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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怪物们的忧愁(2 / 2)




「你之前怎么都没说?联合王国也知道上尉的这种异能,好歹警告大家预防袭击——……」



她的语气不免变得有点尖锐。



毫无防备地受到「军团」的突袭,以及事先料到而做好准备迎击敌人,两种情况下的伤亡人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无论是哪个国家,都还没研发出像辛的异能这般准确,探测范围又广大的搜敌技术。



辛仍然是一副不敢确定的困惑神情。



「因为太近了。听声音这么近,很明显是在王都之中。距离最近的声音甚至就在这座王城里,就算考虑到潜入的可能性也说不通。」



这里好歹也是一国首都,从联合王国最前线到王都阿库斯·史泰利亚之间,有着相当长的距离与相应的防备措施。就算让敌人入侵了,哪怕是一架自走地雷也别想抵达这里。



「如果说是误闯的阻电扰乱型〈Eintagsfliege〉,数量又太多了点,所以我想应该是俘虏来作为研究之用的,至少我认为不会立刻发生战斗。」



「——大致上猜对了。就如你所说的没有危险性,可以忽略无妨。」



一道陌生的声音说了。



那声音柔美悦耳,属于一种悄悄溜进意识深处,惯于演讲的男高音。其中尚余一丝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高亢嗓音。



一位身穿联合王国紫黑立领军服的少年,从侍卫打开的门走进来。



他有着二十岁以下青少年特有的纤瘦躯体。剪短了联合王国王侯习惯留长的头发,露出北方民族独有的雪白透亮肌肤,以及眼角上翘的猛虎般双眸。兼具纤细与冷酷,略偏中性的面庞充满贵族色彩。



然而面对他那俊美的身姿,蕾娜不知为何,却联想到细长的黑蛇。



那种有着带来夜晚气息的濡湿鳞片,以及雷火般美丽眼眸的生物。



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冷血动物。



那人眯起如宝石般冰冷的帝王紫眸,冷然地微笑了。



「久等了,诸位。我叫维克特·伊迪那洛克,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同袍了……首先,容我欢迎各位莅临我们的独角兽之城。」



王子殿下毫无顾忌地把军靴鞋跟在玛瑙地板上踩得喀喀作响,发出本身就堪称优雅的衣物摩擦声,走向他们几人。一阵淡淡飘香随之传来,那似乎是用以薰衣的南方乳香。



蕾娜一时忘了行礼,不禁直盯着对方瞧。他有着秀丽的相貌五官,然而合身的军装却呈现出恰好相反的威严与肃穆。



「真的是王子殿下——御驾亲征呢。」



王子殿下夸张地扬起了一边眉毛。



「你应该知道我国的弱点才对吧……联合王国是『军团』的起源『玛丽安娜模型』的开发者。就算『军团』战争能够平息,之后各国仍然可能对我国投以不友善的目光。」



「…………」



「玛丽安娜模型」的开发与「军团」战争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但很可能真的会像他说的一样。人们总是喜欢追究灾祸的原因,就算提出的理论只是牵强附会,只要能把自己遭受到的不合理怪在别人身上就好。



「虽然比起推翻『军团』的开发者帝国而成立的联邦,已经算不错了就是……就算有人向我追究责任,我也无意认错或做出回应,但总得表现出一点免于让人追究的诚意。况且比起连自家国民都保护不好的政府,平民百姓对伸出援手的外国总是比较信服。」



王子殿下说完,悠然自得地耸耸肩……也许是因为军旅生活过得久了,他从刚才到现在,举止都不太像个王族。



「所以说我这王族就得亲自南征北伐了……联邦应该也是吧,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是以援救他国为任务,全以少年少女组成的精锐部队。同样一件事让一群大老粗来做既不美丽也没话题性,但是换成具有悲剧背景的无辜少年兵来做就另当别论了。」



「……!」



意想不到的一番话让蕾娜忘了呼吸。



蕾娜亲眼看过部分联邦国民对八六们表现出夹杂着优越感的怜悯,也知道有这件事。



然而王子殿下竟然说就连联邦政府都是以被人可怜为前提,为了博取外国的同情,而利用他们当作外交工具——……?



人类不管到哪里,都不会有所改变。



忽然间,一道冰冷的声音与歪扭的笑脸重回脑海,她急忙将它赶跑。



没有这种事,人类不是全都这么阴险歹毒。可能只是因为现在处于战时,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才会尽是暴露出丑陋的一面。



所谓的人类,所谓的世界,其实——……



「殿下……可是,这……」



「噢。」王子殿下露出社交性的微笑。



「叫我维克就好,敬称跟繁文缛节都免了,这在军中只是浪费时间。我也会用姓氏称呼你们,如果这样会冒犯到你们再告诉我吧。」



在联合王国,只有关系极其亲密之人才能以小名相称。



更何况对方还是王族,可见得这算是相当大的礼遇了,然而就这次的状况来说恐怕不是为了表示亲密,而是如他所说的重视效率。毕竟他虽然准许大家叫他的小名,自己却见外地用姓氏称呼他们。



蕾娜正要以自我介绍当作回应,王子殿下却举起单手阻止了她。



「我说过繁文缛节免了,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你们的资料我已经请联邦提供过,事前也都浏览了,你们不用特地报上名号。」



