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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GE.0(1 / 2)



*



「如果你有空,下班后能不能陪我去喝一杯?」



司邀请的对象是原为舞台剧青年的经理。



「哦,春川会邀我,挺稀奇的嘛!怎么了?」经理显得兴致勃勃。



「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好,我知道了。去车站前的店就行了吧?」



地点很快就敲定了,是公司聚餐时常去的店。他们两个都要出外跑业务,回公司会合时已经过了七点。



当时正是餐饮店开始涌现人潮的时候,但他们去的店位于巷子里,所以还有空位。



两人先用啤酒干杯。干杯时说句「辛苦了」,是社会人生的传统美德,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辛苦。



「你要和我商量什么啊?公事?」



「不,是私事。」



闻言,经理眉飞色舞地探出身子来。



「你要结婚吗?找我当媒人?」



原来我这个年纪的人说要谈私事,会引发这种联想啊?司又了新发现。



「不是啦!要我结婚,先帮我介绍交往对象吧!」



「什么嘛!」经理立刻露出扫兴的表情。



「那是什么事?」



「其实是……」



对司而言,这件事比结婚通知更难启齿。



「是关于舞台剧的事。」



果不其然,经理「哦?」了一声,又露出喜孜孜的表情。



「旗子剧团啊?」



基于原为舞台剧青年的情谊,旗子剧团每次公演,经理都会来捧场。



「怎么?嘴巴上说得好像是出于无奈才帮忙,其实你很投入嘛!」



司知道一定会被调侃,所以本来极不愿仰仗这个人,但他又找不到其他人帮忙,无可奈何。



「你硬要说我投入就说吧!总之我是想借助你的智慧。」



「好好好,说吧!」



经理大方地点了点头。他摆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其实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如果要在剧场以外的地方举办公演,有可能吗?」



「唔!」经理一脸凝重地盘起手臂。



「要在可能和不可能之间二选一的话,是有可能啦。如果是要在室外盖舞台,以前曾有剧团向知名神社借场地,自备电源和器材搭戏棚。」



「和神社借场地,租金大概要多少?」



「我不清楚。不过,比起钱,和对方的关系更重要。神社不是剧场,借不借端看对方的善意和接受度。如果要借,大概完全得靠关系。那个剧团应该也是和神社认识很久,才能在神社公演的吧。」



新面孔难以商借,倒是不难理解。出借场地给剧团本来就不在神社的业务范围之内,当然不可能有求必应。



「其他还有使用仓库,或是借用餐饮店,直接利用店里的装潢当舞台等方法。不过,考量到设备问题,还是使用剧场最方便。」



「你是指灯杆或便道吗……?」



司看过舞台搭建过程好几次,对于剧场特有的设备还挺熟悉的。舞台天花板上设置了好几支可以升降的金属灯杆,要吊挂照明时,先将金属灯杆降下,挂上照明,再吊回天花板上。



观众席边的墙壁及天花板上也有吊挂扩音器材及照明的横杆,以及检查这些设备用的便道。



「不,这些东西还不难解决。要吊器材,不见得要用活动式灯杆,固定式的也可以。反正舞台一定是搭在正下方,吊上去以后,在公演结束前都不会去动它了。再说,本来就有人在搞野外公演,照明和音响多的是办法解决。」



「那其他还有什么问题?」



司询问,经理立刻回答:



「用水问题。」



司满脑子都是剧场的特殊设备,完全没想到这个盲点。



「演员和观众都得上厕所。野外公演通常会利用公共厕所,但就算要用,也得事先留意会场附近有没有公厕。而且演员化妆或打扫时也要用水。」



「在野外公演,可以用流动设备解决用水问题吧?」



最近流动厕所的种类很丰富,甚至还有无障碍流动厕所,租金也变得便宜许多,而流动洗手台也一样。司由于工作关系,认识许多专门业者,只要有水龙头,多的是设置方法。



「只要有仓库大小的空屋,就可以设置器材了?」



「要看状态,有的或许需要补强。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们突然想在剧场以外的地方公演?」



「理由关系到我的家务事……」



旗子剧团是弟弟的剧团之事,早已被经理发现了,但司还没向经理提过他协助旗子剧团事务的原因。司从自己代为偿还三百万欠款的事开始,把缘由概略地说明了一遍。



「你的参与方式还真别扭耶!为了让弟弟死心而全力支援?」



听了缘由之后,经理沉吟道:



「唉,站在家人的立场来看,你的心情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弟弟老是搞赚不了钱的剧团,不务正业。除了反对,还能有其他选择吗?」——这应该是他站在脱离舞台剧界之人的立场而发表的感言吧!



