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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port-04 法子(2 / 2)




悟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却斥责般如此告诫。沸腾的脑袋不听使唤。



真正的父母是姐姐夫妻俩,亲生父母真的只是生下悟而已。不负责任地生下孩子后,还想致仍是婴儿的悟于死地。



那是法子第一次负责审理的大案件。父母很年轻。足以构成刑事案件的弃养,几乎已与杀人无异。年轻父母不喂养婴儿,让他衰弱到甚至发不出声音,再用塑胶袋包起来,准备在丢垃圾的日子丢弃。由于丢垃圾的时候垃圾袋动了一下,心生疑窦的邻居打开袋子,这才发现婴儿。被叫住的父母还对那名邻居施以暴行,罪状再添一笔。



公审结束,向那对父母判处应有的刑责后,悟却无处可去。两边亲属都拒绝抚养悟。悟只能送去孤儿院。



那是一起教人不胜唏嘘的案件。尽管可以对犯下的罪行裁定刑罚,却无法担保无辜孩子的未来。



理解她无能为力心情的正是姐姐。由于法子负责了重大案件,姐姐始终留意着公审的所有经过。



当时法子还一直大力抨击,结婚应该改为证照制度。



如果有小孩的夫妻都像姐姐你们这样,就不会发生这种案件了。



脱口而出后,她的背部流下冷汗。——结婚之后,姐姐才发现自己是无法生育的体质。夫家掀起的谴责声浪非同小可,姐夫虽与老家保持距离,但不代表姐姐就不再忧心伤神。



那之后不久,姐姐表示想领养悟。就在悟将被送往孤儿院的前夕。



因为你说如果是我们,一定会成为很棒的父母。



姐姐说完笑了起来。



其实我很早前就考虑领养小孩了。多亏了你,我才下定决心。然后心想反正都要领养,就选与你有缘的孩子吧。



法子一时间答不上话。——姐夫老家不可能对此默不吭声。



姐夫怎么说?



法子问得婉转。



老公反对的话,我也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喔。老公也说横竖都要领养,就选与法子有缘的孩子吧。



然后姐姐放声哈哈大笑。



反正再这样下去,他们一辈子都会对我没有小孩一事絮絮叨叨,我们就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你的亲生父母只是生下了你而已,真正的父母是姐姐和姐夫喔。所以我收养你也是理所应当的义务。」



她的意思是悟不需要有所顾虑,但义务两字一说出口,听来更显得生疏拘谨。



「悟真的完全不用介意。」



她又补充说了一次,但已经脱口而出的义务两字并未因此变得柔和,反而好像在强迫悟要介意一样。



叔叔伯伯们说她讲话不懂得修饰,这句责备非常正确。面对才刚决定收养的孩子,她还落井下石似的对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所以才会还嫁不出去。这句话最终也一语成谶。当时她有交往中的男友,但收养了悟以后,不久便分手收场。



还没结婚就收养小孩是主要原因,但男友也对她没有找他商量,径自做出决定一事感到不满。



你为什么没有和我商量?男友质问。他是我的外甥,我不认为有商量的必要。她回答。



那一瞬间,她从恋人的表情察觉到这段感情结束了。看来自己又粗心地忽略了他人的想法。



要与身边的人们心灵相通,比搞懂法律还困难。



悟饲养的猫咪决定由远亲收养。



由于是相当远房的亲戚,法子不怎么熟稔,但对方前来收养猫咪的时候,揉了揉悟的脑袋。



放心吧,叔叔的家人都非常喜欢猫,一定会好好疼爱他。



悟的表情霎时变亮,用力点了下头。——自从姐姐夫妻俩过世,悟不曾在法子面前露出过那种表情。



亲戚三不五时会捎来收养猫咪的照片。不自觉间寄信的间隔越来越长,但每年贺年卡一定会印上那只猫的照片,贺文中也会加上一句小八过得很好。



猫咪过世的时候,也郑重寄来通知,更热情款待前去探望猫的墓的悟。



如果是由他们领养,悟会不会比较幸福呢——时至今日,法子依然常常这么心想。在所有人都踌躇着是否要收养毫无血缘关系的亲戚之子时,只有那个远亲对悟一事表示:「如果有余力的话,真希望能帮上忙呢。」他们家还是时下少见的、有四个小孩的大家庭。「但毕竟没有钱啊。」远亲难为情地笑着说。



其实法子也可以提供抚养费,再请对方领养悟吧?自己会收养悟,只是基于不想放开姐姐的遗孤这种自私想法吧?



