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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第二天,君代为了还书,再次来到了图书馆。她站在玄关的垫毯上,蹬着脚抖落沾在靴上的雪粒。馆内热闹的声音远远传来,是笑声。对“最尽头的图书馆”而言,有几件事物是极不相称的,其中之一便是笑声。尽管如此,君代却被笑声感染,心情很自然地愉快起来。



大厅里照常空无一人。被排成人字形的沙发同样空着。穿过大厅走向前台,才发现那里倒是人口充足、一反冷清的常态。除了雾冷和歌未歌这两个工作人员,美希也在。



美希上半身靠在前台,双手托腮,跟两个管理员聊得不亦乐乎。刚才的笑声似乎正是这两个女生发出的。君代一走过去,美希就“呀”的一声,扬手唤她过来。君代微笑着说了声“早上好”。



“美希姐,今天学校放假?”



“大学啊,就是个我一天到晚想翘课的地方。”



“大学里,有意思吗?”



“有意思才怪。”



“那你为何还要去?”



“我可没去噢。”



“啊,是这样啊。”(笑)



“这个要还了是吗?”雾冷从君代手中接过了书,“歌未歌,给这书盖上还书戳。”



“印戳在哪里啊?”



“在你面前。”



雾冷指了指前台的桌面。



“歌未歌同志还真是健忘的典范,”美希坏笑道,“我看,迟早会连她是谁都忘掉的。”



可惜,面对着美希的调侃,歌未歌只是专注于还书的工作,没有一丝回应。



“不用急着还啦,呵呵。”



君代从歌未歌手中接过了图书证,上面歪歪斜斜地被按上了指示着还书日期的印戳。美希马上不死心地进一步取笑起歌未歌来,这下终于把她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歌未歌、美希和雾冷,他们都是君代的朋友。如果她选择了在医院里终了此生的话,恐怕就根本不可能跟这样的朋友相识了吧。



“歌未歌姐,你昨天忘记拿走的是雨伞吧?”



君代有点怯怯地问道。



“是哦。你怎么知道的?”



“不好意思,”君代说着把昨天雾冷借给她的雨伞交了出来,“这伞是歌未歌姐的呢。昨天雾冷先生把它借给我了,我也没怎么看就撑回家了。到家一看,才发现伞柄上工工整整地刻着歌未歌姐的名字呢。”



“呜呜呜——我啊,昨天到家时满身都是雪了。”



“在大厅碰见时,你没注意到我拿的是你那把伞?”



“嗯,完全没注意到。”



“自作主张就把伞借出去的雾冷先生最坏了。”



美希伸出手指指向了雾冷。



“是老爱落东西的歌未歌自己不好啦。”



“果然还是我自作孽啊——”



歌未歌一脸哀怨地垂下了肩膀。君代把伞塞到她手里,再次道了歉。歌未歌马上就恢复了精神,把伞放回到前台下。



“对了对了,那个帅哥哥是谁啊,君代?”



美希一脸好奇笑眯眯地问道。



“啊,你说谁?”



“刚才有个陌生男人向我们打听你噢。他问我‘君代小姐还没有来吗’,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不知道哎’,现在想想真该找个更像样点的回答才是。”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美希所说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树徒吧。君代想起了昨天那段不算愉快的相遇。



“其实我也不认识他。那个人……突然就冒了出来,跟我说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话。”



“说他爱着你之类的?”



“起先是类似的东西吧,”君代有些厌烦,“还说什么我跟他都经历了轮回转世,还背负着互相残杀的命运之类的。”



“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呀?”雾冷似乎被挑起了兴趣,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看这不像是泡美眉,倒像是信徒宣扬教义呢。说不定明天教主大人就大驾光临了。”



“开什么玩笑!”



“我错了。别瞪我啊。”



“倘若那家伙敢对你做出奇怪举动的话,我们一定会狠狠教训他的!不过,君代,你先给我们说说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吧。”美希兴致勃勃地说着,“你该……想要个男朋友吧?”



