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很厉害。」(2 / 2)
假如有一本小说以我为主角,我绝对不会想看那种故事。
……想起来了。以前,我似乎也曾经有过这种心情。
我讨厌心生妒意的自己。讨厌言行变得带刺的自己。所以,为了否定这样的自己,为了宣称我不是这种人,我──跟她低头道歉了。
结果,你──
──最令我讨厌的自己,就是那一刻的我。
因为,我……
当我跟你道歉,看到你开始耍性子说我花心时……
我觉得很不耐烦──但同时……
心中的某处……却也感到安心。
「……实在没资格说东头。」
希望所有人都能跟自己一样,也许是深植于人心底层的,一种共通的欲求……
我从床上坐起来。再躺下去可能会睡著。既然要睡就先去洗澡,让自己睡得舒服点吧。
我如此心想,走出房间。
然而,我的脚步随即停止。
因为结女正好也在这时候,上到二楼来。
「……现在要去洗澡?」
一个单纯的询问,但不知为何,我停顿了一瞬间。
「……是啊。」
「这样啊。」
稀松平常的对话。
讲完这简短的几句话,我从结女的身边走过,准备下楼梯。
「欸。」
这时,一声呼唤从背后抓住我,我转头看她。
「今天……」
结女没有看我,视线对著地板说:
「……谢谢你。」
听到她那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我微微皱起眉头。
「……谢什么?」
「就是……决定摊位内容的时候……」
「……虽然并不是出于情愿,但我也是执行委员。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而已。」
「可是……要不是有你在,一定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所以,谢谢你。」
……谢谢你,是吧。
我下了几步楼梯,从较低的位置抬头看结女的脸。
「……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做人了?」
「咦?」
「我的意思是说,我印象中的你讲话没这么懂事……」
讲完我才发现,我多嘴了。
我尴尬地别开视线……算了,到此为止。我看我还是快快走人吧。我又往下走了一个台阶……
「你是不是觉得,还是以前的我比较好?」
「嗄?」
我再度转头看她。
结女用略带怒意般的僵硬表情,低头看著我。
「我在问你是不是比较喜欢以前那个弱不禁风,又靠不住的我。」
我沉默片刻,说:
「……或许吧。那又怎样?」
「你最好溺死在回忆里算了。不过呢──」
结女笑了一下,接著说:
「──只有现在的我,才能倾听你的烦恼唷?」
「……烦恼?」
「看你一脸没自信的样子。简直就像那时候给你情书的我一样。」
那时候的你……的确就像被雨淋湿的小狗一样脆弱无助,但是……
「……不要加油添醋。我没你那么严重,也没在烦恼。」
「那你是怎么了?」
「我只是……」
「只是?」
「……我有点担心某个不长记性的女人,可能已经忘了自己提出的约定。」
「咦?」
她眨了一下眼睛。看吧,果然不记得──
「难道说,你要给我看了?」
「咦?」
「小说!不会早点讲啊!我都已经把我那篇翻出来了!」
「……原来你还记得?」
「这还用说吗!你应该知道我的记性还算不错吧?」
我的脑袋陷入短暂空白。为了填补这片空白,我开口说:
「……你的确常常记得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什么叫做不必要啊!」
「例如不知道是受了什么的影响,只有一瞬间自称变成『小生』──」
「啊──啊──啊──!忘记了忘记了忘记了!」
她摀住耳朵大叫之后,说:
「……不对吧,这样说起来,你才是记得一堆不必要的事情吧。」
「……真的。」
完全没必要。真的,毫无必要性。
这些未成熟、未分化、是非混淆的时期的记忆,都是多余的。
「那么……你洗完澡之后,就到我房间来吧。」
「晚上不是禁止进入吗?」
「今晚是特例。」
结女一面窥探楼下的状况,一面悄声说:
「(不要让妈妈他们发现喔?)」
……该死。
我的心脏啊──你总是这样,不必要地乱跳。
后来,我看了结女以前写的小说。
一个像是山寨版犀川创平的侦探,一边满口看似很有内涵其实根本没有的台词,一边长篇大论地针对蠢到无言的密室诡计进行夸大其辞的推理。
「笑死。」
「不要一脸严肃地笑我啦!」
「你上次不是说,这篇小说是抄袭克莉丝蒂吗?我看这比较像森博嗣吧。」
「……因、因为……」
「因为?」
「这……这篇是国中的时候写的……小学的那篇我没找到……」
「是喔……我是不愿意相信,但这个讲话自以为聪明,好像把犀川创平稀释到百分之一的侦探角色……」
不会跟我说是拿当时交往的男朋友当成原型吧?