顺便一提,关于他则是正好相反,联合王国未提供任何相关资料,至少蕾娜没有收到。



「……好吧,虽然以相互交流来说算是有失礼数,请你体谅我们已经连这点多余心力都没有了。毕竟……」



为了要蕾娜看清楚,维克眼睛望向能够俯视王都街景的大窗外面,扬起嘴角露出了冷笑。



「就如你所见,我们联合王国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状况。」



没错,就如她所看到的。



窗外天空笼罩着又厚又低的银色云层,明明时值晚春却飘着片片雪花,降在一切色彩上将其涂白。



到了这个时期,联邦已不再有气温陡降的日子,若是在共和国,还会稀稀落落绽放几朵心急的夏季玫瑰。就算是北方大国,应该不至于还处在大雪纷飞的严冬时节。



蕾娜抬头一看,在她的视线前方,云层不时闪现几点银片,反弹着地表的光线。



就像无数的细小金属片造成的光线漫射。



又像千千万万枚蝶翼的振翅。



「阻电扰乱型——……」



「没错。纵然是受到白缌女神所爱的我国,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季节,还被幽禁在她的薄纱之中。」



维克用联合王国形容冬天与降雪的代名词作答,此时脸上已无笑意。



那冷漠透彻的眼神,让人联想起北方大地冻结灵魂的冬天。



「在那片金属云——阻电扰乱型的超重层展开下,联合王国正在急速寒冷化。包括王都在内,国土南侧的大约一半已经在那东西的翅膀下了。」



阻电扰乱型是能够对包括可见光在内的所有电磁波做出散射与干扰,令其发生折射的电磁干扰机。它们在第八十六区展开时会形成减弱阳光的银色薄云,而在铺展得更密实的联邦西部战线,最前线的天空经常笼罩着一片沉重的银色。



然而像这样厚重而广范围地展开,足以遮蔽掉大量太阳光造成晚春异常降雪,却是前所未见的状况——……



「这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们称为『牧羊犬』的量产型智能化『军团』主力化之后就开始了。换言之,就是今年早春。」



果然——是这样。



「再这样下去,南侧的产粮地区可能就要闹饥荒了……我国原本就欠缺太阳的恩惠,能源的主要来源为地热、火力与核能,但如果把发电厂全数挪用于生产粮食,就要换国防开天窗了……继续这样被敌军着着进逼,明年春天我国恐怕就不复存在了。」



随着维克轻轻一个挥手,室内的半空中展开了全像式3D影像,是联合王国国土的简略版立体地图。辛看出对方接下来要解说现况,走了过来。蕾娜一面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一面回答:



「如果敌军重施故技,姑且不论幅员广大的联邦,其他国家都会撑不住。」



「是啊,所以我们必须趁现阶段敌军还在拿联合王国当试验场时,摧毁它们的企图。所幸联邦与联合王国的目的地是一样的……你们追寻的『无情女王』就在『军团』梯团深处的阻电扰乱型增产据点——龙牙大山的内部。」



维克将影像切换到联合王国的战场龙骸山脉——毗邻共和国的旧国境附近地带。稳稳矗立于龙骸山脉最深处的龙牙大山的威仪,以3D模型的形式得到重现,生产据点似乎位于它的内部。影像显示出推算的敌军总数以及与目前最近战线的直线距离。跟前线直线相距七十多公里。



「也就是说,本次协同作战的目标,是挥军深入并压制龙牙大山,并随之掳获『无情女王』吗?」



「正是如此。『鲜血女王〈Bloody Regina〉』,我要请你们射落月亮。」



蕾娜定睛注视着一如龙牙大山之名,宛如獠牙朝天伸出的典型岩石角峰,开口说道:



「殿下。」



「叫我维克就好,米利杰。」



「失礼了,维克。关于作战,容我确认一下你的直属部队的战力——听说联合王国采用自律式的无人兵器作为国防军力。」



又听说这就是国力不如联邦的联合王国得以保家卫国的理由。



维克有些讥讽地笑了。



「是半自律式才对。都有『军团』这个例子摆在眼前了,我不会愚蠢到将完全自律式的无人兵器投入战线。真要说起来,就连我们联合王国也还没重现与『军团』同等的自律性。」



「意思是……就连你也无法重现?」



「不是,我只是没那个打算跟时间。」



只要我认真进行的话应该可以。王子殿下大言不惭地说。



他那态度就好像只是在讲一份有点难度的食谱,但事情却关系到他的王国疆土与国民的性命,而且是不计其数。



他讲得若无其事,一句话「没那个打算」就弃之不顾。蕾娜觉得仿佛见识到了一点在高喊平等的共和国中难得一见的高贵血统〈Blue blood〉的冷酷无情。



那种不带温度的蓝血〈Blue blood〉。



「你们所说的无人机,称为『阿尔科诺斯特』,是半自律式,专为集团战设计的机甲……虽然以全军的比例来说,大约与有人乘坐的『神驹』各占一半,不过我个人的直属部队几乎全机都是『阿尔科诺斯特』。包括我的座机在内,只有指挥所直卫是由『神驹』担任。」



「半自律……意思就是,由人类——指挥管制官〈Handler〉进行远端操控对吧?操控是采用无线方式吗?是如何突破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的呢?」



