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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胧町(2 / 2)


他们指着中央的池子。



「是草鱼。它吃草哦。」



「那条鱼吃花,所以叫花鱼。」



「就算吃花,草鱼还是草鱼。要不然它吃虫的话,不就叫虫鱼了吗?」



「哎呀!」



我往池子窥探,的确有条长约一公尺多,很像鲤鱼的鱼儿在池底优游。



挺着个啤酒肚的男子将相机镜头转向我们,拍了张照。



长船先生从远处走来,我朝他挥手。长船先生与男子似乎很熟稔,两人站着聊了些话。



我与长船先生一同散步。蜿蜒的河边有一栋纯白的建筑,我登上它的石阶。建筑化为一座桥,我从河上走过,从玫瑰拱门下穿过。整面山丘开满黄色和粉红的花朵。



「长船先生也会在这里遇见别人吗?比如说,你怀念的人。」



「会啊。遇见之后,觉得很怀念。不过,我看到的人应该都已不在人世了。如果还活着的话,本尊应该在现实世界的某处,我总会想,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些什么。」



「也会遇见讨厌的人吗?」



长船先生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生辉。道路、行道树的树叶,全都绽放耀眼的光芒。



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长船先生面带微笑,平静地应道:



「会啊,讨厌的人还是一样讨厌。」



一名年长的女子从一旁路过,向长船先生点头问候。这里的人口不多,但除了影子以外,每个人都会和长船先生打招呼。



「很不可思议的地方对吧?」



长船先生向我说明这个市镇的创立经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那时候我还在组合屋里全心投入市镇模型的制作工作,所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跑到山上。



真的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就走进山路中的呢。原本是想找寻适合的材料,用在我的市镇模型上,但走着走着,突然很想走上山顶。



最后,我就像攀岩运动者一样,爬上了岩壁。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背着装有课本的书包。书包会阻碍我攀岩,所以我把它搁在崖壁下。



我爬上一处可以俯瞰市镇的岩地,在那里静立不动。阳光烧灼着我的背部。



不是有人说,登山来到高处后,烦恼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吗?但我却没这种感觉。动一动身体,满身大汗,欣赏美丽的风景,就会觉得心情舒畅——就只是这样而已,不是吗?烦恼并不会因此消除。



但那时候我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俯瞰那真正的市镇后,开始觉得自己窝在组合屋里所做的东西实在无聊得可笑。唉,我到底在做些什么。果然还是现实世界比较美。



这时天空一阵鸣响。



市镇远方的上空出现厚厚的云层,底下显得昏暗朦胧。我心想,啊,对面下雨了。



耳畔传来树梢摇曳的沙沙声,我转头望去,看见一只乌鸦。



乌鸦望着我,叫了一声,就振翅飞去了。



它飞远后,我发现地上有一颗比乒乓球稍大的蓝色珠子。



我推测,这应该是乌鸦从某处捡来的珠子,因为乌鸦有收集发光物的习性。它在鸟巢附近降落时,意外发现有人在场,吓了一跳,就忘了带走它的宝贝,应该是这样吧。



——乌鸦的宝贝。



我伸手拿起那颗珠子。



出奇的轻。



它微微发光,我把脸凑近一看,发现里头有蓝天。



在不同光线照射下,它有时会呈现珍珠般的色泽,有时会呈现深海的湛蓝。有白云在小珠子内飘动。你知道百货公司里有一种玻璃球吧,里头会下雪,还有小鱼优游其中,是很适合作为圣诞节礼物的一种商品。我猜这就是那种玻璃球,不过珠子内的蓝天看起来很像真的。



我持续凝望那颗珠子,就像要被吸进里头了。也许是真的被吸进里头了也说不定。



蔚蓝的苍穹下是一片荒野。



我站在荒野中。



天空再度鸣响,我猛然回神。



那颗蓝空的珠子已消失不见。



我环顾四周,想看它滚到哪儿去了,却遍寻不着。



滴答,一粒小雨滴落在我脸上。远处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来到这里了。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会梦见蓝天与荒野,仿佛是因为那颗蓝色珠子嵌进我心中了。



