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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我不知道,是你们这些警察开的!开什么玩笑,是你放走的,这是帮助逃亡!竟然血口喷人,诬赖我是罪犯,给我修正!这所学校竟然如此蛮横无理,根本不是法治国家该有的学校!——谩骂叫嚣、冷嘲热讽漫天飞舞。



侦探斜眼望着他们,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绷起脸来,不屑地说:“女学生,彻底蔑弃那种东西吧……”



看样子,他已经放弃记住固有名词,决定以属性来称呼。



“……没有人品,发生事件时,就不会被分派到什么好角色。小角色们觉得无聊,所以才会像那样气呼呼的。在生气之前有事要做,去做该做的事的话,就没空乱生气了。”



侦探灵巧地避开彼此叫骂、扭打在一起的刑警和学院职员,超过他们的时候,大声叫道:“你们这群笨蛋!”



但是那群人本来就在彼此叫骂着“笨蛋”、“白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有个人把他们摆在一起诽谤。场面一片混乱。



——找到了!在后面,绕到后面!



怒吼声,楼上又有好几名警官跑下来。众人一团混乱,有半数跑出玄关,剩下的跑过走廊。柴田站在楼梯上,极为慌张忙乱。柴田背后是杉浦的妻子——美江,一名千叶的警察正搂着她的肩膀。



“女学生,快出来,会被笨蛋们围住!”侦探说道,走出玄关。



两人来到中庭,背后是教职员大楼。



左手边是单人宿舍,以及古老而巨大的圣堂。



接着是礼拜堂、厨房与餐厅。正面是圆形喷泉。



喷泉对面是三栋宿舍,宿舍后方是果树园。



温室、菜园。通往校门的路。



右手边是老旧的校舍。



学校形同铜墙铁壁,堂皇有如神明冷彻真理的具现。如此坚牢的构造物对人类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了。



小夜子被它反弹,夕子被它撞开。



侦探轻快地跑过石板地。



然后他用力跳上喷泉池边缘——美由纪曾经与小夜子并坐在那里,长满了苔藓的石制边缘——然后望向校舍屋顶。美由纪也来到侦探身旁,同样踮起脚尖拉长身子,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于是她也学侦探站到喷泉边缘上。就在美由纪爬上边缘的时候,侦探已经向校舍跑去了。



“侦探先生!”



校舍的正面玄关。



门扉的缝隙。



一晃。



颜色,花纹,色彩。



暗褐色的石制大楼,染上了一点淫靡的色彩。



——黑……



——黑圣母。



和服——死人的衣服。



杉浦隆夫穿上了被诅咒的衣服,再次化身为恶魔。那么……



——这是碧干的。



警官们从教职员大楼三三两两地跑出来,接着后门也有警官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那里!往那里去了!不要让他跑了!人在哪里……



柴田及校长等人跑了过来。众多的小配角在校园里四处乱窜,狂乱得就像蚂蚁窝被挖开的蚂蚁一般。漫无秩序的分子在坚硬的构造物内部横冲直撞,到处反弹。道理内侧的痴愚。



“在那里!在校舍里面!”美由纪叫道,伸手指去。



“……他在校舍里面!”



刑警耳尖地听见。



“里面?杉浦在里面吗?”



“呃……和服、有和服……”



“和服?什么和服?”柴田一脸苍白地转过来,“吴同学!怎么了?”



“侦探先生他……”



“榎木津先生追上去了吗?他追进校舍里了?津富先生,快叫警官!那女孩——碧有危险了!”



——碧?



有危险?



“杉浦把碧抓来当人质了!吴同学,你不是和碧在一起吗?为什么和她分开了?”



“碧变成人质了?”



——假的。



这是碧为了起死回生而做的戏……



“碧果然与事件无关,那个男的……”



不对,不是的。碧她……



——说不出口。



美由纪说不出口,她说不出真相……



真实总是无法诉诸言语。



“……那个男的到底是怎么逃出房间的?”柴田自暴自弃地叫道,前往校舍。



把杉浦放出房间的是碧,然后碧给了他死人的衣裳,设下最后的圈套。一切都是碧设计好的,可是……她到底要怎么收场?