如果朋友的男友是演员,我也会担心。司想起千岁之前也曾这么说过——他们的话中有个共识:只要继续搞剧团,便得过三餐不继的生活。



「还清欠款的期限是两年,到明年七月为止。」



下次的十一月公演和明年的三月公演用的都是小剧场,就算位子都坐满,也不过一百五十人左右。由于剧场小,就损益平衡点而言,要赚钱是不难,但要还清欠款,光靠小剧场的收入绝对不够。《来自大海的梦想通道》几乎场场爆满,但收益只有二十五万。物贩生意清淡固然是个原因,但即使物贩生意兴隆,要超过五十万还是很难。



相对地,欠款余额还有一百九十万,除以剩下三次公演,平均每次要还六十三万以上才行。经费已经尽可能撙节了,没有大幅删减支出的余地。



根本的解决之道,就是扩大票房规模——



「不然洞就会越来越大。」经理也点了点头。



「要还清欠款,明年的三月公演之后到七月之间,必须在两百席以上的剧场举办公演才行,但是这段期间偏偏订不到大剧场。」



「不过,债权人是你吧?你不能通融一下,延长期限吗?」



「不行。」



老实说,司也曾考虑过一次这个问题。某个和旗子剧团交好的两百五十席规模剧场,表示在八月以后会有空档。



然而,如果他更动以三百万换来的期限,契约的前提便动摇了。



「如果我通融,他们就会依赖我。」



旗子剧团团员以巧为首,个个想法都很天真,还带着学生习气。要是通融他们金钱和期限,他们铁定不把司开的条件当一回事。



只要我们有危机,司就会放水——一旦他们这么想,两年间全力以赴的大前提便会崩坏,司为了逼进旗子剧团而无息借出的三百万也就失去意义了。



两年内,在经营方面提供最大协助,但在金钱及期限方面决不宽贷。这也是司对自己订立的规则。



司替旗子剧团寻找七月公演的场地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华尔兹剧院的态度令他火大固然是一个理由,但最大的理由,便是不想让团员拿没订到大剧场来当无法达成条件的藉口。



「站在你的立场,这么想是当然的。」



经理接受了司的说法,替他拿主意。



「不如放弃大剧场,改租一百席以下的剧场,祖久一点,把公演日数加倍如何?」



「又不是公演日数加倍,入场人数和利润就会跟着加倍。」



门票卖得最好的向来都是周末。就营收观点而言,周末票房最好,座位却少的话,赚钱效率就会太差。一般公演都是星期三晚上开演,周六日的日夜场次上演完毕后结束。但是平日的门票很难卖完,在座位少的状态之下增加门票难以卖完的平日场次,并非上策。



再说,公演日数变长,剧场费和工作人员的人事费用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租用规模较大的剧场,剧场费也大约是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之间。有这么多预算,要租个可以用来公演的场地几天,应该没问题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赌气啊?」



经理猜个正着,令司不禁语塞。司连忙打哈哈,但经理却兴味盎然地说:「不不不,一定有内幕。」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态势。结果司只得把华尔兹剧院的事业和盘托出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这个当哥哥的才要赌一口气啊!」



「正确说来,是我看不惯华尔兹剧院院长做生意的态度。身在一个不成熟的业界还那么妄自尊大,他以为他是谁啊?」



「或许正是因为舞台剧业界还不成熟,他才能摆这种架子呢。」



经理一面苦笑,一面说道:



「如果商业体系够坚强,他哪有时间耍这些小手段啊?又不是什么历史悠久的高级餐馆。我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华尔兹剧院呢。资历这么浅的剧场还能这样拿乔,可见舞台剧业界有多么封闭。」



换作开放的业界,处理申请时根本无法夹杂个人情感。若不按照规矩一视同仁处理,营运便会停滞。



「舞台剧这种业界,就是同一笔钱反复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



一个舞台剧人邀请相识的舞台剧人来收看公演所赚得的门票钱,到了下回去看别人的舞台剧时又得吐出来。这种舞台剧人之间交换金钱的行为占了公演收入来源的大半,来自业界以外的新钱——换句话说,就是和舞台剧业界完全无关的一般人的钱却很难流入。