“一点都不想要。”



“可悲、可叹啊……”美希竟然激动起来,“怎能说这种话呢!你啊,在有男朋友以前可不准死哦,我不允许你死!”她情绪激昂地说着。



“知道了啦。我过去找他看看。”



“他是向那个方向去了哦。”



雾冷指了指图书室的方向。歌未歌则是不紧不慢地说了声“走好”。



君代挥别了前台,向书架林立的图书室走去。推开那扇虚掩的没有玻璃窗装饰的木门,她走进了静谧的书海。图书室似乎终年拉着厚厚的窗帘,就算是大白天都显得有些昏暗。而此刻,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零星洒进,偎在她的脚边,明晃晃地闪着。似乎一切都很美好。君代穿行在书架的间隔中,追踪着新鲜的足迹。那老旧的木纹地板上,一个个濡湿的脚印清晰可见。她两侧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册册文艺类书籍,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扫视着一排排的书脊,而只是专心追寻着树徒的身影。在编号四二○的书架前,她找到了树徒。他轻轻靠在身后的书架上,正看着一本黑皮装订的书,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短风衣。树徒很快意识到了君代的出现,抬起了头。



“我是这么说的——瓷杯碎了。而你却是这么说的——瓷杯,此刻是碎的。”



“我不懂你说的话。”



“我们人类的记忆力是非常出色的。所以会过分苛刻地区分时间概念。我有记忆,所以我能知道瓷杯破碎前的模样。然而,瓷杯存在于这个世界,其存在并不会因我的记忆而发生改变。此刻,它是破碎的,此前则是完好的;而此后,它多半会维持着破碎的状态吧。你是这样思考的——碎了的瓷杯也好,没碎的瓷杯也罢,它们都是一个形体,拥有着各自所属的世界。也就是说,没碎的瓷杯所属的世界和碎了的瓷杯所属的世界,是两个各自独立的世界。”



“平行的世界?”



“不。是点的世界。”



“你是说,时间不是像线和箭头那样(向着某个方向延续)的事物吗?”



“这是你的理论。为了反驳你,我提出了物理学和热力学方面的论据。我说:‘你看,这就是时空延续的证据。’而你却依旧质疑世界的连续。你说:‘所谓的时空延续根本就不存在,只有点和点和无数个点的集合,这才是世界。’”



“所以说瓷杯‘此刻’是碎的?”



“嗯。对你来说,所谓的‘此刻’并不是我理解的‘现在’之意,而是意味着更宏观的类似整个世界的存在吧。”



“非但不知所云,而且毫无价值。”



“想不到你的理论还会让你把本人否定。”树徒笑了,“就好像你不再是你一样。”



“正是如此。你所熟悉的那个经历了轮回转世的我,已然不复存在了。我就是我。从我失去前世记忆的那个时刻起,曾经的我就死去了。只是你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吧。”



“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这一天不会到来的。”



“为何你有自信这样断言?”



“我快要死了。我的脑子里,长着一颗大肿瘤呢。经常无缘无故就头痛欲裂,想来也挨不了多久了。”



“——你骗我呢?”



一直以来都从容不迫的树徒忽变得十分狼狈,手里的书也掉到了地上。他那像是被绝望浸透了的脸上,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君代,仿佛是哭诉着至今为止已重复了无数次的命运。任何人恐怕都会被这充满悲剧色彩的表演所打动。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背负着每次转世相遇都要互相残杀的宿命,但至少这一生你不用担心了。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死去。在命运的齿轮转动之前,在我们互相残杀之前,我就会死于疾病的。”



“这算什么!”



树徒痛苦地低声呻吟着。



“如果无论如何,我们两个中必须有一个杀死另一个的话,那你就把我杀掉好了。就在我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你来刺穿我的咽喉吧。”



“求你别再说了!别再说那样的话了!你为何能如此轻易就接受将死的现实!”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对生命的短暂满腔憎恶、整天以泪洗面,这样才对?我是不会轻易流泪的。”



“你应该对活下去再多些渴望!”



“你少自以为是地把想法强加到我身上!”



君代像一座忽然爆发的火山,激昂地喊了出来。下一秒,头痛无情袭来,就像一把匕首正钻进她的颅骨。她吃了药,这时候脑袋本该没有痛觉的,为何会痛成这样……这样痛不欲生。君代抱着头,跌坐在地上。树徒冲到她身边,说了些什么。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君代用颤抖的手搜索着裙子口袋,总算摸出一瓶药来,倒出三颗吞下。即便如此,要止住疼痛也得等上几十分钟。她不得不靠数数来转移注意,挨过这段煎熬的时间。



“一、二、三、四——”



“没关系的,这不怪你。”君代对树徒说。树徒正打算跑去前台叫人,却被她制止了,“没关系的,肯定没什么的。七、八、九、十——”



“我们两个一直延续着互相残杀,”树徒纠结地蹲了下来,紧靠着君代,“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总是正确的。这一切简直荒诞至极!”