——最适合自杀的地点。



碧会自杀?不对。



——杉浦绝对不会供出我。



——警察没办法逮捕我。



——我要把大家全都杀了。



她要杀掉杉浦,不对,为了把一切都葬送在黑暗中,碧要把自己伪装成被害人,让杉浦自杀。



“在屋顶!一定是在屋顶!”



美由纪踏上夕子流过血的石板地,冲进校舍。



校舍内部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宁静的兴奋、嘈杂的寂静,无法预测的预定调和。



符合预测的意外状况……



柴田穿过警官形成的人墙。



美由纪跟在柴田后面,一起穿过去。她跑上不会吸收冲击的石制阶梯,美江从背后跟上来,美江一定是甩开了刑警,说她不需要借助男人的力量。但是美江不明白,愈是坚强,反弹的力道也就愈大。



美由纪经过与老太婆争执的楼梯转角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感觉就像做梦一样。那一定是梦。



在通往屋顶的楼梯底下,聚集了许多人。



坚牢的容器里,沉淀的空气凝固起来,只有那里的密度变得浓稠。沉重的紧张高涨,光是移动视线,似乎也会受到空气抵抗。



最前方——几名警官举枪戒备着。



美由纪凝目希望,看向准星的前方。



楼梯的最上阶。



通往屋顶的门前。



杉浦隆夫——架住了织作碧。



色彩鲜艳的水鸟花纹飘动,他以歌舞伎演员招牌似的姿势站着。



肮脏的脸并没有涂黑。



取而代之的,碧漆黑的发丝摇曳着。



水汪汪的眼睛睁得老大,蓓蕾般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惊恐的表情宛如冻住一般。



纤细而白皙的脖子上,粗鄙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掐了进去。只要杉浦的指尖稍微用力,似乎就能够把碧的脖子一把拧断。



另一方面,杉浦神情空虚。眼睛焦点涣散,嘴巴半开,发狂似的激烈喘息。他的脖子不安定地摇晃着,偶尔会突然双眼圆睁。



不管怎么看……



都不像是在做戏。



“隆夫!”美江叫道,“隆夫!住手!不要做那么恐怖的事!”



“快住手!”美江尖叫,但是她的声音被充满黏性的空气给拽住,连回响都没有就消失了。



杉浦“噢噢”咆哮,碧发出“咿”的微弱尖叫。



粗壮的手指掐的更紧,纤细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闹剧。



这应该是一场闹剧……



这是做戏……



——难道……是认真的?



不能被骗,美由纪屏息。



警官们全都放低了腰,重新拿枪瞄准。



“住……”



杉浦用左手举起碧,把她挡在自己的脸旁边,拿她当盾牌。



右手指深深地掐进脖子里。



“……住口!”



——他是认真的?



“隆夫!”



“不行,不要刺激他。”



津富刑警抓住美江的肩膀,她甩了几下肩膀抵抗,但可能是被涨满的异常空气给慑住,一下子就沉默了。



动作停止了。



全员停止了。



全员的神经都集中在杉浦的手指动作。木场刑警分开警官,来到美由纪旁边。



木场以厉鬼般的凶狠表情瞪着杉浦,声音沙哑地问:“……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陷入胶着。



柴田和警官全都汗流浃背。



杉浦不可能会杀碧,碧不会死。



杉浦应该很快就会打开那道门,冲上屋顶。然后照着吩咐,自己一个人跳楼。一定会这样的,一定……可是……



——他是认真的吗?



紧绷——不符合这种气氛。比起紧张感,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颓废倦怠感。即使如此,令人透不过气的僵硬怎么样都松弛不下来。美由纪甚至忘了眨眼,眼睛好干。



——这不是闹剧……吗?



那只手是认真的吗?