「『阿尔科诺斯特』是以你们称作知觉同步的技术,与指挥管制官相连。」



蕾娜狐疑地皱起了眉头。



知觉同步是经由全体人类共有的集体无意识,主要让听觉进行同步,以超越物理性距离与障碍的通讯手段。



这虽然是一种划时代的先进技术,但由于必须经由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因此无法与人类以外——当然,也不能与不具意识的机械进行通讯。



理应如此才对。



「是怎么办到的……」



「嗯,我现在就让你看看——蕾尔赫,你在吗?」



对于这不算大声的呼唤,从厚重门扉的后方传来回应:



「当然,下官就在您身边。」



「我介绍你们认识,进来吧。」



「是。」



门打开了。



在以对话距离来说略嫌远了点的位置,一个人影行动机敏地下跪。



「初次拜会各位,下官乃是维克特殿下的剑与盾——近卫骑士蕾尔赫。」



有如小鸟啾鸣般,高亢清澈的娇柔嗓音说了。



「共和国的『鲜血女王』阁下,以及联邦的『死神』阁下、『狼人』阁下、『独眼公主』阁下,久仰各位的大名。特别是死神阁下,还望您不吝指导下官几招战斗技巧。」



重复一遍,是以有如小鸟啾鸣般的娇柔嗓音说的。



「还有那边那位可爱的小公主,欢迎来到我等白雪之国。想玩雪或是其他任何游戏,下官都愿意相伴,还请随时吩咐。」



恕一再重申,是娇柔的嗓音在说话。



「……抱歉,麻烦等我一下。」



维克轻轻举个手,离开原位。



他迈着大步走到那位人士面前,对着下跪的她的头顶喝道:



「蕾尔赫!我不是说过,叫你趁这个机会改改你的讲话方式吗!」



将金发绑成辫子紧紧绾起,拥有一双翠绿大眼睛的翠水种少女猛地抬起了头来。



她的年纪与维克……也就是说与蕾娜跟辛相仿,身穿胭脂色布料搭配饰绳的古风军服,腰际佩带着仪式性质的军刀。



整体而言小巧可爱的相貌五官,耿直地竖起细眉反驳了:



「这……殿下何出此言!此乃出自下官的一片赤胆忠心,纵使是殿下的要求,恕下官难以从命!」



「哪有人像你这样,把主子不爱听的讲话方式说成赤胆忠心啊!你这七岁小孩是笨蛋吗!」



「常言道良药苦口,同样地忠言也是逆耳的,殿下!因此下官才会含悲忍泪,刻意以严厉的态度面对殿下!而殿下却对下官有所误会,真是遗憾……!」



维克抱住了头。



「啊啊啊啊真是够了我讲一句你回十句……!是谁把这家伙的言语规范调整成这样……!」



「……恕下官直言,殿下,下官的调整全是由殿下亲手……」



「我知道啦,我只是想抱怨一下!当作没听到就是了!」



「是,下官失礼了……」



少女沮丧而拘谨地回话。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实在逗趣,蕾娜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听到「尸王」这个外号,还以为是多可怕的人物。不过他跟这位随从的感情似乎不错,与她斗嘴的模样,怎么看都只是个年纪与蕾娜相仿的普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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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说呢,外人的评价与实际情形,果然是有出入的呢。」



蕾娜小声地说,只让身旁的辛听到。



但没有反应。



抬头一看,只见辛用有些僵硬的表情,凝然注视着门前的那一对主仆。



正确来说,是只注视著名唤蕾尔赫的胭脂色军服少女。



「……上尉?你怎……」



辛打断蕾娜的话,开口道:



「……殿下。」



维克像是拿人取乐般眯起眼睛。



眯起他那仿佛坏心眼的老虎,又仿佛只是佯装坏心眼,其实毫无感情,如蛇一般的帝王紫瞳眸。



「我再说一遍,叫我维克就好,诺赞。」



「那么,维克……那『东西』是什么?」



「上尉……!」



蕾娜听出「东西」指的是蕾尔赫,责怪了他一句。



至于维克,则是冷冷地嗤笑。



「哦,看来死神不是浪得虚名啊……蕾尔赫。」



「是。」



「让他们看看。」



「是。」



蕾尔赫动作敏捷地站起来,然后就像骑士摘下头盔般……



把自己的头拆掉,往上举起。



蕾娜一时不禁后退两步,但以这情况来说,想必没人会怪她。



「什……!」



芙蕾德利嘉睁圆了大眼睛当场冻住,莱登与西汀也挺直了靠墙的背脊。就连遇事总是保持冷静态度的辛,都严峻地眯起一眼。



只有维克一人显得泰然自若。



「让我为各位介绍,她是人造妖精『西琳』一号机,是我们联合王国的技术精粹暨护国大要。」



随着他手轻轻一挥,不知安装在房间哪里的感应器产生反应,在他细瘦身躯的旁边展开了全像式影像。这大概就是「阿尔科诺斯特」了。3D图像上的机甲比「破坏神」更纤巧,甚至让人怀疑究竟有无配备装甲。胴体部位有着小小一个,内部只能勉强乘坐一人的驾驶舱。



