?”我忍不住了。“你从哪儿听说的?怎么理解才能有这种印象?照顾人?细心?就这?这些词和她完全不沾边啊?”



“学长,我觉得应该对恩师坦率一点。”



伽耶说着撅起嘴来。



“给朱音学姐当家教帮她考上那么难的学校,让凛子学姐愿意去音乐大学,让诗月学姐还有其他很多人把选修课换成音乐,总之就是很厉害的老师呀!”



表面上可能是这样没错,但比如朱音,她可是说过,家教来的时候根本不学习,一直玩乐器。



“毕竟是被我憧憬的人所憧憬,肯定很优秀。我也好想听老师教音乐课,肯定划时代又容易理解,充满热情——”



老师偷懒完全让学生替自己去讲课,这做法的确划时代。



“等下Musao,不行,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华园老师有点尴尬地轻声说。



“快实话实说,跟她道歉。”我小声回答。



伽耶天真无邪地歪过脑袋纳闷。老师摆摆手,提高音量糊弄过去:



“啊哈哈!伽耶要不要现在做我的学生?”



“啊,对呀,要办音乐课堂是吧!”



伽耶两眼放光,脸上浮现的敬意没有一丝阴霾。真是耀眼。



“话虽如此,我要教的是古典呀,好像没有哪件乐器能教你。”



“虽然对很多方面都有兴趣,但我贝斯弹得还不够好,要集中精力练习才行。”



“我是想过也教声乐,嗯——听你唱歌感觉已经不需要教了呀。唱歌方面受过训练吗?”



“不,没有过。虽然和哥哥的教练咨询过,但对方也说没什么能教我的……”



她说得遗憾,但会这样是因为她是真正的天才啊?



“嗯,遗憾。那我来教你怎么把Musao玩弄在手心里吧。”



“好的!请一定要教我!”



你可别当真。老师也是,打算教她什么东西?我有点怕啊?



见华园老师朝自己招招手,伽耶乖乖起身坐到她旁边,在耳边听老师悄声说了什么后满脸通红。



“老师,这,我也才十六岁呢!”



喂,你都教她什么了?



我正要起身,却被伽耶盯了一眼。



“不和学长说!”



“Musao的事我从上辈子就知道,伽耶你随便问啦。”



凛子胡扯过说从我还用尿布的时候就知道,结果老师编得比她还过分。太可怕了。



“我也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不会认输的!”



“我可是从关注频道的人才两位数的时候开始看的,还知道拿画图软件随便画的那个频道图标。”



“我也是,知道学长开始沉迷迷幻爵士那段时期写的一首曲子大量模仿Jamiroquai,后来怕版权上惹到麻烦又很快删了!”



“哦?我也保存了他开始用Musa男这个名字前上传之后立刻删掉的一首曲子,编曲和The Verve一模一样,标题叫《超级伊甸交响曲》,特别羞耻。”



“啊,我还有前年学长点错结果开始直播的录像,就那么一次!”



我抱住脑袋呻吟。住口啊。你们两个别合起伙来挖出我想藏起来的历史。



华园老师在伽耶旁边靠着沙发,仰头朝天花板长长吐出一口气。



“身边有这么资深的Musao狂热粉丝,我已经可以把路让给后来人,自己毕业了吧。”



“什么毕业不毕业的。又没有接替之类的说法。”



“换句话说,我得离开Musao才行啦……而且,Musao也是,得离开老师了。”



我一直盯着老师的胸口,等待她捉弄人似地笑着补充说是开玩笑。可是,到头来我没有听到那句话。伽耶也在老师旁边闭口不言,一动不动。



老师离开沙发靠背,朝桌子伸手,拿起盖在茶杯上保温的布。倒在杯子里的红茶还冒着热气。大概身体还没法自如活动,每个动作都像在水中一样缓慢,我仿佛觉得唯独这个房间里的时间变得迟滞。



“是我擅自期待你的活跃,擅自被鼓励,这对我帮助很大,但是呢。”



老师的手指沿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腕摩挲。



“一直抓着扶手,就去不了没有扶手的地方吧。所以,差不多该放手了。”



老师张开手掌朝向我,指间能看到她的微笑。



“啊,说离开也不是说再也不见面,或者把诗月发来的女装照片连文件夹一起删掉啊?”