直到我高二那年夏天,我才证实自己与这块土地紧紧系在一起。



我在黎明前醒来,想到外头慢跑,就走到了户外。我无精打采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已置身荒野。



就像是荒野迎接我到来一般。



起初只是一片荒草漫漫的辽阔土地。



我在外面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但在这里,我是造物主。我就像魔法师一样,单手一挥,就造出一座喜欢的房子。手指一弹,便陆续冒出行道树。我引吭高歌,地面便铺好石板地。



我开始创造市镇,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种植、铺路、造阶梯、安置大理石柱。



做好的景物之中,有的像拥有生命,会自己成长;有的则是一不注意便会枯萎——也就是自行消失。我不断创造,腻了就重做,不喜欢就加以删除。



为了创造这个市镇,我奉献出自己的大半人生。花了漫长的时间来创造它。



「所以罗,这个市镇就位在乌鸦给我的玻璃球内。」



「这真是一个很棒的市镇。」



我道出肺腑之言。



「在公园里画图的人是小野先生。我在十年前遇见他,当时他就像是个游民。因为他心地不错,所以我告诉他有个好地方,邀请他到这里。我想让人看看我一手创造的市镇。」



长船先生接着说:



「后来我发现来到这里的人会对市镇产生影响,景观会暂时改变。起初我略感不悦,感觉像艺术品被别人弄脏,但我马上就习惯了,出现我没见过的事物也很有意思。」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你邀请来的吗?」



「除了一部分的人以外,几乎都是。」



几天后,我发现一座车站。那是我见过最小的车站,没有栅栏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车站名称。铁路与月台只有三十公分的落差。像是主题公园里常有的窄轨铁路,一路往森林绵延。



之前在那座池子广场见过的父子档站在月台上。挺着个啤酒肚的男子将手提包摆在地上,双胞胎看到我,向我挥手。



「你们要回哪里去?」



「去老大家。」



「要回美奥。」大肚男说。「那是个好地方,希望你有空也能来玩。」



「列车什么时候会来?」



「该来的时候就会来。」



双胞胎的其中一人竖起大拇指。



「等该来的时候到了,列车就会出现,那时就上车。」



「不要骂我⒀。」另一名双胞胎脸色一沉。



不久,一列小列车出现了,那就像是跟某个游乐园收购来的列车。三人坐上货车厢。



列车驶出,消失在森林里。



屋内有个仓库。屋子与仓库透过有屋顶的通道相连,仓库里摆着一个密封的大瓮。



「这里头装什么?酒吗?」



「听说是美奥自古流传的,与生命有关的秘药。」



「听说?」



「因为这是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不是有位带着双胞胎的胖大叔吗?就是他寄放的。他说这里应该不会遭小偷,要我借他寄放一下。」



那老旧的黑瓮散发出奇妙的气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向前踏出一步,想到它旁边瞧个仔细,但马上就觉得呼吸困难,感到莫名不安,仿佛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可怕事情,于是我便静静后退了。



「很正确的反应。」



「与生命有关的秘药,到底是什么药?」



「它叫作草薙……据说只要喝下它,就会变身成其他生物。狗喝了它,可能会变成猫。」



「怎么可能!」



「就是说啊。」



长船先生关上仓库大门。那股诡异之气被阻断后,我稍感心安。



长船先生突然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觉得永远待在这个市镇也不错,但既然他说要回去,我也认为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和来的时候一样,我们于黎明时分越过平交道,走进油菜花田中。



四周盈满曙光。



强劲的春风摇撼着树木。



7



从那不可思议的市镇返回的一个月后,长船先生住进离家四十公里远的综合医院。



真知子小姐和长船先生的远房表兄弟前来探望他。我离开长船先生的家,找了医院附近的一间公寓房子,订下三个月的租约。



长船先生不在家,我继续住在那里会很奇怪,而且我心里也很排斥。



「你不用太勉强自己。」真知子小姐在某次探望完长船先生准备离去时,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对我说。



你大可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来看他。因为你又不是长船美津夫的妻子,和他没任何关系。



「我没勉强自己。」



「香奈枝小姐,你……」真知子小姐嘴角歪斜,说了一句「算了」。



接着沉默了半晌。我放下插进法式栗子蛋糕的叉子,开口说:



「我得告诉你一句,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什么?」



「我只是……想以朋友的身分,来探望他而已。」



像遗产、墓碑之类的事,我一点都不想过问。



真知子小姐静静望着我的脸,低语道:「只是以朋友的身分来探望他是吧?」接着她取出香烟,叼在嘴里,点燃了烟。



「那就太感谢你了,香奈枝小姐。我哥哥他也会很高兴的。」



长船先生躺在病床上,将握拳的手伸向我。



「今天早上,这个东西出现了。」



他张开手指,现出一颗蓝色珠子。



起初我一时没意会过来。



在那不可思议的市镇度过的那段时间犹如一场梦。回家后,我们马上睡了个午觉,春风摇晃树木的声响让我醒来后,我确认了日期,发现我们只离家一天。但暖暖的幸福感一直留在心中。



我们回归日常生活后,几乎都没提到那个市镇的事了。



「也许……」



这是长船先生小时候在岩地上发现的那颗蓝珠。



「是该把它转交给别人的时候了。」



我轻轻接下那颗珠子,珠子内果然有蓝天。底下是个市镇,长船先生的市镇。珠子就像融入我手掌中一般,消失了。



外头应该是晴天,远处却传来一阵雷鸣。



「它是你的了。」



长船先生静静望着我。



「这怎么行呢,我得还你才行。」



我试着握紧手掌,但蓝珠就是不出来。不在场的东西,是无法归还的。



「那也要你有办法还我才行啊,就送给你了。来……我们该走了。」



「去哪儿?」



「其实我已经办好暂时出院手续了,因为第一阶段的手术已经完成。虽然病情没有好转,但可以暂时在家疗养。不过,我不打算回家。」



「你要去哪里?」



长船先生望着我的眼睛,莞尔一笑。



「去那个市镇吗?」



「放心吧。它是位在那个珠子里的世界,只要想去,就去得成。」



恍如置身梦中的时间再度出现了。



我和换好衣服的长船先生走出医院,长船先生伸了个懒腰。



我不认得路,就只是一味前进。车声逐渐远去,外头的空气变得微带甘甜,我自然而然明白往哪儿走可以抵达了。



「你之前想去希腊对吧?」



「是啊。」



「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你别这样。」



我一面走,一面回想和长船先生的初次邂逅。



旅行途中的我,不小心跌落河中,长船先生出手相救。我并不是想自杀,真的只是失足跌落。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我站在岩石上恍恍惚惚望着溪谷间的深渊,溪流的琅琅水声充盈四周。



我突然想到自己还戴着婚戒。为什么我一直戴着它呢?我想找个地方丢了它,但我又舍不得丢进垃圾桶。既不想送人,应该也不会有人想要。



有了,就丢进深渊里吧。我突然想到这个点子,并付诸行动。虽然很像是出不入流的戏码,但我觉得还挺浪漫的。



戒指迅速沉入碧蓝的深渊中,我想瞧个仔细,不由自主趋身向前,结果青苔让我脚底打滑了,水面陡然向我直逼而来。



当时是五月,水温冰冷。我沉入了水中。



糟了、糟了。这是我当时脑中唯一的念头。我才不想学铁达尼号呢,完了、完了。



水流抚遍我全身。



我惊慌地划动手脚,往水面游去。那短暂的片刻就像慢动作电影般,深植我脑海中。



我挣扎了一下,马上就找到立足地了。我全身湿淋淋地走上河滩。



全身都在滴水。衣服吸水后,身体变得好沉重,心跳好激烈。一只鞋掉在水中了,我无法好好行走。



我真笨。虽然我之前便隐约有这样的自觉,但我没想到自己竟然笨成这样,悲观的想法浮现,我潸然落泪。找一处温泉旅馆吧,旅馆里可能有烘衣机。



——你没事吧?



