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2 / 2)
只要这样回答,他们就只是贪婪的海盗,而不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总之诺德斯通阁下现在有生命危险。要是他被带到大陆上异端法庭,想救他就非常困难了。所以,我想请夏珑小姐先带瓦登先生到拉波涅尔,在我们赶到之前争取时间。」
瓦瞪再度惊讶地瞪大眼睛,夏珑则是已经料到的样子。
「在风这么强的夜里渡海也太冒险了吧……」
最后的叹息,是因为别无他法。
她盯着脚边想了一会儿后对我说:
「那情况危急的时候怎么办?我可以救他吗?」
会这样问,表示她和狄安娜有相同见解。
「……总比见死不救好。」
「有老鼠帮忙的话,说不定还是能往西方大海冒险。」
瓦登不太清楚这是什么道理,听缪里解释以后抱起了头。
『可恶,原来是这样……我们去救他,真的只会让他更可疑。』
瓦登和诺德斯通为了掩护走私,或许再加上一点巧合,编出了幽灵船等怪诞的传说。即使会惹来谣言,但做点超乎常理的事也会被视作理所当然。就算有人来调查那些怪异谣言,当然也找不到他崇拜恶魔的证据。
长久以来他都是这样瞒天过海,如今却要翻船了。
『只要撑到你们来就能解决了吧?你不是黎明枢机吗?』
瓦登小小的黑眼睛盯着我看。
「虽然我本身只是想成为圣职人员的弱小人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把我当成了呼风唤雨的人物。」
现在不利用这种错觉,更待何时。
「黑暗的海面容易让人搞不清楚方向,掉下去别怪我啊。」
『被鹫爪抓住的时候,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啦。』
瓦登泄恨似的这么说,在缪里掌上压低脑袋,维持姿势抬望夏珑。
『不过,还是拜托你了。要是没能保护他,我们又要回去当小偷了。』
原以为那是为了对猫报恩,但瓦登却说:
『我是怕你们拿诺德斯通当人质,才说是为了对猫报恩,其实我们单纯都是帮老爷子做事的。这不是当然的吗?』
小小的黑眼睛伤悲地歪斜。
『我们也很希望猫能带他走啊。』
缪里用双手包住瓦登,遮住了他的脸庞。
「你就祈祷风不要把我们都吹进海里吧。」
也不知夏珑是不是开玩笑,但她显然是为了瓦登他们才这么说。
「总之我先跟他们告辞,等我一下。」
夏珑往村长家走后,缪里手中传来呜咽似的声响。
『要是我们的船没事就好了……』
瓦登望着其背影低声啜泣。从村里往海边看,在船身撞碎的白色浪花烘托出模糊的船影。
「回凯尔贝以后抢一艘呢?老鼠做得到吧?」
缪里对掌中的瓦登提了个可怕的议。
几乎被那双小手盖住全身的瓦登,用双手擦擦眼睛说:
『问做不做得到的话,是做得到。可是这牵涉到很多事,会变得很麻烦。』
倘若有人乘着从凯尔贝偷来的船去救诺德斯通,会令人怀疑主使者与凯尔贝有关,这样想大事化小就更难了。
「无论如何,只要夏珑小姐和你到王国去以后,肯定能替我们争取一点时间。主教应该会去搜查诺德斯通阁下的房子,可以去妨碍他们之类的。」
『好、好的。』
「最需要避免的就是让他们把人送到大陆去,可以妨碍他们出航吗?」
『这个……是可以。不过这样的话,不如就乾脆抢船……可是这样也不行,会遇到一样的问题。』
想让诺德斯通能够继续留在领地,凭自身意愿航向西海,就得趁我们还能挽救前确保他的人身安全。
『啊啊,可恶!到头来我们一样是配角!在关键时刻一点用也没有!』
瓦登在缪里手上大叫。
还用他短短的小手遮住眼睛。
缪里想替他遮挡寒风似的又合起双手,但夏珑阻止了她。夏珑揪住瓦登的后颈,抓到面前来对他说:
「不是只有你,还有我。明天黎明枢机也会来,在那之前要尽可能拖延时间。现在只能这么做了吧?」
听了夏珑的话,被抓着后颈吊在半空的瓦登用短短的手擦擦眼睛,用力挣扎起来。
『没错!我可是海盗头子多多.瓦登大爷呢!』
「哼,那就出发吧。要是那里灯塔的光变成用那个老爷子烧出来的就不好笑了。」
