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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捌夜 襟立衣※(1 / 2)



(※襟立衣:指日本高僧所穿的法衣。在袈裟之外披上一件袍裳,袍裳领子立起,遮掩后脑杓与脸颊。传说中,天狗是高僧因过于自傲,误入魔道而化成的妖怪,故天狗界如同日本佛教界,身分高低井然分明,以鞍马山的大僧正为头领,大僧正所穿的法衣也因而获得妖力而变成妖怪。)



彦山丰前坊、白峰相模坊、大山伯耆坊、



饭纲三郎、富士太郎,以及木叶天狗,



随着羽团扇之风,皆臣服于鞍马山僧正坊之襟立衣下。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中



1



教主死了。



仅是如此。



他连一个信徒也没有,无人为他哭泣或惋惜。追随教主的人只有他本人,教团之中只有他本人一个成员。然而这个自称教主的男人终究只是个狂人。



那么,或许该说「一个老人刚刚断气了」——如此罢了。



没有任何感慨。



事到如今,憎恨与厌恶也已消失。



不觉得懊悔,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心中没有浮现一丝一毫的哀悼之情。



尸臭。



很不可思议地,



才刚死不久,却已感觉到些微的尸臭。



这种情况正常吗?曾看过无数的尸体,碰上临终场面倒是头一遭,或许这种情况很普遍吧。



还是说,人体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逐渐腐败了?这个老人的确久卧病榻,其肉体在活着时便已衰弱至极,了无生气。



原本松弛的肌肉逐渐僵硬。



干燥龟裂的黏膜。



瘀黑、失去弹性的皮肤。



细小、污秽、掺杂白须的胡碴。



再也无法聚焦的白浊瞳孔。



从仿佛抽筋般、总是微张的嘴中露出的一污黄牙齿。



皱纹、老人斑、伤痕、变形、角质化、腐烂……



老丑。



丑陋。



难道人活着活着,活了一生之后,最后都得变得这么丑陋而死吗?人活着就只是为了不断变得衰弱吗?污秽,龌龊。



总觉得刚才这个丑陋物体尚未发出尸臭。似乎直至呼吸停止,血液不再循环而逐渐沉淀,生前已然虚弱的代谢功能总算停止,衰弱而丑陋的生物逐渐变化成物体——腐臭才逐渐飘散出来。



他死了。



什么成就也没达成。



这个男人——他无意义的愿望无从实现,无以得到无意义的满足,一事无成,没人爱他,他也不爱别人,他只爱自己,只被自己爱,最后孤独寂寥地、毫无意义地死去。这样真的能说是活了一生吗?



愚蠢。



他的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



不——



他的死没有任何价值,一如他的人生。



这个物体没有半点价值。



就只是垃圾,是废渣。



——早点腐烂吧。



嗅着尸臭,如此想。



空荡荡的佛堂里,仅放了一具开始腐烂的尸骸与一尊佛像。



以及教主华美的袈裟与袍裳。



一切都静止了,一切无声无响。



连空气也混浊沉淀。



充满了尸臭。



——唉。



再也无法忍耐,站起来,上一炷香。



一缕青烟升起。



2



爷爷是个受人敬畏的人。



爷爷是个伟大的和尚,总是穿着金光闪闪的华美法衣,焚火诵经祈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发菩提心真言。菩提指悟道的智慧,发菩提心真言为决心悟道之真言。)



每天有许多人跟着爷爷的念经声诵经,爸爸也跟着诵经,声音非常宏亮。



所以幼小的我也不输别人地大声唱诵经文。因为我的奶妈阿文说不大声念出来,佛祖会听不到。



爷爷有好几颗眼睛。



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爷爷就算闭着眼睛或转过身去的时候,也还是看得到大家,没有事能瞒得过爷爷。



在他的头后面、背上以及肩膀上,爷爷的身体到处都藏着眼睛。



是的,因为我亲眼看过。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从我五岁的那年起,每天早上,爷爷跟爸爸都会为我祈祷,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伟大的和尚。



早上起来,清净身体后,唱诵一千次虚空藏菩萨的伟大真言。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修行《求持闻法》时唱诵的真言。关于此段真言的说法不一,据说可增进记忆力,阅经过目不忘。)