当时朝全身湿透的我叫唤的人,正是到山里摘山菜的长船先生。



——我觉得这处深渊很美,看着看着,不小心踩滑了。



——那你一定吓坏了吧。



长船先生马上驱车带我上温泉旅馆,并告诉我哪里有自助洗衣机。接着我们一起吃晚餐,他问我家住哪里,我回答他,我没有家,然后……时间就此流逝。



「我觉得很快乐,就像一出喜剧。」



长船先生说。



「从头到尾都很快乐。」



「你别这样。」



别这么说。



白杨树长满茂密的初夏绿叶,昏暗的铁路与平交道,高高抬起的栅栏。



灯号为蓝色。



出现前方的,是位于这个世界深处的美丽市镇。



我们两人朝之前一同度过美好时光的屋子笔直走去,玄关前的杜鹃花已过了花季。



我不知道长船先生想在那里做什么。我始终都只是在心中暗忖——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他得的不是在医院静养便能痊愈的病,而是长期抗战也不可能战胜的那种,患者只有死路一条。趁着夏天在此暂住一段时日后再回医院,这样也不错。要在此度过余生也可以。未来的事,光想便觉得可怕,只能掌握住眼前的时光。



长船先生搬出摇椅,摆在家门前大路旁的白桦树底下。大路上不见人踪。



「香奈枝小姐。」



他一脸满足地摇着摇椅,目光投向我。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人会受各种事物影响……但你不能受我影响。」



「这话什么意思?」



「你应该去美奥才对。」我们的对话没有交集。



「我的个性马虎,做什么事都很自我中心,而且不引以为耻。我五岁时,便决定要以过得快乐作为我的人生信条。我想在梦里作我的美梦。」



「你要在这里午睡对吧?」



语毕,我转身离去。虽然觉得他这么做很古怪,但这里是长船先生的市镇,他要在哪里睡觉是他的自由。



这是我和他最后的对话。



约莫一个小时后,我泡完红茶:心想他也差不多该醒了,便到外头查看,结果发现长船先生坐在摇椅上,已无呼吸。他的肤色苍白,脸颊和手臂的毛孔冒出像黑色霉菌般的东西。有个空瓶掉落在摇椅旁。



我望着坐在摇椅上的长船先生发愣。哦,原来这才是他的用意,我感到全身虚脱无力。打从一开始他便不想和病魔对抗。为什么我一直都没发现呢?不,我隐约感觉得到,但我故意不去细想。



他刻意来到屋外,是因为顾虑到我,他担心屋内要是有尸体的话,我会觉得阴森可怕。他虽然个性马虎,但我不认为他凡事都很自我中心。



他的遗容看起来很安详。真的就像他所说,在梦里作美梦,前往远方。



「你就算待在屋里也没关系啊。」



他应该也不希望曝尸野外吧。



我叹了口气,拖着摇椅,将他拉回屋内。



我思考该如何埋葬的事,但最后决定将长船先生连同摇椅一起放进那几乎没在使用的仓库。



存放在仓库里的古瓮,长船先生肯定是喝了里头的东西。挂在仓库门闩上的大锁已被拆下,尘埃密布的地板上,留有和长船先生的鞋印相同的足迹。



「会变身成其他生物。」我脑中仍记得这句话,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我便觉得不该将他埋葬或是火化。



满含湿气的风愈来愈强,午后开始下起雷雨。



在这短短数天,我亲眼目睹一个市镇的瓦解。



天空总是灰蒙蒙一片。



暴风雨久久不散。



隆隆雷声,昼夜不停。



位于大理石广场的池子形成漩涡,将池鱼一起卷向高空。林立的建筑也化为瓦砾和尘沙,在强风吹拂下,逐渐失去原本的形体。



沙尘。



猛烈的沙尘暴抚过每一处地表,树木枯萎,花瓣散落,瓦片化为尘土。



不见那位画图的大叔,以及其他人的踪影。难道是暴风雨开始后,他们察觉有异,自行离去了?还是被吹往其他地方去了呢?