时间停止,刹那间化为永恒。



就在美由纪这么想的瞬间。



喧嚣如同涟漪般从楼下悄悄地潜近,不久后化成了嘈杂的噪音。



时间流动起来。



美由纪眨了几下眼睛,回过头去。



人墙分开,一个戴着银框眼镜、长相醒目的西装男子如向导般出现了。后面有两名男子并肩站着,一个是娃娃脸的年轻男子,另一个则是有着一副不可思议长相的和服男子。



两人往左右让开,那里站着一个身披黑暗的——死神。



黑色的和服外套,衣摆底下露出的服装也是漆黑的。



他……



是侦探找来的人。



杉浦一瞬间露出痴呆的表情,随即戒备起来。



津富和警官也露出奇异的眼神望去。



场面动摇了。



死神仰望杉浦,就这么无言地解开和服外套。银框眼镜男子从柴田后方附耳过去,急急地说了些什么,柴田瞪大了眼睛。死神望着杉浦,将和服外套递给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



黑色的简便和服、黑布袜及黑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手中的短外套也是黑的。



死神从怀里取出手背套戴上。



然后他将黑色的短外套一甩,穿上。



沉淀的空气一口气被搅乱了。



“你吊人胃口……也吊得太久了吧。”木场说。



男子穿过警官之间,走向楼梯。



警官好像搞不清楚状况,像是客气地左右退避。最前面的警官也失去了矛头,放下手枪。



男子站在前头。“杉浦先生……”声音很嘹亮。



杉浦没有回答,眼睛像野兽般布满血丝,掐住碧的脖子的三根指头更用力了。



碧浑身瘫痪,那双睫毛修长的眼睛大大地睁着。



——那是……



水汪汪的黑色瞳眸,虹彩在一瞬间收缩了。



——她在吃惊。



预料之外的敌人出现,碧动摇了。



“你被不好的东西给缠上了哪,可是杉浦先生,没必要连你都死。以那么丑陋的模样死去,你也心有不甘吧?附在你身上的妖怪……”



——他看穿了。



“……就让我来驱逐吧。”



“附、附身妖怪?”



“没错、附身妖怪。栖息在此世与彼世境界的,为害世人的恶物。”



“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死人的使者。亡者似乎正在彼岸左右为难着,说她只有一件襦袢能穿,寒冷极了。所以……”



咯。



男子踏上阶梯一步。



“……把那件友禅还回去吧,还给……前岛八千代女士。”



“什么!”木场叫道,“喂,京极,那是……”



“安静。”男子以手势制止木场,然后说,“诸位警官,他不会杀害人质,可以请你们稍微退后一些吗?”



咯。



男子走上阶梯。



“不要过来!我、我会杀掉这女孩!”



杉浦的手指用力,碧挤出稚嫩的叫声。



“救、救命……”



“我就是这个打算。”



碧很快就沉默了,闹剧对死神不管用。



“这游戏真差劲……玩弄大人是不对的。杉浦先生,这个女孩和你在寻觅的女孩完全不同。你要寻觅的人就像你所知道的,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你在说什么?”



“去年夏天……一个女孩被卷进不幸的事件里,香消玉损。年纪、外貌虽然不同,但是这个女孩的长相或许酷似那个女孩。可是,杉浦先生,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人。这一点你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吧?拿这女孩当做死人的替身,也太可怜了。”



“你……知道她吗?”



“我们有点缘分。”



“你……是谁?”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是死人的使者,为了厘清死者与生者的分际而来。杉浦先生,因为你,这个女孩完全身陷其中了……”



碧的表情奇妙地纠结在一块。



“……世上有许多境界,可是所谓境界,多半是暧昧不清的。然而有一个境界,若不遵守,世界就无法成立,那就是生死的境界。听好了,人只要被杀就会死。所以……”



咯。



“不要杀这个女孩。”



——咦?



杉浦的指尖松开了。



碧睁大了眼睛。



“碧小姐,你的魔法又失败了。杉浦先生直到刚才都是……真心想要杀掉你的……”



碧的一双眼睛睁得不能再大,转动脖子,凝视杉浦的脸。



“……就像他杀掉本田幸三及渡边小夜子那样。”



杉浦的表情变了。



杉浦的右手放开碧的脖子,抱紧她似的,把脸埋进她的头发。



——这……到底怎么了?