这玩笑来得太迟,也太轻巧。连伽耶都完全没有笑。



“要说是什么意思……嗯,可能听我弹一曲更好理解吧。本来今天让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老师撑住扶手,非常吃力地起身,想朝钢琴走去。伽耶慌忙站起身想给老师搭住肩膀,却被她伸手拦住。



“没事的。多少得自己走一走呀,不然要退化了。”



老师终于走到钢琴凳旁时,窗外打进来的午后阳光已经明显改变了角度。



坐在钢琴凳上,老师抬起键盘盖。手指放上键盘之前,先是闭上眼睛,静静侧耳倾听。



那是什么人远去的脚步声——或者,是我的心跳……?



手指猛地戳向琴键。



柔和的午后阳光正渐渐消失,随着琴声响起,便化作数千玻璃碎片四散。



恶魔的随想曲在刀刃上舞蹈。每次变奏,挑衅性的主题便随之研磨得更快更光,不断现出锯齿状的杀意。



勃拉姆斯,《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



但这不是我所了解的勃拉姆斯。巨匠那理性又富有情绪的面貌被凝缩,封锁在一个十六分音符大小的尺寸之内,再由勇猛又精密的指法分毫不差地切分。总之就是很快,超过我所知的所有帕格尼尼变奏曲。各变奏之间连一枚剃刀的空隙都没有,速度的波动也被彻底剔除。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完全听不出机械的感觉。



耳边直接响起切削骨头带来的疼痛。



最终变奏,八分与三连音的复合节奏准确无比地切断灵魂与意识,将其剥下,那股能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演奏结束后,华园老师急促地朝键盘吐出一口气,眼看要直接趴下。我和伽耶慌忙跑过去,从左右撑住她,慢慢扶到沙发上。



老师身体好轻,单薄得难以置信。



“……得再恢复些体力才行啊……”



老师嘟囔了一声,趴在沙发坐垫上深深卧了进去。



“怎么样?”



花了好长时间,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演奏的效果。我没法直视老师筋疲力尽的面容,只好看向钢琴,视线空虚地沿着抛向空中的黑色羽翼移动。



心里想不出任何体贴的夸奖,真实心情禁不住脱口而出:



“……呃……感觉像是打算和什么战斗一样。”



一阵干布摩擦似的声音传来。



是老师喉咙沙哑地笑了。



“如果听起来是这样,就还不错。……其实我打算去参加钢琴比赛。”



我终于看向老师的脸。依偎在她旁边的伽耶也一脸担心地抚摸老师的后背。



“之后要开课堂,得在那之前参加才行呀。”



“这……就是说为了招徕学生,有实际成绩比较好?”



“哦哦,嗯。”



呼吸声好像渐渐平和。伽耶也把手从她身上移开。老师扭转身体朝向我这边,继续说:



“也有这个原因,但主要的理由更加单纯。我不是一直远离音乐吗,为了回来,就必须经过一次战斗——流过血之后才行。”







到了新的一周,午休在音乐准备室里谈起了我们到访华园宅第的事情。



起初,凛子、诗月和朱音都开心地跟伽耶问个不停,知道华园老师的近况后笑着放下心来。



“家里那么豪华?明明她完全没有大小姐气质。要不下个月去玩吧。”



“老师都能自己走一走了吗!还以为要一直靠轮椅生活呢,太好了。”



“伽耶,成功阻止村濑君性犯罪了?你没受害吧?”



然而,刚提到钢琴比赛,凛子便沉默不语。看到那双眼中盈满冰冷的光,我打了个冷颤。



小森老师探过身子加入对话。



“参加比赛?好厉害。华园学姐钢琴弹得也非常好!大家应该都知道。啊,好像一直交给冴岛同学你们,所以可能没听过她认真演奏吧?”



诗月和朱音注意到微妙的气氛变化,暧昧地点头,测眼朝凛子看去。



“叫什么比赛?”



凛子的声音仿佛细碎的涟漪。



被无形的魄力压倒,我回想起比赛名字回答她。凛子拿出手机开始查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从屏幕上抬头。



“……抱歉提出任性的要求,五月的演出我想请假。”



我眨了眨眼睛。她突然说什么?



可是诗月好像很快便明白。



“凛子同学也要参加同一场比赛吗?”



凛子轻轻点头。



“我想花一个月专心练钢琴。”



朱音也已经明白了。



“这样啊,毕竟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机会了。”



小森老师一脸不可思议。



至于伽耶——不知有没有理解,有些难过地伏下睫毛。



“呃……同一场比赛?和华园老师?为什么?”



“我想要战斗,然后打倒她。”凛子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