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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挣脱困境吧,款待课。……手忙脚乱。(1 / 2)



*



那一天,当吉门造访款待课时,迎接他的是近森大动肝火的声音。



「到底脑袋要僵到什么程度啊,那些吃公家饭的人!」



「……我可没想到会从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嘴里,听到这样的发言呢。」



吉门不自觉地出声道,近森则尴尬地耸耸肩。



「怎么啦?」



面对这并未针对任何人的提问,挂水照例代为回答。



「就,预算的核算一直下不来,扩充观光设施和道路标示用的……」



观光设施内的厕所和轻食设施补助,还有道路标示或引导看板的设施资讯。款待课应该从数日前就开始针对这方面编列预算,但是申请过程却遭遇铜墙铁壁。



「是哪里被嫌啦?」



对挂水说话无须瞻前顾后,说起话来也很容易。



「我们想追踪整顿的设施当中,混杂了几个民间经营设施。所以,他们质疑在公平性方面站不站得住脚……」



「没有附上『公众评论』吗?那应该可以成为公平性的立论基础吧。」



「当然附了啊。可是,他们就挑毛病说『附上的意见数量能否形成足以信赖的公平性,这点仍值得商榷』……」



就连「挑毛病」这样的词汇都出现了,显见挂水内心的焦躁。如果连挂水都这样了,也难怪性子急的近森会大动肝火。



挂水难以启齿似地补充说:



「自从发生清远先生那件事情之后,观光部那边也变得很怕事……」



提案全县休闲乐园化构想的清远和政,被名为「公平性」的挡箭牌拐个弯撵走,至今还不到半个月。



「实在太窝囊了嘛。」



面对直率生气的近森,挂水的表情益发困窘。吉门露出苦笑,挂水还是老样子,家教真好。他是在顾虑和清远曾为「无血缘关系」父子的吉门心情。



现在根本就不是顾虑那种事情的时候吧,你这家伙。



即便清远一事的冲击,的确对各相关单位造成寒蝉效应,但是考量到预算编列时间表的问题,可不能再这么不清不楚地拖下去了。



「总之,针对意见量不足的问题,得想办法解决才行。」



「要启动『公众评论』的追加募集吗?」



或许大家的怒气发泄正好告一段落了吧,职员们开始讨论起正事。



原来如此,他们听到上面说「意见不够」,就很老实地想要追加意见啊——吉门感概万千地望着眼前的讨论光景。



就连抱怨最强烈的近森,看来也不打算对那样的方针提出异议。



他们真老实。老实过头了。



「追加后又被嫌说不够的话,该怎么办?」



吉门对挂水扔出这么一个疑问,全员闻言露出困惑神情。由于说起话来比较容易,所以当他想讲什么直截了当的事情时,都习惯直接对着挂水说。



「上头有提出『再多收集几件』的目标数字吗?说到底,公众评论本来就不是一套取决于多数决的制度,而他们却对数字挑三拣四,很明显地就是在挑毛病吧?既然本来是在挑毛病,那么不管收集再多意见,都会被『数量不够』那套说词打回票的啦。」



他接着把视线转向多纪。



「多纪,要是你的话会怎么样?如果你是被征询公众评论意见的人,会怎么想?」



在所有人之中,只有多纪拥有这样的观点——不是公务员的多纪。



多纪思考后,露出困扰表情。在吉门催促之前,挂水就先开口:



「明神小姐,没关系的,你老实说。」



吉门不自觉地望向挂水的脸庞,挂水只看着多纪,没注意到吉门的视线。



多纪仿佛从挂水那获得勇气似地回答:



「……感觉很不愉快。」



那句话让所有人露出大梦初醒的神情。



「明明是因为真正关心县政,才参与公众评论募集的,结果竟然被说什么『你们的意见太偏颇,不能用』。我会觉得,县厅算什么东西嘛。」



挂水听完,随即询问下元。



「另外办一次公众评论,然后?」



「原来如此。」下元也随之颌首。



「另外祭出公众评论,募集民众对于『公众评论公平性』的意见啊……这么一来,就能若无其事地将县厅内存在『偏颇论』的这项情况昭告天下哩。说不定还真能成为多纪所说的,引导舆论支持的契机咧!」



下元接着咧嘴一笑。



「至少,只要执行刚刚那个公众评论的提案,也能成为一种牵制手法。毕竟,先对公众评论挑毛病的是他们。」



「而且,也不知道这事会从什么地方走漏风声呀。像我,口风最不紧了,和观光业者商议事情时,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说溜嘴了呢。」



兴致冲冲地直想「不小心说溜嘴」的近森,引发周遭一阵笑声。



「好像在磨练中慢慢成长了,感觉很不错嘛。」



吉门一边听取议事记录说明,一边低喃。负责说明的挂水也很开心地笑了。



「感觉有第二年的样子了吧。毕竟,去年很糟糕嘛。」



「……啊,说得也是,款待课当然也是啦。」



「不然你是指什么呢?」



吉门看似不经意地回答歪着头的挂水。



「我是说挂水你和多纪之间。」



吉门抬头望向陷入沉默的挂水,视线随即又落至议事记录。



「我劝你还是少做坏事。就算想要假装没事,看你那张脸就全都知道了。」



「……可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嘛。」



挂水搔着头,低垂着脸。



「怎么啦?」



「不是啦,就……」这么咕哝的挂水,终究无法说谎。吉门也没有继续追究。



「……我也没有刻意要改变自己的态度就是了。」



「哪会,很明显呀。感觉上,好像变成一个多纪能依靠的挂水啦。」



「是喔。」



真是那样就好了,挂水露出一副懦弱相。「没问题吧。」吉门回答。



「感觉上,也和之前那个一定要多纪跟在自己后头的挂水,差很多啦。」



「说道我痛处了,拜托就绕了我吧。」



趴到桌上的挂水,尴尬万分地低喃。



「可是,又还没交往……」



「既然会说『还没』,就代表胸有成竹罗。」



低垂的脸庞已经红到耳根了。



「是有什么障碍吗?」



「还不是你们父子俩害的。」



挂水的声音听来像是呕气。要呕气是他家的事,但是吉门对于个中原因毫无头绪。



「为什么是我们害的啊?」



「因为一路上都有你们看着啊,结果就会想说要等自己变得稍微酷一点后,再说出口。」



「那个人的确很酷就是了。」



以自身才干而言,哪有脸奢望他人将自己跟和政相提并论呢。只是吉门自己也没立场说出这种话,所以姑且不提。



「只不过,你那种说法根本是『好心没好报』吧?」



「才不是什么『好心没好报』。只是,因为看着你们,就会想要努力去拼嘛。」



「要是把那个人当作目标,不论过多久都是追不上的喔。」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要和自己比啦。」