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有一天早上。



我在诵经的时候,一只瓢虫飞了进来。



我觉得那只小小的红色瓢虫很可爱,不小心就看得出神了。



或许是我看着虫儿分心了,诵经不知不觉变小声了,或者是低着头,没跟上拍子而被爷爷发现,他停止了诵经。在后面祈祷的爸爸连忙来问发生什么事。



爷爷并没有回答。



爸爸责骂我。



你惹教主生气了——



因为你不专心——



照这样下去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难道不知道修法是为了你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双手拄在地上不断地道歉,但是心思仍放在爬行于地板缝隙间的瓢虫上。爸爸更生气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吗——



你这样也配当我的孩子,配当未来教主的继承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



波多野,萨婆诃。※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波多野,萨婆诃:即被甲护身印。小指、无名指交扣于双手内侧,两中指指尖相触,两食指微呈钩状,两拇指并拢,口诵此真言,如金甲护身,不受邪魔所侵。)



爷爷什么也没说。



拓道先生出面制止爸爸。拓道先生是爷爷的一个弟子,是个非常体贴人的和尚。



公子年纪尚小——



应该是想如厕吧?——



是的——



对不起——



我想上厕所——



我说谎了,因为我觉得比起老实说分心在瓢虫身上,说想上厕所的罪比较轻。或许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是既然拓道先生出面为我说情,就顺着他的话说吧。但是爸爸更生气了。



修法中成何体统——



年纪小不能当藉口——



你总有一天要成为教团之长——



你没有自觉吗?——



爸爸抓着我的衣领,严厉地责骂我。拓道先生又替我说情。我站起来,虽然没有尿意,我还是走向厕所。



但是……



此时,原本保持沉默的爷爷只说了一句话。



「虫快飞走了喔。」



转头一看,



仿佛听从爷爷的话,原本在地板爬行的瓢虫立刻振翅飞起。有如受到吸引,虫儿朝向爷爷面前熊熊燃烧的护摩坛※方向摇摇晃晃地飞去。



(※护摩坛:「护摩」为梵语「homa」之音译,意为「焚烧」。密宗修法的一种,藉由燃烧柴木来消炎解厄。)



噗吱一声。



虫儿在火焰中烧死了。



我全身像冻结般,一动也不能动。



爸爸与拓道先生,以及其他和尚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当事人的我知道爷爷是多么厉害而不停地发抖。



爷爷知晓一切。



爷爷知晓我说要上厕所是谎言,知道我被瓢虫吸引而分心。



为什么爷爷知道呢?



连来到我身边的爸爸跟拓道先生都没发现,我想爷爷一定连这小小瓢虫的动态都了若指掌。



「大日如来※在考验你。」



(※大日如来:毗卢遮那佛,「毗卢遮那」为光明遍照之意。在密宗中被视为与宇宙同一的佛。于胎藏界与金刚界各有不同的法相。)



爷爷说。



「骗得了人,骗不了佛啊。」



劈里啪啦。



柴火熊熊燃烧着。



我当场跪下,额头贴地,郑重地向爷爷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虫儿实在太可爱了……」



「无须道歉。」



爷爷说。



「但是今天的修法就到此为止吧,你好好思考一下自己被考验了什么。」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



幼小的我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全身不停发抖。我觉得好恐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爸爸像恶鬼般凶狠地瞪着我,拓道先生怜悯地注视着我。



我不敢与他们的眼神相对,于是我转过头,看到爷爷宽广的背部,在那里——



爷爷金光闪闪的法衣上,在又尖又大的衣领下——我看到了。



有着一对巨大的眼睛。



3



祖父被人称呼为教主。



每天早晚总有大批人来向祖父求道,五体投地对他膜拜。



奶妈经常对年幼的我说:



「你祖父是个活佛。他踏遍国内的名山古刹,做了很多修行。佛祖赐给他天眼通的能力。还有人说他是弘法大师※转世呢。你要记得,你是活佛的孙子啊。」



(※弘法大师:即空海(七七四~八三五),弘法大师为其諡号。西元八〇四年被选为遣唐使留学僧入唐求取佛法。为真言宗之祖。)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佛、法、僧合称三宝,能救度众生脱离苦海。入佛门必先皈依三宝。)