「臭鸡!」
夏珑耸肩弹开缪里的抗议。
瓦登跳出夏珑的手,要向同伴传达接下来的行动。
这时,一团黑影切入我们之间。
「伊蕾妮雅姊姊?」
缪里这么惊讶,是因为伊蕾妮雅跪下俯视瓦登。
「你们……」
现出羊角的伊蕾妮雅注视着脸上毛发被泪水弄乱的瓦登说:
「在风这么强的夜里真的也控得了船吗?」
她柔软蓬松的黑发在冰冷海风吹抚下,宛如夜里的热流。
瓦登抬头回答:
『我们……可是以西海尽头为目标的海盗呢!』
民众目击幽灵船的日子,不是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就是天气恶劣的黑夜。
「那夏珑小姐就按照计画先过去,我们坐船追吧。」
「咦,哪来的船?到城里偷吗?」
这提议连顽皮的缪里都退却,而且缺点都已经谈过了。
正感不解时,伊蕾妮雅说道:
「要船的话,那里不就有一艘吗?」
冲上沙洲而搁浅的船。
「拖船都还没到凯尔贝吧?」
即使夏珑这么说,伊蕾妮雅手仍指着那艘船。
然后对接不了话的我们淘气地眨动一只眼睛。
──搁浅船会由劳兹本负责处理,今晚不必看守。
夏珑以此为由,将强风天里看船而瑟瑟发抖的倒楣村人全赶回家。
和她一起来的劳兹本官员都喝了酒而先一步睡着了。
不会有人看见。
会在凯勒科带起新奇谭的,顶多只有出外小便的惺忪孩童吧。
「哇……」
站在甲板上的缪里发出出乎预料,带有敬畏的赞叹。
『有种变成马的感觉呢。』
化成巨大黑羊,羊角上绑了许多缆绳的伊蕾妮雅这么说。在风起云涌,深广浅滩上海水噪动的夜里,那形影宛如有了实体的黑暗。
『不会一拉就散了吧?』
对伊蕾妮雅这问题,以人形立于船头的瓦登只是以紧绷的脸回答。他自己也不确定吧。总之这群老鼠海盗为了将搁浅船拖出沙洲,抱着粗重的缆绳在船与羊角之间来来回回。
「不行的话,就只能去凯尔贝偷一艘了吧。」
这么说的瓦登笑得很僵,缪里的尾巴也因为紧张与期待而膨起。
「看你的啦……伟大的巨羊。」
绑好最后一条缆绳后,瓦登对伊蕾妮雅喊道。
『好的,包在我身上。』
伊蕾妮雅往后看一眼,摆出羊低头冲撞的姿势。
『我的名字是伊蕾妮雅.吉赛儿,波伦商行的黑羊。』
黑暗一挪动,紧绷的缆绳便开始绞紧船上各处,整艘船到处都是恐怖的嘎吱声。伊蕾妮雅的脚逐渐没入沙洲,激出浪花又往下沉。
比缪里腰还粗的缆绳发出磨牙般的声响抵抗拉力。
当伊蕾妮雅的角忽而一沈,船大幅晃动,再绊住似的急停。
「哇……动了耶。」
瓦登从船头往海面看,大口吸气后说:
「拜托,把我们的城堡拖出去!」
『那当然。』
伊蕾妮雅抬起没入沙中的脚,再向前进。
船随之大幅一摇,甲板上有不少人向后跌倒。
他们还没站起来,伊蕾妮雅的脚又抽出沙洲,往海面踏下。
如此反覆几次,船的移动忽然变得滑顺,前进与急停的界线变得模糊。
到了谁也不会跌倒后,船已显然随着浪潮而晃动。
「喔喔!出海了,我们到海上了!」
伊蕾妮雅像是拉出兴致,抑或是为安全起见要拉到更深处,即使瓦登如此大喊也哗啦啦地踏着轻快脚步往大海前进。
到了怀疑她会不会就此拉到王国的地步,她才停下来转身说:
『这样差不多了吧?』
许多老鼠顺着缆绳爬到伊蕾妮雅身上,以解开缆绳。
瓦登在船头不断朝伊蕾妮雅大声道谢。
船顺着拉力绕行伊蕾妮雅般前进。等船过去,她再打闹似的低下头,顶着船尾推进海里。
接下来她还要返回凯勒科善后,向村长与领主说明夏珑等人与走私船消失的经过。
瓦登几个如鱼得水地在船上跑来跑去,高扬的帆转眼涨满了风,将船带往汹涌的大海。
回望伊蕾妮雅,那巨大的身影已经变成小小的了。
她闭眼而笑时,感觉就像完全融入黑暗里。
「啊哈哈!大冒险开始了!」
「不管什么冒险都没有这么荒唐的啦。」
谁也不会相信这艘在沙洲搁浅的船,是被大得像船的巨羊拖出来的吧。而且甲板上除了瓦登这样变成人形的虽然不少,以老鼠形态工作的也很多,简直像童话故事一样。
乱动搞不好会踩到他们,我只好坐在船边看他们忙碌。
「好想给那个爷爷看一看喔。」
坐在我身旁的缪里突然这么说。
「大家都为了救那个爷爷那么卖力。」