「……………………」
喂,不准把脸别开。
「……你、你得意得好像抓到我的把柄一样。但你的也没好到哪去啦!」
「嗄?少来了。至少比这篇好多了吧。」
「独白的部分又臭又长不知道在说什么,譬喻又自以为巧妙却反而词不达意。『就像煮过头的咖哩』是在形容什么?烧焦了味道变苦的意思吗?」
「阅读能力怎么这么差啊!意思是说──」
我亲切用心地解释了半天,还是没能得到她的理解,这给了我不小的打击。没想到我的文章在别人看来竟然这么难懂……
我们把对方的作品痛批了一顿后,一阵空洞的沉默造访房间。
这段窥视旧伤般的时间,使我慢慢恢复冷静。然后我重新读过自己与结女的小说,有了一个发现。
「……东头那家伙,还满厉害的。」
「咦?东头同学?……她有在写小说吗?」
「好像也有在写小说,不过我看到的是图画。不是临摹也不是描图,是从构图开始都自己思考。而画中人物的脸、身体与手脚,乍看之下都很自然──你不觉得能够创作出别人看起来『很像样』的东西,就已经是一种才华了吗?看过这两篇小说,给了我这种体悟。」
「的确……从这点来想,你的外曾祖父的自传其实也写得很好。」
「真的。最起码看得懂在写什么。」
「就是呀……」
我们俩一起变得灰心丧气。
虽然大受打击,但就另一种意味来说,也增进了自信。把这拿去给东头看,对她卑微的个性或许是能收到某种程度的疗效。
在不太具有紧张感的松懈气氛下,结女语气漫不经心地说:
「……问你喔。你会想成为作家吗?」
「不想。或许有段时期想过就是了。」
我的内心,没有值得一写的事物。
也没有涌起欲求或使命感。
有的只是对于自己不该如此的焦躁感,却没有可以追寻的形象。
就是个空虚的人。
试著写过小说之后,这种想法更是强烈……
「……从以前到现在,有件事我很少跟你聊到。」
「嗯?」
「其实呢,我爸爸以前是个创作者。」
我慢慢地看向结女。
结女背靠著床的侧面,抱住双膝,把下巴搁在上面。
「你爸爸,就是你的亲生……由仁阿姨的前夫对吧?他是作家吗?」
「不是写小说的,不过……好像从事的是某种创作领域。只是家里没有类似作品的东西,所以我不知道创作的内容是什么……」
「你的兴趣,该不会就是从……」
「嗯,猜对了。就是从我爸爸的书柜开始的。」
结女依然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吞吞吐吐地开始讲起。
「关于爸爸,我只隐约记得躺在床上听到的声音……我躺在床上,会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低沉的嗓音说『我回来了』。从微微透光的客厅那边传来……妈妈会回答『你回来了』。然后妈妈说『吃过饭了吗?』低沉的嗓音就会说『有买回来』。」
「……不是『吃过了』?」
「对,是『有买回来』。然后,就是翻塑胶袋的沙沙声。混杂在那声响之间,妈妈会有点遗憾地说『这样呀……』。这几乎就是我对爸爸的所有回忆了。第二天早上起床,爸爸总是不在家。所以到了现在,我连他的长相都想不太起来。就算见到可能也认不出来。」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够想像到,她的父亲工作一定很忙碌。
……但是,我更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行为像是拒绝融入家庭。明明跟家人同住,行为举止却像是一个独居者……其中有著明确的拒绝意涵──或者是,一种隔阂。不得不说,我从中感觉到像是用隔屏把家庭空间划分清楚的心态。
「就像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妈妈,对我来说那也是常态。再说,运动会什么的他还是会来参观……不过现在想想,那大概是妈妈硬把他带来的吧。」
想必有过一番挣扎吧。
由仁阿姨一定也抗拒过这种状况。但是到最后,还是无法将丈夫拉进「家庭」里。因此,她不得不痛下决定。为了自己,为了女儿,或者是──为了丈夫本人著想。