君代被头痛折磨得浑身无力,就像一片薄纸,脆弱地贴着树徒的身体,一动不动。树徒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干燥的泥土味道。至少在头痛消退之前,就这样靠着吧,她想。疼痛如同波浪,前赴后继、反反复复倾轧过君代的神经,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平息下来。她扶着身边的书架,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允许你碰到我,也就只有刚才。”



“我知道。”树徒默默拿过放在窗边的椅子,劝君代坐下。君代坐了下来。她看到书架另一头有一位老人缓缓走过。这位老先生似乎经常光顾这座图书馆。他戴着貌似是老花镜的浅茶色眼镜,弯着腰略显艰难地走着。尽管如此,比起此刻的君代,他看起来要精神得多吧。老人走向了编号二一○的书架。



“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嗯。”



“你在这世上难道没有任何留恋?”



“没有。”君代冷然答道,“一点都没有。”



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细细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树徒一直看着她。他的眼,并不是试图探究隐秘的利刃,而是包容了君代的一切的柔波。君代羞得别开了脸。



“我可没有撒谎噢。”



“我知道。”



“不知道也无所谓。”



“我了解你。”



“真狡猾。”



君代眯起了眼睛。



树徒把掉在脚边的书捡起来,放回了书架。



“给我说说吧。我们俩的故事。”



“我们曾是一对恋人。”树徒的后背贴着书架,“然而被诅咒的短剑却将我们引向了死亡的深渊。我们总是用同一把短剑互相残杀。每一次转世、每一次重逢,短剑都会命令我们杀死对方。我们无处可逃,也无力违抗。”



“你说的短剑,难道就是——”



君代曾经在这个图书馆见到过一把布满了灰尘的短剑,是她拜托雾冷让她看的。这把短剑不知何故,跟一些书一起放在图书馆的仓库里。因为看起来脏兮兮的,她对兵器又不太感兴趣,所以很快就淡忘了这把短剑的事。她唯一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图书馆里存放着一把古老的短剑。



“这个图书馆里也有短剑吧。我们总是在被诅咒的短剑附近重逢呢。”



“我们会用那短剑来互相残杀?”



“恐怕,是的。”树徒漠然看着窗外,“这世上共存在着六把短剑。它们穿越了时空,周游过世界,吸食了无数人的鲜血。短剑的主人必然遭遇不幸。不只是我们,短剑会让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幸。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短剑的诅咒。”



“仅仅是一把古老的短剑,竟依附着如此凶恶的诅咒,真让人很难相信呢。”



“但我们确实在短剑附近相遇了。不,更确切地说,我正是通过追寻短剑的轨迹,才得以与你重逢。我相信你一定会出现在短剑附近。”



“那究竟是为什么?我们为何必须背负轮回转世的命运?为何必须互相残杀?为何非遭遇这一切不幸?就因为短剑?”



“我也拼命思考着这个问题。我们的悲剧到底始自何时?当然,不只是思考,我还费尽心思查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我搜集了关于短剑的发祥地、散落各处的短剑出没的经纬等的情报,只为了找出这轮回转世的悲剧发端。最后,我找到的是十三世纪法兰西王国‘六个无头骑士’的传说。六把短剑、六个骑士,怎么看都脱不了干系。然后,我模糊的记忆渐渐复苏,我就是那六个无头骑士之一。而你则是我们所侍奉的城主的独生女。尘封的记忆虽然尚不清晰,有很多缺失的片段,但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们轮回转世的原点。于是我进一步调查了有关传说的一切,竟发现传说里奇怪的事件层出不穷。某个城池的私设骑士团成员在一夜之间都成了无头的尸体,还有无头骑士死而复生回到城中行刺城主的女儿什么的,简直像是志怪小说里的情节。当然,其中最值得注意的还是‘六个无头骑士’。他们所佩戴的短剑,在他们死后,被从身上取了下来,赐给了其他的骑士。然而所有之后佩戴短剑的骑士,全部在战场上死于非命。后来,短剑被封印了起来。可是对短剑的传说感兴趣的贵族们却通过地下渠道将他们偷运了出来。”



“你是骑士,我是你的城主的女儿。我们两个是妄想逃离短剑诅咒的可悲的主人公。真是个廉价的故事。”



“如果能有个美好而圆满的结局,廉价倒无所谓。只可惜那爱慕公主的骑士竟杀了他心爱的公主,而倾心骑士的公主则杀了她心爱的骑士。那个年代的诅咒,烙印到了短剑和我们身上。”



“看来,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两个之间曾有些事情。”



“是的,一定发生过某些事情。”



3



“你们聊了?”