说不出话,是因为缪里的笑容实在太耀眼。
「嗯,就是啊。说得没错。」
从诺德斯通独留领地,到在西海尽头看见出路的过程中,应该有过很多苦恼吧。所以才会受到诱惑而走错了路。
但是,最后他悬崖勒马了。
他逃出遭到毁灭的葛雷西亚领地,与卧病的妻子和炼金术师三人携手使领地壮大起来。之后妻子病逝,炼金术师也消失无踪,只留下希望。他应该还有希望。
「大哥哥。」
银发随风飘扬的缪里看着我说:
「要救爷爷喔。」
散乱的浏海底下那双红眼睛正坚定地注视着我。
「我当然要救他,还要让谁都不受伤。」
史蒂芬应该也会为诺德斯通担心,但他现在是领主身分,为了家族百姓着想只能采取最安全的措施。
「基本上我是赞成啦。」
缪里说道:
「不过要是发现了那只猫,我一定要逆向摸她的毛,问她为何不替留下来的人多想一想。」
说得也是。
「又多一个寻找新大陆的理由了呢。」
几乎就在缪里嗤嗤笑的同时,瓦登来喊我们了。
瓦登事先警告我们,登陆时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艘船不能靠港,所以要找一个离城镇够远的合适海岸,以几乎搁浅的方式停船再划小船上岸。假如被海流卷到岩礁地带,浪一拍就要碎了。
再加上天气如缪里所料愈趋恶劣,在黑暗中也能看见白色的浪花。
他还给我们几个用牛膀胱做的浮袋,说只要抓好它们,落海了也能靠风吹上岸,而我当然是安心不起来。尽管在北海糊里糊涂落海过一次,这次我们是主动半夜出海,感觉更恐怖。
当先行前往拉波涅尔的夏珑他们消失在夜空里,我们这也在海中放下了登陆小船。上了小船后,从甲板上看似忍受得了的波浪也变成恐怕要盖过脑袋的大浪。
我们将桨交给瓦登的能干部下,自己只能从头披上抹了油的牛皮大衣,紧抓牛的膀胱祈祷不要出事。
缪里大概也很怕吧,一直在笑。当船滑上浅浅的沙地成功登陆时,她双腿明显抖得很厉害。
『我们走。』
五只老鼠跳下船,其中一只用人话这么说。缪里上岸之际用力甩乾湿答答的尾巴,像个夜间突袭的骑士默默指示城镇的方向。
虽然拉波涅尔没有像样的城墙,但为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让老鼠们先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再翻过栅栏进城。城中央的嘈杂逐渐随风而来,原来在船上见到的光明,是教会前的大篝火。
「臭鸡呢?她会不会已经找到爷爷了?」
『我叫同伴到广场去了,那边应该有人一直在注意这里的动静。』
在老鼠的带领下,我们在庭院有猪睡觉的民宅前等候。
屋里似乎没人在,大概是与广场的骚动有关。
「该不会是火刑……已经开始了吧?」
「如果我的鼻子没坏掉,这里还没有烤肉的味道。」
这么说来,主教说不定是将诺德斯通关在教堂某处,正在对民众解释其执法的正当性。在这种状况下只能等待回报,让人焦急得胃都快扭断了。
「不要急啦,别看臭鸡那样,她眼睛很尖的。」
远比我更不善等待的缪里拼命地保持笑容。
我多用点力摸摸她被海水打湿的头,深深点头。
不久,在院子角落疑惑地盯着我们看的猪忽然转向巷子里,三只小老鼠跑了过来。
「怎么样?」
『夏珑小姐看来是往西边飞了。』
另一只老鼠听了小老鼠的耳语后对我说。
「往西?出城了的意思?」
小老鼠怕我生气了似的缩起身。
『它们还说,有另一个武装过的人类跟在夏珑小姐后面。』
「是亚兹先生吧。竟然需要武装。」
老鼠继续替我翻译小老鼠的话。
『他们看城里的人举着火把往西走就追过去了。』
缪里看着我,想的是一样的事吧。
「所以他还在家吗?」
人们是要搜集他为异端的证据,还是要放火猎巫呢。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久。』
城镇离那屋子有段距离,诺德斯通应该还没被抓。既然是一群人手拿火把行军,时间还来得及吧,应该设法抢先跟诺德斯通谈谈才对。
「缪里,我们也过去。」
缪里临时停下点头动作,对老鼠问:
「要骑在我背上吗?」
老鼠们毛都竖了起来,默默点了头。
缪里再度化为狼形,跑得比前往凯勒科那时快上许多。
如箭矢般穿过深夜的麦田。
最后老鼠们是窝在我怀里,缪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虽觉得她事后会跟我赌气,现在也只好装作没注意到。
我死命抓住全力疾奔的缪里的背,在远处路上见到人群的火光。带头的像是举着染上教会徽记的旗子,显然目的不是为了缉私这种重整城镇秩序的事,而是将揪出异端摆在第一位。
他们的目的地,无疑就是辟出他们眼前这片麦田,使拉波涅尔蓬勃发展之人的住处。低声说出的异端二字,深埋在缪里后颈毛丛间,化为热气。
即使跑进森林,缪里的速度也丝毫不减。害怕被树枝砍头的我只能拼命压低脑袋紧抓着她。
当速度终于减缓,我看见屋前系了一匹还在喘息的马,应该是亚兹骑来的。屋里有些灯光,马因缪里的出现而嘶鸣,穿上皮胸甲的亚兹拿着剑出来看情况。
「寇尔先生。」
亚兹在劳兹本见过缪里的狼形,并不惊讶。
「夏珑小姐呢?」
『我在这,你们还真快。』
大鹫从屋顶上跳下来,停在亚兹肩上。
亚兹说:
「状况是主教藉走私宣告诺德斯通阁下为异端,史蒂芬阁下也几乎要承认了。现在主教带了一批城里的人要来这里搜证,您在路上有看见吗?」
「有,他们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森林边上。诺德斯通阁下呢?」
「我有请他暂时躲起来避避风头,可是他执意要留在这里……」
即使他嘴上说在这片土地什么也没留下,到头来这里对他仍然意义深重。藉缪里和瓦登等人的力量,我们是能救他一命,但他也将因此被迫离去,并不是最正确的选择。
于是我下定决心说道:
「我去跟他谈谈。」
使眼色要缪里待在门外后,我走向屋子。
如此风声呼啸又阴暗无光的黑夜,通常会使这种林中小屋格外阴森,但在我看来却像是一只负伤的熊在冷风中瑟缩。
诺德斯通并不是异端。或许任谁听说用酸液溶化人骨作肥料都会觉得恐怖,但那些都是他祖先土地先烈的骨头,且溶化而做成灌溉麦田的肥料后,使当年这荒地上许许多多的人得以存命。
谁能拿这点责怪诺德斯通呢。他不该在阴暗的屋里独自消沉,我要像缪里在瓦登的船上讲的那样告诉他,他还有很多同伴。
我深吸口气,向门板伸手。
握住直接以原木制成的粗犷把手时──
「!」
门忽然打开,撞上我额头。
「寇、寇尔先生!」
亚兹难得叫得这么慌,连缪里都跑来了。
痛得蹲下的我,听见头上有声音传来。
「嗯?怎么,黎明枢机啊?」
「唔唔……诺德斯通阁下……」
还在眼花的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称呼他的名字。
「我、我是来……」
形影总算清晰了的诺德斯通,使我把接下来要说的「保护你的」吞了回去。
「怎么,你是来替史蒂芬抓我的吗?」
诺德斯通以屋前的蜡烛点燃手中火把。
火把上缠的布似乎浇满了油,啪叽啪叽地剧烈燃烧起来,我随之倒抽一口气。
并不是因为火势。
而是火光下诺德斯通那身不输火势的勇猛装扮。
「诺、诺德斯通阁下,您这打扮是……」
「哼。那些忘恩负义的蠢蛋要来这抓我是吧?我就让他们想起来这片土地是谁辟出来的。」
他左手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右手是骑士马战时会用的大型剑。
背了盾和斧,甚至穿上胫甲和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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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谁看了,那都是要打仗的样子。相较于错愕的我,身旁狼形的缪里则是张大了眼睛猛摇尾巴。
「所以呢?你是我第一个对手吗?」
亚兹曾请诺德斯通在主教的人马赶到之前快逃却遭到拒绝,让我以为他是万念俱灰。