看到更为呕气的挂水,吉门心底涌现一股恶作剧的欲望。



「我呢,还被多纪妒忌过耶。」



「咦?」抬起头来的挂水,果然是完全藏不住心事。



「好像是看到你跟我感觉比较好,所以就不高兴了。」



那是在两人不知道为什么而闹别扭,挂水把多纪扔在半夜的超商自行离去时的事。



同时成为吵架男女双方的吃醋对象,还真是难得的体验。



「我能不能别再被人家嫉妒啦。」



挂水又趴到桌上去。



「你一大堆事情都犯规了。」



「什么『一大堆事』呀?」



「不告诉你。」



挂水顽固地不愿再开口。



*



吉门一回家,就在起居室被和政拦截住。



「款待课怎么样了?」



吉门苦笑以对。舍弃「你回来啦」这句招呼语,劈头就这么问,可见他有多在乎那些人。



「要是真的这么在乎,打通电话过去也不会怎么样嘛。只是退出企划案而已,又没有禁止你们联络。」



「不,一开始就必须谨慎行事才行。」



「怎么尽在这些奇怪的方面特别老实呀。」



「话可不能这么说。」和政神情转为严肃。



「要是被人家曲解、盯上以后,那可是后患无穷。毕竟,我和县厅的关系那么恶劣,若一不小心和款待课持续接触下去,都不知道会在哪个地方给他们添麻烦。如果构想因此一败涂地,那就后悔莫及了。现在这段时间,那里有很多人因为我的事情呗搞得神经紧绷,我想还是不要随便刺激他们比较好。」



以和政的个性来说,还真是慎重——但是,大概也是因为曾有过让他不得不慎重以对的经验吧。忌讳接触却希望得知情况,心情真是复杂。此时,吉门的存在就像是方便的天线。



「虽然款待课斗志高昂,不过相关单位变得神经质也是事实。」



吉门说着说着坐到坐垫上。



「他们虽然在明年预算中,增列设置厕所、轻食设施还有整顿标示类等补助,上头却迟迟不肯批准。说是他们想追踪或整顿的民间设施,恐怕有欠缺公平性之虞。虽然提案同时也参考了公众评论,但是关于公平性这一点,他们却说担心意见数量不足。」



这不是为反对而反对吗?和政苦笑道。



「不过,那批人还真是不了解『私下运作』这门工夫耶——和民间剪纸天差地别,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听到吉门的感想,和政的表情还是苦笑。



要是去年的自己,肯定会焦躁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吧。面对此种明显无理的要求,却老实过头地只想着怎么依言行事,这种工作态度实在不像话。



民间企业中,也会发生对于某项专案计划几近荒谬的阻扰情况。吉门自己在成为作家前,就曾在工作的贸易公司中经历过。明知是能创造利益的企划,不过如果最后能邀功的不是自己,那索性就把企划给毁了吧——这样的事情是存在的,同时也是大概会在管理阶层发生的冲突。



只是,如果是在企业中,被阻扰的一方也不可能逆来顺受。如果被人家甩了右脸一巴掌,就要一脸若无其事地往别人左脚踩下去。即便在灰色地带展开几近犯规的拉锯战,只要言之成理就是赢家。胜者为王,若能创造利益,就不会有人抱怨。若赢到手的是肮脏的胜利,等在将来的可能就是他人的报复,但是年轻世代对此也不以为意。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家伙从位居底层开始,就一路学习如何巧妙战胜对手。



所以,看到款待课面对阻扰只会乖乖承受,他才会如此困惑不解。就吉门的常识而言,遭遇阻扰时就要以同样力道回敬,这才是真理。



吉门原本以为,他们理所当然会根据这样的真理行动。



「那些人一开始就是被绑手绑脚的吧。总是以『只能正面攻击』为前提。」



就算说他们被赋予的义务就是「无效率」也不为过。所有业务都有标准作业手册,就算面对要求临机应变的事物,也会因程序论而停滞不前。这是因为他们都被迫背负着所谓「不根据程序走,就难以令人信服」的前提。



换言之,在公家的系统中从一开始就包含了工作者的堕落面。在最初即已盖棺论定「你们全都是堕落者」的那套系统中,又存在多少能够发挥能力的人呢?



更何况,要开展的是毫无标准操作手册的全新事物。



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这些吃公家饭的就是这样——但是,他们一直以来被赋予的义务,就是必须严守这般的行政模式。比起创造力或柔软度,他们更被要求具备「僵硬性」。



