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音演奏之泪(1 / 2)
这座名叫池袋的城市有两种面貌:一是办公大楼林立的东半部.一是游乐场所杂乱扩张的西半部。由车站与铁轨切开的东西池袋简直是两座不同的城市,别说气氛和行人的类型,甚至连天气都似乎不太一样。
系起东西两半的联络通道少得可怜,也助长了两地的隔阂。若是徒步,只要走车站的地下道即可。而我一时心血来潮骑脚踏车来逛逛时,却费了一番功夫——因为我只能选择钻过车站南端的大高架底下,跨越北侧距离车站一大段路的路桥,或是北口边的隧道。这条隧道正式名称为杂司谷隧道,但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使用这个名字。入口上端挂了一面刻着「WE ROAD」的金属牌,所以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WE ROAD如前所述,是池袋少数的东西联络通道,行人自然众多。再加上能够遮阳避雨,隧道音响效果又好,便成了街头乐手绝佳的表演场地。不过,我一次也没有在那里唱过。
「小春,你怎么不去WE ROAD唱呀?」
在池袋街头已相当资深的淳吾哥曾这么问我。
「偶尔去那边唱唱也不错喔,不怕下雨,人又多。」
「呃,那个,那边有点……」
「嗯?你受不了水沟味吗?.」
「喔,不,不是那样。」
我摆出一脸不想说的样子,想装没事也装不了。
「我考上的高中就在西口那边,我不想遇到熟人。」
「哦~~」淳吾哥不以为意地说:「小春你已经念高中啦?你个子小小的,我还以为你是国中生咧。」
我苦笑着感谢他的好意。他是明白我不太想谈那方面的事才改变话题的吧。我这种年纪的人每天不上学,老是跑到车站前抱着吉他弹唱,背后肯定没好事。
结果坐在一旁护栏、个子比我更娇小的女生不客气也不留情地说:
「你白痴啊?既然那样,干脆别来池袋不就好了。」
Miu噘起唇,隔着褐色墨镜斜眼瞪我。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我苦着脸从盒中取出吉他。乐器在这时候特别方便,能用音乐填补不利的沉默。
坐在我对面的高瘦金发美国人说着「那个臭婊子还是一样跩,把她的脸揍到肿起来」等粗话。我真的很庆幸只有我能看见、听见凯斯。但是在身旁有人的状况下,我无法向幽灵回嘴,只能听他在我耳边聒噪地一条一条讲解「轻松让女人闭嘴的250招」。
这种时候,Miu的辛辣言词听起来都像圣歌一样,能帮我分散注意力。
「再说,被熟人看到在路边唱歌有什么不好?怕羞就别唱了嘛。」
「如果人家问我怎么都不上学,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就去上学呀。」
「那你怎么没去上学?」我不禁拉高音量。「我每次都能看到你,有时候白天就在这边晃了耶!」
Miu的脸霎时爆红。
「小春大笨蛋!」
迎面冲来的怒吼吓得我猛然一退,差点摔进车道。Miu随即跳下护栏跑向东口,消失在人群里。
我完全不懂她为何生那么大的气,傻眼地目送她离去后转向淳吾哥求助。
「啊……嗯。」
淳吾看看Miu的去向再看看我,搔着头说:
「小春,你是只听西洋歌的人吧?」
没有头绪的问题让我愣着眨眨眼。
「呃,是啊……这有关系吗?」
「那么,也难怪你没发现了。」
没发现?发现什么?