结果却是完全相反。
诺德斯通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不、不是,我是来保护您的……」
「嗯嗯?」
他怀疑地皱起眉头,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
「你这身材也能挥剑?」
诺德斯通比我矮小,体格偏瘦,又一大把年纪了。
可是背后却像是打了根粗大的铁柱。那就是所谓的铁骨吧。
绝不是钝剑砍得断的,强劲炽热的意念。
「不是靠挥剑,我……」
但我的决心也不遑多让。
我换一口气说道:
「我现在很肯定您不是异端,我想去说服主教。」
诺德斯通表情讶异,剑尖终于指向地面。
「您是拿人骨作肥料没错吧?」
「瓦登说出来了吗?」
我明确地摇头回答:
「不管我的同伴怎么威胁,他都不肯说。那是以前当过刀剑工匠的矿物商人,和我认识的炼金术师替我想出来的。」
诺德斯通眯眼看看我,耸了耸肩。
「跟圣经那句『隐秘的事没有不显露的』一样呢。」
「因为这个缘故,我相信您绝不是异端。」
诺德斯通注视着我。
那透彻的双眼,映照着火把的焰光。
随后受到眼睑的遮盖。
「所以瓦登他们没事了吗?」
「他们……对。他们搭那艘船回到这里了。」
诺德斯通缓缓点头,叹着气睁开双眼。
「那就快把货送给城里的商行吧,有很多人能得救。」
「知道了。但需要救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您。放下武器吧,我会替您去和主教好好谈谈。我或许是个不太可靠的年轻人,但民间却把我──」
还没解释完,诺德斯通用握剑的手在我胸口轻捶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每个人听了就只会胡思乱想,只有你找到了真相。我没看走眼,你不是只知道信神的傻瓜。」
他将我推退一步后轻笑道:
「我不是异端,但我仍是教会的敌人。」
「这只是文字游戏吧?」
诺德斯通笑得更厉害了。
那是种不出声,不可思议的笑法。
「不,就是敌人。教会的敌人。」
「不参加礼拜,不等于不信神。」
「不是那种事。」
诺德斯通轻举起剑扛在肩上。
明明是骁勇战士的穿着,却像在扛农具一样。
「我是教会的敌人,史蒂芬也多少察觉到了吧,所以你最好不要跟我扯上关系。我认真警告你,这是答谢你救回瓦登他们。」
「……」
「但是,我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不知该如何回话时,候在一旁的缪里抖抖她大大的三角耳,脖子往停在亚兹肩上的夏珑伸。
森林另一边传来草木婆娑声般的嘈杂。
来抓人的人已经到森林入口了吧。
「我会大打一场,扮演一个被恶魔附身的可怜老人,这样史蒂芬就能狠下心来把我跟这块领地切割开来了。我终于──」
诺德斯通转向屋子说:
「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了。你说你们是搭瓦登他们的船来的吧?很好,我就照你的意思舍名取实吧。」
诺德斯通并不是自暴自弃才这么说。想必他经常在思考怎么利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却始终踏不出第一步。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向前进。
他气魄万千,没有丝毫悲怆。甚至和瓦登一起神采亦奕地航向西海的神情都恍如眼前。
「对了,有件事可以拜托你们。可以把屋里的古拉托带到港边去吗?然后帮我联络瓦登他们,说今晚我们终于要去追随炼金术师的脚步了。」
还以为诺德斯通是个被炼金术师抛弃的配角,现在见到他这副模样,让我深感羞愧。诺德斯通才不是什么配角,根本就是缪里最爱的冒险故事主角。
因为那种故事的主角,总是愈挫愈勇。
「这只狼是训练过的吗?」
诺德斯通看着缪里问。
「这……」