「这样下去,也不得不畏首畏尾的吧,那些人。」



这其中,有些问题必须靠摆脱程序的论点才能克服。但是,即使最后做出成绩,他们也会因摆脱程序而被追究相关责任吧。



这个名叫清远和政的男人,过去遭受流放的理由也就在这里。他们只是先下手为强,端正纲纪罢了。若遭受外部追究责任,问题会更大。内部处置是组织的自净行为。



「其实,让他们畏首畏尾的也是我们吧。」



在批判行政僵硬的同时,也有意见谴责他们超脱常轨。若是毫无前例的施政,任何内容都可能被视为「超脱常轨」,既然如此当然只好保守谨慎了。



结果,周遭只充斥着那些无法为任何人谋取福利的空泛「正义」论,各地也随之发生那种可说是「动脉硬化」的僵化现象。



「唉,所谓的地方自治团体,就是不注重效率,而是会优先考虑是否能对外搬出一套站得住脚的藉口的组织啦。」



和政的回应,肯定了吉门的实际感受。



「而且所谓的『公益』,不管是谁都会有种感觉『事不关己』的毛病。你知道体验型的校外教学吗?」



这种尝试将农业、渔业或生活文化等体验做成观光企划,与校外教学结合的做法,近年来尤其受到都市学习的注目。



「在观光业者的建议下,本地也展开行动去争取这方面的游客。就全国来说,也算是在很早的阶段就开始尝试了。可是,一旦成立委员会希望加以执行,却难有进展。」



「为什么啊?好不容易才注意到这么好的点子。」



「因为,大家都在想到底该由谁来帮忙推动。民间觉得行政单位会帮忙整合各方努力,而行政单位就是那副样子,这种事情就是不能大刀阔斧地迅速推展。」



「这真的是急死人啦。」



看到吉门皱着一张脸,和政笑说:「你太嫩啦。」



「要展开全新事物,需要花钱也需要耗费心力。要是失败,谁要负责赔偿呢?不管任何人都会想到这个问题吧?如果由自己积极摇旗呐喊,结果却马失前蹄,到时候受到的责难也就更猛烈。正因为是迎接校外旅行的学生,责任相对地也更重。对方都是孩子,要是有个万一,就会被批得体无完肤。撇开这个不说,校外教学能收取的费用不高,不想到想对效果,自然会没有动力,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



「只是,想完全消除风险再做事,根本就是胡来嘛。」



「他们是考虑到现实问题吧。只是,乡下地方可没钱喔。所以,只要想到『一旦失败,就无法重新来过』,自然就会胆小怕事了。」



在都会区中,不论如何总能汇集人才与资金。不管是民众或是企业的税收,都和偏远地区或小乡镇截然不同。都会,因为有身为都会的条件做为担保,所以才能够筹措资金。



而且,社会的注目程度也有所不同。都会的失败会直接打击日本行政中枢,地方的失败对于整体的影响则较少。即便同样都是失败,国家对于都会和偏乡的因应方式也会有所不同吧。至少,国家不可能慷慨厚待执行失败的偏乡。



因此,不管从那次层面看,偏乡都比都会更难从失败中重新站起来。



「而且,借用你的说法,行政单位意见绑手绑脚地太久了。少做少错、凡事打安全牌,就能勉勉强强混过去的状态,可是从战后(注39:于日本「战后」意指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一九四五年)。)一直持续到现在喔。自治团体的财政困难日渐严重,这也是最近才开始正视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迅速动起来。只要咬紧牙关撑过去,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吧——不管行政单位或县民都还怀有这种想法吧。」



「可是,老爸你不是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在做一些无谓的事情吗?」



在一切打安全牌就好的那个时代,就不断提出一些惹人厌的提案。对于始终看着这股身影的吉门而言,不禁会觉得「那你现在是在讲这什么东西啊」。像他这么积极地要去当炮灰的男人,这辈子还只认识这一个。



和政闻言咧嘴一笑。



「我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啊。只怕一点点都好,就是想要更多。」



那句低喃中夹杂着各种愧意。



「挂水好像把你当成目标喔。」



他想起挂水呕气的神情,没有特别意思地向和政报告。



「会害他错失出人头地机会的事,我可不鼓励。」



和政说着却喜形于色——多少让人有点不是滋味。吉门对着脑海中挂水那张呕气的脸庞,狠狠地超额头敲了一记。



「我还在职那时候,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死心眼,除了壮烈成仁什么都不会。我倒希望挂水能更有技巧地留在岗位上工作呢。」



吉门心想,不能更有技巧地留在岗位上工作并非和政的错。对于当年的和政而言,恐怕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缺乏「只怕一点点都好,就是想要更多」的心态。因为他深信「如果能比现在更好,当然要采取行动」的理想论。



耳边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由远而近的轻快脚步声。珠帘发出声响后,佐和探进头来。



「爸,来帮我备料。」



他和这么出声说话的佐和四目相接。



「回来啦,真早呢。」



对于那句过度想要佯装泰然自若,却反而显得不自然的招呼语,吉门露出苦笑。每当吉门到县厅去,佐和总是这副样子。



「只是去听听进度而已。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了啦,反正客人很少。」



「更何况……」佐和以嘲弄的语调补充。



「要帮忙厨房里的事情,厨艺不好一点怎么行啊。」



「……不好意思啊。」



佐和以其一贯如猫儿似的动作转过身,和政也「嘿哟」一声低跟着起身。



「平常日子里也有一定的客人上门,哈真是了不起呀。」



「因为最近的退休客人增加了。而且,四国还有遍路朝拜,所以很受欢迎的。」



宇佐当地也有列为三十六号朝拜所的青龙寺。



「……清远民宿开业时,该不会就已经瞄准这块市场了吧?」



「你说咧……」和政笑着说完便走出起居室。



珠帘随之摇摆。那摇摆的样子,和吉门在这个家时没有两样。改变的是——



这房子对于来年个个人来说或许太大了吧,如此想着的吉门仰望天花板。



*



下摆点缀着几何图样的珠帘,是首次家族旅行时买回来的。



那是母亲与和政结婚的那一年,如今回想起来,或许那也被视为蜜月旅行。当时两人都是与前任配偶死别后,带着孩子再婚。虽然「家族」这样的容器把四人收拢在一起,不过当时大家都还在寻找各自的位置,相处起来还不太自然。



目前自然而然会特别照顾和政带来的孩子佐和,相对地,也就无暇顾及乔介。成为妹妹的佐和比乔介小两岁,当时八岁。比乔介年幼的孩子,照顾起来本来就耗费心思,再加上佐和虽然生性刚强却非常怕生,始终难以融入新家庭,母亲为了佐和瞻前顾后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乔介也不是那么容易和人亲近的孩子,一旦被母亲那个唯一的亲人弃之不顾,就毫无容身之处。



我……不在是不是也无所谓呢?——平日心头虽然偶尔会掠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又不可能有能力自己想办法消磨时间。当时他还是连买一瓶果汁都比起央求双亲的年纪。所以,只好怀抱着那种微妙的疏离感,在家长视线范围内转来转去地打发旅行中的时间。