长船先生对这世界的影响正逐渐消失,我一筹莫展。



风势减弱,阳光从厚厚的云缝间洒落后,这世界只剩下旷远的无人原野,以及我和长船先生一起度过美好假期的那间屋子。



8



荒野一路向遥远的山脉脚下绵延。



荒草,凹凸嶙峋的岩石,保持间隔矗立的树木。大量的瓦砾,白色和黄色的野花,蝗虫以及虻虫。



在光芒万丈的太阳底下,有个东西在晃动,既像是沙漠的遇难者,又像强尸电影里的强尸。



我定睛凝视。



是怪物。



它脸上有红色和紫色的血管浮凸,嘴巴像闹别扭的小孩般噘起。两眼昏暗混浊,高逾两公尺,驼背严重,弓着腰行走。



我捡起石头,朝它丢去。



石头击中那只怪物。黄色的混浊液体,黏稠地从怪物前额流下。



怪物发出一声咆哮,眼中带泪地望向我,接着它嘴角泛着带有挑衅和轻蔑的笑意,步履蹒跚地离去。就在那一瞬间,它的脸变成一张我熟悉的脸孔——小田原清司。



我呆立原地,觉得极度不舒适,背脊发冷。



杀害我丈夫后逃逸的小田原清司,我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我曾依序打电话给丈夫和小田原共同的友人和熟识,每个人都说他们对我深感同情,但他们不知道小田原的去向。我一一恳求他们,要是知道小田原的行踪,请打电话通知我。



小田原的妻子已回到她位于长野的娘家。就算我打电话去,她的家人也只会冷冷回一句「她无法接听」。她精神状况不稳,无法接听电话。



我在小田原的住家附近巡视过,也曾到一些逃犯可能会投宿的便宜旅馆查看。



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小田原在横滨落网了。



小田原在酒吧认识一名二十岁的专校女生,将提款卡交给她,并告诉她密码,请她用ATM提钱。小田原急需用钱,但他不知道提款卡还能否使用。如果用提款卡,会在监视器下留下线索。于是他才请一名和自己无关的女人帮忙,想加以测试。



那名女子打电话给她的男性友人,说自己好像卷入一场犯罪案件中了,她的男性友人立刻打电话报警。



开庭时,我也前往法庭。戴着手铐、身绑腰绳现身的小田原略显憔悴,但仍旧相当冷静。



想必是曾和律师讨论过,他一直强调自己当时并没有动杀机。



他说他多少有因为感情纠葛失去理智,但犯下暴行的直接原因是玩麻将借钱所引发的口角。



当天打完麻将记欠款时,透将小田原的欠款多加了一万日圆。小田原说,这金额有点奇怪。



「哦,会吗?那是多加了一点利息,还有之前的计程车费。」



「钱的事要分清楚好不好。」小田原如此主张,透却回了他一句:「老爸那么有钱,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我心想,这很像透会说的话。



小田原心中一直有疙瘩,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有了。



这时一次爆发了出来,大打出手。一旦动手殴人,就会想要彻底打垮对手,甚至连脚都用上。



法官问小田原:



——你与被害人浦崎透先生的妻子,香奈枝小姐,是否发生过性关系?



奇怪的问题,而且很没礼貌,我心想。他究竟有什么权限可以问这样的问题?



小田原蹙眉,思忖片刻后应道:



——您是问最近吗?最近没有。



——以前曾经有过吗?在你们结婚之后。



就在那一刻,小田原让冷冷的目光投向旁听席。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我仿佛听见他心里的声音。



——有的。



小田原接着解释。



——当时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但对方主动邀我,一时就发生了关系。在那之前,我曾问她,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她回答我,反正她老公现在也在外头搞外遇。



——从什么时候开始?维持多久?



——三年前开始,次数大概有三次吧。不过,我原本就不想一直这样下去,我明白这是一种错误,所以我很快就和香奈枝小姐结束这样的关系。



——是哪一方先决定要结束?



——我,因为我也不想让人利用我当排遗寂寞的工具。



法官面无表情地问道:



——利用?是你利用对手来纡解自己的性欲吧?



