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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七十亿分之一(2 / 2)




刚打开玄关的门,便遇到了大概是她母亲的女性。



“朱音你回来——”



她看到我,睁大了眼睛。



“乐队成员。以前也说过的吧?有点事要商量就带过来了。”



朱音粗鲁地说着脱掉鞋子。



“……打,打扰了。”



我也低头致意,走上三合土。



“哎呀,哎呀呀呀,欢迎。”



宫藤妈妈笑眯眯地对我说。



“真抱歉呀,没想到她竟然会带客人来,我得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点心。”



“什么都用不着!”朱音大声说道。“不用张罗!还有不能上二楼来啊!没多大的事情,他很快就回去!好啦走吧小真琴。”



平时朱音遇到什么事都笑着应对,在家人面前就时常态度粗鲁啊,总觉得有些放心了。



上了二楼,来到走廊尽头,左手边便是朱音的房间。里面大概有八叠[注]大小,本该相当宽敞,可实际上放着电钢琴和各种吉他,墙上还有天花板几乎不留缝隙地贴着各种摇滚乐手的海报,让人感觉很狭窄。仔细想想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女生的房间,可看到眼前的房间非但不紧张,还有种亲近感。



[译注:叠,日本房屋面积的计量单位,由于不同地区规格不同,1叠对应的平米数介于1.45㎡-1.82㎡之间。]



“随便找地方坐吧,乌龙茶行吗?”



“啊,嗯,谢谢。”



我在小桌旁坐了下来,然后惊讶地发现,课桌脚下甚至有个小型冰箱。她被宠得也太厉害了吧。要是朱音像我以前一样以做电脑音乐为志向,绝对要躲在家里不出门。



“啊,这个杯子是美沙绪老师的。算了就用这个吧。”



她说着把两个倒好茶的马克杯拿到了桌上。放在我前面的杯子上印了一圈横山光辉的《三国志》里面的著名场景。



“为什么华园老师的——啊,对了,以前是你的家教来着。”



“对对,不过其实几乎没学习,一直和她闲聊,或者玩乐器。我父母是觉得说不定音乐大学的学生能和我聊到一块儿,就指定要美沙绪老师过来了,啊哈哈,结果算是正如所料吧,但对他们来说就是期待彻底落空了呀。”



“大学生时的老师……是不是和现在没多大变化啊?”



“嗯。完全没变化。不如说现在更孩子气——”



说到这儿,我们意识到不知不觉中用上了现在进行时,一同回过神来闭上了嘴。



现在,她已经不在身边了。



“……不知道有没有精神。”



朱音嘀咕了一声。



“……要是有精神就好了,要说住院后有精神……好像也不太对。”



我两手包住三国志马克杯回答。



华园老师辞职后,已经过了一个季节。



如今,打开音乐准备室的门时,我仍觉得她好像还在那里,笑着给我泡茶;把杂活扔给我;模仿着讲出作曲家还有乐团指挥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逸闻;知道我数学考试差点不及格于是多管闲事地说要教我,结果拿课本扫了几眼就说完全看不懂然后扔到一边。



“总觉得就算说再也见不到,也没有真实感。”



听我嘟囔了一句,朱音歪过头。



“还能见到吧?只要身体好起来。”



“呃……啊啊,嗯……”



没错。正常来想又不是死了,应该还能见到。但总觉得那种希望也很缥缈。



“说不定文化节会忽然跑过来玩呢?”



“不不,再怎么说也不像是能立刻好起来的样子吧?虽然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对了对了,你说拿到两张中夜庆的招待券吧?既然多出来一张,就给美沙绪老师送去好了。”



我眨眨眼睛。



“你说送去……知道在哪家医院吗?”



“我也不知道!但校长肯定知道吧?就拜托说不用告诉我们在哪里,只要帮忙把东西送去就行。”



“怎么能给校长添那么大麻烦……而且就算送过去,老师也会为难不是,她又没办法过来……”



“不会为难呀,肯定会高兴的!真是的,我去拜托校长啦,招待券给我。”



竟然要跑到校长室去拜托私事,她没犯糊涂吧。这家伙嘴上说什么对人恐怖症,却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对别人毫不拘谨。可能是不习惯被丢进一大群人中间,但一对一对话就没问题。



见我从包里拿出招待券,朱音一把抢走一张放进吉他盒的口袋,然后忽然盯着我说:



“小真琴你啊,每次提到美沙绪老师的事情总会露出平时不会有的表情。不知道该说是忧郁,还是柔和,或者算朦胧吧。”



“诶?是,是吗?”