「这不适合由我来说,别想太多。」淳吾哥摇摇手。Miu身上有许多令我颇为在意的问题,想借这机会问个究竟。不过玲司哥正好在这时出现,打断了这个话题。
§
直到几天后的某个夜晚,我才发现真相。我在没开灯的房间里瘫坐在电脑前,漫无目的地通篇浏览音乐界新闻时,在我身旁窥视荧幕的凯斯忽然说:
「喂,是那个女的。」
他指着网页边缘的浮动广告。底图是一张短发少女的照片,浓厚的阴影令人印象深刻,文案是「小峰由羽 五大巨蛋巡回演唱正式开跑!即日起开放订票」。
点进网站,那少女的侧脸特写冲入眼中,使我倒抽了口气。
是Miu。
广告上的小图没有墨镜或连帽外套,一时没认出来。不过放得这么大以后,自然是一目了然。
小峰由羽。
我也听过这名字。她是两三年前闪亮出道的创作歌手。不到十五岁的她凭借超龄的卓越词曲能力及唱功,一举冲上乐坛顶点——大概吧。我几乎不听日文歌,对详情不太清楚。
「啊啊……」
想到这里,我不禁惊叹。原来淳吾哥指的是这个意思。
只要对流行音乐有常人程度的接触,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Miu其实是小峰由羽。即使有所遮掩,那样长时间地与她面对面相处,想不发现也难。我会完全没察觉是因为只对逝世的西洋歌手感兴趣的缘故。
(插图)
我将「小峰由羽」四个字输入搜寻引擎。十四岁出道,现年十七。她居然大我两岁,还以为她和我同年或更小呢。所以她是高中生喽?这么想的我再进一步搜寻,发现她由于在日常生活中也整天被狗仔追着跑,不堪其扰而放弃了高中。
我仰望天花板,将脸捂住。
尽管我不知道她的背景,但我总归是说了伤人的话。什么「你怎么没去上学」,她当然会生气。Miu当时应该很想说「能去我早就去了!」,然后把我痛扁一顿吧。
下次遇见她该怎么向她道歉呢……
「哦~~才想说这个女人怎么对别人的演出那么啰嗦,原来是职业的啊。」
凯斯将脸凑近电脑荧幕。
「该不会是用嘲笑业余歌手来发泄压力吧,这兴趣真低级。呿,和我一样光明正大地瞧不起其他同行嘛。」
「她不是那种人啦,大概吧……Miu一定有她的原因。」
「干嘛帮她辩解,你又知道她什么?」
都这么问了,我也只能回答「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我真的对她一无所知。网路上刊载的资讯只是她的冰山一角罢了。
「不管她,来练新歌吧。」凯斯这么说着(用他透明的脚)往我的后脑勺踢个不停,但这时的我怎么也提不起弹吉他的劲。
§
「我没有放在心上。」
两天后再看到Miu时,她微愠地这么说。
「我看你那么迟钝,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咧。这样对我也好。」
当时我们并肩蹲在东口前的电话亭旁说话。夕阳就快沉没,行人稠密,背后的明治路满满都是车。
「你道歉的方式让人很火大。」
被她说成这样,我也道歉不下去了。我将厚厚的吉他盒抱在腹前,怯怯地偷看Miu的侧脸,暗自与网站照片中她那张略有英气的侧脸相比。她们的确是同一个人。
为何一个超级巨星会每晚流连街头,替业余人士的表演打分数呢?这个最大的疑问,我问不出口。不过Miu似乎从脸色看出我的心事,隔着墨镜斜眼瞪我并噘嘴说:
「没什么其他意义啦,纯粹发泄而己。」她说:「大部分都差劲得连分数都打不下去,不过偶尔也会有让人很有感觉的,像UFJ。」
「UFJ?」
Miu的视线温度瞬间降到冰点以下。
「你不知道玲司和淳吾的团名啊?」
那是Ultra Fullmetal Jacket的缩写。我完全不知道。
「因为我很少看别人的表演。」我辩解道。
「那你也没听过戈登打的鼓?亚伦的小提琴呢?你到底来池袋做什么?」
「小春,揍她三拳。我要踢她三脚!」凯斯龇牙咧嘴地说。「然后叫她把刚才那些什么来着的乐手讲清楚,我帮你鉴定。」
虽想照常无视凯斯的话,但尽管前半段不堪入耳,我仍听进了后半段。因为Miu添了这么一句话——
「只弹自己的只会愈弹愈糟,一定要多听。」
有种自言自语的感觉。说不定她真的不是对我说,而是在告诫自己。
Miu眼神飘渺地望着东口阶梯的杂沓,我则是注视着她的侧脸,思量了一会儿后试着说:
「呃,那么……你就告诉我,池袋有哪些人值得听嘛。」
「为什么我要帮你做那种事啊!」
她的回呛让我垂下肩膀。
「……就是说啊,对不起。」
「你也放弃得太快了吧!」
Miu站起来,在我肩上一拍。
「起来,我们走!」
「这娘们真麻烦。」
就只有这一次,我和凯斯看法一致。
后来,我和Miu两人在池袋到处打转,观赏许多街头艺人的表演。稍纵即逝的初夏夜晚,路上同样因音乐而喧闹。她说得没错,他们十之八九——虽然我的技术没资格批评别人——水准都不足以评分。对于那样的演出,Miu一秒也不多留。不过偶遇那一成的亮眼表现时,Miu都会留步听上一会儿。所以能让她停下来就表示在水准以上了吧。我因此有点自豪。
值得一听的表演者具有固定的倾向。首先,大部分是外国人;第二,以街头艺人而言,大多有点年纪,表示他们靠表演维生;第三,凡是演奏小提琴、陶笛或木琴等街头少见的乐器,技术都相当精湛,无一例外。
其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拿水桶当鼓敲的戈登哥。他的表演震撼得我一句感想也说不出口,只是呆呆地从钱包掏出五百圆硬币丢进桶子里。戈登哥说他要靠街头表演存够钱,买真正的鼓组。
「你白痴啊?少在这里做这么没效率的事,抓个人抢劫比较快啦!有这种技术谁舍得关你。」
一起看表演的凯斯还说了这么瞎的话。
由于我们不顾脚酸腿肿,一股脑地到处观赏各式各样的演出,使得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会发现自己踏入了车站西口一带,是因为在西口公园入口处见到有一群身穿制服的学生从艺术剧场方向走来的缘故。
是我那所高中的制服。
由于距离颇长,公园灯光又稀疏昏暗,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不过我却感觉他们都在看我,令我无法呼吸。
「你怕什么怕?」凯斯开骂了。「根本是被害妄想,你只是个半吊子的寄居蟹,没人记得你长什么鸟样啦。你已经一个多月没进过高中了吧。」
但我仍以背上的吉他遮住脸,离开公园往车站走。
「喂,小春?」Miu朝我如此大喊。「不是那边啦!丸井百货那边也有满多人在表演的喔!」
「……对不起……今天到这里就好。」
「小春?你在发什么神经啊!」
Miu快步追上,到我身旁注视我的脸。
「……刚才那些是你学校的人?」
我停下来,一手遮住眼晴。自己这么好猜又这么窝囊使我眼眶不禁发热。这时,Miu还追打我这条落水狗。
「少蠢了好不好,直接去退学就行啦。」
即使是我,也为此动了气。
对你来说,退学当然很轻松。你已经保证会有一段职业歌手的辉煌未来,不上学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而我只是一般小老百姓,要我退学不就等于叫我喝西北风吗?
在心中这么回嘴到这里,我忽然傻住了。
喂,我在说什么鬼话?我早就不上学了.前途现在就已经是一片黑暗。退不退学,只是书面上的问题而已。
我走下北口的阶梯,没一小段就停下来倚着墙,放下沉重不堪的吉他蹲成一团。有脚步声接近,Miu的运动鞋尖刺进视野。
「你今天怪怪的耶,是怎样。」
「没什么,真的很对不起……谢谢你带我到处看。」
「你干脆再多看一些高手的演奏摧毁自信,从此放弃音乐算了。哼。」
抛出这么一句刻薄的话之后,脚步声再度爬上楼梯逐渐远去。
而我光是积蓄足够力气起身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垂着头,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地下剪票口。
§
隔天,我原本想到池袋以外的地方走走让脑袋冷却一下,不过傍晚五点左右,我收到一封让我差点跌下床的简讯。是玲司哥传来的。
「找你作一首新歌。今天八点我们会在docomo前面唱,记得来。」
由于措词不怎么客气,让我一度怀疑「找你作一首新歌」是否有其他街头式的含意。然而我无论横看竖看都想不出请我作新歌以外的意思。
玲司哥?找我?为什么?