那是多年前的情事了,是谁利用谁早已不重要。不论是对我来说,还是对小田原来说,都已不再重要。法官判断错误了,真是糟糕的法官。



——说得也是。



小田原说。



应答持续着。



不久后,法官改问其他问题。



——那么,我要结案了,你最后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很后悔。带给这么多人困扰,真的很抱歉。



我已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抱持什么样的心情坐在旁听席上的了。我的公婆就坐在我身旁,手里捧着儿子的遗照。



开庭那天的记忆相当模糊。法官真的提出了那样的问题吗?小田原真的照我记忆那样回答了吗?我不确定。



我只记得在法庭外,有人朝我咆哮。浦崎透的父亲横眉竖目地向我怒吼。



小田原被判处十五年徒刑。



9



我带来一只流浪狗和一只野猫,养了起来。



长船先生连同摇椅一起在仓库里长眠。我曾偷看过一次,那时的他浑身发黑。一定是因为喝下那液体的缘故,我从没看过这样的尸体。如今这仓库已不再是仓库,变成一处墓地了。



我没想过要重建这座市镇。我没那样的热情和知识,而且我可能不具备一项最重要的要素,那就是「创造市镇的魔力」。能创造出市镇的就只有长船先生,因为他从小便专心致志在创造自己的市镇。



我只不过是把自己关在那座原野上的屋子里罢了。真知子小姐和其他人,现在肯定在找寻我的下落,我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去。



那个妖怪一再出现。它全身散发熏人恶臭,仿佛是长了脚、自己动起来的腐臭泥沼,很像世界末日时会出现的生物。



我在那自己记录美奥故事的笔记本上,寻找它的名字。



野奴拉。



它就是长船先生曾对我说过的,于远古时代出现在美奥的野奴拉吧?这妖怪发现长船先生过世,乘机从幽暗地底涌现。



每次我一看到它,就朝它丢石头。但就算赶跑它,过没多久它便会又忘记之前的教训,再度摇摇晃晃地靠近。



野奴拉的脸每次看都不一样。有时不是小田原,而是我丈夫浦崎透或是我自己的脸,有时甚至是这些脸的混合体,我父母的脸也曾出现。不过,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它竟然也会笨拙地模仿长船先生的脸。



我不认为它的智慧会有多高,但它具有读取我内心想法的能力。就像变色龙配合周遭颜色改变表皮色泽的能力一样,它会本能改变自己的相貌,好让对方接纳它。



若要打比方说明野奴拉的可怕之处的话,大概就像这样吧:你从自己心爱的情人手中收下一个漂亮的娃娃屋,你想一辈子好好珍藏,但你每次伸手碰触它、往里头窥望时,都会发现里面装有一只大蟑螂。我的本能要我展开杀戮。光想到有野奴拉在这里,就让人备感压力。这块土地是我的。我无法忍受和这种可怕的东西共存。



石头对它无效。我也曾拿菜刀刺它,但同样无效。它那宛如腐肉与泥巴混合而成的蓬松肉体不管受了什么样的伤,都能马上从地面吸取泥土再生。



我朝它淋上灯油,点火焚烧。



全身冒火的野奴拉不断挣扎,一副疼痛、灼热、难过的模样。它从口中冒出黑烟,黏稠的液体四处喷洒,眼珠瞪大,「噢——噢——」地发出尖叫。



那是几乎要让听者发狂的声音,就算捣住耳朵,残响仍在脑中久久挥之不去。我听着它的叫声,身子因窃喜而颤抖。



火熄灭后,野奴拉化为大量的秽物以及黏答答的块体。我用铲子将它打散。



烧死野奴拉的隔天,它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离屋子不远处,缓缓踱步。



我看着它贴在樟树上,腰部在树上摩擦,黏液沾在树上。



我全身虚脱无力,跪倒在地。



难道它是不死之身?



我站在仓库前。



取下门闩,走进里头,一股怪味扑鼻而来。不同于腐败的臭味,是从未闻过的气味。



光线从位于高处的小窗射进来。坐在摇椅上的长船先生一样全身漆黑,静默不动。



但这是尸体吗?他释放出一股奇妙的混沌之气,教人觉得可怕。



我从长船先生身边通过,走向那口古瓮。



我移开压在盖子上的压石,松开绑在板子上的绳索。这是我第一次看里头的东西。



瓮中装的东西就像透明的麦芽糖一样。我用摆在一旁的柄勺捞起些许黏稠的液体,装进瓶中。瓶中黏稠的麦芽糖不住晃动。



要是用这个的话……



也许野奴拉就会变成野奴拉之外的东西了。



我单手拎着瓶子往前走。



一定能用这东西打倒它。



只要让它喝下的话……



走没几步,我突然想到:其实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应该是我自己服下它才对吧。就像喝麦茶一样,一口气将瓶内的液体送入口中,这画面一直在我脑中萦绕。