她一直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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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子痛哭失声。



「我始终心想,如果由小仓的叔叔领养悟,悟会比较幸福吧。」



「为什么?」



悟吃惊地眨眼睛。



「小仓的叔叔当然人很好,可是,我由阿姨抚养比较好喔。」



为什么?这次换法子反问。



「因为阿姨是妈妈的妹妹啊。阿姨可以告诉我最多关于爸爸和妈妈的事吧。」



「可是,我对才刚失去姐姐和姐夫的悟说了那种话……」



悟打断法子。



「我听到的时候,确实十分震惊。可是,多亏阿姨及早告诉我,我也很早就理解到了自己非常幸福。」



法子露出诧异的表情。悟笑了起来。



「直到阿姨告诉我之前,我完全、彻底、半点也没想过自己与父母没有血缘关系。这就表示爸爸和妈妈真的将我当作亲生儿子对待。明明亲生父母不要我,遗弃了我,另一对爸爸和妈妈却如此疼爱我,这么好的事情很少发生吧?」



所以我很幸福喔——悟也曾好几次一边笑得非常开心,一边向我诉说。



爸爸和妈妈当年有多么疼爱他。他的人生有多么幸福。



我明白喔。在悟让我成为悟的猫的那一刻,我肯定也和悟一样高兴。



野猫就算被抛在路边也是理所当然,悟却帮助了脚骨折的我。单单如此就是奇迹,甚至还能成为悟的猫,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猫了。



所以,纵然悟无法再饲养我,我也什么都没有失去。



只是得到了奈奈这个名字,以及和悟共同生活的五年。



没有遇见悟的话,我绝对不会拥有这些。即使悟比我早一步先走,比起不曾遇见悟,遇见了悟的我还是更加幸福。



因为,我永远永远都能记得与悟一起生活的这五年。也永远永远都能自称是奈奈,尽管这个名字对公猫来说有些不够帅气。



不论是悟长大的城市,



青苗摇曳的田园,



发出了骇人轰隆声响的大海,



仿佛要紧压而来的富士山,



这世上坐起来最舒适的箱形电视机,



高贵的老淑女猫小桃,



臭屁又顽固的虎毛虎丸,



肚子里吞了无数辆车的巨大白色渡轮,



在宠物室里对着悟摇尾巴的狗儿们,



对我说了Good luck的毒舌金吉拉,



辽阔到一望无际的北海地道面,



路边盛开的紫色与黄色坚强野花,



海洋般的芒草原,



吃草的马儿,



鲜红的合花楸果实,



悟告诉我的合花楸红色深浅,



纤长的白桦树林,



气氛明朗开阔的墓地,



供在墓前的彩虹色调花束,



鹿有如白色心形符号的屁股,



——从地面往上画出了两道弯弧的大大大大大大彩虹,



我一辈子都能记得。



幸介、吉峰,杉和千佳子——还有最重要的,将悟抚养长大,让他与我相遇的法子。



我也能永远永远记得环绕在悟身边的人们。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吧?



「都怪我很常调动,小时候也让你感到寂寞了吧。每次一交到朋友又不得不分开。」



「可是,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交到了新朋友喔。与幸介分开的时候虽然寂寞,但国中的时候认识了吉峰,高中的时候认识了杉和千佳子。虽然与奈奈的会面不顺利,但大家都说想收养奈奈。紧要关头时,有这么多人愿意收养我的爱猫,这样的人生不能再奢求更多了吧。」



悟朝法子伸长手,以两手包覆住法子的手。



「就算愿意收养的人结果都不行,最后阿姨也一定会收留。」



法子脸庞低垂,肩膀颤抖着。



「最重要的是,阿姨让我遇见了爸爸和妈妈。所以由阿姨收养我,还能一起诉说爸爸和妈妈的回忆直到现在,我怎么可能不幸福呢?」



所以别哭了,法子。



与其哭哭啼啼,一直笑到最后,一定会过得更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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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开始频繁住院。



「我过几天就回来。」



说完摸摸我的头,带着过夜的行李走出家门。住院的天数也渐渐拉长。说是三、四天,却一周后才回来。说是一星期,却十天后才回来。



从东京带来的衣服也变得不合身。上衣变得松松垮垮,裤子松得可以往裤头塞好几颗拳头。



后来连在家里也开始戴毛帽。我不清楚病情,但不只身体,悟的头发也越来越稀疏,某天彻底变成了大光头。我还以为他是在医院被人剃了头发,原来是自己狠下心去了理发店。



某天,悟准备过夜的行李时,将摆在床头的照片放进行李袋。是和我一起拍的合照。旅行途中拍的那张照片,从住在东京时起一直摆在悟的床头。



我恍然大悟。



我抓了抓放在房间角落的笼子,「喵」地叫了一声。快点快点,需要这个东西吧?