「当时妈妈应该很操劳,但我自己并不怎么讨厌爸爸。」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机会见到他,无从讨厌起吧。」
「也不是……比方说家里常常没有人在,但是有个房间里充满各种东西,以小孩子的心态来说不会很兴奋吗?可以尽情寻宝呀。」
「也是……」
这种心情,我也能体会。
我也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发现外曾祖父的书房时,胸口深处涌起的那股热情。
「小孩子不是很容易就会喜欢给自己玩具的人吗?所以就我来说,我很感谢他给我那么好玩的房间。」
看来……真的是常有的事。谁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呃──我们原本在讲什么?」
「在讲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才华。」
「噢,对对。抱歉我离题了,总之我想表达的是……该怎么说呢?我感觉那些创作者,看见的事物跟我们并不相同。如果从这点而论,你不觉得东头同学很有那种感觉吗?」
「……也对……」
的确是。那家伙看见的事物跟别人不同。
虽然她跟我非常合得来,毫无嫌隙……但在不经意之间,我会有种感觉。仿佛她与我的视角有著某种阶层上的差异。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次也是,我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完全了解东头看见的事物。」
「那就去了解啊。因为除了你,一定没有其他人办得到。」
「你也不懂吗?」
「这个嘛……仔细想想,我好像也一直在追求这点。」
「这点」。
……她没说清楚,但我仿佛听懂了她的意思。
或许是我心理作用……不,一定是。肯定是我误会了。
我心想,我应该跟她确认清楚。我内心深处的我,告诉我这么做才是对的。然而……现在的我,连该怎么问她都不知道。
「……也许,我无法看见东头看见的事物。」
但是……
「如果只是听她说她看到了什么……我大概办得到。」
「怎么不果断一点,说绝对办得到?」
结女轻轻笑了笑,像在调侃胆小的弟弟。
「怎么样?有自信了吗?」
「有了。有自信说自己是个凡人。」
「你这样是凡人,那我算什么啊?」
就在这一瞬间,一句话自然地脱口而出。
那是在一年多以前,你交到朋友时,我应该要说的一句话。
「我觉得,你很厉害。」
「……咦?」
对,就先从承认开始吧。
承认你已不再是连饮料罐的拉环都要我来开,那种柔弱的女生。
承认你能办到我办不到的事,很令我佩服──
「咦?咦?什、什么意思啊?你说我厉害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厉害?再说清楚一点啦!」
「……我说你文笔烂到厉害啦!」
「你说什么──!」
好吧……嗯。
这种事没办法求快,还是一步步慢慢来吧。
就这样,我完稿的小说一如当初目的获得最差评价,对东头──说错,对伊佐奈的心病治疗贡献良多。
但意想不到的是,当初我想都没想过,情势发展之下竟然会组成这样的集会──
『适逢本校即将进入文化祭期间。』
川波小暮在手机的另一头这么说。
『更棒的是就在前两天,我才刚让你跟伊理户同学当上了执行委员!这下不只在家里,在学校也会有更多出双入对的机会!给过去的我一个赞!』
『不不不。』
如今已经完全恢复常态的东头伊佐奈,冷静地吐槽。
『没先跟人家讲好就做这种事,只会让人一整个无言吧。就跟强迫Vtuber跟别人合作的指示厨没两样。』
『要你管!这可是我的毕生事业!你懂个屁!』
真是给人找麻烦的毕生事业。要玩请去二次创作玩。
