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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接下了作词的委托后,我每周会去律子小姐家三次左右,不过并不是去商量工作的事。



“叶山君?酒喝光了给我买来。还要买河童虾味仙贝和JAGARIKO薯条[注]。”



(译注:这两种都是在日本很有人气的零食。)



这种电话在大半夜打过来,害得我跳上了末班的大江户线电车。



“你不觉得和花上三十分钟指使我东奔西跑相比,自己去买更快吗?”



抱着便利店袋子踏进“吞天楼”最顶层的房间,我朝穿着过大尺码的衬衫露出大腿不像样子地仰在沙发上的律子小姐抱怨。她拿四玫瑰威士忌送下嘴里嚼着的河童虾味仙贝,然后瞪了我一眼。



“别说蠢话了。你知道对我来说十分钟有多宝贵吗,换算成时薪可是你两个月的份啊?”



因为她是麻布十番的高层公寓的所有者,所以我不打算对算出的数字本身提出异议,可是。



“那,你连去便利店的时间都舍不得,待在屋子里,工作又有了多少进展呢?”



“我把整部《哭泣的龙[注]》看完了,很有意思。”“去工作啊!”“总觉得想打麻将了,把制作人叫来吧。”



(译注:指能条纯一的漫画《麻将飞翔传 哭泣的龙》,与1985年至1990年在《别册近代麻将》上连载。)



律子小姐真的打了电话,我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



“哎呀晚上好啊皆川P[注],现在在哪儿?还在公司讨论事情?立刻到我家来,突然想打麻将了所以再拉一个人过来吧,顺便买台全自动麻jiang机。”



(校注:P系制作人(producer)的略称。)



都过了零点还说这种不讲道理的话——我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三十分钟后制作人皆川先生真的来到了屋子。不过只来了一个人,自然也没有带着麻将桌。他用高级巧克力让不满的律子小姐暂时闭嘴,然后把我带到玄关外威吓道:



“叶山先生,为什么莲见老师说出要玩麻将这种话?叶山先生是为了什么跟着老师的?你的工作是督促她工作吧。”



“哦,对不起。”



“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一丁点都没有期待叶山先生写的歌词,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你被老师看中,为了让她有干劲才录用你的。老师不写曲子叶山先生就没法作词,也就没有报酬了啊?”



“我知道啊……”



我耸耸肩,叹了口气。



*



我至今也忘不了初次见到皆川先生时他那冷淡的眼神。当时我被叫到涉谷,来到一家大唱片公司的办公楼。既没有西装和名片,也没有社会常识的我,在皆川先生进入会议室之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他穿着带镂空花纹的淡紫色衬衫,隔着西装也能清楚地显出他肌肉发达的胸口和上臂,手腕上是闪着光的劳力士Daytona,从额头到脚尖完全一副文化流氓的样子。



“学生吗?哦哦,博主?嗬——在网上有名是吗?”皆川先生来回打量着我一身优衣库的打扮,脸上写满了“哪儿冒出来的野小子”的不信任感。“是莲见老师认识的人?不是吗?突然听她说‘决定好委托作词的人了’,这边也吓了一跳啊。唉,你说是老师读了你的博客发邮件过去了,原来如此。”



皆川先生咯哧咯哧地挠了挠修剪整齐的短发。



“那个人突然说起任性的话真是让我头疼。你也吃了一惊吧?嗯,哎,偶尔就会发生这种事。有时候说想在南极拍专辑封面,有时候想亲自写电视剧的标题,有时候又突然说‘我想养马’。这次是让纯新手作词,还算是可爱的了啊……”



这个人岂止是口无遮拦,简直连内心也赤裸得一马平川。



“总之啊,”皆川先生焦躁地用指尖连续敲着桌子。“要是得罪了老师就本利全无了,虽然并非本意,不过还是会委托你作词,以后请多关照。你以前写过……没写过歌词是吧。我知道了。那方面我就不抱期待,反正最后找老手改改就行了,你不用逞强。更主要的是拜托你去讨好她。那个人发动引擎起来真是慢的要死,要是她闹起别扭就头疼了。无论她说什么也别反对,让你跳舞你就跳舞,让你脱就麻烦你脱光。”