「也就是半自律战斗机械『阿尔科诺斯特』的——控制用核心单元。」



因为八六不是人类,所以让他们驾驶的机体不是有人机而是无人机。



就跟共和国「破坏神」的——出发点一模一样。



蕾尔赫的头部与胴体之间,以让人联想到血管或神经的管线相连。



「她是……人类吗?」



维克哑然失笑了,表情像是在苦笑。



「都看到她这模样了还这样问?『鲜血女王』……刚才诺赞是怎么说的?你以为……为什么只有他能当场看出差异?」



蕾娜心头一惊,倒抽一口气。



辛能听见「军团」的声音——正确来说,是能够从灭亡之国遗留的机械亡灵身上,听出受困其中的战死者之声。



眼前这个呈现少女模样的存在,想必不是「军团」。「军团」不会采取人类的外形。因为太过类似人类的兵器是受到禁止的,做不出来。



既然这样,那么她——……



就好像要阻止蕾娜讲出答案似的,辛开口说了:



「是用了死者的脑部……不是直接使用就是复制,以作为中央处理系统吗?」



血红眼瞳带着连蕾娜都是初次看到的严峻,定睛注视着维克。



辛能够听见受到「军团」束缚的战友们的悲叹,又为了诛杀同样受困的亲哥哥而战斗多年。眼前的少女以及联合王国制造出这种存在的行为,对他来说或许属于一种罪无可赦的亵渎。



侵犯生者与死者的界线……



捉住本该在死亡安息之中永眠的死者,当成战斗工具再次关进战场之中,是一种——……



换作一般人面对这种眼神早已吓得无法动弹,然而维克无动于衷。



「答对了,第八十六区的死神。她的——她们的中央处理系统,是以人类的脑组织复制重现而成。」



凑巧。又或者是故意加以模仿。



这跟获得智能化的「军团」——「牧羊人」并无二致。



「请等一下,假如说原本是人类的话,那么……」



蕾娜的声音变得僵硬而尖锐,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



联合王国是整片大陆唯一由君主专政的国家。



全体国民都是王公贵族的资产。



「作为原型的人类——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出于何种理由……」



维克像拿人取乐般偏了偏头。



「你以为是骄横的专制君主,就会把人民抓来肢解的吗?很遗憾,伊迪那洛克王室没昏庸到那种程度。无意义的暴政最后只会换来断头台〈小圣吉约丹〉的亲吻,这点道理我们有学过……原料只采志愿形式,而且要等战死之后才取出脑部,严密而论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就是了。只有志愿捐献脑部给『西琳』的军人,会在检伤分类〈Triage〉判定为存活无望〈Black Tag〉时送去对脑组织进行扫描。我们不会因为是志愿者就把还有救的生命送进扫描机,也不会强迫军人志愿。」



在战场这种危险地带,相较于需要治疗的伤患,医师人数总是不足。在这种场合下,为了有效率地拯救更多人的性命,所做的措施就是检伤分类。借由这种伤员的分诊程序,医师会将性命无恙或是可稍后救护的伤患延后处理,从需要紧急治疗的人先处理起。



其中「存活无望」指的是那些已经无法救活的伤患。因为加上的标签是黑色,而有这样的称呼,也就是已经回天乏术,尽管一息尚存但已准备迎接死亡的人员总称。



「经过数据化的脑组织会以人造细胞进行重现,删除记忆并灌输模拟人格后收纳进『西琳』的头颅。换句话说,她们虽是以战死者为原型,但并不是战死者本人。没想到这样还是听得见,真令我意外。」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虽说同样是利用战死者的脑部,但「军团」是兵器,不具备伦理或正义,所以还能理解。



但维克是人类……应该是人类才对。



「为什么?这还用说吗?相较于怎么打都打不完的『军团』,人类是有限的,重新生产也有其限度。如果不能减少死亡人数,不就只能拿死者回收利用吗?猎杀野狼当用狼犬,猎杀吸血鬼当用吸血鬼〈Vjedogonia〉。」



猎杀亡灵〈军团〉当用亡灵〈西琳〉。



简直是令人发毛的错乱,也是亵渎。



维克好像对蕾娜感觉到的战栗丝毫不觉,独自嗤笑。宛如毒蛇,宛如不懂什么感情,不具人心的恶兽。



「尸王」。



不具情感,因此也就不解人伦的——冷血的死者之王。



「这……这种东西,能称为无人机吗……!」



「真是直言不讳。不过你必须习惯,不然我就伤脑筋了。我先讲清楚,联合王国提供给机动打击群的兵力就是『西琳』与『阿尔科诺斯特』,因为这就是我的直辖部队。」



说完,北方大国的王子悠然自得地笑了。无论是深感战栗的蕾娜或以严峻眼光凝视他的辛,看在他眼里都像小石子。



「直到我们驱逐『军团』,或是那些家伙驱逐人类前……我与她们,就请各位多关照喽。」



毕竟是在大陆西北部独揽大权的强国,王城一隅分配给他们当作宿舍的离宫起居室,自然是舒适、奢华而美观。



西汀躺在与第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或前线基地粗糙床铺都不可相提并论,说是里面塞了羽毛的床铺上,觉得自己还真是跑到了好远的地方来。她并不会因为待不惯而坐立难安,但有点觉得如果待太久可能会变迟钝,身心都是。



布里希嘉曼战队的副长夏娜两只手掌压过带有花朵跟香草芬芳的床单,爬到仰躺着的她身上。



「呐,西汀。」



西汀也没看她,有气无力地答道:



「嗯——」



「没关系吗?」



「喔……」



问句少了主语,不过两人交情已久,不用明说也能懂。



那件事造成的打击大概是真的太大了。自从白天会见过王子殿下,蕾娜一直闷闷不乐,整个人陷在宿舍客厅的沙发里不动。辛担心她,现在应该正陪在她身边。



「没办法啊,是女王陛下选择要他的。」



「可是……」



西汀用左右异色的双眸,仰望正好位于头顶上方的窗户。



「如果死神弟弟是个更不像话的家伙,我是会考虑一下。不过像他那样的话,还可以啦。」



不过只是勉勉强强尚可接受,绝不表示西汀接受他了就是。



「……就算到了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会结束,就跟以往一样。既然如此……当然会希望她把握机会,跟想要的人在一起啊。」







「——虽然天寒地冻,不过……还真繁荣呀!无法想象这会是战时的都城。」



联合王国王都阿库斯·史泰利亚是个历史与联合王国同样悠久的古都。



重复着繁荣发展与战乱频仍而复杂交错的街道,掺杂着少说长达几百年岁月,样式五花八门的建筑物,形成了独特的景观。墙面倾向以明亮色彩粉刷得鲜艳夺目,也许是来自于一年当中有半年深陷风雪的北国风土民情。



这天阻电扰乱型的薄云依然遮住了阳光,带来细雪纷飞的气候,不过在大街上还是有大量行人往来,也有热闹的商店与摊贩群集的市场。



蕾娜在共和国军服外披起了联邦的黑色大衣,瞠目环顾这种生气勃勃的群众喧嚣。同样穿着大衣的阿涅塔、葛蕾蒂与芙蕾德利嘉,还有担任随扈跟来的莱登也都好奇地东张西望。



今早用完早餐后,瘦成了皮包骨的技术院长官对他们说:「若有时间的话,不妨参观一下我们的王都,各位女士应该会想买买东西吧。」这话一半是好意,一半恐怕是基于外交的一环,目的是向十多年以来首度来访的外国校官级军人不落痕迹地夸示母国的从容与繁荣——以及足以维持这一切的强盛军力。



西汀与夏娜回绝了,辛则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被维克叫去,留在王宫里。西汀她们后来受到几名近卫兵的邀请,参观军事博物馆去了。



「不愧是……北方大国罗亚·葛雷基亚的千年王都呢……」



「我正想出来透透气,所以很感谢长官的贴心提议。总觉得他们那项技术,要当成一般的技术看待,心里还是会有点抵抗感。」



「虽然知觉同步方面双方都有收获,算是件好事……唉,即使听他们说都是志愿的,也会做好安全措施,但看到那么多人体实验的纪录,还是有点……不,是相当那个……」



葛蕾蒂与阿涅塔交换一个含糊的苦笑,谈论的是「西琳」与她们的相关技术。听到那件事让葛蕾蒂大感头痛,觉得实在不太可能拿到联邦运用。



构成壮丽街景的建物当中,有几栋是兵营、武器库跟王都防卫师团本部等军事设施,来往的行人也大多身穿联合王国紫黑军服。跟联邦一样,军人在这个国家似乎会受到某种程度的尊敬,阳金种的年轻女性军人跟青紫眼色的宵堇种壮年男性打了声招呼后擦身而过。



阿涅塔环顾四周说:



「我记得紫系种是臣民,属地的外族则是隶民对吧?不过说是隶民,大家好像都是正常过生活耶。」



纯正的紫系种血统——臣民的子女虽与隶民子女属于不同种族,却理所当然地在一起玩球。色彩各异的两人在咖啡厅坐同一桌喝咖啡聊天,在市场一隅可以看到摆摊的天青种老奶奶跟一位淡藤种女士,为了一大瓶蜂蜜的价格争吵不休,最后好像总算在价钱上取得共识,热情地握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笑眯眯地告别,还能听到双方说着「我下次再来」、「请多光顾」这种心满意足的对话。



整体来说隶民主要属于劳动者阶级,臣民则多属于中产阶级,服装或随身物品的品质或格调也就有所差异,不过隶民看样子并未被当成奴隶或不可接触者——例如八六这样的劣等种。



随行担任向导与口译的王宫卫兵笑了笑……联合王国的官方语言跟联邦或共和国只有方言程度的差异,不过原本属于不同文化圈,出身于被征服地区的隶民当中,也有些人讲着完全不同的语言。



「这是因为臣民是从军之人,隶民则是负责生产之人。说穿了差别就在于尽的是征兵义务,还是纳税义务。不过近来由于战争局势的关系,王室成员正在奖励隶民的志愿从军。」



「例如那边那个人就是。」他指着一名卫兵说道。一位二十来岁的绯钢种青年配戴着簇新的少尉阶级章,内敛但骄傲地面露微笑。也就是说,这个国家似乎也开放人民接受高等教育,至少家境不错的人有这种机会。



看来就如同维克所说,联合王国虽为君主专制国,但并未施行暴政。也没有超乎必要的阶级差别,造成国民之间反目成仇,埋下叛乱或内乱的火种。



不像共和国把铁幕的建设工作、资金的提供与兵役等义务全都塞给八六,最后还替他们盖上劣等种的烙印。



「……米利杰?你怎么了吗?」



「没什么。」



蕾娜摇摇头含混带过,然后微微偏了偏头。



「话说回来……维克找辛不知道有什么事呢?」



难怪他会特别提醒要穿上大衣过来,通往地下的这座阶梯实在冷得刺骨。



「这里就是从王国最北边的雪祸连峰一路绵延至王国地下,修建于冰窟深处的陵庙。此处的冰层永不融化,所以即使在夏天一样寒冷……一旦哪个佣人的小孩误闯这里,那可会是一大骚动呢。」