当他们经过一家纪念品专卖店时,母亲开始帮佐和挑选缀有皱绸装饰物的发束,佐和似乎也很喜欢那些漂亮的皱绸手工艺品,当母亲把发束放在她头上比较时,看起来也很开心。



什么嘛,笑起来挺可爱的啊。



这个成为新妹妹的小女孩,就像只不会靠近半径两公尺之内范围的野猫。特别是当乔介一找她说话时,就会显得很紧张,随即陷入沉默。



如果也能对着我笑就好了,他这么想一边移动到民俗艺品销售专区。要是乔介一走进去,她们难得的交流恐怕就会瞬间僵硬凝结吧。



在琳琅满目地摆满木雕工艺品或陶瓷的卖场中,挂着几组珠帘的展示品。正当他哗啦啦地拨弄长串的抛光木头珠子所组成的门帘时,和政来了。



「抱歉,佐和是个不太好相处的孩子。」



欸?或许,他那时候才首度好好端详和政的脸庞。



和政对于在旅行中总觉得没有容身之处的乔介,好不敷衍地道了歉。说了「因为佐和,害你被冷落,对不起」。由于大人(特别是乔介的母亲)都觉得不需要对小孩子道歉,和政的态度更显得正直豪爽。



所谓的父亲,就是这种感觉呀。他很早就和亲生父亲死别,所以不太记得了。



「可是,因为佐和年纪比我小呀。」



乔介这么回答后,和政又说了一次「抱歉」。



「你喜欢哪一个?」



被这么一问,他顿时感到困惑。后来才发现,和政指的是自己随手玩弄的珠帘。



这东西纯粹就是摸起来好玩,图案怎么样倒是无所谓,可是他明白和政和很在意自己感受,所以姑且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这个。」



他选的珠帘,上头缀着看来似乎最费工的几何图案。其他的主题不是花就是鸟,感觉很女性化,他不喜欢。



此时,母亲叫唤道:



「乔介,你觉得那个适合佐和?」



同样都是樱花图案,一个红色、一个粉红色。虽然他觉得两个颜色不是很像吗?可是对于她们两人而言,似乎有很大的差异。



有乔介站在面前,佐和照例还是很紧张地绷着一张脸,整个人僵直不动。她那五官分明的脸、脸庞只要一僵硬,就会变得很严肃。



固定于左右两边耳朵上方的发饰,难以巧妙地搭配那张严肃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强迫闹脾气的孩子上妆。



两个都不适合,这么讲一定不行吧。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蓝色发饰。那和两人所选的是相同款式,可是颜色不同。



他随手拿起来,试着固定到佐和的头发上。佐和肩头微微一震。



「我比较喜欢这个。」



虽然是相同设计,却带着些许成熟感,另外也稍微缓和她僵硬的表情。



母亲也「喔」的一声歪着头端详。



「我本来觉得蓝色是男孩子的颜色,没想到挺合适的呢。」



他有时会很受不了母亲这种刻板的思考方式。说什么蓝色是男孩子的颜色,哪里的男孩子会用这种皱绸装饰物发束啊?



「蓝色的,很可爱呀。」



他反驳母亲肤浅的意见,语调也变得不耐烦。



结果,佐和似乎很困惑似地视线低垂。啊,这时候好像不能只称赞东西喔。他之前曾在书里看过,有段情节是女主角听到别人称赞她的衣服时反而闹别扭。那似乎不是适合小孩子看的小说,母亲觉得「小孩子看这种东西还太早」,当时没给他好脸色。



总而言之,她现在说不定就是像那个女主角一样在闹别扭吧!



「蓝色很适合你,很可爱喔。」



他对着佐和再说一次,佐和的头顿时垂得更低了。



「……谢谢,乔介哥哥。」



道完谢,仅些微瞬间抬起的脸庞有些潮红。



这样啊,她不是在闹别扭,是觉得不好意思呀。这么一想之后,觉得她变可爱了。



之后,佐和所选择的服饰或小杂货中,蓝色的东西日益增加。他觉得这和那时候的事情不会毫无关系。



佐和后来就帮着蓝色的皱绸装饰物发束回家。



结束相同的旅程,拖着疲惫身躯回到相同的家。历经了这样的仪式,当打开行李后,感觉上似乎比之前更像是一家人了。



「哎呀,怎么会有这个?」



「嗯,我买的。」



和政挂在厨房出入口的是缀着几何图案的珠帘。乔介对那图案还有印象。



母亲露出不高兴的脸色。



「不是满贵的吗?」



「嗯,不过就当作纪念嘛。」



「只是,为什么要买这种东西呢……又不是当地名产或什么的。」



「别说『这种东西』嘛。乔介也很喜欢呀。」



咦,我?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他不禁头一歪。



「你怎么会喜欢这种怪东西啊?」



被母亲这么一问,他不禁脱口而出。



「我才没有呢……是爸爸自己喜欢的吧?」



「欸?」



和政闻言惊讶地直眨眼。



「不是爸爸自己想要,所以才问我哪个好的吗?」



「啊……是喔,这样啊。」



一想起当时双肩颓然垂下的和政,如今还是觉得好笑。



明明只是手闲闲没事做,胡乱拨着玩的珠帘,却自己会错意,立刻深信「乔介想要」。若以小四男生旅行时想要的纪念品排行榜而言,这种东西根本完全沾不上边。



只是,等他年纪稍长后,才察觉到好多事情。



和政当时是为了寻找破冰契机,而持续观察乔介的一举一动吧。在那过程中,当他一发现乔介显露出有兴趣的事物,就兴奋地飞扑上去了吧。



平常明明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但渴望让乔介喜欢自己的心情,却强烈到让他失神误判呀。



只要想到这儿,就会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更成熟一点,而胸口一紧。只要乔介「嗯」的一声点点头,肯定就能让和政开心不已的。



自己以前有好好传达出喜欢和政的这份心情吗?对他人而言,他的个性难以捉摸,正因为了解本身性格,彼此不再是家人后,也让他更为担心。



和政辞去县厅工作时,乔介正值高三。



那年偏偏又是乔介的大考年,母亲的不满可以说是连绵不绝。



母亲的满嘴抱怨连自己这个亲生儿子听了都觉得受不了,和政却总是沉默地倾听着,不过也只有那么一次发过脾气。



「我不会让乔介放弃升学的,所以就别再啰里巴嗦的了!」



听到那番宣言,反而是乔介开始担心。他可以等到两人独处时,开口问和政。



「那佐和要升学的时候怎么办?」



和政那时候已经开始准备开民宿,今后家里的经济情况很明显地也会变得不稳定。佐和如果要继续升大学,那就是两年后的事情。幸运的是,两人在学期间只有一半时间会重叠到,只是如果让乔介升学,之后也有能力让佐和升学吗?