『咆呜。』
缪里狼感十足地吠一声,并拢前腿坐下。连我都没听过呢。
「我一个人气势不够,有狼就威风多了。可以借我一下吗?」
「呃……我……」
犹豫是因为缪里的眼光辉灿烂,显然是在为能够大闹一场兴奋不已。
这个臭丫头……尽管心里郁闷,拒绝了搞不好真的会被她咬一口。
只能点头了。
「谢谢你。想在麦田修理这些忘恩负义的人,骑狼正合适。」
缪里站起来靠过去,并以奇妙的眼神望着放下了剑,用力摸着她的诺德斯通。
「我调查怎么培育小麦的时候,看过大陆那边的几个民俗故事。据说那边会用狼奔来形容饱满麦穗随风摇曳的样子。所以在那里,人们将狼视为带来丰收的象征。」
停止动作的缪里,尾巴开始像河中水车一样用力摇起来。
要是不拴住她,恐怕会跟着诺德斯通航向西海尽头吧。
「不过要比作麦穗的话,这毛色是太白了点。」
缪里立刻低吼起来,用鼻尖顶一下诺德斯通。
「呵呵呵。人家说聪明的狼听得懂人话,原来是真的啊。哎呀,抱歉抱歉啊。」
粗鲁摸头的动作显得很习惯。
说到应付动物,放养在屋子周围的猪啊羊的也都过得很自在。
「好啦,去给那些忘恩负义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咆呜!』
诺德斯通迈开大步,缪里一眼也没回头看就跟上去。
那对背影彷佛是共同征战了几十年的老友。
亚兹看着我,逡巡一会儿后诚实地说:
「我去帮忙。」
「麻烦了。」
那不仅是协助诺德斯通,还包含了不让缪里玩得太过火的意思。
亚兹追上去后,夏珑拍拍翅膀,跳来我肩上。
『太小看他了呢。』
若生对时代,诺德斯通这号人物一定能在厚重的编年史上留下插图。
「他坚持自己是教会的敌人这点,我还是不能接受……」
『那是他的骨气吧。』
害得史蒂芬心力交瘁的,也是这份骨气。令人不由得同情这位年轻的领主。
但看样子,这结局不会有太多泪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接下来,我们就把那位古拉托先生带到港边,联络瓦登他们吧。」
『瓦登那边我去通知,那个古拉托就交给你了。』
见夏珑说完就要飞走,我赶紧留住。
「能请你跟着我吗?迷路就糟糕了。」
『……』
夏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要是我落单,能否走出森林都很难说。在凯尔贝不知怎么和鸽子说话时,也慌得很可笑。我也只有黎明枢机这么一个别人乱封的称号好听,其他方面差劲得缪里都会傻眼。
『我等着,赶快带人过来。』
夏珑拍拍翅膀,停在屋脊上。
森林另一头的喧嚣突然拉高,也许是诺德斯通对上群众了。
虽有点担心,但缪里也在,事情不会太严重吧。再说不知情的人夜里在森林碰上狼,再勇猛也会吓得腿软。
开门进屋后,点上零星烛光的屋里深处有些声响。
「古拉托先生!您在吗!」
随后,深处有人有气无力地慢慢回答:「请稍等一下。」
既然他们准备离开,可能是在收拾行李吧。从声音听来,古拉托的年纪也很大了,说不定也是葛雷西亚领地的幸存者。
我往里头走,想帮点忙。穿过堆满书的门口,进入陈列矿物标本的房间。那个猫炼金术师都是在这里作研究的吧。
穿过房间,接下来是麦子分类放置,诺德斯通直至今日都在作研究的房间。他的妻子和炼金术师都还在时,他们三人会不会就是在这里为如何种麦绞尽了脑汁呢。上次地上还散落着羽毛笔,有如在诉说当时的情境。
现在已经收拾乾净,清爽了点。直往下个房间走到一半,我的脚忽然停了下来。房间好像变得太空了。
「?」
看看周围,也没看出多大改变。
觉得奇怪时,我总算注意到异处。
「蒸馏器不见了?」
这里是着名小麦产地,当时我猜想是用来研究酒饮用的。那是个出奇精致的球体,上面又布满奇怪的纹路,像是炼金术师会用的东西。
原本被书籍和羊皮纸叠团团包围,显得很窘迫的样子,如今不知上哪去了。
「……」
主教那边的人会来这屋子搜证,也许是不想多受刁难而藏起来了。然而心里确有种奇妙的躁动,使我面对蒸馏器原来的位置动也不动。
──你还在等什么?