本身就有如苍白薄冰的寒冰石阶梯,描绘着和缓的螺旋曲线向地下深处伸展。一路可见月光螺的镶嵌装饰反弹着光芒,散发水润的七色彩光。



联邦军制式的战壕大衣〈Trench Coat〉是为了因应位于大陆北方的联邦寒风刺骨的雪地堑壕战而设计的,具有高度防水与防寒性能。然而这种每次呼吸都会刺痛肺腑的寒气,仍让辛不禁皱眉。



在前头带路的维克,呼气也同样泛白。



「……在过去的太古时代,贵种就等同于王侯,君王被当成肉身神,是身怀异能的存在。焰红种的精神感应、夜黑种的武力、白银种的威严。这些异能大多跟血统一起随着岁月淡化消逝,不过在自古以来的王室或贵族依旧保有权力与血统的地区,还残留着部分的异能。齐亚德帝国如此,我们联合王国亦然。其中紫瑛种的异能是智慧过人,说成白话,大概就是容易诞生出特异天才的血统吧。」



回荡的跫音只有一道,辛不会发出脚步声,而这里除了他以外,就只有维克一个人。



身为指挥官的他有事应该只会找蕾娜,但辛却一个人被叫来这里。只叫了一般来说连一枚棋子的认知都得不到,不过是一介处理终端的辛。



不明白他有何意图。



再加上辛见过「西琳」之后心中就怀有强烈的厌恶感,使得询问的声调变得非常冷淡。真要说起来,辛本来就不觉得有必要对权势或威望之类的事物付出敬意。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嗯?你不也是焰红种的异能者吗?包括你那身为迈卡血亲的母亲在内,我听说你跟其他八六一样,在迫害下失去了家人……我以为你多少会有点兴趣,是我误会了吗?」



「我没兴趣。」



「哦?」



维克转过头来,带着某种纳闷的神情抬头看着辛,但最后还是转回前方,耸了耸肩。



「也罢,即使你不感兴趣,很不巧,我要谈的事情需要这段开场白。你可能会嫌无聊,但就稍微听我讲讲吧。」



维克走下漫长阶梯的最后一个台阶。喀——……军靴的跫音与回音,消融于冰冷的石造空间之中。



走过年代久远的通道后,显得相当突兀的最新式金属门对维克身上的某种东西做过认证,自动开启。跟阶梯完全不能相比的冰冻空气无声地流出,但维克毫不介意,走入门内。



「——我们王室身为紫瑛种最后的异能血统,决心执守同样逐渐失落的,遍及一切领域的睿智。」



光线照进无明的黑暗。



透明光芒照亮了那个空间,使它散发出灿烂的光彩。



那是个放眼望去一片透明湛蓝,仅以寒冰构成的巨大圆顶厅堂。



由于冰层实在太厚,完全看不到后方该有的岩壁。只有无限透明,深不见底的幽邃碧蓝。



宛如异教礼拜堂的圆顶天花板上垂落着无数冰柱,从厅堂往深处的另一条冰封走道延伸而去。就连这种地方都施加了精致到令人傻眼的孔雀羽毛花纹,几个重点部位镶嵌着孔雀石或紫水晶,在冰墙表面熠熠生辉。



然而辛的双眼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那些自然与人工造型的斗巧争奇。



沿着圆顶建筑的冰墙,以及深处走道的两侧,如同水晶簇般一字排开的物体,是数也数不清的冰封——



灵柩。



灵柩形如鸟蛋,附有白银与玻璃的精密雕饰。每具棺材当中,都封入了一名身穿紫黑军服或礼服的人影,大多是成年人的体格,但其中也有一些孩童或婴儿。还能零散看到几具灵柩当中仅有疑似部分遗体的布包,甚而只有遗物。内部填满了高透明度的冰块,使得以雷射雕刻描绘出独角兽徽章的玻璃表面结了一层薄霜。



在这一切的中心,维克回过头来,让雪白的长袍衣摆微微翻飞。



「作为其象征,我们保存了遗骸。伊迪那洛克的全体直系血亲,都被保存在这冰封陵庙当中,不过始祖那几人好像已经成了干尸就是……回到正题。」



维克伸出一手,指出正好位于他背后的灵柩。隔壁还是一具空柩。他指出一位女性在那当中柔和地阖眼,仿佛浮于水面般张开双臂的灵柩。



「这位是玛丽安娜·伊迪那洛克——我的母亲。」



密封于冰柩中的女性遗体,相貌与站在她面前的维克十分神似。



若不是有年龄与性别带来的差异,甚至可以说长得一模一样。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后半到三十,身穿联合王国王族在正式场合穿着的紫色华丽礼服,额上配戴着镶有精美切割宝石的银制头冠。