「小孩子还担心这种事情,那可是你的损失喔。」



和政苦笑道。



「唉,佐和的事情到时候总有办法的。」



「我不去了,大学。」



两个男人惊愕地转过头去,发现佐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站在身后。



「反正我讨厌念书。念完义务教育的六、三、三,就已经够腻的了。」



佐和的确不擅长念书,每次遇到定期考试时,都是乔介陪她一起准备。



「所以,乔哥只要好好努力应届考上就行了。爸爸应该也没钱让乔哥重考吧。我会在高中期间考取薄记证照,然后就请爸爸雇佣我。」



「然后就帮忙爸爸」,她并没有这么说,从这方面也可看出佐和的细腻心思。不论是可以还是无意,都让乔介觉得她真的好惹人疼惜、好惹人怜爱。



「要是不好好工作,我可不发薪水喔。」



说得如此一本正经的和政,不可能没有察觉佐和那份体贴。



「等到我拿到薪水以后,再帮乔哥寄点零用钱过去。」



「笨蛋~才不需要呢。」



那种东西才不需要呢。只是——



凶巴巴回嘴顶撞的佐和与笑着在旁观看的和政。大学毕业后,若自己能再回到这样的情景中就好了……



当时之所以会那么想,可能也是因为那再也无法回到这里的那个将来,在这当下已经微微显露征兆了吧。



在他所希望归来此处的那幅想象光景中,已经没有母亲的身影。母亲不在场时,起居室的气氛还比较开朗明亮。



自从和政被转调闲职后,始终面露郁色的母亲,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与家人渐行渐远了吧。



——蓝色是男孩子的颜色。



偏爱这种刻板思考的母亲,期盼的是完美镶嵌于既定模子中的人生。在母亲期盼的模子中,不存在丈夫突然辞职、准备自行创业这样的开展。母亲当初选择和政为再婚对象时,看中的是哪个拥有「县厅职员」这种稳固条件的和政。



就母亲的立场看来,肯定认为这一切都是和政违约在先,自己才是被背叛的那一方吧!



民宿后来在宇佐开张。建筑物本身是同为民宿经营者顶让出来的中古物件,相关设施从一开始就以齐备。



几何图案的珠帘也被一起签到那栋新家去。



就读市内高中的乔介,通学随之变得不方便,于是开始在外寄宿。虽然周末会回家,佐和还是觉得很寂寞。



「不过呢,这样也好啦。」



不知怎的,母亲曾有一次这么对乔介说。



「佐和也到了一定的年纪,而你也是个男人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不成,还是离远一点比较保险。」



乔介假装没听到,当作耳边风。要是认真地听进耳里,肯定会对她大发雷霆。



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非得担心会出什么差错。那样的刻板想法,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地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那所谓的「出差错」是什么东西?我才不会把佐和当成什么「出差错」的对象。我才不会做出什么「出差错」的事情后,把佐和收到哪儿的箱子里去藏起来。



「你为什么会和老妈结婚呢?」



时候回想起当时的自己竟会那么问和政,真的是太嫩了.



与母亲人格特质紧密连结着的那种粗线条,惹毛自己的次数过多,使得满腔怨气根本不知道何处发泄。



和政莫名地留意着母亲动向,一边苦笑道。



「你不能只看一个人讨人厌的地方。像我这种容易胡搞瞎搅的人,就需要像她那样的人帮忙抓住缰绳。」



把缰绳甩开,是我不对,和政说着露出内敛的神情。



「那个人也是从我辞去县厅工作后,才变得满身是刺,甚至让你都没办法忍受。是我,让一个不适合为前景担心的人,陪着一起难过预料未来的生活。要不是对未来充满不安,即便有些部分可能会不太周到,不过应该也能当个机灵的好妈妈吧。」



他当时决定,绝不会再让和政谈到相关话题。同时,也对自己的度量狭小感到羞愧。



然后在春天,乔介以几乎会被教师忍不住嫌弃「让教师完全排不上用场的学生真是不可爱!」的稳当成绩,考取了志愿大学。



「既然乔哥都考上了,那我可不可以说实话?」



佐和帮他整理要搬到东京去的行李时,开口道:



「要是乔哥落榜的话就好了。」



她本来肯定是想开玩笑地这么说,但是声音却像快哭出来般地颤抖。



「我还是,不喜欢乔哥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她看来是那么惹人怜惜,好像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平时倔强到让人觉得很难缠,重要时刻却总是不让自己犯下错误。他早知道,她一直忍着不说出那句「不要走」。



「我早就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要说呢。」



乔介用双手搔搔佐和的头,手指轻抚过她的短发——出什么差错。



怎么可能有理由让你抓到话柄呢——



那股每当即将涌出就会被压抑下来的情感,让他把佐和抱入怀中。轻轻地,就只环抱她的头,那恐怕是此时此刻能够碰触的最大极限吧。



「我放假的时候会回来。毕业后,也一定会回高知来的。所以,你要等我。等毕业回来以后,我有事情想问你。」



要问什么,他没说出口,佐和也没问。因为要等到毕业、就职,能够独当一面时,才能将之问出口。



那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有理由说出什么「出差错。」



我会等你的。佐和以湿润的声音,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一年的冬天,当他一回乡,就发现和政与母亲已经分居。