“嗯。”



还留在前台的是雾冷和美希,歌未歌据说是在休息室里吃着她的小蛋糕。



君代把她和树徒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美希时不时地发出阵阵嘘声,雾冷则是从头到尾沉默地听着。



“骑士加公主啊。越听越像是在讲故事了呢。”



“才不是什么公主呢。是城主的女儿啦。”



“反正都一样啦。”



“不一样。”



“一样啦。”



“……”



君代吐出一缕游丝,结束了这场毫无成效的“争端”。于是“战胜”的美希亲昵地把身子靠了过去。



“他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仓库里放着的短剑不是恰好可以证明一些?”美希似很期待有些事情发生,“那可是现在唯一可以称之为物证的东西噢。本来嘛,图书馆这种地方居然会藏着一把短剑,这就够蹊跷的了。”



“那把剑是歌未歌前任的管理员的东西。似乎是不想把这剑放在身边,就自作主张地把它放到仓库里去了。记得他曾说过,这剑是他从东京的艺术商人那里买来的。”



“难道真是一把被诅咒的短剑?”



“依我看,顶多就是个古董罢了。”



“哎呀,怎样都行。总之让我们先华丽地干一把吧!”



“啊?”君代不解地歪着脑袋,“干一把什么?”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会一会那把短剑喽。如果真是一把缠绕着诅咒的短剑,真的要害你们一次次轮回转世、互相残杀的话,那就毁掉它好了。你说呢?”



“这想法挺大胆的呢。”



“若那般简单就能搞定的话,早就有谁去做了吧,”雾冷将手掌一摊,“倘若短剑依然存放在仓库里,那就说明谁都没能毁掉它。如果是谁都能轻易毁掉的东西的话,也就谈不上附有诅咒之类的华丽传说了吧。”



“那就当垃圾丢掉好了,这总行吧?”



“高呀!”雾冷笑着猛拍了一下膝盖,“美希大人真贤明。”



“雾冷先生,你这是笑话我白痴吧?好,我也不计较了。总之,不管轮回转世这种事是真是假,至少先让君代尽量远离那把短剑,这总没错吧?”



“能有那么顺利吗?”



君代将信将疑地问道。事实上,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她都只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树徒的倾诉、短剑的传说、自身的境遇……



“对了,君代,你今年……几岁了?”



雾冷蓦然问道。



“十八。”



“是这样啊。那倒是跟他提供的时间很吻合呢。那个叫树徒的人说,一九七一年时,他杀了你,对吧?也就是说,君代前世的那个女孩那一年死了。而现在的君代就是那一年生的,到今年正好十八岁。若真有轮回转世,起码时间上吻合。”



“那你想说明什么呢?雾冷先生。”



“问题就在于,树徒这个人的年龄。在一九七一年的当时,前世的他确切是几岁我无从知道,总之至少是大学生的年纪吧。那就当他当时是二十岁左右吧。前世的树徒——他前世叫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没有能够违抗命运的安排,最终杀死了君代的前世,也就是他的恋人。之后,他也选择了死亡,经历了转世。要转世,就必须先经历死亡。不难想象他后来是如何了结此生的,重要的是他的死必然是发生在一九七一年或者是之后的年份。如果他死于一九七一年,那么他的转世就应该比现在的树徒更年轻一些。也就是说,现在的树徒要么是跟君代同岁,要么比君代还小,否则从时间上看就对不起来了。而实际上呢?我刚才草草地看了他一眼,那张脸看上去实在不像才十八岁的样子。我看他,起码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吧。你们说呢?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是的。”



“那——果然轮回转世、骑士公主云云,全都是骗人的?”



“这还不能肯定。只不过,单纯从时间上计算的话,他所说的轮回转世的故事是有破绽的。”



“——我到底该相信谁的话呢?”