那到底是什么表情?



“对我们来说,心情有点复杂。”



朱音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那笑容和华园老师很像。



“我们,说的是?”



“我和小凛还有小诗。”



“为什么心情复杂?啊,是无法理解她对我那么过分,我现在却觉得寂寞?”



“不是不是,说什么呢?”朱音哈哈大笑。“这我们能理解啊,非常理解,还用问吗。不过,她让小真琴有那样的心情,对我们来说算是遗憾吧,或者说是不甘心——”



朱音说着把后脑勺抵在床沿蹭来蹭去,但很快又停下。“不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说着起身。



“日语真不方便!找不到特别贴切的词。”



“这话以前你也说过啊。有那么不方便吗……啊,不过……”



仔细想想,要说我对华园老师的感情是“感到寂寞”也不太准确。对她不在感到心痛,盼望能够再会,以及已经无法再次见面的真切预感——其中每种都对,却都不完全对,没法用一句日语来完整地表达。



或许正因为如此,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该把华园老师放在记忆中的那个位置才好。



对我来说,那个人到底算什么呢?如今这个问题仍没有答案。



“对了,小真琴。”



朱音的语气变得特别明快。



“I need you这句话,我想到了特别贴切的日语翻译。然后歌词也顺利地写出来了。”



我正要沉浸到朦胧的思绪之中,听了朱音的话猛地回过神来。



“如果I love you是‘我爱你(愛してる)’,I need you就是‘我恋着你(恋してる)’。”



“……嗯?……不是,等等……为什么?”



朱音坐在窗边,交替拍打着双脚,神采奕奕地说:



“因为无论爱还是恋都对应love不是很奇怪?明明完全不一样。”



“这倒是。”



“然后我翻遍了词典,发现日语里原本就有‘恋慕(恋う)’这个动词呀!这似乎不是像爱一样积极又暖心的感情,而是更加拼命的思慕,难以排遣,又无处寄托。这不就已经是I need you了吗?”



我重新注视朱音的脸。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留缝隙地填进自己胸口形状奇妙的空洞里。



“发现这点之后,总觉得轻松了一点。”



“……轻松?”



“我呢,总觉得自己是没用的小孩。”



朱音抱住双膝,坐在床边仰望天花板,危险的姿势让我好担心她会不会摔下来。



“父母还有老师说的事情我完全做不到呀,又不喜欢和太多人待在一起,加过的乐队全都解散,最后连学校也不去了。然后就觉得至少想在擅长的音乐这方面做点什么,于是到处去给人帮忙。那时候心情很轻松的。很容易被感谢,而且因为是外援,演出后能理所当然地立刻离开,出什么事也不是我的责任。”



朱音的视线缓缓落到膝盖上。



“可是,自从来到现在的乐队,我开始思考过去那些事都算什么。根本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嘛。后来遇到响子小姐,听她说了那种话,想到小真琴可能离开,实在坐立不安,一整晚听着邦·乔维思考need该怎么翻译,最后恍然明白。哦,是恋慕,不是必要不必要。”



她说出的词句零零散散,却还是毫无阻拦地到达我内心深处,但在血管中留下某种不自然的感觉。



我明白。



朱音说的事情,还有心中不安的实质,我非常清楚。



但,那不是我的心情吗?如果没有大家,我才是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战战兢兢地害怕被抛弃——



“然后,有了这些心情后写出的歌词是这个!”



她刻意打起精神,递出折起来的活页纸。就连接过来展开,都花了我相当多力气。



成排圆滚滚的字迹是用用自动铅笔写下的。



我反复读了三次。读第一次时屏住了呼吸;第二次时伸出手指描过每个字读下去;第三次时沉浸在言语的细流中。



“……怎么样啊?”



朱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大概是误会了我视线的意思,她红着脸朝床里面退。



“不,不行吗?完全不行?”



“不是,没那回事。”我慌忙说道。“很好啊,写得真棒。比之前的那份好多了。就用这份吧。”



“真的!?”朱音一下子跳起来凑到我身边。“不是恭维?”