「为什么没告诉我呢?」



「说了,怕你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顾虑。」



和政若无其事地说。的确,要是事先听说,或许会犹豫要不要回来。虽然要回到那个母亲已经出走的清远家,会觉得有些却步;话说回来回乡时住到母亲生活着的那间狭小公寓,也有其难度。分家家系(注40:「分家」相对于「本家」而言,意指脱离原生家庭,自立门户的独立家庭。)的母亲父母双亡,所以已经没有所谓的「娘家」了,母亲那边也没有任何亲戚能让乔介托身。



没想到「故乡的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被移除,他对此感到迷惘。



「你要是不回来,佐和会哭的。」



佐和代替出走的母亲操持家务,如今已成为民宿的重要战力。



「只是……」



以后呢?如果和政与母亲就这么分手呢?即便想象着母亲回来让整个家再次圆满的情景,从中却感受不到任何真实性。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用对回到这里来有所顾忌。」



和政恼怒似地打断他的话。



之后,和政每到休假就会寄来回乡车票。母亲那边却不曾担心过他要不要回乡。更有甚者,她似乎对母子俩偶尔见面都提不起劲。不打算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乔介,对于母亲而言仿佛已成了很碍眼的存在。



约莫在乔介迎接大学三年级的春天时,和政与母亲的离婚生效。



「乔哥,我问你喔,你会回来吧?」



对于两人的离婚,佐和关心的只有这件事。或许很早以前,她对很多事就已死心放弃了吧。



「老爸觉得好的话。」



「你妈说好久好,我没意见。况且,你放在这里的东西,你妈大概也不会来拿走了吧。」



和政的回答,仍考量到已分手的母亲。



「学费方面,做得到的我也希望尽可能为你多做点。」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民宿的经营尚未步上轨道。即便如此,离婚时和政存入了一大笔钱,并非存在母亲的名义下,而是在乔介的名义下。



母亲对于乔介未来该何去何从,完全就是一派暧昧地划下句点。在不说破的情况下,顺势接受和政的好意,一切正如她内心打好的算盘发展。



我先离开学校吧?一直以来付学费的都是我,不准你把我至今的付出扔到水里去。



内心满怀感激,充满温暖,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为什么不拿跟着这个男人呢?乔介无法理解母亲的心情。



后来,即便已经离了婚,和政还是持续寄车票来。难以用亲属或血缘关系计量的那份连系,成为他回归故乡的锚。



当那样的锚被切断时,他从没想过仍有一天还能像这样,在这个房里等着吃晚餐。



走廊飘来的一阵美味香气,让吉门从椅子起身,步出房间。



*



晚餐端出了绒螯蟹汤,螃蟹季节也差不多快过了,能尝到这道菜的机会所剩无几。这道菜好像也已从清远民宿的菜单中撤下。



好像只有挂水和多纪来的那一天,是专为家里伙食而特地做的呢——吉门边想边喝着汤。



那时候,和政自顾自地打电话来说「我会带两个人回去,先准备好晚餐」,佐和于是去买了当季的螃蟹回来。她还叫吉门帮忙把螃蟹捣碎。佐和一边处理着要拿来做寿司的鲭鱼,一边好像是故意要讲给吉门听似地,叨念着什么「太突然了吧」、「也不想想我这边方不方便」。看她那么刻意的样子,实在好笑。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能把「嘴巴这么说,还满用心煮的嘛」等嘲弄话语吞下去。



据说,她和挂水初次见面时泼了他一身水。吉门暌违数年回到家的那一天也是,她对着送自己回来的挂水,伸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他明白,佐和那个人就是这样,为此也始终心怀内疚。只是,要是能坦率地向「县厅」道歉,就不是佐和了。她大概一直都在找和解的时机吧。



虽然,她的态度就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把抱歉说出口,不过光是也是个成年人了,应该不会计较才是。毕竟,佐和光是想和「县厅」和解就已经是种奇迹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觉得这次让佐和受累了。和政半途退场这样的发展,不论和政本人或吉门都已经事先预料到了,只是两人都希望「可能的话,希望预料失准」,对此也未多加着墨。这件事反而更让佐和受伤。



佐和从那之后,几乎是很不自然地完全不触碰县厅的话题。那也根本不像佐和本色,因为她甚至不曾显露怒气。



只是,当吉门为了采访到县厅露脸,或是两个男人在自家提起款待课的话题时,佐和就会很不自然地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每当这种时候,吉门或合作都会佯装察觉不出她那不自然的若无其事。当天的晚餐时间,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



吉门的电邮软体中,每当写作时就会多出一个信件资料夹。这是为了类整每次执笔作品的相关问答等内容。遇到写作瓶颈时,重新阅读诸如此类的书信往返,就能得到新的刺激。



吃完晚餐,回到自己房间的吉门,莫名地回顾起「款待课」的资料夹。



莫名地开始回顾,大概也是因为现在莫名地遭遇到瓶颈吧。根据连载开始时间倒算回来,已经差不多该动笔了,但是手指就是无法在键盘上灵活舞动。



写得出来的时候,想写多少就能写多少,那时的他,看得见应该踏上的每阶阶梯。但这次还看不见——正确而言,应该是他看得见好几个候选阶梯在眼前,却不确定该踏上那一阶。当轨道模糊不清时,还是不敲键盘为妙。



他确定有什么卡在心中,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卡在心中。他专心回顾着历史信件。



结果,那个资料夹中混杂着寄自友人的信件。他平常会将工作目的以及私人目的的电邮分开储存,为什么在工作相关资料夹中会有朋友的电邮呢?他才刚这么想,随即又想起,他曾询问这位友人关于观光大使的事情。这位友人是另一个县的县厅职员。



一开启寄件人为「款待课」的档案夹,他随即找到自己发出的询问信件。



「好久不见,我是吉门。



最近几乎都是以电邮或电话联络,宫泽你好吗?