我无法视而不见,等天一黑就离开房间。
穿鞋时,一身西装的父亲正好开门进来,吓得我缩起身,视线不禁垂向玄关砾石地的角落,鞋带滑落指间。
湿黏的沉默沾上后颈。
「……最近你满常出门的嘛。」
我以点头回答。我没看父亲的表情,不知他只是问问还是有责难之意。
「你的老师……」父亲难以启齿似的继续说:「班上导师打过很多次电话来家里,好像想和你谈一谈。」
我紧绷着背,没有任何答覆。告知我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句话也接不了。父亲多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吧,无论是对老师还是对我。
我们之间又有一段不同温度的沉默。我感觉得到父亲的视线投注在倚立于一旁的吉他盒,不是我。
「……你会弹啊?」
他喃喃问了这么一句。
在我听来,那像是在问我:「你关在房间里练这种东西,已经练到会弹了吗?」我仍然无法回答,只能暧昧地点点头。
「这样啊。」
父亲低声这么说后脱下鞋,沿着走廊走了。
我也不太清楚他吐的气是来自放心还是傻眼。那算是亲子间的对话吗?他甚至不问我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可能是因为不问对双方来说都轻松吧。问了,我不得不回答;让他知道我每晚都在路边开迷你演唱会,他也不得不唠叨几句。既然对谁都麻烦,还是不问为妙。
抵达池袋时正好八点。穿过地下道来到银行前.远远就看到玲司哥和淳吾哥在人行道另一头,五叉路底的广场上。两人体型原本就较为高大,那天淳吾哥又架起了钹,相当醒目。
「你写一首要多久?」
一碰面,玲司哥就这么问。
「咦?」
「你不是新歌出得满快的吗?一天写得出来吗?」
「喔。呃,那个……」
词曲不是我写的,全是某个附在吉他上的怪幽灵的杰作。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我们偶尔也会想演奏别人的曲子。」淳吾哥说了:「抱歉这么冒昧。玲司他啊,一决定要做什么就不会跟人家客气。」
「可、可是,为什么找我?」
「当然是因为你的歌不错听啊。」
玲司哥的语气实在不像在夸人。
「虽然吉他根本不行,不过词曲都不错,所以我们想自己试试看。能替我们写一首歌吗?」
「你那是拜托人的态度吗?老子宰了你。」凯斯要赏他个头锤般站到玲司哥面前死命瞪着他。玲司哥已经满高了,不过凯斯更高,画面不是普通地吓人,幸好只有我感受得到如此一触即发的气氛。
「呃,那个……」
「先把价钱谈好才上道吧.臭小鬼。几万美金?」
别闹了啦,凯斯。我在心中劝阻。毕竟实际谈的是我自己。
「下下星期,有一场我们主办的演奏会。」淳吾哥说了:「在西口公园,场地已经申请好了。所以客层和平常不太一样,我们想表演一点平常看不到的东西。」
「下下星期啊?」
因此才问我写歌要花多少时间吗?