看到这里,辛觉得有点奇怪。



玛丽安娜王妃的遗骸,配戴着华丽耀眼的银制头冠。



在这里的所有死者当中,只有她戴着头冠。就连不懂珠宝配饰的辛,都觉得那个位置不太对劲。再怎么说,应该也不会把头冠戴在眼睛的正上方。



而在那璀璨银光之下,有一条红线笔直横越白皙的额头。



不同于生者,死者的伤口不会愈合——切开的伤疤永远不会消失。



维克冷冷地嗤笑了。



「你发现了啊……没错,母后的遗体没有脑子,被我在十三年前摘除了。」



这番话辛不可能听不懂。



那是在「军团」开发问世的两年前,而且……



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模型……是吧。」



「没错,就是全人类灾祸『军团』的原型,作为一切开端的人工智慧。材料来自——我的母后。」



正确来说,是她的脑部。



难怪。辛抱着一丝苦涩心情做如此想。



难怪「军团」会天马行空地想到吸收死者的脑组织,作为中央处理系统的替代品。而且还一如它们所料地正确发挥功效。



假如归根结柢,它们本来就是以人类脑部为原型,是在尝试重现人类脑部的话……



但是。



「……为什么?」



简短的问句,其实含有种种的疑问。



你怎么会想到去开发那种东西?



不惜损毁母亲的遗体,侵犯生死的界线。



虽说已是遗体,但不惜拿母亲——当成实验对象。



维克恬淡地耸了耸肩。



「因为我很想见到她。」



与据说跟辛同年的年龄,以及俊秀的外貌恰恰相反,他的声调与口吻就像个小孩子。



「母后生下我之后,很快就辞世了……死因是难产,出血量过多。生产本来就会伴随这种危险性,而且父王做过调查,已经确定没有任何犯罪的可能性。只是……」



讲到这里,维克仰视了背后灵柩中的母亲。



仰视那说不定从未抚摸过他的白皙玉手。



「我连母后的声音都没听过。」



脱口而出的低喃,饥渴地追求着某种从未得到过的事物——因而听起来格外落寞。



「纵然是伊迪那洛克的异能者,也不可能记得刚出生没多久的事。父王、扎法尔哥哥与奶妈们都会将他们记得的母后的事情尽量讲给我听,但我内心的空白无法用这种方式填满。」



「…………」



「——不过,既然如此……」



这时他的薄唇,忽然间咧起嘴角,露出凄绝而凶恶的笑脸。



维克沉浸在追忆之中,帝王紫双眸炯炯有光地笑着。宛如魔物,宛如恶鬼。



不知为何,辛很明白十三年前那个从如今模样已经无法想象的年幼维克,必定也露出了相同的笑脸。



那种凶恶到天真无邪的笑脸。



「我心想,不知道的事物、失去的事物,让它复苏就是了……因为母后的遗体——脑部连同她的记忆与人格,都被保存在这里……!」



妄执。



在他身上不具备该有的限制。切开一个人的遗体,将其记忆与人格密封在机械容器里,扭曲生死的道理……在他那帝王紫瞳当中,没有半点对于触犯此种禁忌所感到的罪恶感或恐惧。



也没有善恶的区别。



只将自己的欲望视为无上准则。



那种——冷血。



辛有种从来不曾感觉到的,近似寒意的反胃与战栗。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知道必定是一副严峻的表情。



眼前的存在不是人。



是不把人伦或道理放在眼里,只为了一己私欲而行动的——纯洁无垢的天生怪物。



辛压抑着情绪问了:



「……然后呢?」



维克毫无留恋地耸了耸肩。



「嗯,失败了。」



生者与死者之间无法有交集。



纵然天资聪颖如维克,也无法颠覆这项真理。



「母后的脑部白白丧失,我因为毁损王妃的遗骸而失去了王位继承权。虽然我本来就不想继承王位所以并不在乎,不过……关于母后,我那时还没有死心。」



他以为是自己年纪太小,所以才会失败。



以为是知识不足,理论有破绽——弄错了某个部分才会失败。



那时候的维克,对世界还抱持着这种观点。



以为只要正确地实行正确的做法,就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以为世界应该是如此精致而准确地运作的,天真无邪地如此相信。



以为事情一定会顺利进展。



「于是我将所有资料上传到公用网路。」



当时他万万没想到,那样做可能会撼动各国的军事平衡。



虽说只是么子,但维克毕竟是当时一大强国的王子。无论名字还是仅仅五岁的年龄都广为人知。文章连个像样的论文体裁都没有,再加上死者复生这种天马行空的目的,那时几乎所有研究者都以为是年幼王子殿下的恶作剧,看也没看一眼。



「所以——你就因此认识了瑟琳·比尔肯鲍姆少校……」



「没错,有几个国家的好事者找我谈这件事,她就是其中一人。」



有些人不为作者的年龄与稚幼文章所惑,发现到这种全新人工智慧模型的有用之处,其中一人就是当年在帝立军事研究所参与自律兵器研究的瑟琳。



「我当时就知道瑟琳在研究什么,也知道她是基于何种想法在研究自律兵器——『军团』。但是……」



直到那种东西对自己刀枪相向,对帝国以外的所有国家露出獠牙。



他才终于明白,那是他为了实现心愿而采取的行动所造成的后果——



「但听说帝国向各国宣战时,瑟琳已经过世了……虽说只是间接,不过正是我夺走了你的祖国与家人。你恨我吗?」



维克轻轻张开双臂。从衣服的晃动方式可以看出他没佩枪,连个护卫也没带,毫无防备。



这大概算是他的一点诚意吧。因为维克找辛出来时,并没有叫他不准带枪。



辛在第八十六区总是随身佩枪,到现在仍然留有这个习惯。他一面将意识放在那份熟悉的重量上,一面答道:



「——不。」



辛从来没有把共和国当成祖国。



家人以及他们还在时的情景,几乎都已经不记得了。



如果说是维克夺走的,或许正是如此吧。



即使如此,那一切对辛而言……早已连失去的事物都称不上。



那些事物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因此辛没有理由怨恨他。



也没有能憎恨他的深厚感情。



「我不认为有被夺走了什么……就算有,也跟你没关系。」



「……听你这副完全不在乎的口气,好像你本来就不需要那些事物似的。你明明曾经拥有过,原本跟我并不一样。」



维克苦笑着摇了摇头。紫瞳刹那间闪过一丝艳羡与嫉妒,但眨眼间就压抑了下去。



「好了,我这番对你而言似乎无关紧要的忏悔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才是重点,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无头死神。」



这时维克露出的表情,该如何形容才好呢?



既像恳求,又像恐惧。期望得到断罪,又祈求一线希望。同等地企盼着肯定的答案与否定的话语,同时却又深感畏惧,尽管如此仍然非问不可——就是这种神情。



「母后……是否还留在这里——……?」



在祈求生母死后安宁的同时——却仍然渴望能见到生母。



辛产生一种奇妙的空虚感。找我出来,原来就为了这个啊。他的异能可以听见死后遗留的亡灵悲叹,只要有这份能力,就能知道母亲是否还留在这里。尸体遭到切开的母亲,是否还能获得死后的安宁?或者是如果再试一次,是否能让母亲重回人世?只要一听……就能得到答案。



辛漠然地想,有必要这么执着吗?辛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也不会因为想不起来而感到惋惜。



然而维克却对连声音都没听过,也没接触过的母亲……



有着如此深沉的执着。



目睹这一切的辛,摇了摇头。



表示否定。



「没有。」



哥哥、凯耶还有众多八六的战死者之所以留在战场上,是因为他们的脑组织被「军团」吸收作为中央处理系统。是因为他们死后本来能够安息,却受到囚禁而被迫滞留。



并不是有所遗憾或执着,更不是出于什么情爱。



用感情无法颠覆真理。



这个世界对死者、生者或是任何人,都没有温柔到——能凭着那些感情就留在人世。



一心想着诛灭与芙蕾德利嘉为敌之人的齐利亚,在电磁加速炮型遭到击毁时一起消逝了。



哥哥也是——一直等辛等到最后的哥哥,在失去重战车型〈Dinosauria〉这个凭依体之后也不见了。



已经不在了。



找不到了。



「令堂的遗体就只是遗体,听不见声音……令堂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么,蕾尔赫呢?」



第二个问题来得唐突,让辛眉头一皱——蕾尔赫?



「『西琳』们呢?你不是听见了她的『声音』吗?蕾尔赫——她们还在那具躯壳里吧?她们在那里面——是否期望着能回到该有的死亡?」



「…………是啊。」



对他而言,她们应该只是无人机的零件,为什么连她们的事也要关心?辛感到无法理解的同时,点了点头。因为他能听见她的声音。



尽管既非尖叫亦非痛苦呻吟,只是平静的叹息罢了,然而其实未曾谋面的少女之声……那些众多陌生士兵的声音……



「都说想回去……一直在哭泣。」



维克淡淡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像是自嘲的笑容。



「……这样啊。」



辛看他一眼,开口了。虽然辛对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一样,既不能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



「我也可以问个问题吗?」



维克眨了眨眼,显得颇为意外。



「……可以,只要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你连令堂的声音都没听过,为何会这么想见到她?」



辛已经知道维克不会忌讳于解剖遗体。



但是,那毕竟是一个人的遗体,有着一名成年女性的重量。更何况头盖骨很硬,不太可能由年仅五岁的维克自己搬走并解剖——而维克为何宁可处理这么多麻烦问题,也想见到母亲?



想见到连声音都没听过——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有着母亲头衔的陌生人?



维克一时之间愣了愣。



「这……不是当然的吗?先不论使用的手段,孩子都是仰慕父母亲的。越是见不到,思慕就越深……我倒想问你。」



讲到这里,维克眯起了一眼。



「你不会想见到他们吗?」



「死人是见不到的。」



这是辛的……身怀异能而能听见亡灵之声的他所知道的,不争的世界真理。



是听得见声音,但那是死前瞬间的临死惨叫。不能对话,也不能沟通……不管双方有多希望可以如此。



死者与生者之间,绝对无法产生交集。



「原来如此,所以你想都不愿想起就是了吧。」



辛尖锐地眯起一眼。又是这种话。



——你不是想不起来。



——而是不愿想起吧。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对于过世令堂的家世不感兴趣,遭人剥夺却毫无恨意。最重要的是,你脸上写着『不希望别人来碰,自己也不想碰』。就好像那里留下了不想碰、不想看,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伤痕。」



「…………」



说什么伤痕……



维克好像看透一切似的笑了。带着冷酷无情地拒绝他人,甚至反而显得慈悲为怀的冷漠。



「只要你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一个外人是没道理插嘴……不过父母亲传给孩子的事物,讲得极端点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生的例子。如果你觉得连这个都忘掉也没关系——的确,你的双亲与你是再也无缘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