『总之!说到文化祭!没什么比这更青春的活动了。我不会叫你去告白,但最起码得营造点浪漫气氛给我看看!搞不好她还会反过来跟你告白咧!』
『在轻小说或漫画里,是常常看到在文化祭期间营造浪漫气氛的情节,但现实当中真的有那种事吗?尤其我们又是恪守校规的明星学校。』
『白痴啊,就是因为是明星学校,碰到活动才会玩得特别狂啊。看京大的学园祭就知道。』
『唔呜……竟然跟这种人想到同一件事……』
据本人所说是因为京大怪人多才想到来念明星学校的伊佐奈心灵受创。不过我对京大的了解也只限森见登美彦的作品就是了。
『你们给我听好了喔?』
川波说话口气活像修学旅行时叮嘱大家注意事项的带队老师。
『我们洛楼高中的文化祭,每年都会在后夜祭举办营火晚会。东头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是在一个很大的火堆旁边跳舞。』
『当然知道好吗!你也把我想得太没接触过社会了吧!』
『你不觉得只要在那火堆边一起跳舞,好像就能永远在一起吗?』
『原来只是你的想像!根本就没有什么校园传说嘛!』
『哪有可能会有那种漫画式的剧情啦。就算有也铁定是抄哪个爱情喜剧的。』
「……所以呢?意思是要跳舞?要我跳?跟结女?」
我打断两人的相声表演开门见山地问,川波坚定有力地回答「就是这样」。
『不过嘛,听说其实也没人跳舞,就只是围著营火卿卿我我而已。顺便还能一扫在校内蔓延的东头女友说法,一举两得!』
『以这种情况来说,我岂不是变成被甩速度破金氏纪录?』
『放心啦。你只会变成有勇无谋地想破坏伊理户家那两个的感情结果碰一鼻子灰的可悲女人。』
『那样更惨啦!』
真不懂我为什么一定得去做这种事……
「唉。」我不禁叹气时……
『你难道不想搞清楚伊理户同学的真正心意吗?』
川波带著几分严肃语气,一针见血地对我说。
『假如伊理户同学有那个意思,只要状况对了就一定会有所表示;如果她没有那个意思,你不管做什么都只是对牛弹琴。这样你就继续放心跟她做兄弟姊妹吧。不管怎么样,都能脱离现在这个暧昧不清、悬而未解的状态。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坏处。硬要说有的话,就是──』
「川波。」
这次换我用强硬的语气,叫他的名字。
「你管太多了──我也是会生气的。」
『……嗯,抱歉。是有点太超过了。』
你太超过也不只这次就是了。
刚才的片刻紧张似乎让伊佐奈憋住了呼吸,我听到她呼一口气。
『哎,总之我要说的是,又不会吃亏。就你来说的话。对吧?』
「……万一她真的有了那个意思,那怎么办?」
『就跟她交往啊。』
『跟她交往就好了呀。』
「你们讲得倒简单……」
你们是局外人才能讲风凉话。这两个家伙一点都不明白,在同一个家里谈恋爱会是什么情况。
『真的不能接受的话,拒绝她就是了。虽然你也许会觉得像是在玩弄人家感情而过意不去──但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得做个了断吧?普通同学的话假装不知道撑到毕业或许就没事了,偏偏你们是兄弟姊妹。』
……满口大道理到让人火大的地步。没错,假如她是那种意思,佯装不知撑不了多久。必须趁早想想办法。
如果只是我自寻烦恼最好。那样我就可以放心,把那女的当成姊妹看待──
「……知道了……」
『哦?』
经过一再苦恼,最后我说了:
「只要在常识范围内,我听你的。可别弄得太露骨,让那女的以为我爱上她了。」
『放心放心,我明白啦!』
『就算搞砸了也还有我这个备胎,放胆去做就对了!』
『喂,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身为女人你都不觉得丢脸吗!』
『一点也不,怎样?』
就这样,为了试探结女的真正心意,这下我非得对她做出些类似追求的行为了。
迫于无奈。
……只是迫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