活像同好之间互相参加彼此的成果发表会一样。



「旗子剧团能吸引一般观众,没道理被那种歧视观众的井底之蛙用自以为是的态度说教。」



「你那么挺旗子剧团,却不肯在借款上通融,实在很矛盾。」



「一点也不矛盾。」



司一本正经地反驳:



「我希望他们转行的理由,和我对他们舞台剧的评价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



「你觉得好看吗?」



「如果我觉得不好看,就不会向上司推销门票了。」



经理笑咪咪地听着司解释,点了点头:「事情我大概明白了。」



「要和惹人厌的剧场一较高下,建筑公司的确是最有利的行业。」



没有场地,就自行制造场地——如果司不是在建筑公司上班,应该不会产生这种想法。他的公司不光是建设平房,还有公寓和大厦,与不动产业者之间的关系也很深厚,是最适合搭建临时会场的行业。



只要利用管道,不愁找不到关闭的仓库、工厂或大楼这类等着拆除的物件。搁在原地又生不了钱,如果有人想短期租用,业主应该也会乐意出借。



「不过,搁置中的物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拆除。」



经理指出这一点,司也点了点头。



「毕竟是明年七月的事,现在无法保证。」



「看来得多找几个候补,定期确认新消息,到了公演近期再签约,连夜赶工布置场地。」



「工程可以包给我们公司做吗?」



「没问题,我会尽力帮你。」



说着,经理拍了拍胸脯。



「我也支持你弟弟。他勉强可以靠写剧本和文案维生吧?」



「以他的收入,如果一个人住外面,大概会常常断水断电吧!」



巧独居在外时,时常以缴不出水电费为由向司借钱。现在他搬回家住,不再受水电问题困扰,精神上轻松许多。



「就算如此,能够靠舞台剧吃饭已经很厉害了。」



看来经理并不完全是在说恭维话。司歪头不解,就他的观感而言,连支应独居生活都有问题,实在称不上是靠这一行吃饭。



「搞不好当时薪制兼职人员或打工,收入都比现在稳定耶!」



「舞台剧的难以维生程度非同小可啊!」



经理用略带怀念的口吻说道。



「做这一行,转行的契机就是结婚和生子,毕竟这不是一般人可以用来养家糊口的行业。」



「我知道。」——司半是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我爸是无名演员,两次转行的机会他都没把握住,最后孤零零地死去了。」



「这样啊。」经理没继续追问下去,但他不追问,反而让司松了口。



「我真的不懂。舞台剧的魅力真的大道让人宁愿离开家人,独自横死吗?」



妻子和孩子都没能把父亲从舞台剧拉回来。非但如此,父亲独自横死,更让司被迫认清父亲放弃他们,选择了舞台剧的事实。



看在司的眼里,巧所写的《前往远方的那座山》——放弃家人,选择山而死的父亲身上,显然有着选择舞台剧而死的父亲影子。



但是巧笔下的母女却原谅了抛弃她们而选择山的父亲。仔细一想,最谅解一心投入舞台剧的父亲的,不就是母亲和巧吗?——而在剧本中,并没有冷眼看待「落魄而死的爸爸」的司。



只有司无法理解父亲为何如此沉迷于舞台剧。



「我丝毫不认为舞台剧是种重要到让人放弃家人,甚至献上生命的事物。」



母亲深爱当演员的父亲,巧迷上父亲带他入门的舞台剧,选择了同一条路——或许成为春川家一员的条件,是热爱舞台剧也说不定。



倘若真是如此,只有司没满足成为春川家一员的要件。



司突然明白为何阅读剧本时会产生那种漠然的苦闷感了。他为了忽视这种感觉,再度举杯。胸口发闷,是因为一口气喝干了酒的缘故。



「你有完整看过那出戏吗?」



经理突然询问,司不解地歪了歪头,经理又补上了剧名《前往远方的那座山》。司因为喝醉了,说了许多没必要说的事,待他回过神来之时,时间已经过了许久。



「不……我看过剧本,但排练和正式公演都看得断断续续的。」



录制的DVD他也没看。太忙没时间看只是藉口,其他舞台剧他都会拨空观看。



「我不认为那出戏里没有你。你哥声优演的女儿就很像你啊!」



司讶异地皱起眉头。



「不像吧!她没我这么冷漠啊!」



「你不是只看过剧本吗?剧本和完成以后的舞台剧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台词和舞台指示都只是给演员的线索,演戏时还得加上弦外之音。」