美由纪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就这样悄悄地扫视周围。柴田、木场、刑警以及校长,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碧,这个人只有在没有穿着那件和服的时候,才是你顺从的仆人。碧,听好了。杉浦先生现在惟有穿着那件和服,才能够是杉浦隆夫。他不是因为你的魔法而杀人,他是以自己的意志杀人的。”



咯。



“不要!”碧大叫,“不要!连你也要……”



“碧,你……”柴田颤动着沙哑的喉咙说。



迟钝的模范青年心中发出了碎裂的声响。“……你……喂,难道你真的……”



一瞬间,碧以那双杏眼瞪了柴田一眼,大叫:“放开你的脏手!”溜出杉浦粗壮的手臂,狠狠地掴了他一个耳光。



“骗子!没用的废物!”



碧挥舞双手,不断地殴打杉浦。“去死、去死!”碧大叫着,粗暴地试图从杉浦身上扯下和服。杉浦想要逃开,身子一个回转,撞上了门。碧抓着和服,就这样被甩开,撞到墙壁。



杉浦开口了:“我……我是个废人,是个人渣。我一无可取,什么也做不到,没有资格当人!所以……”



“那样的话……”碧叫道,“你给我去死!”



黑衣男子冲上前去,抓住碧的手臂,把她扯过来,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你适可而止一点!等一下再处理你。木场修!”男子说道,把碧推开。



木场分开警察冲上来,架住陷入茫然的碧。



但是杉浦早了一步,他打开门扉,跑出屋顶。



男子追向杉浦。以此为契机,警方动了起来,美由纪也跟上去。



——杉浦想要杀碧?



——他不是碧的手下吗?



可是碧叫他去死……杉浦他……



美由纪来到屋顶。



就像那一天,追着小夜子上楼的那一天。



警官们吃惊地呆在原地,柴田以及抓住碧的手臂的木场跟着美由纪走上来。



风好强。



男子的黑袖子随风摇摆,他伫立在屋顶。



杉浦蹲在本田的尸体先前倒卧的地点,他的右手被扭到背后,肩膀被按住了。制住他的是……



“侦……侦探先生!”



侦探不是追在后面,而是抢先一步爬上屋顶,等着防患于未然。



“那边的女学生,就像我说的吧,我总是对的,相信我吧!”侦探大声而明朗快活地说。



然后他望向黑衣男子说:“太慢啦,你这个足不出户的家伙。”



男子表情不变,回嘴说:“难得看你派上用场。”



人群三三两两地上来了。



木场刑警抓着碧的手臂出现了。



碧她……



抱着死人的衣裳,压低了脸朝上瞪着世界。柴田如同废人般望向碧的脸。



“碧……你……”接不下去了,“怎么回事?榎木津先生,请你说明!碧,你到底……”



这个发展在各方面似乎都超过了柴田的承受范围。至于接着上楼的校长等人,好像甚至连摆出人类的表情都没办法每一个都像戴了能剧面具似的,面无表情。美由纪也相去不远,她并没有冷静到可以嘲笑他们的地步。



侦探回答柴田的问题说:“说明不是侦探的工作,这个男的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别管那么多了,杵在那边的警官,你们到底要劳动我多久!”



警官没有上司的指示似乎就不会动。津富和其他刑警总算出面,吩咐部下架住杉浦,而杉浦总算被警察给套上逮捕绳了。



此时,警官左右分开,出现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中年男子。他的背后……



——碧的母亲。



织作家的妇人更加坚毅,以凌厉的眼神盯着女儿。



校长和柴田茫然走近。中年男子来到木场和碧的面前说道:“我是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的荒野警部,你是木场巡查部长吗?我从大岛那里听说了。多谢你的协助,请把女孩交给我……”



“交给你?什么意思?”



“我们推断,麻田夕子是遭人杀害。我们正与校方交涉,要校方把这名女孩当做重要关系人交出来,结果就发生了这场骚动……”



“然后呢?”