回归正题,今天是有问题想要询问一下在县厅工作的你。



事实上,我前些日子受到委托担任故乡的观光大使。宫泽你那边是不是也有这种计划啊?像是请大使分发可以当作观光名胜入场优惠券的名片什么的。



接受委托倒没什么,只是我现在对于县厅后来的应对感到很困惑。



我答应后这一个月之间,那边完全没有消息。



我以为是不是协议作废了,一问他们之下,结果竟然说是因为大使名片还没有完成(我对他们认为这可以当作音讯全无的理由也存有疑问就是了)。



我是觉得这种步调会不会迟缓过头了,另一方面也怀疑会不会不管是哪里的公家单位,都是这幅样子。又或是只有乡下地方特别明显,做起事来就是慢条斯理的?



我以前的父亲也曾是公务员,不过他有些另类,应该不能当作参考样本吧。



那就麻烦你了,请你抽空告诉我一下你本身对于这方面的想法好吗?」



看到当时流露焦虑情绪的文章,他不禁露出苦笑。



友人回答的电邮,标示着隔天的日期。



「你好,我是宫泽。



我挺好的。大概就是健康检查的胆固醇指数有点高,让我有些挂心而已。差不多也该来减肥了吧?



回归正题,关于你所询问的事情……就结论而言,不止观光大使,其他任何事物都可能出现这样的因应方式。



弄得不好,像那个观光大使名片在设计竞图和印刷等方面,还可能要个别请各家厂商估价、比价。说不定,我们县也会很理所当然地这么搞。



只是,在主张『效率化』的潮流中,公家单位就是做不太到呢。因为一旦企图改变至今的一贯做法,可能还会很耗费时间。所以,大家往往都会以『这次就先这样吧』为藉口,持续因循苟且下去。



这真是个无论如何都以『恪守程序』为最优先考量的组织呢。遗憾的是,『毫无弹性』这一点,确实我们的大前提。身为在其中工作的一员,虽然也会有各种想法……即便提出什么提案,要等到数年后才可能实现之类的,这些也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也都已经僵化了呢!身边真的很多让人觉得焦躁难耐的事情。



不过,现在的确也陆续出现『这种态度是否符合当今时代』的意见。我想,现在正逢世代交替的时期。



年轻世代(我们也才二十几岁,所以可得怀抱年轻意识才行耶)都是自己选择单位,积极参与各种专案计划呢。



只是,现在还是过渡期啦。如果想要毅然决然改革,就必须准备好辞呈。



我的上司中有人想要改善山区福利系统,结果光靠正面攻击,完全推不动。



那个人老家是酒商,后来因为父亲突然过世必须回家继承家业,所以他就以『顺便推推看』的心态,趁离职前的那段时间,持续尝试各个击破。



他所做的虽然是个临别大礼,但是一想到托不是以辞职为前提放手去做,就无法实现民众所求,也实在是……



吉门的父亲当年也是多方提案,结果因为待不下去而辞职的吧?会让那样的人待不下去,还真是一大问题呢。



总之,并不是吉门的故乡动作特别迟缓,所以请放心吧……不对,这样反而放不下心吧。」



那家伙待的地方,同样面对僵化的铜墙铁壁呀,脑中浮现友人的脸庞。这或许是全国自治团体目前所面临的关卡吧。



他们突破得了吗?要怎么突破呢?他对脑海中浮现的人物流露出笑意。



是吧,挂水。



要是我说「出乎意料之外的,我很期待你会怎么做呢」,你应该会得意洋洋吧!



所以啦,那句话呢,撕烂我的嘴我都不会说的。



*



「没办法啦!」



挂水扔下原本敲打的笔电键盘。



「怎么啦?」



一旁的多纪歪着头问。



「嗯,就清远先生之前不是说过要来造村吗?」



「啊,『吾家村』。」



之前说过,要打造可做为迎接绿色旅游游客据点的村子。大家还曾热烈讨论,若能将县内的绿色旅游统一规划成「吾家村」系列,或许可以祭出像是「畅游景点、收集戳章」等卖点。



「现在或许不可能立刻就做,可是我想至少先来试着编列预算,结果却越编越多……真奇怪,当初本来预估大概二十亿就够的。不过,一考虑到用地收购或交通整顿等费用,根本就完全不够用。」



从旁探头窥视画面的多纪,露出诧异神情。



「这是,试算吗?」



「嗯。」



「……我对这方面是不太了解啦,可是我觉得照这么看来,不管多少钱都是不够的。」



「咦!为什么?」



「因为这个预算……就连明神山的天空公园,每天都要有五班从市内开出的公车接驳耶。如果想以这种模式把县内所有景点串连成整体交通网络的话,那当然是很花钱的呀。」



被挑出这样的根本问题,挂水也不知所措。



「可……可是,如果要考量到观光客的方便……」



「应该有所谓的『限度』这种东西吧。走遍全日本,都找不到任何一个地方拥有这种连细部都规划完善的交通网。主要观光区都已经整顿到某种程度了没错,而那些没被纳入交通网的地方,大前提就得自己开车,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啊。」



挂水先生所说的,当然是理想状况啦,被加上这么一句补充说明,挂水整个人相当失意。



「没关系啦,反正我也只是自己学着做而已。一开始出错,也能因此加深理解吧。」



「我可没有说不好喔。」



看到苦笑的多纪,他越来越丧气,就那么倒在地板上——自己这间比平常更费心整理的房间,是听说多纪要来,才临时手忙脚乱地赶紧清扫过的。



目前因预算案未获核准,感觉上有些遭遇瓶颈的款待课,在周末过后要召开会议。会议希望藉由交流讨论,拟定休闲乐园化构想的具体事业计划,但是他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相关想法成形。多纪好像也是不得要领,坐困愁城。



要不然,就一起办个读书会吧?他那掺杂一抹私心的玩笑话,出乎意料之外地竟然立即获得她「好呀」的干脆回应。



那么一来,可能的话也希望能用电脑,也想搜寻更多相关资料。虽然是连续剧里常见的情景,但一旦换成是自己要在外头商议计划,感觉上也满不好意思的,当他们正烦恼该到哪一家店时,他又以豁出去的心情脱口而出——既然这样,要不要来我家?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又整个人手足无措地补充「我什么都不会做的」。结果因此被瞪了一眼,「废话」。