「钱我会给。不想写,我们也不会逼你。」
见玲司哥这么说,我赶紧回答:
「啊,我、我要写。只要在后天给你就行了吧?」
这晚,我向凯斯磕头了。要是有人在这时进我房间,这诡异的景象一定会让他看到脸都歪掉。因为我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床铺跪得额头整个贴在地毯上,完全是五体投地。 「求求你嘛,玲司哥他们平常很照顾我。」
尽管我如此恳求,大老爷般坐在床上的凯斯却仍一脸的火。
「歌又不是你自己写的,竟敢好意思答应得那么随便。」
「我知道这是我不好。」我缩着头说:「可是,你每次不都是突然就作好歌要我练习吗?这也只是做一样的事啊。」
「啥?」
凯斯眼睛瞪得超大,我愈缩愈小。真是失言。凯斯的鼻息猛烈地喷在我的后颈上。
「……受不了,真拿你没办法。」
「你愿意帮我了吗?」
我跳了起来。凯斯的咂嘴声好像能刺死老鼠。
「是怎样。前几天还不敢看别人的脸唱歌的人,哪来这种多余的干劲啊?」
「哎呦,不要这么说嘛。」我尴尬起来,躲开凯斯的视线。「人家那样拜托我,我也不好拒绝啊。」
我的确答应得很随便。我无法否定轻易答应这件差事,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什么也不用做。
没想到凯斯眯起眼,冷冷地瞪着我说:
「你真的不知道啊?怎么可能只要写歌而己。」
「……咦?」
然而凯斯没对这充满弦外之音的话多加解释,一脚往我肚子踹。
「真是个没药救的笨蛋。算了,喂,快把吉他拿出来,要练到能录音为止。」
§
将出炉的新歌交到玲司哥手上后一天,凯斯留下的谜自动解开了。当我背着吉他盒来到往常那个docomo前广场时,玲司哥正在调整与平时不同的乐器。那虽有吉他的形状,但琴颈长、琴身小,又只有四条弦,怎么看都是贝斯。
「……贝斯……今天是怎么了,好难得喔。」
玲司哥停下调音的手,抬头往我瞥了一眼说:
「你的吉他是电吉他,用贝斯配合比较好吧。因为你写的歌很有力量。」
「咦?啊,是喔。」
他们UFJ要演奏的歌和我的吉他有什么关系?等一下,不会吧?
「嗨,小春。」
我往拍我背的人看去,只见身穿汗衫的淳吾哥扛着箱鼓和钹架站在那里。
「写给我们这么好的歌,谢啦!你真的两天就搞定啦?太吓人了吧。话说,你能唱的音还满高的嘛。副歌我高合音唱不上去,让我即兴来一段应该没关系吧?」
「没、没关系,那个……」
「那么B旋律的部分,我想你跟玲司自己唱比较好。」
「我?我也要唱啊?」
淳吾哥眨了眨眼,在他身旁的凯斯一副「你看吧」的表情。
「那是你的歌嘛。」
「呃,这个,可是我不知道——」
「对不起,我没说吗?不要想太多,就这样吧。我们三个一起唱,观众绝对会喜欢的啦。这种事在路边可是很难得喔。」
「你是说演奏会的时候,我也要上台?」
「那当然。」
调完音的玲司哥粗声回答,并将音箱接上小型发电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正在发白。
「酬劳一样照给。这是你写歌的份。」
玲司哥直接将几张钞票塞进我口袋。
「如果小春的歌也录进唱片,还要再想怎么分呢。」
「单纯照销量分就好了吧。反正是以后的事,先赶快准备。」
两人的对话仿佛隔了一层膜般朦胧。即使玲司哥用手肘顶了我一下,我还是恍惚地发了一阵子的呆。
「——演奏会?哦~~你就去啊。」
我对半夜才来的Miu提起这件事,结果她似乎不太感兴趣。
「就是和玲司跟淳吾一起唱吧,很好啊。你表演得那么差劲,我从很久以前就替你的歌觉得可怜呢。」
我也有同感,所以无话可说。平常总是对Miu恶形恶状的凯斯却在这时候点头,使我加倍沮丧。
「有贝斯和敲击乐器,所以你们是一整个乐团吧?这样比较好。你作的曲全都不像是给吉他独奏的曲子,蓝调硬式摇滚的味道浓到不行。」
真亏你听得出来——我深感佩服。一点也没错,真正的作曲者正是硬式摇滚乐团中的人。
「这种事需要犹豫吗?」Miu责难似的问。
「那好像办在西口公园耶。」
我那所高中的学生都会经过那里,很可能会被认识我的人发现。Miu用「你还在在意那种事啊?」的眼神看着我。就算撇开这部分不说,舞台仍和街头完全不同,让人很不安。
「办在西口公园,所以是那个舞台?」Miu问。
「大概吧。」我点了头。设置于池袋西口公园的舞台小具规模,偶尔会有职业歌手在那开演唱会。「我怕自己在那上面弹不出来……」
「每晚都在路边唱歌的人居然会怕这种事?你白痴啊?」
被总是沐浴在数万歌迷视线中歌唱的Miu这么说,我一句话也回不了。
我偷瞄她的脸色,吞回嘴边的话。Miu注意到我的小动作便说:
「干嘛?」
「没事,别在意。」
「我很在意,快说。」
Miu还踩了我的脚,我只好老实招来。
「我刚才在想,在舞台上对那么多人唱歌到底是什么感觉。呃,我知道那跟你的演唱会当然不能比,可是……」
Miu朝像在找借口的我冷冷看来,视线不久又回到在绿色大道大排长龙等红绿灯的车阵上。
「感觉超棒的啦。」
Miu没好气地说。怎么听都像「感觉超烂」。
「光这种东西是真的有重量,等你站在一大堆聚光灯底下就会知道了。」
那她躲到池袋的夜里,又是在怕些什么呢?这时,我忽然有此疑问。在这街上随便走上一段,数不尽的光就会照到你觉得烦。不过,那与舞台上只为自己而照的灯光不同,不带责任、没有重量。是因为那反而令人安心吗?