悟拉起装满了行李的袋子拉链,同时面有难色地笑着看向我。



「说得也是呢,奈奈,你想一起去吧?」



于是悟打开笼子的盖子。我兴匆匆钻进笼子后,悟关上盖子——然后让盖子那一边贴着墙壁,重新放下笼子。



喂,喂,你这么做的话,我就出不去了吧?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奈奈很乖,今后也能当个好孩子吧。」



喂!我喀喀喀地搔抓笼子内部。悟,你在说什么啊!



悟提着行李袋站起身,没有拿起我的笼子就打开门。



笨蛋,站住!我更是用力搔抓笼子,用身体撞向笼子内侧,竖起全身的毛发出低吼。



「你会当个乖孩子吧。」



少啰嗦,乖孩子根本是胡说八道!我绝对、绝对不允许你丢下我!



「笨蛋,你要乖乖的啊!」



谁才是笨蛋啊,笨蛋!回来!快点回来!



带我一起去!



「我怎么可能想丢下你,我最喜欢你了啊,笨蛋!」



我也最喜欢你了啊,大笨蛋!



悟像要撇下我的呼唤般走出房间,摔也似的关上房门。



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我直到最后都要当悟的猫!



我用尽全身力气呐喊,但被猛力关上的门扉不再打开。我一直喊,一直喊一直喊一直喊一直喊,不久嗓子完全哑了。



不晓得究竟过了多久时间。房间变暗之际,房门喀嚓一声静静打开。关上时的剧烈声响仿佛是幻觉。



法子走了进来。她将我的笼子拿离墙边,打开盖子。



既然不是悟回来了,我才不可能马上冲出去。我在角落赌气,一只手畏畏缩缩地伸了进来。



先是摸头,再搔耳朵,手指又滑到喉咙。——法子不再失礼地担心因为嘴巴很近,我有可能咬她。



以曾经怕猫的人来说,她的成长真是显著。



「悟说,奈奈就拜托我照顾了,因为你是他重要的猫。」



这种事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是悟重要的猫。



「我已经准备好晚饭了。还撕开了鸡胸肉,替你撒在上面。悟说今天要好好讨你欢心。」



以为这么做能抵消丢下我的罪过的话,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悟的病房虽然不大,但是单人房,气氛也不像是在医院,所以可以放松休养喔。护士们看起来人也都很好。因为悟说最后想安静度过,之前的医院就介绍了可以静养的地方。」



法子抚摸着我,话声微微颤抖。



「所以悟要我对奈奈说,你不用担心。」



再怎么不需要担心的地方,光是那里没有我,就糟糕透了。



「悟一进入病房,首先就是拿出和奈奈一起拍的合照唷。像在家里一样摆在床头,所以他说他没事的。」



别说蠢话了。照片和真正的我哪边比较好,答案不用想也知道。



真正的我既温暖又柔软得有如天鹅绒,当然是有我待在身边比较好。



——可是。



我舔了舔法子的手。起初她也失礼地说过我的舌头粗糙不平很恶心。



因为法子哭了,等我有心情,我会去吃饭。难得你费心为我撒上了鸡胸肉啊。



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镇日窝在悟的房里。



看家的时候,每当玄关门打开,我都抱着一丝期待冲出去,但走进屋里的始终只有法子一个人。



每一次我都垂下尾巴走回悟的房间。因为见不到悟而垂下尾巴,我一点也不觉得可耻。我因为见不到悟而悲伤,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法子似乎受悟所托,偶尔会邀我出去散步。但是,对象不是悟的话,我才不想特地走在被寒冷白雪掩没的城市里。



悟的自觉还不够。他一点也不明白在我心目中,悟有着多大的意义。



每天每天我都眺望窗外。窗外的景色无止尽无止尽地延伸,应该也连向了悟所在的房间。



悟,你那边还好吗?



今天的暴风雪很猛烈喔。窗外一片雪白,连街灯也看不见。悟那里也一样吗?