君代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带,就像个自闭症小孩似的,低声念叨着。鞋带被今天早上的雪濡湿了,歪歪斜斜地搭在鞋面上,蝴蝶结也有些散开了。



“你只要相信自己就可以了。”



“我没有自信。”



“就算这样也比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别人来得强。”



“你们两个别尽说些有的没的了,先去看看短剑啦。”美希就像个渴望冒险的小孩,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我们去仓库吧。仓库——仓——库。”



君代被催促得匆忙站起了身,雾冷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为了不至于前台无人看管,雾冷走进休息室把歌未歌叫了出来。于是歌未歌睡眼惺忪地坐到了前台里。雾冷从一个小架子上取走了一串钥匙。歌未歌看着三人的背影,一面打着呵欠挥手说了声“走好”。



雾冷领着两个女孩穿过事务室走进了操作室。这个房间的角落里竟还有一扇门。这扇门由相当坚硬的木材做成,窄窄的并不起眼。雾冷从钥匙串里挑出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门锁被打开了。



“哇,好冷。”



美希抱住双臂情不自禁地说道。她说得没错,仓库冷得像个冰窖,被囚禁了不知道多久的冷气就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倾泻而出,迅速在三人周围扩散开来。雾冷率先走进了“冰窖”,随后美希和君代也相依偎着跟了进去。



“电灯开关在哪里呢?”雾冷自言自语地摸索着,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开关,“开灯了。”



晦暗的日光灯下,三人终于得以窥探仓库的全貌。书架,坏掉的椅子,散落一地的杂志,塞满了书的纸板箱,破损的电灯泡,上面标注有重量的黑板,长柄扫帚,厚厚的百科辞典,翻倒的桌子,掉在地上的装饰品,空空如也的玻璃盒子,洋娃娃的帽子,市政府宣传站的制服——这里的一切都凌乱不堪。真是个没有亲眼看见就绝对难以想象的世界。君代之前也曾来过这里一次,跟上次一样,她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一个遥远的从未到过的地方。这里,一点也没变。



一行人在积满了灰尘、堆满了杂物的地板上艰难行进着。雾冷忽地发出一声惊叫,似乎是因为撞到了一张蜘蛛网。美希幸灾乐祸地哈哈笑了起来。君代也跟着笑了起来。没多久,雾冷再次提起了嗓门。这一回不是因为蜘蛛网了。



“在这里。”



君代顺着声音望去,一把短剑被草率地搁在书架上。雾冷走过去拿起短剑,挥舞了几下。他手中的剑刃被过多的灰尘所覆盖,泛着钝色,只有剑尖在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下偶尔现出锋利的光芒。剑柄的部分装饰着金属雕刻的图案,整把剑长不足三十厘米。雾冷拿着剑折了回来。美希和君代也慢慢退出了仓库。君代忍不住咳了好几下,喉咙痒得不行,也许是因为灰尘太多的缘故吧。她怕脏,不停地掸着衣服上的落灰。



“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头骑士所拥有的短剑吗?”



可是,即便盯着那泛着冷光的剑刃,她也想不起一丁点关于前生转世的情节来。



一二四三年



琉璃城法兰西王国



在欧洲大陆的西部各地,遗留着一批远古时期的巨石建筑。比如,英国的索尔兹伯里平原巨石阵[英国威尔士郡索尔兹伯里市(Salisbury)附近的平原上,分布着五千年前的巨石(Stonehenge)。



]、法国的布列塔尼半岛的卡纳克巨石阵[法国布列塔尼(Bretagne)地区的卡纳克镇(Carnac)辖内,由数千块疑系公元前五千年至前两千年放置的大型石块组成。



],还有其他的无数个人工巨石建筑。它们究竟是古人出于某种信仰建造的,还是用来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这些都不得而知。有的学者主张它们是用于天文观测的装置,有的历史学家认定那是恶魔或者魔术师们的职业道具,甚至有学者认为那是凯尔特人[Celt,古印欧民族之一,自青铜时代就现身欧洲大陆的中部,后发展至欧洲大部分地区。从语言学角度看来,他们是目前爱尔兰、苏格兰高地、威尔士、布列塔尼等地生活的使用凯尔特语的居民的祖先。



]的祭坛。无论如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排列远远超越了人类身高的巨石的,恐怕也就只有人类自己了吧。



谁都没能破译出巨石建筑的真相。巨石林立的奇异风景,自远古绵延至今,一切都未曾改变。逝去的岁月仿佛只是一粒微尘。



法兰西王国南部的朗格多克[Languedoc,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地区,以葡萄酒闻名。



]地区,有个用石头建造的巨型十字架。十字架横亘于一片丘陵之上,宽约二十米,高约六十米。丘陵位于被东征十字军摧毁了的卡尔卡松城[Carcassonne,法国南部奥德省(Aude)首府,其旧城曾是中世纪的一个要塞,隔比利牛斯山同西班牙相望。