“音乐的事情我才不会说恭维话呢。估计凛子和诗月也会说就用这份。”



“太好啦!可是感觉小真琴你好像还想说什么。”



“哦哦,嗯。”我低头朝纸面看去。“刚才听你说得我非常感同身受……可是,呃,提到恋慕的歌词一次都没出现,就好奇是怎么回事。”



“啊——嗯,对!啊哈哈,怎么回事呢?”



朱音事不关己似地笑了。



“想到那些之后开始写歌词,然后怎么说呢,感觉藏在心里就足够了。现在还不能用这个词,要留到更重要的时候。”



不用在新歌的歌词里,还能用在什么时候?尽管这么想,但诗意这种东西没法用理论解释。而且朱音写的这份歌词非常好,所以她的感受一定是对的。



接着,我朝林立在房间角落的吉他瞄了一眼。



“不过歌词这种东西,只写在纸上读果然还是——”



“得唱出来听听,对吧!”



朱音开心地表示赞同,准备好吉他和贝斯。



“乐器还有唱歌没问题吗?明明是在自己家,不会吵到别人?”



“没问题,这个房间装修成隔音室了。”



说真的你爸妈也太宠你了吧!我在自己房间录人声的时候可是要躲进壁橱蒙上被子唱的啊?心里羡慕着,我把Fender Jazz Bass的背带挂在肩上。朱音又坐到床上,把Gibson Hummingbird端上膝盖。



调好音之后,朱音的指尖在吉他琴体上敲响四下倒计时。



只有原声吉他和贝斯的朴素伴奏,使得朱音的歌声清晰地戳进胸口。



我也自然而然地张开嘴唇,和声从中流淌而出。



合奏时,令人愉快却又寂寞的气氛始终笼罩着我们,仿佛屋外的世界早已毁灭,最后活下来的两个人却没有察觉,依旧在不停歌唱。



所以唱完后,难以言喻又令人难耐的安心感与失落感一起涌上心头。



朱音一脸满足地接连点头,站起身把吉他放回琴架。



“很好呀!就是这个感觉!小真琴呢?”



“……嗯。歌和歌词都非常好。”



“毕竟由我作词小真琴作曲,当然是最棒的了!怎么了,情绪这么低落?”



“不,你应该也明白原因。”



我垂下视线,朝手上的四根粗弦看去。



“啊——没有小诗的鼓,贝斯靠不住的感觉就更明显了呀?”



被她毫不掩饰地说出来了。正是如此。



从肩上摘下贝斯后,我萎靡地长叹一口气。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练了。”



我自己也知道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



“不是的,小真琴,我觉得技术上没什么问题。声音颗粒感整齐,节奏稳,又不会弹出多余的音,该停的地方都能停。真让人想问了,除了这些贝斯还需要什么?”



“但现实是大家觉得不满意吧。”



“所以那是……精神上的问题?气氛或者风格之类的?经验多了总有办法的吧?”



“文化节就在下周啊!没法指望经验啊!”



“小真琴你不用努力也没问题,我们三个人努力就够了。”



“为什么啊,那不就和之前没区别吗?整个乐队再怎么受好评,我还是最需要努力的那个吧?”



“还要更努力吗?小真琴你的理想太高啦,想成为什么样的贝斯手啊?参考自己向往的贝斯手说不定能抓住什么头绪。”



被她问到这个,我开始犹豫该怎么回答。本来我的目标也不是贝斯手,但要说理想的话——



“克里斯·沃斯坦荷姆吧。”



“那是谁来着?”



“Muse的贝斯手。”



朱音在床上笑得打滚。



“理想真是高过头啦!那个人除了贝斯演奏以外其他方面也太厉害,没法参考吧?”



“可能是没错……”



他涉猎广泛,能演奏多种乐器,创造的音也很独特,唱歌毫不逊色于主唱马修·贝勒米。虽然是我向往的乐手,但现在是因为贝斯演奏本身遇到了障碍,好像没法把他当成合适的目标。



“没有什么人的贝斯演奏让你深受触动吗?”



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不是没有想到答案,而是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前几天突然出现在录音棚的响子小姐。



我没有勇气老实说出口,于是含糊其辞。



“哎,嗯,我多找些歌听听学习一下。”



我说着拿起包起身。



“等等别走啊。”



朱音拽住了我的手腕。



“为什么要回去!还没说正题呢!”



“正题?”



“女装!”