奶妈也是祖父崇拜者之一吧。在虔敬的信徒的话语里,自然没有谎言也没有夸大,奶妈真心相信如此,年幼的我也丝毫没有怀疑过她的说法。



所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例如当我恶作剧时,奶妈也绝对不会斥责我,她会对我说:



「所谓的天眼通,不止能看见远处的东西。教主什么都能看透。所以少爷不能做坏事喔,因为什么事都无法瞒得过你祖父。就连现在,教主也一定在守护着你——」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是的——



祖父拥有神通力。



祖父能看见万里外的事物,能看穿人内心的秘密,能看透太古的黑暗,能看破未来的光明。



祖父深识世界的奥妙,祖父能与宇宙交感,祖父能与宇宙合而为一,祖父能——



祖父就是真理。



金刚三密的教义。



即身成佛。



祖父是个活佛。



我一出生就是个佛孙。



奶妈又说:



「等你长大,一定会跟你祖父一样成为活佛,到时候别忘了拯救我这个愚昧的老太婆啊。你要好好听从祖父的教诲,每天要不断精进,这样一定能成为伟大的继承人——」



因为我是佛孙。



「你要好好修行,好好修行——」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我——



生于明治十八年。



父亲——教主的儿子——理所当然是教团的干部。可能因为教团的事务繁忙,或者他对小孩没兴趣,父亲几乎不在家里,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跟他共同生活过。



母亲——生下我的女人——我对她的长相、身分等讯息一无所知。据说是信徒之一。



但是,我并不孤独,我身边每天总有大批人伺候着我。不只奶妈,我身旁围绕着大批教团的信众。那时——至少于祖父在世的那段期间——我在他们的细心呵护下生活从不予匮乏,每天都奢侈度日。



教团的名称是金刚三密会。



应该是——当年有如雨后春笋般勃兴的新兴宗教团体之一。可是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祖父的教团是新兴宗派。



当然,一方面由于我年幼无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金刚三密会是以佛教为本的新兴宗教。由于政府提倡神佛分离、废佛毁释※,其他新兴教团多半依循神道教系统,但祖父的金刚三密会却是佛教系统的新兴宗教,教义基本上也是由传统佛教中的真言密宗而来。



(※废佛毁释:佛教传到日本后,渐渐与当地信仰的神道教混杂,称神佛习合。明治时代,政府发布神佛分离令,独尊神道,排斥佛教,许多僧侣被迫还俗。)



不仅如此——姑且不论真假,听说金刚三密会当初曾明白标榜自己乃真言宗之一派。



真言宗金刚三密会。



无论如何,至少寺院正门的确明白标示如此。



而我从小起居生活之处——教团本部所在的寺院,据说原本也是真言宗系统的小寺庙。



另外,祖父过去亦曾进入真言宗总本山——东寺※修行,这是事实。



(※东寺:又名教王护国寺。位于京都,为总管真言宗之寺庙。创立于八世纪未,西元八二三年,嵯峨天皇将东寺赐给空海,而成为真言宗总本山。)



所以说不定教团本身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新兴宗教。



总之——当时在我眼里,寺庙长得都一样。等到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教义不同的信仰——不仅如此,即使同样是佛教,也因宗派不同而有许多不能相容的部分——已经是稍长之后的事。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佛教只有一个宗派。



不,由于祖父提倡的教义逆当时的时代潮流而行,具浓厚神佛习合色彩,掺杂了修验道※系统,所以在年幼的我眼中,连神社都等同于寺庙的附属物。



(※修验道:一种结合了日本固有的山岳信仰与密宗、道教、神道教、阴阳道而成的日本特有宗教,强调透过种种修行来得道。)



神佛本相同,日本的寺庙与神社同样都是为了祭祀尊贵的佛祖而存在——



而祖父则是活佛——



所以……



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当年的我似乎以为如此,深信全日本的人都崇拜祖父。



很愚蠢的想法。



但是——我的周围只有崇拜祖父的信徒,每个人都赞颂祖父神通广大。



所以……



即便我对祖父与教团抱持多大的疑虑——只要信徒们随手一捻,立刻就能轻易粉碎幼儿的笨拙疑问。不管问谁,所得到的都是清一色、无庸置疑的解答——这是教主凭藉神通力行使的奇迹,教主是活佛。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我一直以为祖父是宇宙最伟大、最尊贵的人。