司不懂舞台剧,难以反驳前舞台剧青年的论调。



「而且,我和你爸爸可说是一丘之貉……你似乎把你爸爸的死看得很沉重,其实我认为你爸爸的志向应该没远大到把人生献给舞台剧的地步。」



下了这个残酷的结论之后,经理又辩解似地加了一句:「不好意思,破坏了你爸爸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无名演员的想法基本上都差不多;在我这个曾是无名演员的人看来,你爸爸只是太过散漫而已。」



司早就知道父亲是个散漫的人,但被外人一说,还是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有机会却没转行的人之中,决心为了舞台剧赌上一切的居少,贪图逸乐而继续下去的才是多数派。」



这是个最符合父亲为人的解释——同时也是最让人泄气的解释。



紧皱的鼻尖突然放松了力气——司心知不妙,连忙喝干剩下的酒。



不知何故,眼角快渗出多余的水分来了。为了掩饰,司只能埋头猛喝酒。



和平时的酒量相较,司显然喝过了头,醉得一塌糊涂。



一回到家,司就窝到厕所里呕吐,澡也不洗了,回到寝室倒头就睡。巧担心地跟前跟后,司比平时更觉得厌烦,态度也变得更加凶狠了。



睡了一觉,手机来电铃声吵醒了他。当时正好是日期转换的时间。



有人传简讯给他。传讯人是千岁,内容是说她更新了部落格,请司有空去看,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和铃吵架时心情低落,曾在这种时间打电话给司。既然如此——



我打给她也不过分吧?



铃声才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你已经看过部落格了吗?」



听了千岁兴奋的声音,司有点后悔——我应该看过以后再打电话的。



「抱歉,我还没看……」



「啊,有空的时候再看就行了。今天的照片拍得很漂亮,我想炫耀一下而已。」



这么一提,司才想起最近旗子剧团成立了摄影社。摄影社的中心人物是老家做影片生意又喜欢拍照的秦泉寺,活动内容则是用数位相机或手机拍照,照出满意的照片,便刊登到各自的部落格上。这是为了提升部落格更新频率而推动的企划,有的人用手机拍得不过瘾,还特地去买相机。千岁似乎也在自己的部落格做同样的事。



「你有事找我吗?还是突然想跟我聊天?」



这句话的后半是用调侃语气说的,但司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嗯。」



「我想跟你聊聊。」



千岁倒抽了一口气,慌张失措地说道:「等等、等等。」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回答……时很严肃的话题吗?」



「还满严肃的。」



司又一本正经地回答,千岁沉默下来,隔了片刻之后,才静静地吐了口气。



「……好,我做好心理准备了。请说吧!」



「你还需要时间下决心?」



「你是头一次认真找我商量,我觉得我的责任很重大耶。」



哦,原来如此,我正在找一个小我六岁的女孩商量事情和吐苦水?司这时候才发现,但他姑且不管。



「我想问你《前往远方的那座山》的事。」



「舞台剧的事?」



「对。」



——那个声优演的女儿就很像你啊!



欸,这句话是真的吗?我可以问你吗?



「我只在剧本上看过完整的故事,看了还挺有感触的。」



「是伯父的事吗?」千岁含蓄地问道。知道春川兄弟家庭背景的人果然看得出来。



「你是怎么扮演那个父亲的女儿的?」



「怎么扮演?」



「如果那是我爸的故事,故事里并没有我。」



千岁在电话彼端沉默下来,没有回来。为了填补这段沉默,司又自言自语似地继续说道:



「剧本中的母亲和女儿并没有责备抛弃她们而选择山的父亲,伤心难过之后,最后还是原谅了父亲——我没那么宽大,和你提起我爸的时候,也只是冷淡地说他是落魄而死的无名演员而已。」



那个她们初次相遇的晚上,当时正下着雨,司和千岁共用一把伞,一起前往巧的公寓。



「一个结婚生子还离不开舞台剧的没用男人就那么窝窝囊囊地死了,怎么能够原谅?」



此时,电话彼端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在干嘛?」



「对不起,等我一下,我在找剧本……找到了、找到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住了。



「你说的原谅场景,是指最后那段母亲和女儿的对话吧?」



那是母女一起谈论亡父的场景。



「牧子的部分也由我来演。虽然没办法演得和牧子一样,但我会用我的方式演出和牧子一样的诠释内容。」



「等等,喂!」



呼!电话彼端传来了吸气声,接着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气息时而紊乱,时而平静——这不是在跑步,也不是在走路。虽然不是在做剧烈运动,却显得很疲累——活像正在默默攀爬一座险峻的高山一样。