我要收拾野奴拉。我挥除脑中的歪念,坚强地说服自己。



不可思议的力量驱策着我。我握紧瓶子,无法加以丢弃。全身冒汗。也许我拿出了一个很惊人的东西。



我迈向荒野。



天空有一半被金黄又带有些许殷红的云朵覆盖,另一半是蔚蓝的。



之前用来打散野奴拉的那把铲子摆在地上,满是泥泞。我还从繁缕、车前草等杂草上发现那把生锈的菜刀。



我站在小山丘上环视四周,遍寻不着野奴拉的踪影。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想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大感惊愕。



野奴拉根本打一开始就不存在。



以前这里还是市镇时,那名画画的男子总是会看见他已故双亲的身影,我那两位现在应该已年纪不小的高中同学也曾出现。这是朦胧、暧昧,不断变貌的市镇。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现在这里确实存在的东西,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我手中瓶子里的液体。



瓶子散发不祥之气,液体蜿蜒晃动。我一时看得入迷。



小田原从监狱写过信给我,我是在遇见长船先生之前收到那封信的。杀人犯所写的信,应该都会先经过审查,所以内容很制式化,满是反省与悔悟。



我反复看那两张信纸,感觉里头的文字满是虚情假意。



我一再试着回信,但每次念起自己写的信,便忍不住要动手撕碎。根本就没什么好写的,我渐感心浮气躁。我明明想结束一切,离开这里,但他为何又写这种信给我?



我接着又收到他报告近况的第二封信、第三封信,我这才想到,这个男人该不会是不准我忘了他吧?他写信是出于一种恶意。



从那时候起,小田原就成了怪物,在我的恶梦里出现。尽管被关在围墙里,仍会放声嚎叫的凶猛怪物。



我曾到监狱探望他。



穿上色调明亮的衣服,告诉小田原,我决定要再婚了。虽然是谎言,但现在的小田原无法确认这番话的真假。我还告诉他,我想忘掉一切,所以请他别再写信给我。



小田原说,那太好了,恭喜你。他的表情僵硬,我清楚看出他心中的憎恨。



我遇见长船先生后的第一年夏天,小田原在监狱进行机械作业时,手腕被夹伤,大量出血而死亡。



想喝下它的,是栖息在我体内的怪物。在恶梦的世界里徘徊,于小田原的死后变得强大的怪物。



「没什么好怕的。」



我觉得有个奇怪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楚地响起,我微微发出一声惊呼。



我的手指无法摆脱那个瓶子。我把瓶子举向空中,把脸转开。诱惑和反抗。我想和瓶子尽量保持距离,姿势自然就变成这样了。我在不知不觉间被逼得无路可退。



我开始颤抖,视线落在栖息于野花上的凤蝶。现在才八月,是因盂兰盆节假期导致交通阻塞的时节。我得将思绪转往其他事情上头才行——凤蝶的羽翼缓缓一张一阖,改变身体的方向。



我的黑影从某个死角窜起,从背后将我包覆。就像大人撑住小孩的身体般,它一把抓住我举在空中的左手腕,缓缓将瓶子凑向我嘴边。



「这里是很棒的墓地对吧?如果要死,就要选在这种地方,你不是一直这样希望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只是一直望着那只凤蝶,感到呼吸困难。出现在我眼角边的影子,正是妖怪的影子。



这时,一阵轰然巨响,化解了我的咒缚。



我把脸转向屋子的方向。



叫声和生物的气息传了过来。



一头日本髭羚现身了。那是保育类动物,以「青鹿」这个别名着称,头上长着小角。日本髭羚以蹄蹬地,笔直朝我冲来。



后来我去看那间仓库,发现门被撞坏,摇椅四周满是黝黑的煤灰。



不过,就算没进一步确认,在我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我便深信它就是长船先生。



视线变得有些模湖了。



你成功了、你成功了,我如此低语。这是真的。



日本髭羚纵身跳跃,就像图画一样生动活跃。



「他」望着我。后来我一再想起当时日本髭羚的眼神,他一定在向我诉说些什么,但我不懂他说的话。



他是说「我这副模样怎样啊?」,或是「再见了,香奈枝小姐」,还是「闪开,别挡路」呢?