不曾怀疑。



无从怀疑。



无数的信徒络绎不绝前来膜拜祖父——现在想来倒也没那么多——只要超过百人,群体中的成员便失去了个体性,在小孩眼中等于是无限大。在从不知外在世界的我的眼里,祖父的信徒数量无异于日本人口总数。



祖父曾在我以及众人面前行过许多神迹。他把手放进滚烫的热水里,赤脚在烧得红通通的灰烬上或尖刀上行走。



年幼的我看得是瞠目结舌。



不管看几次都难以相信。



祖父甚至还能完美地说中藏在不特定多数信徒心中、祖父不可能知道的过去,并一一预告他们无从得知的未来。



预言应该全部说中了。从来没有半个信徒来抱怨预言不准,所以一定都说中了。



年幼的我深信不疑。



祖父也经常看穿我的心思。



对祖父来说,不管我思考什么,有何感受,他都能轻易猜中。祖父每次一开口,都让我大大吃惊。我非常佩服祖父。猜中一次可能只是偶然,但猜中十次以上就深信不疑了。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在这种环境长大的我,祖父发挥的力量无疑地就是奇迹,就是神通之力。



对年幼的我而言,祖父是真正的活佛。



南无归命顶礼※。大日大圣不动明王※。



(※南无归命顶礼:对佛皈依礼拜时唱诵的话语。)



(※大日大圣不动明王:指佛教护法,镇守中央的不动明王,被视为大日如来的愤怒化身。)



四大八大诸大明王※。



(※四大八大诸大明王:四大指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等四大天王,八大指不动、降三世、大笑、大威德、大轮、马头、无能胜、步掷等八大明王,均是佛教守护神。)



因此——



年幼的我深深相信,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



天清净,



地清净,



内外清净,



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吾身六根清净,将与天地同体,诸法如影随形。所为所至之处若清净,愿望必遂,福寿无穷,乃最尊无上之灵宝。



吾今具足,愿吾意清净※——



(※天清净、地清净……:修验道中的清净祓。「祓(祓い)」为神道信仰中消炎祈福等之祈祷文。)



不久……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知识有所增长,逐渐了解世界的结构。然而即便如此,对世界的根本性认识仍未产生剧烈变化。



我认为——信仰祖父以外宗教的人都是笨蛋。



不管他们提倡何种道理,其他宗派都只是淫祠邪教。我的内心深处如此认定,深信不疑。



阿尾罗吽欠缚日罗驮都鑁※。



(※阿尾罗吽欠缚日罗驮都鑁:密宗中各佛均有表示其佛格的真言,「阿尾罗吽欠」表胎藏界大日如来,「缚日罗驮都鑁」表金刚界大日如来。)



明治维新后,佛教与神道泾渭分明,受到废佛毁释的风潮打击,中国传来的佛教被贬为比国家神道更低等的宗教,此即佛教受难时代之肇始。



此外,一宗一管长制度※明确订立了宗旨之别与派系本末,简直就像相扑界的排行榜一般,佛教界也组织化起来了。



(※一宗一管长制度:明治五年,日本政府设立教部省管理宗教事宜,明定一个宗派只能有一个领导者(管长)。)



至此,我总算明确理解了自己所处的立场。



祖父创立的金刚三密会,是比神道教更低一级的佛教里的数个宗派当中,作为某一分派独立而起的新兴宗教。而且本山并不承认它的存在。只要没有受到本山的认可,便无异于异端旁支——简言之,仅是一个泡沫般的新兴教团。



连排行榜都挤不进去。



但即使知道了这个事实,依然无法撼动我心中的认识。



即使理解了这个现状——祖父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个坐于莲花座上的伟大活佛,是位非常尊贵而伟大的和尚。这个认识无可动摇。我对其他宗派的了解愈多,便愈否定他们。



因为——



——藏在那个领子下的那双眼。



那双巨大的、看透一切的眼。



——我觉得那双眼无时无刻地在监视自己。



在祖父的指导下,再度展开修行《虚空藏菩萨能满诸愿最胜心陀罗尼求闻持法》※是在我满十岁那年——明治二十八年的事。



(※《虚空藏菩萨能满诸愿最胜心陀罗尼求闻持法》:简称《求持闻法》。唐朝时,印度佛僧善无畏将此经译做汉文并传至汉土,后传入日本。经文讲述一种修行法,能增强记忆,据说空海曾修成此法。)