「我可不去脏兮兮的房子。」他还没迟钝到,听不出这样的回答是种否定式的承诺。所以,他昨晚才会超级紧急地清扫家里。



多纪到访后的评分,是「如果不是前一晚才临阵磨枪的话,就算及格」。全被她看在眼里。



「……你在笑什么?」



「嗯,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明神小姐那时候。」



「第一次委托我工作那时候?」



请当时还在县厅资讯课打工的多纪,帮忙调查「熊猫争取论」,是首度委托她处理公事。



「不对。在那之前,在脚踏车停车场。我把明神旋即的脚踏车弄倒,连车篮都歪了。」



「啊,那时候呀。」



「明神小姐那时候说『这是小意思,没问题』,一边用手把篮子弄好。然后,就载着那个歪七扭八的篮子回去了。」



「不好意思啊」,他当时这么道歉后,得到的是仿佛在说「别放在心上」的轻鸣铃声和她回眸颌首的致意。



「我记得有够清楚的。那时候心里就想,那个女孩子让人觉得好舒服。」



多纪用双手撑住脸颊,这是因为不想让倒在地板上的挂水,看到自己面颊的颜色。



「……为什么会突然说到那里去?」



「那时候,近森先生约我去饮酒聚会,我拒绝了。结果,被他摆脸色说什么『也会有女生来,真不合群』。还说我就是因为那样才会没有女朋友的。」



多纪轻笑出声。



「这么说可能不好意思,可是他也太鸡婆了吧。近森先生自己不是也没有女朋友吗?」



「唉,你说得或许没错。不过那时候,我也有些气馁吧。然后一回家呢,又要面对看起来实在有够单身男住的寂寥房间。我那时候还想,要是有个女朋友,大概也会比较有动力去整理房间呢。」



「结果,有动力整理了吗?」



「昨天,是我这一辈子最认真整理房间的一次。」



多纪依然撑着脸庞,把头撇向一边。「明明我们就还不是男女朋友。」她特别说明的样子实在很可爱。



「近森先生说的话里,原来有些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啊。想到这,就觉得感触良深呢。」



「就说我们还不是嘛!」



既然会说「还」,就代表胸有成竹——那是前几天吉门造访款待课时说的话。



的确,这种胸有成竹给人的感觉还真不赖啊,他不禁咧嘴一笑。



「这是读书会吧,要是不认真研究,我要回去了啦!」



「别这样啦。」



挂水起身面对桌子。



「我本来以为交通变得便利,就能吸引游客的呀。」



「可是,也有例子是交通便利以后,观光收入反而减少的耶。之前本来是不论多拼,都没办法当天来回的距离,等到新干线通车可以当天来回以后,住宿游客反而大减之类的。」



「啊,也有那样的例子喔。」



交通便利的结果,还有些地方从原本的「目的地」,被降格为「途经地」。



「不过,如果不方便去,本来就是会让人敬而远之,不是吗?要是因为不方便,就提不起劲去,不就麻烦了吗?」



「可是实际问题就是,想要彻底整顿交通是不可能的嘛.要是胡乱规划出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收支平衡的路线,就变成跟蚊子馆一样了呀。」



两人间只是重复着「可是」和「不过」的对话。



挂水「唔」地沉吟着。



「这种时候,如果是清远先生……」



虽然共事时间短暂,但是此时想要效法的,果然还是曾以旺盛活力,引导款待课前进的那个男人的思考模式。



「大概会实际动起来去看看吧。」



「动起来?」



「应该会实际去玩玩看某个交通不便的地方吧,那个人的话。」



他想起身为清远负责人时,就连假日都被拖着到处跑。当清远想让他们察觉到某些问题时,不太会开口详细说明。通常就是突然把他们叫出来,带着他们到现场去,让他们亲眼目睹、亲身体验。



身体所记忆的事物,如今仍留存鲜明印象。如同炎热亚洲的周日市集、台风过后的室户、波涛汹涌的大海余韵、以鸟儿视点俯视的故乡价值。



「……那,很棒耶。」



「欸?」



「的确,在这里想东想西地想破了头都无济于事。要是清远先生,一定早就动起来了。」



多纪随即「啪」地一声击掌。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所以?」



「找个地方去!~现在才下午两点,立刻动身的话,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呢。就先在车程两、三个小时的范围内,想一下要去哪里吧。」



「唔,等一下。」



挂水慌乱地帮多纪踩刹车。



「如果是两、三个小时以后抵达,那就是傍晚了耶。一些店家没多久就关门了,前脚才到又马上要回来也没什么意义……」



「那是当然的啊,况且如果是当天来回就没有意义啦。我们要假设是从县外来到这里,然后大概是傍晚抵达目的地。」



「等等!你所说的假设,该不会是……」



「周末的两天一夜旅行,这样模拟起来也很适当吧?」



「以明神小姐的情况,这样可以吗?」



多纪闻言困惑地头一歪。



「以挂水先生而言,不行吗?」



「还没」交往的女孩子说出什么「一起出去两天一夜不行吗」,那实在是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爆炸力啊!在情绪动摇之下,挂水的声音也变得尖锐。



「不会,不是不行……只是,明神小姐没关系吗?和不是在交往的男人一起去之类的。」



「我们又还没交往,所以房间当然是分开啊。」



多纪一本正经地这么回答后,视线稍微从挂水那里飘开。



「我会跟家里说突然要出差。我今天出门的时候,也是说要来工作的。」



——我该怎么办?就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却觉得幸福得乱七八糟。



尽管一忍再忍,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



「不回家一趟的话,行李方面不要紧吗?」



「换洗衣物大概要买一下。住宿用品的话,投诉地点那边应该都会准备……啊,大概没有化妆水之类的吧。不过,超商也有卖过夜用的旅行组就是了。」



「那就赶快来决定目的地吧。」



从县外前来、傍晚抵达的假设,况且如果对他们而言不算一趟颇有距离的远行,并且又有新鲜感的地方,就难以萌生相关联想。



「足摺岬呢?我其实还没去过呢。」



「不会太远吗?现在去的话,到时候天都黑了。四万十川呢?就找个我们两个都没去过的景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