司闭上眼,眼皮内侧浮现了情景。沾满泥土的登山鞋不厌其烦地踏在荒凉的地面上,垂落脚边的视野正是来自于那气喘吁吁的人。



不久之后,一道深深的叹气声传来,接着是身体放松下来的呼吸声——随着身体放松,固定在地面的视野也拓展开来了。



当时应该是凌晨,连绵的山峰之间飘荡着云霭,天空的夜色逐渐褪去,冰冷的空气渗入气管,在肺部里蔓延。



在无声凝视之间,天色渐渐亮了。



「爸爸说过,这座山住着一个女王。」



女儿一面眺望着逐渐明亮的景色,一面对伫立身旁的母亲喃喃说道。「是啊!」母亲回答的声音带着沧桑。



「一定是因为爸爸长得太帅,才被女王抓住,回不来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诉说的——是死心的念头。



「好过分喔!贵为女王,还抢别人的老公!」



在悲伤、怨恨、愤怒、错愕、难过之后,死心地一笑置之。



「或许就是因为她是女王,才敢这样为所欲为啊!」



女儿的声音带着虽想死心却又难以放下怨恨之色,但她拼命克制这股情感,继续笑着。



母亲前方,云霭缭绕的山峦拱着太阳。



当司回过神来之时,发现自己正用喉咙克制着呜咽。



在母女千回百转的情感之中、在超越这些情感的死心念头之中,有着司的存在。



「看完剧本以后,应该没有演员不联想到你们兄弟俩。」



千岁的声音不知在几时之间变回平时的她了。



「人过的单纯地代入人物关系,女儿应该是你和巧。但我后来仔细推敲,又觉得不是。女儿几乎都是你。」



千岁努力地诉说着。



「剧本上写的是无言的『……』,从这或许看不出来,但其实长大后的女儿起先是很倔强又顽固的。」



「……你的意思是我也是这样?」



司想苦笑,但声音却带着泪意。他已经放弃掩饰了。



「或许有点像。」千岁做了个含蓄的肯定。



「女儿桃子一直无法赞成母亲再婚,她觉得母亲是想忘掉抛弃她们的父亲,藉此逃避,所以有种被背叛的感受。母亲想和桃子一起谈父亲的事,但桃子却冷淡拒绝,说没什么好谈的。」



司不禁暗想:如果妈是在我年少善感的时期再婚,或许我也会有被背叛的感受。



「如果女儿是我,巧在哪里?」



「呃,这只是我个人的解读……」千岁下了个没把握的前言之后,才继续说道:



「我觉得巧应该是父亲。父亲不止有伯父的影子,也有巧的影子。」



脑中纠结的智慧之环终于解开了。的确,巧的个性和沉默舞台剧的习性都和父亲如出一辙。



他不像死心的一方,倒像让人死心的那一方。



「我觉得那个剧本应该是为了你而写的。巧想藉此表达歉意;对不起,我们沉迷于舞台剧,让你操心。」



司想象得出巧拐弯抹角想说的是什么。除了对不起以外——



「还希望我原谅他?」



「应该是。」



真是太自私了。司露出苦笑。



「明知道我担心还这样撒娇,脸皮实在有够厚。」



「如果我的家人这样,我应该吃不消吧!」



两人笑了一阵子。



「你真厉害。」



司喃喃说道:



「光用声音就救了我。」



千岁没回答,沉默下来。



「谢谢。」



司说了声晚安,正要挂断电话时,千岁开口了:



「这是我最强烈地觉得幸好我当了声优的一次。」



司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说了句:「哦,是吗?」千岁迅速地道过晚安之后,便挂断电话了。



*



「好,又到了快乐的暖身时间了!」



这一天,司来到排练场,便听到一阵亢奋的声音从租来的体育室传到外头来。二重唱和的声音来自于铃和千岁。



司走入室内,不禁瞪大眼睛——这里是韵律教室吗?