别扯了——虽然想这么回答,可听了报酬的数字我就闭上了嘴。就是这么一回事。



*



承受着背后皆川先生的目光,我回到屋子里,只见律子小姐盘腿坐在沙发上,嘴里嚼着松露巧克力,一脸认真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这是在干什么呢?我绕到后面偷偷一看,屏幕上是许多耳廓狐的缩略图。我也知道搜索“耳廓狐”的图片就能带着幸福的心情度过一天,但身上积着大量工作的作曲家要是想忘掉一切花一整天沉浸在幸福中,可是要以其他几千人——比如说我,或是皆川先生——的冷汗为代价。



虽然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不过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



“不动手作曲吗?律子小姐的曲子写不完我也没有工作就拿不到报酬……而且皆川先生也差不多要大发脾气了……”



律子小姐扭过头,隔着肩膀瞪了我一眼。



“叶山君,莫非你以为作曲是要守在钢琴旁或是抱着吉他不放,皱起眉头咔哧咔哧地写五线谱?”



“不对吗?”



律子小姐的手离开笔记本电脑,夸张地叹了口气。



“三流的音乐家说不定会那么做吧。”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鬓角。“所以误解才会扩散。所谓作曲可用不着乐器。比如说贝多芬吧,要是作曲时必须要有乐器,他是怎么在失聪后还能继续作曲的?”



“……我倒是听说其实他耳朵能听到。听不到就不可能作曲,所以他是靠骨头感受声音振动来听的吧。”



“蠢死了。‘听不到就不可能作曲’这句话本身就是对音乐一无所知之辈的妄言。所谓作曲呢,基本是在脑子里做的。你知道管弦乐之类的曲子到底要用到多少种乐器?各种乐器的组合就是天文数字了。要是非要一样一样去演奏才能作曲的话,写一小节就要花上一周了。一流的作曲家不需要乐器,因为他们能在想象中演奏所有的乐音啊。”



“呃——也就是说,”我慎重地选择措辞:“现在律子小姐的样子怎么看都没在工作,只不过是笑眯眯地找耳廓狐的图片,但其实是在头脑中作曲,你是想这么说吗?”



“没错。我脑中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是,不拼上最后百分之一那一片拼图,就不能成形。平庸的人可能觉得我只是在玩,但其实我的大脑在无意识地全速运转,寻找那最后一片。”



这话和我把委托的原稿丢在一边一行也没有动,接到编辑打来电话时说出的借口一模一样,总觉得有种亲近感——在负面的意思上。



“要想找到那个最后一片,果然还是用乐器弹弹看最好吧,就算只有完成的部分也好。”



听到我常识性的意见,律子小姐只是一声哼笑。



“真实愚蠢的想法。实际能弹的部分一个音符都没有啊。”



“……那,呃,不就谈不上百分之多少而是完全没做吗?”



“平庸的人说不定会这么表现。”



“平庸(ぼんぞく)也好匈奴(ふんぞく)也好都会那么表现!我说啊律子小姐!”



再怎么样我的忍耐也到极限了。



“要是写不出曲子大家都会为难啊,皆川先生头上会多出三块斑秃的,电影公司好像每天也都会打电话催促。”



“你说的匈奴是印第安人来着?”



“是中亚的游牧民族!那种事无所谓的吧,我也不是为了陪你打麻将或是说相声才在深更半夜跑到麻布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嘿——鼠男[注]的本名好像是叫根头见叉叉呀。”



(译注:出自日本漫画家水木茂创作的贷本漫画《GeGeGe的鬼太郎》,1959年开始连载,鼠男是主角鬼太郎最亲密朋友兼损友。他的本名“根头见叉叉(根头见ペケペケ)”中的ペケペケ出自水木茂参军时出兵的新不列颠岛,在原住民的语言中是“大便”的意思。)



“现在是顺着维基百科往下看的时候吗!”看来她从匈奴的页面跑到鼠男那边去了?“总之请你工作啊,工作!是电影的主题曲而且是合作啊,已经决定上映日期该做电视广告或者预告片了呀,录一首歌要花多长时间这件事律子小姐比我清楚得多吧,现在情况有多火烧眉毛了你知不知——”



我完全忘了自己只是个懒散的留级大学生,正气愤地说个不停,却忽然闭上了嘴。



律子小姐从沙发上站起身,死死地盯着自己脚边的地面。



“……怎么了吗?”