]东面,石材的巨大身躯俯卧在丘陵的斜面上。从近处看,只觉得那是单纯的巨石连绵,然而远眺之下便会发现那就像是描绘在丘陵上的一个图形文字——十字架的形状清晰可见。不同于卡纳克巨石阵之类的建筑,它是最近才被建造起来的。



十字架的附近流淌着卢多河,还有着一座名曰“琉璃城”的城池。“琉璃城”周围是茂密的森林和复杂的丘陵,高高的城墙戒备森严。作为一个联结其他主要城池要塞的中继基地,其作用依然显著,但对紧盯着卡佩王朝[DynastiedesCapétiens,法国中世纪封建王朝(987-1328),因建立者于格·卡佩而得名。卡佩王朝的历代国王通过扩大和巩固王权,为法兰西民族国家奠定了强大的物质基础。



]国王动向的教会以及图卢兹家族[Toulouse家族,中世纪时期实际掌控着法兰西王国西南部的大片土地,名义上受法兰西国王统治。



]这些势力而言,其存在几乎被遗忘殆尽。



琉璃城之所以被叫做“琉璃城”,是因为其城墙外壁的石块带着淡淡的蓝色,尤其到了雨天之时,整座城看起来就仿佛一颗泛着柔光的宝石。



从时间上看,琉璃城本该经历东征十字军的数次攻击了,却依然得以幸存,而且迄今尚未出现任何牺牲者。野蛮的十字军从不区分战争对象,他们袭击以罗马教皇为领袖的天主教徒,也袭击所谓的异端分子,其所到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然而,尽管琉璃城背倚着招人议论的怪物般的巨石十字架,却几乎没遭受十字军的任何攻击——他们是绕城而行的。当然,这并非因为巨石十字架被认为是彰显教义的神圣奇迹。这座十字架被建造的真正原因,绝对跟任何虔诚的信仰无关。



“琉璃城”的城主——佐夫洛,出生于比利牛斯山脉[Pyrénées,欧洲西南部法国和西班牙的界山,东起地中海海岸,西止大西洋比斯开湾畔,全长近四百三十公里。



]近郊一个名唤缪尔特的城镇上的贵族家庭,由图卢兹家族派遣掌管此地。



佐夫洛接手这座城池之后不久,他的妻子就去世了。据说他于是终日闭城不出,只与孤独为伍,再后来也不知怎么想的就下达了建造这座巨石十字架的命令。建造十字架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还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教会也好,法兰西王国国王也好,图卢兹家族也好,都没有对巨石十字架事件给出任何的忠告。想必他们对十字架的存在根本一无所知。没有人会关注“琉璃城”的动静,这座城已经被世界遗忘,包围着城池的森林,就像是隔绝了城与世的屏障。



这里的冬季是寒冷的雨季。一连数日,城池被阴霾笼罩,冰冷的雨水无休止地落着。



玛莉在“琉璃城”中,透过一扇阴冷的落地窗,眺望着雨中的天空。



她久久地伫立着。单薄的丝质衣裙,哪里抵挡得了湿冷的空气?她的嘴唇很快就泛起了淡淡的紫色。尽管如此,玛莉也并不打算离开。她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如果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她的只会是无边无际的忧郁。



由于房间的地势较高,从窗户里往外看,视线能够越过高高的城墙,巨石十字架的顶端依稀可见。被雨水濡湿了的巨石表面光滑平坦,展现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泽。



“冷了吧?”



骑士雷因站在玛莉的身后温柔地问道。玛莉转过身,仰起头看着雷因。雷因穿着绘有十字架徽记和七芒星图案的骑士外套,腰上佩着一把漂亮的短剑。玛莉向他走过去,试图躲进他的上衣里避寒,却被他挡在了外面。玛莉撅起了嘴。



“不可以么?”



“不可以,”雷因警惕地观察着昏暗的四周,说道,“违反了修道会的规定。”



“我说,雷因啊,你看上去脸色很差呢。怎么了?”



玛莉上前一步,把脸凑到了雷因面前。雷因马上紧张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真的没事,您别担心。请跟我保持距离。”



“跟我关系亲密,是这么罪孽深重的事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的手,你牵着。”



“您别为难我了。来,到房间里面来吧,太冷了。”



“才不要呢。我讨厌房间里面。”



“理由?”



“我怕。”



“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这六个骑士一直都守护着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