旗子剧团的团员正整齐划一地运动着,而站在团员面前示范动作的是铃和千岁。但是她们俩的打扮大放异彩,和穿着运动服的其他团员截然不同。



只见她们身穿同款不同色的原色紧身衣,脚上是豹纹裤袜和泡泡袜,手上戴着护腕,头上戴着花俏的头带。两人一身夸张的打扮,脸上挂着闪亮的笑容,化身为教练狂舞。



「各位,保持笑容!」



铃吆喝着,千岁也跟着附和:「由香里,很可爱喔!」



千岁平时对铃以外的所有人都是说敬语,现在用平辈口吻说话,似乎是她刻意塑造出来的角色形象。她和铃说起话来都像在演戏似的,演员听了她们的吆喝,也都很带劲地回应,看来是导入了即兴元素。



「翼,笑开一点!」



千岁对石丸喊话,视线顺势往他身后滑。司和她四目相交,轻轻举起手来。



「呀————————————————————!」



千岁大声尖叫,立刻蹲下来。团员一齐回过头来,司忍不住退后半步。



「我、我什么也没做喔!」



「我们知道啦!」



黑川一语带过,千岁这才冷静下来,但她为了遮掩奇装异服,还是继续蹲在地上,叫道:



「你没说你今天要来!」



「我要来还得先报备才行吗?」



「不是,可是今天不行啦!」



闻言,小宫山露出苦笑。



「千岁得花一段时间才放得开。」



「千岁的心志太软弱了!」



穿着相同服装的铃和千岁正好相反,站得又挺又直。虽然她的身材曲线起伏并不大,但她态度坦然,穿起这身教练行头反而合适极了。



「这种东西就是越害羞越丢脸!」



「如果事先说明过就行!我本来想在司来的时候先跟他说明的!」



「真没用。你没来的时候,我都是单枪匹马上阵的耶!」



周围开始七嘴八舌地说明缘由,司将他们的说明结合起来,才知道铃和千岁负责编排暖身运动,这身教练行头也是其中一环。千岁每次扮演奇特角色或穿奇装异服排练时,总得花一段时间才放得开。对她而言,没经过事先说明就让熟人看见这身夸张的教练装扮,给予精神上的伤害实在太大了。



「我已经知道原因了,行了吧?别管我,继续吧!」



司催促道,依然蹲在地上的千岁带着怨恨的眼神瞪着司。



「司,你出去。」



「你是在排挤我吗?不过是紧身衣,搞什么神秘啊!」



「啰嗦,老色鬼!」



听了这句夸张的骂词,众人哄堂大笑。



「骂司是老色鬼还不会被凶的,大概只有千岁了!老色鬼,好好笑!」



「不要逮住机会一直叫!」司戳了黑川一下。此时铃对司问道:



「欸,司,你觉得么我们的暖身运动怎么样?」



「很好玩啊!」



运动和舞蹈动作很利落,教练的戏剧化台词和演员的反应让司觉得犹如在欣赏一场表演。



闻言,铃叫了声:「好耶!」露出了满面笑容。



「我就是像创造富有娱乐性的暖身运动!你要继续看下去喔!」



「咦!」千岁在一旁发出嘘声,铃挺起胸膛说道:



「干嘛?你有意见啊?我是主任,你只是助手耶!」



看来这似乎是角色设定。千岁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站到定位。



获准参观的司也在房间角落找了张圆椅坐下——得救了。司微微地吐了口安心的气。



前几天他在半夜打电话向千岁吐苦水,其实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千岁。现在千岁为了自己的教练装扮而感到难为情,正好抵消了尴尬。



包含发声练习的暖身运动即将结束时,巧也现身了,排练紧接着开始。铃和千岁解除角色扮演,换上运动服参加排练。



「怎么,你换衣服啦?」司调侃千岁,千岁又给了他一剑:「老色鬼!」



没有船的划船社社长由小宫山饰演,副社长是黑川,社员是茅原和秦泉寺,牧子扮演顾问老师,铃是经理,由香里和石丸是采访划船社的新闻社社员。



至于千岁则扮演拥有划船经验的不良少年——这回她演的居然是男角。当年划船社还有船时,曾参加过全国比赛,千岁扮演的就是出赛选手的弟弟,和哥哥一起学划船,却因为对哥哥的自卑感而在国中时放弃了划船。