“你是织作碧吧,我们差点被你的演技给骗了,看样子你是自掘坟墓了。从你刚才丕变的态度来看,那个绞杀魔和你是什么关系,也不言而喻了……”



确实,黑衣男子刚才说的话,使得碧与杉浦之间的关系败露了。那个场面不管怎么看,杉浦都是听命于碧,至少他们两人不是人质与暴徒的关系。而且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于碧采取的自发性动作而曝光的事实,无从辩白。



木场开口道:“我不太懂哪,这个案子可以光凭你们的裁量处理吗?不好意思,我不这么认为,而且这跟我的案子也有关系。喂,京极……”



黑衣男子默默无语。



碧的母亲注视着他的侧脸。



木场没有行动,于是荒野警部指使津富以及木场称为矶部的刑警把碧带走。木场意外地没有反抗,但是碧紧紧地抱着死人的衣裳,浑身僵硬地抵抗着。两名刑警说着“喏,过来”,硬是抓住碧的手。



“你干脆一点!”如此出声恫吓的,竟是碧的母亲。



碧望向母亲。



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依旧美丽。



碧将那张童稚白皙的脸转向荒野警部,诅咒似的说:“对我做这种事,你别以为你可以善终。”



黑衣男子极为悲伤地望着她虚张声势,呢喃说:“你好像还不明白哪……”



接着他走到荒野警部面前。“……警部,敝姓中禅寺。”



“……你是什么人?”



“一介祈祷师。”



“附带一提,我是侦探!”



荒野警部一脸苦涩,轻蔑地望向侦探。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请一般民众不要做出逾越本分的行为来。刚才……你也不是出于什么根据或确信才那么做的吧,幸好最后是成功了……”



——不对。



刚才黑衣男子是确信会变得如此才行动的,美由纪看得出来。如果当时黑衣男子不在场的话,警方究竟怎么打算收拾那个场面?不可能没有任何人牺牲。那场人质骚动,几乎已经确定是碧为了逼杉浦自杀而演出的一场戏,而且如果杉浦不肯听令于碧的话……



——碧早就已经死了。



不是杉浦就是碧,一定会有一个人丧命。



警察却没有看出这一点。



男子开口道:“我真是惹人嫌呢,我并不打算妨碍警方搜查,只是……”



男子——中禅寺望向杉浦。



“……照这样下去,杉浦先生和碧恐怕是不会招供的。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既然我已经接下这个工作,我就必须拯救这两个人当中至少一个才行。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么我以警方的说法来说明吧。我知道关于案件的某些事实,我想向各位报告这件事,能否请警方安排。”



“我们欢迎提供消息……”



“但是我有条件。请将现在在场的所有关系人集合到一处,我再公开详情。”



木场得意地笑了:“警部先生啊,我忠告一句,你最好照着这个人说的做。这家伙精通诅咒作祟,忤逆他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哟。喂,京极,一个小时可以解决吗?”



“只救其中一个的话。”中禅寺说道,视线转向楼梯出入口。



他的视线前方,那个长相不可思议的和服男子,正深深地、毕恭毕敬地对他低头行礼。



织作碧的母亲皱起了眉头凝视那个人。



美由纪感觉到一阵恶寒,仿佛背脊冻住了一般。



因为风非常冷。



警察似乎答应了中禅寺的提议。



是看到事态暂时解决而放心了吗?或是柴田表示出强烈同意的意向之故?直到人质骚动之前,杉浦和碧的移交问题好像都没有解决,结果两个人都平安无事地——活生生地——交到了执法人员手中,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杉浦隆夫、织作碧,荒野警部与津富、矶部这两名部下,柴田代理理事长、校长与事务长、教务部长,木场刑警与另一名东京来的刑警,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和娃娃脸的男子,戴银框眼镜、装模作样的男子,侦探与祈祷师,以及……碧的母亲和美由纪。



出去警官、律师及学院职员,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上演着疯狂的戏码。



他们似乎选择了圣堂作为收容为数众多的关系人的场地。首先由荒野警部领头,超乎必要的大批警官包围着两名嫌疑犯,往圣堂移动。木场跟在后面。校长和柴田以及陷入茫然了。



中禅寺仔细地观察景观和建筑物。美由纪望了他一会儿,不久后从屋顶上的舞台下来了。



碧的母亲在楼下。尽管女儿被捕,她似乎更在意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的动向。男子似乎发现妇人正盯着自己,在玄关门口走近妇人身边,深深地低头行礼。妇人以眼神指向上方,问道:“今川先生,那位先生是那个……”



“是的。我了解夫人的心情,但是再这样下去,事情也不会解决。”



“这是茜的意思吗?”