我愣了两秒,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么一说,是因为这件事过来的。



“……啊——嗯,我给忘了。感觉无所谓了?”



“有所谓!我们两个绝对要一起拿冠军!”



你怎么这么有干劲啊。



朱音伸出双手,一口气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衣服各式各样。



“Amavel、LIZ LISA、Secret Honey之类的都有,先试哪件?”



听她接连说出一串甜得腻人的品牌名,我已经放弃了思考。



那天晚上,我给响子小姐打了电话,告知招待她来中夜庆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并告诉她什么时间来比价好。传达过这些事务性的联络事项,我鼓起勇气问道:



“响子小姐的本职不是弹贝斯吧?”



“只是练过一点吧,怎么了?”



只练过一点就能弹到那样吗,自己和她的差距让我一时间哑口无言。见我没出声,响子小姐先开了口。



“哦哦,难道说遇到什么难题了?然后想问问我的建议是吗?”



这人真是敏锐得要命。



“呃,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改善了。”



“而这件事偏偏是来问我?”



响子小姐在电话另一头笑了。土铃般的爽快笑声令人愉快。



“是……是呀……毕竟您是审查员。”



“少年,弹贝斯同样不是你的本职对吧。是不是在众多武器中,有一样和我情况相似,就觉得能借鉴呢?”



“也有这个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最近让我内心最受冲击贝斯演奏——就是不久前听响子小姐在录音棚演的那次……”



“哦?不是我谦虚,当时情况很特殊,演奏带来的冲击性也更强了几分。一方面是你写的曲子,再加上唯独你的部分由专业的人来演,肯定没法冷静地听吧?”



“这——可能确实没错。”



说到这里,我用力深呼吸,小心没有发出声音。响子小姐这个人,光是和她交谈就要消耗大量的气力。



“可是,无论情况怎样,听过演奏受到冲击仍然是事实啊。音乐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法排除自己的感情冷静去听对吧。”



这次,响子小姐像爆竹一样哈哈大笑。



“没错!这次是你赢了呀。”



“……啊,抱,抱歉,说得这么自大。”



竟然朝闻名世界的响子·克什米尔大发议论,而且本来是我先主动向她请教的。



“嗯?我没生气啊,百分之百是你说得对。你心里贝斯手排名的首席位置,暂时就由我荣幸地收下好了。”



听她这么说,我更惶恐了。



“不过,至少从演出视频上来看,你的演奏技术上没有什么问题。”



之前朱音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也就是说当时她的评价不是偏袒自己人。



“如果是本职弹贝斯的人,说不定能在更细致的地方找到问题,但现在真正应该重新审视的不是那些细枝末节对吧?”



“呃……那就是——心态的问题吗?”



“有这个可能,但如果连我这个外人都能轻易用语言描述出问题所在,你自己肯定早就能发现了。”



还真是这样。我感到一筹莫展。



“我完全没有成为职业乐手的思想准备啊……”



“怎么才算有思想准备?你们找我去看演出,是为了让我认可吧?那不就是想成为职业乐手的思想准备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愣住了。



没错,我们是想让响子小姐认同自己,让她改口说想做这支乐队的制作人,才会发起这次挑战。



但,就算我们赢了——



我还是完全无法想象,经过响子·克什米尔的制作,站到商业舞台上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明明主动提出较量,却从根本上偏离了方向。



只有我是这样吗?朱音、凛子还有诗月早已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我不是很清楚,在职业乐手的路上走下去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内心脆弱,我不禁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像响子小姐那样面对几十万几百万人把音乐做下去的觉悟,我还完全没有,然而不久前听响子小姐说了那种话,突然不知所措了,好丢脸……”



“我不是为了几百万人做音乐啊。”



响子小姐的声音静静渗入我的脑海。



“……诶?”



“我的专辑的确卖出几百万张,也被播放过几百万次,至今为止有几百万人来看过我的演出。但那些只是结果。每一次,我的歌都是为了当时的仅仅一个人而唱的。”



她的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为我而写的歌。



“让音乐传进几百万人的内心,这种事我从来没做过,也没有任何人能做到。只要给一个人听就够了。因为这个世界就是由七十亿中的每一个人组成。”



期待你们的演出喔,响子小姐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被独自留在了只有手机屏幕发光的漆黑房间里。闭上眼睛,刚刚听到的种种话语便像成群的萤火虫般在黑暗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