站在划船社的立场,设法弄条船来固然是要事,但社员不足五人,根本不能参加比赛,所以他们决定先游说拥有划船经验的弟弟入社。



对社长小宫山一见钟情的由香里也帮忙游说,但弟弟的态度相当冷淡——排练就是从这个场景开始。



「欸,你为什么不划船了?」



正式登台时得以二十八岁之龄挑战水手服装扮的由香里,对着正式登台时得染成金发扮演不良少年的千岁问道。



「看了就知道吧?」



千岁的声音是少年音色。如果这是为影片配音,观众铁定以为配音员是男人。千岁曾替西洋影集中的少年角色配音,让她扮演男角的目的便是为了制造话题。



千岁狠狠地瞪着长得比自己高的由香里。



「因为这种身高!我长得又瘦又矮,小时候体弱多病,常常发烧。但我哥却是靠着划船保送大学的明星选手,我哪有脸划得下去啊!反正当初也只是为了锻炼身体才跟着我哥学的!」



「原来是因为对哥哥感到自卑,才自甘堕落啊?真单纯!」



由香里出言挑衅,小宫山连忙制止她:



「我们是来邀他入社的,别和他吵架啦!」



「啰嗦!谁要进划船社啊!」



千岁怒吼,一脚踹向小宫山的腰部。「好痛!反对暴力!」小宫山跌坐在地,由香里装可爱,关心小宫山:「你没事吧?」对千岁则是瞪大眼睛:「你干嘛啊!死矮子!」



「你找死啊,臭三八!和我哥一样加入划船社参加比赛,根本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你赢不过哥哥就跟人家混太保,开始太保的世界还不是一样要靠本事!你老是当人家的跑腿,更丢脸!」



千岁勃然大怒,举起手来,由香里吓得缩起身子——此时,小宫山挺身而出,千岁挥落的手打中了小宫山的脸颊,然而——



「……对不起,一点也不痛。」



小宫山面露苦笑,停止演戏。「对不起!」低头道歉的千岁已经变回了平时的千岁。



本来小宫山挨打之后,应该要说出动摇千岁的决定性台词:「欸,你觉得现在这个打女生的自己很帅吗?你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满足吗?」但千岁打得战战兢兢,让他看了浑身无力。



巧似乎也很伤脑筋,笑着歪了歪头说:



「真的打下去也没关系,你用真打的气势打打看。」



「你说的真轻松耶!」小宫山又露出苦笑。



「不过,打到也不要紧,你就放心打吧!如果这里打不好,我就接不下去了。」



小宫山也得配合飞来的巴掌转头,演出被打中的样子。但千岁是第一次演打人的戏,气势总会半途衰竭。



「由香里,你来示范。」



「没问题!」由香里转动肩膀暖身。



「我要上啦!」



由香里的手用力挥落,小宫山配合她的手,狠狠地转动脖子。



「厉害!不愧是现实版夫妇相声!」



秦泉寺在一旁调侃,由香里激动地说道:「这才不是相声呢!我很认真的!」接着又转向千岁说:



「你不用想着要配合小宫山,用力打下去就对了。小宫山别的没有,小聪明最多,他自己会配合你。」



「不要用小聪明来形容嘛!」小宫山在一旁抗议,但由香里充耳不闻。



「相信小宫山就对了,试试看。」



千岁依照由香里的吩咐,和小宫山练习了十来次打戏。重新开始排练后,她总算打出了漂亮的耳光。



*



司先找空档和没戏的演员讨论,待排练结束之后,便将所有人集合起来。



「明年七月公演的场地问题,已经找到解决方法了。」



一阵低声骚动回应了司的话语。大家都已经知道不能租借华尔兹剧院的原因了。



「你找到场地了吗?」



巧用饥渴的声音问道。



司命令巧专心去想入会取悦观众以后,巧表面上虽然不再垂头丧气,但心里比任何人都挂念这件事。



「我会找个合适的地方,在公演期间设置临时会场。」



咦?众人一脸错愕。



「做得出来吗?」



黑川激动地问道,秦泉寺也紧跟着说道:「哪来的钱啊?」



「你以为管账的是谁啊?」



司戳了秦泉寺一下,从公事包中拿出文件。



他拜托和公司有来往的不动产业者替他介绍可充当舞台剧会场的物件(录入备注:这个书上原文是这样写的,不是打错喔!因为我觉得有点怪怪的所以备注一下。),从中挑选几个出来,类整成这份文件。



「这些都是预定拆除的待售中物件,我挑了几个可以日租、租金又便宜的地方,也征得了室内施工许可。」



「好厉害!不愧是上班族!」



黑川高声欢呼,接过文件,传阅给所有团员看。



「这些是什么物件啊?」



秦泉寺询问,司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