今天是晴天喔。天空又高又晴朗。不过,那种澄澈的蓝好像很冷。



今天停在电线上的麻雀膨起的圆度破了新纪录喔。天空阴阴的,虽然没有下雪,但外面肯定冷飕飕吧。



一辆鲜红色的车驶过了外头的街道喔。是悟告诉我的合花楸果实的颜色。不过,我觉得合花楸的红色更有让人惊艳的深度。人类擅长制造颜色,但好像无法连原本颜色的力量也重新呈现。



从悟的房间可以看见什么景色?悟窗外的天气和我这边的窗外一样吗?



某天,法子走进悟的房间。



「奈奈,我们去看悟吧。」



你说什么!



「因为悟见不到奈奈,看起来好像很寂寞,我就鼓起勇气提出要求。于是医生说,在屋内虽然不行,但在庭院散步的时候可以会面喔。」



法子,做得好啊!



我雀跃不已地钻进法子提出的笼子。法子开的是银色休旅车。悟住院以后,法子似乎一直是开这辆车,但与悟结束了最后的旅行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坐进来。



开车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



悟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如果一起出门的对象是悟,我会火速打开笼子的锁扣走到外面,但因为是法子,我安分守己地待在笼内。法子不习惯站在猫的立场思考,直接将笼子放在后座的脚踏垫上,所以我只看得见车子内装。



「你先乖乖等一下,我去带悟出来。」



法子留下这句话下了车。我听话地乖乖等待。



你能当个乖孩子吧。你会当个乖孩子吧。临别前悟如此千叮咛万嘱咐。——当然。



我当然可以当个乖孩子。我可是一只不论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的聪明猫咪。



不一会儿法子走了回来,提出装有我的笼子。



那间医院静静地伫立在宁静的住宅区中。停车场后头是一大片松松软软的雪原。种植的树木和长椅也铺上了厚厚一层雪。积雪底下,想必还沉睡着草坪和花圃。



从建筑物往外突出的附顶棚阳台上也放着桌椅,天气不好的日子,这里就成了休息区。然后——



阳台的屋檐底下,是坐在轮椅上的悟。



我心急得想冲出笼子,但法子提着笼子,所以我谨慎行事,没有擅自打开盖子的锁扣跑出去。



「奈奈!」



悟穿着羽绒外套,整个人看起来鼓鼓的,但与最后分开的时候相比,他又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时白得不健康的脸颊浮出了血色。——是我让他的脸颊出现了温暖的血色,这种想法绝对不是我自以为是,各位认为呢?



「你们终于来了!」



悟从轮椅上坐起身。我也一样在看得见的距离就迫不及待。真想扳弄笼子的锁扣冲出去。——但是,法子不知道我可以扳开锁扣,忍耐忍耐。



法子总算走到了悟的身边。我心急如焚地等着她打开笼盖,随即冲出去,一骨碌跳到悟的大腿上。



悟无声地抱紧了我。我也不顾嗓子会受伤地以喉咙发出呼噜声,一再用头蹭向悟的身体。



两人在一起时的感觉如此自然而然,不觉得我们却要分开真的太不合理了吗?



尽管很想永远永远被悟这么抱着,但冷冽侵肌的寒意几乎在转瞬间让我们连骨头也冻僵。身体虚弱的悟严禁逞强。



「悟。」



法子含蓄地出声呼唤。悟也很明白,但迟迟舍不得放开我。



「……我把两个人拍的合照摆在了床头喔。」



嗯,法子告诉我了。



「所以我不会寂寞。」



这是骗人的吧。太明显了,连阎罗王在拔你的舌头前,都会先哈哈大笑。



「奈奈也很有精神。」



最后悟将我抱紧到几乎要压出内脏,才终于松开手。在法子的催促下,我也乖乖钻进笼子。



「你等一下,我把奈奈放回车上。」



法子将我带回车上,然后又回到悟的所在。



差不多可以了吧。我扳弄着打开了笼子的锁扣,溜出车内。接着坐在驾驶座上,等着法子回来。



过了快一个小时,法子回来了。她感到寒冷地缩着肩膀,在纷飞细雪中走来。



然后喀嚓一声打开驾驶座车门。——就是现在!



我精准地从驾驶座的脚踏垫钻了出去。



「奈奈!?」



法子立即追赶我,但赛跑的话,人类不可能赢过四只脚的野兽。我远远将法子甩在后头,奔过停车场。



「不行!回来!过来这边!」



法子的呼喊近乎悲鸣。抱歉,我不会听话喔。



因为我是一只不论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的聪明猫咪。



不过,我一度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法子。



心情愉快地竖起尾巴。



再会啦!