感受到她后背散发的异样气氛,我压低声音问道。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谁趁我不注意把她换成了人体模型。



“……律子小姐?”



没有回应。她穿着宽松衬衫的后背晃了一下。



律子小姐带着空洞的眼神从我面前穿过,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黑色油性笔,然后就地蹲下,开始在地板上一串一串写了起来。一时间,我只能愣愣地看着。



回过神来刚想要出声,我的肩膀被什么人抓住了。吓了一跳回头看去,眼前是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子的皆川先生。他竖起食指放在嘴唇示意我安静,然后扬了扬下巴,催促我到外面去。



“叶山先生,干得漂亮。”



一来到走廊,皆川先生就如此说,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哪里干得漂亮?”



“好啦,总之去吃个饭吧。”



皆川先生直接把我带到了深夜营业的烤肉店。明明已经过了末班电车的时间,店里的客人却相当多。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吞天楼”。打开客厅的门,我就僵住了,然后缩回了准备踏进去的脚。脚边一片漆黑,地板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



我立刻意识到——那是音符。



那是把地板的木板缝当作五线谱来写的乐谱。展开的乐谱写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几乎没有地方落脚。大概是律子小姐一边写一边随手把家具推开空出了位置,桌子、沙发和毯子都被挤到了墙角,有些地方的乐谱甚至爬上了壁纸。



在充满异样妖气的房间里,律子小姐蜷成一团,在屋子正中间睡着了。她的手边躺着好几支油性笔,笔尖全都像鸵鸟的头一样被磨烂,竖起根根毛刺。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子总算可以继续干活了。”



背后的皆川先生说道。我回过头,指着客厅里的样子,刚想问些什么,却只是费力地让嘴巴一开一合。他的眼神柔和起来。



“啊,嗯,第一次见确实会吃惊呀。老师基本上一直是这么作曲的。她说过脑子里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之类的话吧?那好像也不都是假的,完成就是像这样一瞬间的事。这个瞬间呀,要想达到真的很难,叶山先生是怎么做的?说了什么打开老师开关的话吗?不知道?哎也是啊,嗯,总之太好了太好了。这次是在自己家里真的帮了大忙,她以前在音乐会大厅的舞台地面上写了起来,一阻止她就要胡闹了呢。还有一次在青山大街的人行道上开始作曲来着,那时候警察都出动了。哎呀得救了得救了,要赶快叫人来记谱才行,啊对了叶山先生,能帮忙把老师送到卧室去吗?”



皆川先生的后半段话几乎没有进到我脑子里。他推着我的后背,把我推进客厅,关上门,然后就到外面去打电话了。房间里充满了让人窒息的音乐魔术,我站在里面,完全不知所措。



*



老实说,或许我在心底并不希望律子小姐作曲。



一旦乐谱写好,我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做好写歌词的心理准备。



样品带从第二天就突然开始录制了。“吞天楼”的二十楼,也就是律子小姐自家脚下的那一整层楼都是音乐工作室和乐器仓库,里面备齐了古今东西所有的乐器。而且,演奏也全都是律子小姐亲自来。



“就算是我也只有两只胳膊,所以要是用到管弦乐团的曲子就要拜托其他人了,不过这次的编曲可以全都自己演奏。”



“交给专业的乐手来演奏不好吗?”我随口说了句常识性的话,结果被律子小姐瞪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路边干巴巴的死蚯蚓。



“不管哪种乐器也好,你觉得有多少人比我还擅长?最多用两只手就能数完。联系他们进行委托、调整时间安排、传达编曲的意图,要花这么多工夫的话,还不如全部由我一个人来演奏,那样才更有可能在期限内完成高质量的成品。你就不能多从经济方面考虑考虑吗?”



“啊……对不起。”



我还没有好好理解话的内容就反射性地道歉了,不过仔细一想,律子小姐刚才说了不得了的事情:无论演奏什么乐器,她的水平都能数到前十。还以为她在等人吐槽,可一旁的皆川先生只是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录音开始,我也明白了她所言不假。从爵士鼓开始,贝斯、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到低音提琴,钢琴、吉他,还有不太清楚名字的十几种打击乐器,每一种都是一遍既成。我和皆川先生,还有录音师桝崎先生一起注视着录音过程,已经无话可说了。



“真是迷人啊。”



桝崎先生摩挲着他胖墩墩的肚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