充满全新力量的生物从我面前通过,朝全新的世界奔去。一阵旋风突然刮起,宛如要扫除周遭的荒草般。平衡改变了,那股攫获我的负面力量就此烟消云散。



日本髭羚毫不犹豫地朝树林里冲去,消失其中,仿佛在告诉我,他来自森林。



我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手指从瓶身移开。



瓶子从我脚边滚向一旁,液体洒向地面。



大杜鹃的鸣叫声传来。



10



清晨的原野浓雾密布。



市镇的朦胧幻影不时会出现在迷雾中。



我搬出椅子摆在原野上,凝望这座市镇。



他的市镇、我的市镇、记忆中的市镇、梦中的市镇,彼此交互重叠。



不久,幻影逐渐变淡,随朝雾一同消失。



野奴拉已不再出现了。它是消失了,沉睡了,还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呢?总之,它赖以生存的平衡已经瓦解。



我不再靠近那座仓库。那药是妖魔,太过危险。



我问自己,你想变成其他生物吗?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借此变成我想要的生物,再说,人不是每天都在慢慢变成另一个自己吗?



天空日渐高远。



某个午后,森林外的小车站停了一列小列车,里头空无一人。



那位挺着啤酒肚的大叔说过,这班列车开往美奥。



我坐上车后,这班玩具似的列车缓缓向前驶去。



眼前流逝的景致令我微感兴奋。



当我回头望时,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那里原本应该有我的屋子和原野,但此刻出现在我背后的,却是像山一样巨大的玻璃球。



我定睛凝望,发现球体中映照出我的屋子和原野,球体的高度和宽度占满我整个视野。



也许是小列车一路前进的缘故,珠子显得愈来愈小。



过去逐渐远离。小田原和浦崎透离我远去,长船先生也是。



缩小的珠子在原野上滚动。我看到一只乌鸦突然飞降而下,一把抓住它。



飞向天际。



列车转了个弯,树林遮蔽了眼前景致。



带有寒气的冷风吹拂我的脸颊。



梦境深处,一定有个很美丽的地方。



我还在冒险的旅途上。想到这里,我因喜悦而面带微笑。



尽管人在房间里,吐出的气息仍会化为白烟。



竖耳凝听,便能听见小东西从枝头掉落的细微声响。



哦,外头果然下雪了。



爱紧倚着我。这孩子醒来后要是看到外头下雪,一定很高兴。



再小睡一下吧。我在黑暗中阖眼,下次睁开眼睛,就会沐浴在朝阳下了。



意识缓缓淡去。



髭羚在雪地上奔驰,猫头鹰停在枝头上,静伏不动。



远方原野的记忆,神话世界的故事。



世界在佣懒的气氛下缓慢转变,再过不久,路过的市镇,都会在我心中散发光芒。



⑴指的是公文式指导法,是日本高中数学老师公文公研发的。



⑵将多个神社的祭神迁往同一座神社祭拜,并废除其他神社的一项政策。主要于明治时代末期执行。



⑶日文的内裤(パンツ),与面包(パン)音相近。



⑷香烟品牌,以女性为主打顾客。



⑸天守是日本城楼中最高、最主要,也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具有瞭望、指挥的功能。



⑹葛粉制成的点心。



⑺日文的「山奥」意为深山。



⑻以漆在漆器表面画上园案或文字后,再撒上金粉或银粉,让它固定在漆器上头的一种技法。



⑼嗅闻稀释液的挥发气体和吸食强力胶的功效相同。



⑽日文中,美奥的「奥」与记忆的「忆」同音。



⑾日式房子入门处,没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



⑿日本在四月底到五月初这段期间,一年内最多国庆假日的连休假期。



⒀「该来的时候」原文是しかるべきとき,当中的しかる与叱る(骂人)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