留下一句道别,这次真的头也不回地奔进茫茫雪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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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再怎么自视甚高的野猫,北海道的冬天也着实不好应付。



一刮起暴风雪就看不见前方的雪,根本不该和东京下的雪是同一个名字。



这时候,与悟散步的经验派上了用场。



路上遇见的猫儿们都灵巧地钻进能够抵御寒冷的空隙。当然,这间医院附近也有强壮勇猛地存活下来的猫。



既是如此,怀有随时随地都能变回野猫的觉悟的我,怎么可能存活不下去。



我以医院为据点,找到了几处可以抵挡寒风的地方。医院因是大型建筑物,车库和仓库等可供猫钻进去的空隙丰富多样,民家的地板底下和锅炉底下的舒适度也是没话说。有时相中的地点已有其他猫先到,但大概是冬季的严寒培育出了互助合作的精神,比起争地盘,大多是一起分享场地。



听说北海道的居民对路人格外亲切。法子对悟说过,将醉汉和旅人捡回家让他们过夜,也不过是家常便饭。



因为不亲切的话,他们就会死。虽然最后下了让人笑不出来的结语,但我认为这个法则也适合套在猫身上。



当地的猫儿们也告诉了我可以取得食物的地方。会提供好吃剩饭的人家和店家,猫阿姨会给饵食的公园。医院旁边也有便利商店,我偶尔会宝刀未老地做出惹人怜爱状,以取得人类贡献的食物。



当然我也狩猎。冷得膨起的小鸟和老鼠都动作慢吞吞,很轻易就能捕到。



对于好不容易有人豢养、却投身野猫生活的我,其他猫儿都以看着珍禽异兽的眼神望着我。为何要特意离开,太可惜了。也有猫当面对我这么说过。他们大概只以为我脑筋不正常了吧。



但是,比起能够安逸度日的环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雪停了。离傍晚还有一点时间。我猜可能性很高,绕到可以看见医院玄关的仓库阴暗处。——果然如我所料。



悟推着轮椅走出医院玄关。



我立即竖起尾巴跑上前,悟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笑了。



「你也该回去了吧。」



哦,想强行捉住我的话,你也明白下场吧?我会纵横交加地狠狠抓你的脸,让你可以玩黑白棋喔。



我露骨表现出警戒后,悟苦笑说:「我已经放弃了啦。」那就好。



我告别了法子以后,法子与悟似乎陷入恐慌。悟一得知我逃走了,还大受打击到发了高烧。



法子接连几日都来找我,但我当然没有迟钝到会被区区法子找到。



几天过后,当我出现在魂不守舍地走出阳台的悟眼前时,他吃惊得下巴快掉了下来。嘴巴张得老大,简直就像唐老鸭一样。



看吧,我说过直到最后都要待在你身边了吧。



悟本想趁机抓住我,那可不成。我就像刚被捕获的鲑鱼般猛烈翻身挣扎,逃出了悟的怀抱。



见到保持距离与他对峙的我,悟的表情就像眼看快要号啕大哭的孩子。八成察觉到了我的决心。



奈奈是笨蛋。悟的脸皱成一团小声这么说。——这么说真过分。



我是悟独一无二的猫。悟也是我独一无二的伙伴。



高傲的猫如我,绝对不会背弃伙伴。为了当悟的猫直到最后一刻,我不惜成为野猫。



接到悟的通知,法子情绪激昂地赶到。不晓得究竟从哪儿借来的,在车库里放了巨大的捕捉用笼子才回去,但奈奈大人可没有笨到会上那种当。



好一段时间,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是我的敌人。多半是受法子和悟所托,他们讨好地柔声引诱,再试图捉住我。



但是,发现我总在悟走到阳台的时候现身,又在悟回到屋里的时候撤退,大家似乎有所察觉。



法子将夸张的捕捉用大笼子带了回去。医院工作人员也不再柔声呼唤我,将我当作是普通的野猫,对我视而不见。



就这样,我成了向悟定时报到的猫咪。



悟会在没有下雪的日子,出来外头一会儿。我们一起度过那段短暂的时光。吃着悟带来的干粮和鸡胸肉点心,在悟的大腿上缩成一团。悟摸摸我的耳后与喉咙,我用喉咙发出呼噜声。——你看。



就像刚相遇的时候一样。



你知道吗?我在成为悟的猫之前,那时就相当喜欢悟了。总是很期待见到悟。



现在更是期待得不得了。因为我得到了奈奈这个名字,得到了与悟生活的五年,如今喜欢悟的心情是当时的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