当然,我无法将这想法问出口。
与Miu道别,步下地下道阶梯时,一群年轻的声音混着车声传进耳里。
「——真的?」
「真的啦,我们班的。」
「他叫小野寺。」
「那是谁?有这个人吗?」
我立刻愣住。小野寺,是我的姓。我转过头,以余光窥视楼梯口那群穿我那高中制服的人,踉跄地下完阶梯,踏上通道。
「他到上个月底就没来学校了。」
「中辍?」
「听说他在这附近弹吉他。」
「是喔?太落魄了吧。」
我听得寒毛倒竖。我没有听错或误会,更不是我意识过剩。无论怎么想,那说的都是我。
「很好,全部抓起来修理。」这时,凯斯开口了。「我特别准你用我的吉他轰爆他们的头!」
我摇头再摇头。谈话声与脚步声从阶梯逐渐接近,虽想捂起耳朵,但总觉得那只会令声音更响。
「还常和女人混在一起。」「不会吧,我也开始想玩吉他了。」
「那个女的,长得有点像小峰由羽。」「超想上小峰由羽的。」
「听说常有人在这附近看到耶。」
「她看起来就是很爱玩的样子。」「小峰年纪比我们还大喔。」
我开始往剪票口跑。吉他的重量一下又一下地敲在背上,压得骨头嘎吱作响。抵达埼京线月台时,我已汗流浃背,气都吸不满一口,平快车进站的风压几乎要将我吹跑。
这晚,我原本想捎个简讯给玲司哥,但打不下手。
学校同学发现我在路边弹吉他,也知道Miu在这边出没。为了避免给大家添麻烦,我决定不出席演奏会……就只是要输入这段话送出去,手指却怎么也不肯动。
我将智慧型手机扔在地上,翻上床瞪视天花板。
「明明怕成那样,现在有借口落跑了却不敢讲啊?」
凯斯站在枕边嘲笑我。
「因为只剩不到两周了嘛。现在喊退出,给他们带来的困扰恐怕更大……」
凯斯听了哼笑一声。
「竟然找借口让自己不找借口,你脑袋长蛆了是不是?」
幽灵连我的心思都看得穿啊,真是方便。
凯斯说得没错。说为了避免给玲司哥他们制造困扰而不退出只是个借口。事实上,我单纯是不想退出罢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需要我的帮助。而且,玲司哥和淳吾哥要的是凯斯的力量,我一直都在瞒骗他们,那我至少该参与演奏让自己有点用。
「你开始把自己当明星啦?」凯斯咧嘴笑着说:「现在的你只是去扯后腿的,还是算了吧。」
「既然这样,你吉他就教得再仔细一点嘛。」
凯斯的吉他课其实每次都上得很敷衍。不过他没有实体,碰不到吉他,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反正你的吉他还不是都学我的,看我的演唱会影片就行啦。你就给我看到眼珠子龟裂,脑浆从耳朵喷出来为止。」
不用你说我也会看。
回头想想,自从凯斯亡故后,我一次也没听过DDD的唱片。毕竟我一度想把他们的CD全扔了。
事到如今,我大概——已经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