4



祖父威风凛凛。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我偷偷看了祖父一眼。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祖父穿着以金、银丝线织成的绚烂豪华的七条袈裟与横披,光彩夺目的修多罗,以及僧纲襟挺立的斜纹袍裳※。



(※金、银丝线织成的……:此种装扮称「袍裳七条袈裟一,为最高位阶的法衣。修多罗为一种以四条绳索交互编织而成的装饰品,由左肩披至背上。)



他的表情隐藏在矗立的衣领之下,难以窥见。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年轻的我思及隐藏于衣领之中的祖父的脸,他的容貌很有威严,感觉比陆军大将还要伟大。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真言唱诵至此,嘎然停止。



「罗多耶,吽。」



只有我的声音冒出来。



祖父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用他光彩夺目的背影威吓年轻的我。我硬生生地咽下口水,注视着他的背影。



好可怕。



担心会被祖父斥责,担心祖父生气,担心被祖父责难。因为祖父知晓一切,他早已看穿修行中的我不专心。讨厌,好可怕,好恐怖。



我害怕得缩起脖子,脑袋充血,觉得好难堪。晕眩仿佛从速处逐步进逼,无法镇静,如坐针毡。祖父就连我现在的散漫心情也一定了若指掌,一定没错。



因为不论是谁,都瞒不过祖父。



讨厌被祖父责骂,那比被殴打、被脚踢还可怕,比死更令人畏惧。好恐怖。



可怕、畏惧、恐怖。



劈啪。



护摩坛中的木块迸裂了。



祖父没有回头。



「唵,缚日罗,」



沙哑但宏亮的声音响彻厅堂,是祖父的声音。修法再度开始了,我急忙出声跟着唱诵。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祖父原谅我了吗?还是说这次的暂停有其他理由?



既然没被责备,或许是吧。不,一定是,毕竟也有祖父不知晓的事嘛。



一定没错。



一定……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



「耶,吽。」



糟了。



「这样不成——」



祖父充满威严地说:



「——你退下吧。」



「教、教主——」



护摩坛的火势更为旺盛了。



祖父的轮廓在火焰光芒下显得更为清晰了。



「你的眼前有什么?」



「呃——」



劈里啪啦。



眼前有……眼前有……



「有教主您——」



「并非如此。」



祖父沉静的语气打断我结结巴巴回答不出来的话。



年轻的我拼命思考。



是灯笼吗?是油灯吗?是法器吗?是护摩坛吗?



是经桌吗?是佛像吗?不对——



在我眼前的,还是祖父。



「那只是你所见之景,我并不在你的眼前。只要你把我当作所见景色之一,你与我之距离即是无量大数。」



「这——」



「不懂吗?那就罢了。」



唵萨缚,怛他蘖多,幡那,满那里※——



(※唵萨缚,怛他蘖多,幡那,满那里:即普礼真言。于礼拜、勤行开始前唱诵的真言。)



教主,教主,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再一次机会——



再一次机会,请您继续让我修法——



三昧法螺声——



一乘妙法说——



经耳灭烦恼——



当入阿字门※——



(※三昧法螺声……:法螺于修验道中具有重要意义。山伏入山渗行时携带法螺,以法螺声与其他山伏交换讯息,说法时先唱诵此诗句再行说法。)



我这次会认真的我会专心的求求您请不要舍弃我我会我——



劈啪。



灰烬迸裂了。



「对、对不起——」



我俯身低头,趴在地面表示诚心诚意恭顺的态度。我尊敬教主,打从心底尊敬教主——



祖父什么也没说,反而是我背后的父亲站起来。



「你——又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讨厌。



我最讨厌父亲了。



什么也不会,却很嚣张。



明明就看不透我的心,也看不见未来的事情,一点也不伟大,却很爱生气。



父亲的眼睛是混浊的。



他的眼瞳受到遮蔽了。



父亲连看得见的东西也看不见。



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却……



「修行了五年还这么丢人,你有没有成为教主继承人的自觉啊?」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