彷佛又要听见里头房间传来这声音。
「蒸馏器……」
起初以为是用来制酒,后来又猜想会不会是用来提炼黄铁矿的酸。不过狄安娜说那不适合用来取酸。
而且露出脸来的浑圆球体表面,刻有奇异的纹路。
那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好像有哪里不对。
「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拼命翻找记忆,愈是急着想起来,刻在泛红铜器表面上的纹路愈是像写在海面上的字一样晃动。
这时,房间里传来拖动大型物体的声响。
「咿咿、哈呼……请再稍等一会儿……」
碰一声放下大行李的,是个比个子不高的诺德斯通还要矮小的老人。东西放好以后,他又折回里头房间。
「我来帮忙!」
我这么喊着想赶过去,人却被钩子扯住了似的无法前进。
「啊啊,真是……!」
这样岂不是跟眼睛离不开串烤摊的缪里一样吗?我努力把脚拔离地板,去协助古拉托。
这时一阵强风拍响玻璃窗,彷佛想叫住我。会是错觉吗?
残缺的月从随风飘移的厚重云缝间露出脸来。青白的月光哗地一声探入窗口,照亮整个房间,习惯黑暗的眼都快睁不开了。
蒸馏器原来的位置,真的空得很不自然。那奇异的球体的确曾摆在这里,而诺德斯通特地把它收起来了。洒满月光的房间阴影比白天更浓,地上明显有拖动书堆等重物的痕迹。
「只是蒸馏器的话,城里应该多得是……」
果真是那些怪异纹路的关系吗?
刻的会是亵渎神的祷文吗?
做起如此极端的假设时,呼吸停住了。
「亵渎……神……」
在不成声的呓语彼端。
我见到飘浮在污损玻璃窗另一头的残月。
月亮上看似凹凹凸凸的斑纹是那么地清晰,缺口边缘如影子般模糊。
简直就像球体从侧面受到光照一样。
「啊!」
刹那间,我全都懂了。
──我不是异端,但我仍是教会的敌人。
这句话,以及从屋子里消失了的刻有奇异纹路,形似蒸馏器的铜制球体。
再加上航向西海尽头的炼金术师,与欲随她而去的前任领主。
炼金术师为什么会认为西海尽头会有大陆呢?
「占星术。」
我喃喃地说出这三个字,再将它吞下。
没有证据。
没有任何实据可以证明。
但炼金术师仍像猫追毛线球一样西行去了。为何她能够踏上这虚无飘渺的旅程呢。瓦登说猫的习性就是会躲起来死。照常理而言,这件事就是这么胡来。
可是,假如她确定自己是对的呢?
确定只要不断往西,就会从东边回来呢?
我几乎能看见转动大铜球,凝目查看其纹路的炼金术师。
上头刻的,一定就是缪里也曾注视的「世界地图」。
「久、久等了。」
被这一声唤回神的我转过头,见到古拉托已经整理好行李,喘得好厉害。
我的头像个空烧的锅子,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不过身体擅自动了起来。
在古拉托恐怕搬不动的大行李绑上绳子,背上我算不上强韧的肩。
「我、我去开厨房的门。」
气还没理顺的古拉托说完就往里头厨房的方向走。我再度环视房间,大概是云又遮住了月光,整间都是黑漆漆、静悄悄的。
彷佛有闪电划过天际,照出了一瞬之间的恶梦。
为了确认自己仍处在现实之中,我踏出背负行李重量的步伐。
搬到外面去,放上亚兹骑来的马,在不敢相信我怎么拖那么久的夏珑带领下走进森林。
屋子静静伫立在森林中。
什么也不说,就只是默默蹲在那里。
有如等候冬天过去的一头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