现在可以自由见到悟,我非常幸福。



「宫胁先生。」



护士阿姨前来呼唤。她与悟同年纪,但体型比悟浑圆了许多。



「抱歉,我马上回去。」



悟回答,紧紧抱住我。离别之际,悟一定会用力抱紧我。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的心情透过他的手臂传来。



掰掰,明天见。一定要在这里再见面。



我舔了舔悟的手,跳下悟的大腿。



题外话,我成了定时至医院报到的猫后,混熟的猫儿们也跟着有了口福。



医院的工作人员和访客都折服于坚强又可爱的我,开始有人悄悄在医院各处放置饵食。大家都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偷偷这么做,没这回事,意外地人数还不少。



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正好可以回报给待我亲切的猫儿们。



暴风雪持续了好几天。



雪总算停了,我钻进可以窥伺玄关的仓库阴暗处。



久违的阳光明媚大晴天,悟却没有走到阳台。



日落时分,法子开着休旅车来到医院,脸色铁青。



我跑上前,她便说:「抱歉,你先等一下。」然后慌慌张张走进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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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期间,悟的病情急遽恶化。



终于吗?法子的心情仿佛吞了铅块,在倾斜吹来的大雪中赶往医院。



她在医院住了几天,暴风雪平息时,悟也度过了险境。但是,他没有醒来。



黎明时分她先返家一趟,处理堆积如山的待办事项,然后睡了一会儿。躺在医院的客用简易床铺上,她一直无法深沉入睡。



傍晚医院来了联系。



外甥病危,请立刻赶来。



赶到医院时,奈奈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



「抱歉,你先等一下。」



暴风雪期间,他几乎没有吃到食物吧,但她现在没有心思理会奈奈。



在往常的病房里,法子能做的只是看着。



连着悟的心电图萤幕上,波形开始慢慢变缓。



她只能站在接二连三施以急救的医护人员后头,偶尔瞥见悟的身影。



护士的腰撞上挪到旁边的用餐桌,并列摆在上头的两个相框一同掉到地上。法子慌忙捡起,以免被人踩到。



一张是法子也一起合影的全家福,一张是与奈奈的合照。先前全家福总是放在起居室,与奈奈的合照始终放在寝室。



这时,外头传来了猫咪咆哮般的叫声。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是奈奈。



「猫咪。」



法子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如果是平常的自己,她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我可以带悟的猫进来吗?」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提出如此荒唐的请求。



「拜托你们!让我带猫——」



「这种事请不要问我们!」



护士长语带责备。



「就算问我们,我们也只能回答不行!」



法子一个箭步冲出病房。无视「别在走廊上奔跑」的标语,奔过走廊,顾不得形象地两阶并作一阶冲下楼梯。



一路冲出玄关。



「奈奈!奈奈,过来!」



夜色中奈奈有如白色子弹般冲了出来,扑进法子怀里。法子紧抱住他,冲回病房。



「悟!」



冲进病房时,医护人员已经停止急救。



法子钻进让开的缝隙,冲到悟床头边。



「悟,是奈奈喔!」



紧闭的眼睑痉挛抽动,像要反抗重力般,缓慢地微微抬起。



先是看向奈奈,再看向法子,又看向奈奈。



法子感到脑袋一阵沸腾。她捉起悟的手,连连按向奈奈的头。



悟的嘴唇依稀动了动。明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却清楚听见了谢谢。



心电图的波形变成了一条笔直的横线。



奈奈一再用头蹭向悟已失去力气的手。



病人宣告死亡。医生如此宣布,护士长接着说:



「竟然把猫带进来,真是伤脑筋呢。请尽快带他出去喔。」



空气中带着笑意,现场气氛忽然变得柔和。医护人员的表情都很温柔。回过神时,法子也不觉发出了呵呵笑声。



紧接着仿佛要撬开松开来的眼皮般,热泪翻涌而上。



上一次放声号啕大哭,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小时候的事了。



姐姐夫妻俩过世的时候,她因为拼命思索悟的去向,并未哭得如此伤心欲绝。



医护人员撤除悟四周的医疗器材,搬出病房。



「真的要马上带猫出去喔。」



如此叮咛后,护士长最后一个走了出去。



不久喉咙痛得仿佛有人勒紧,哭声越变越小,最后变成呜咽。



蓦然回神,表面粗糙的舌头正舔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



「奈奈,我们带悟回家吧。」



奈奈回答般又舔了她的手。



「我可以相信悟过得很幸福吧。」



奈奈用额头蹭向法子的手,然后再次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