“不是的。有时候不说清楚真相,结果将会扭曲。目前的状况,也是过去的秘密所造成的扭曲,所以现在应该将其导正为是,恕我僭越,但我认为碧小姐与其就此殒命,倒不如被逮捕要来得好。”



“我也这么认为。”妇人说道。



此时,侦探跑向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今川,说着“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管什么时候看,你这张脸都够奇怪的”,嘲笑了他一番,于是妇人行了个礼,离开校舍。



美由纪也跟上去。



“美由纪小妹……”



益山站在校庭里。隔了三天不见,总觉得益山变得不客气了。



“啊,中禅寺先生。”



中禅寺走出校舍。祈祷师以穿透性的锐利视线瞭望校庭,他的视线锐利得仿佛连坚牢的墙壁和石板地都能够穿透。中禅寺眯起眼睛,佩服似的短短“哦”了一声,说道:“建得真讲究。”



“什……什么东西?”



中禅寺没有回答益山的问题,滑行似的在石板地上前进。美由纪不知为何,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益山追了上来。



柴田与一脸呆滞的校长等人也接着出来。



黑衣男子在泉水处暂时停步,再次环顾四周。美由纪也跟着扫视。



无机质的石板地,干涸已久的喷泉。



空无一处的宿舍大楼,单人房大楼,教职员大楼。



果树园,温室,菜园,厨房与餐厅。



老旧的校舍,巨大的圣堂,礼拜堂。



“礼拜堂……是那一栋吗?”



中禅寺凝目望去,他的视线停留在礼拜堂诡异的浮雕以及象形文字上。



“哦,地占术[注:地占术(Geomancy)泛指一切利用土地魔法所进行的预言体系。利用石头或树枝等,以呈现出来的形状对照十六种特定的图形来解释,并进行预言。]吗?”中禅寺呢喃,脱离前往圣堂的行列,朝礼拜堂走去。



“你、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啊。”



——他看得懂!



“上面写些什么!”



“不想死、想要钱之类的……”



“咦?”



信口开河吗?上面刻的不是俭朴、正确的神的话语吗?



“你说什么?”



“上面刻的都是这些没用的牢骚话。”



“真的吗?”



“真的。这是……星座石吗?”黑衣男子找到天蝎宫的石板,蹲在前面。“Tristitia,悲伤……大地。”



“咦?”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哦,还有啊。”



金牛宫的石板。



“Lsetitia,喜乐……风,好像不是想操作什么,这是装饰吗?”



“什么意思?那是什么?”



中禅寺依然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吴同学。你是吴美由纪同学吧?”



“是的……”



中禅寺倏地转身,眉间挤满皱纹。他的眼睛如同野狼,一张脸毫无血气,看起来相当不悦。



“可以请你告诉我这里的七不可思议吗?”



——他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啊?



尽管觉得狐疑,美由纪还是顺从地回答:“吸血的黑圣母、十三块星座石、流泪的基督画像、打不开的告解室、滴血的厕所、自己弹奏的钢琴,还有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



“这些分别在哪些地方呢?”



“是的。黑圣母是在……”



“在这座礼拜堂的后面吧?除此之外的是在哪些建筑物里呢?”



“基督的画像在图书室旁边……”



“也就是校舍里面吧?图书馆是对面右边吧?”



中禅寺望向校舍。



“是的,会自己弹奏的钢琴在教职员大楼。”



“教职员大楼?不是音乐教室吗?”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



“滴血的厕所呢?”



“是单人房宿舍一楼里面的厕所。”



“打不开的告解室是在圣堂还是礼拜堂呢?”



“在礼拜堂。真的打不开,不过我们都认为那只是一间没有使用的房间,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告解室。学生不会去忏悔。”



“我想也是,这里并不是基督教的场所。”



“咦?”



他是不是满不在乎地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是在圣堂吗?”



“是、是圣堂没错。”



“原来如此。那么黑圣母是附加上去的吧。”



“附加上去?”



“是啊,还有第十三块星座石本来也是没有的。宿舍的……嗯,最左边的建筑物有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咦?最左边?靠餐厅的建筑物吗?”



似乎美由纪原本居住的宿舍大楼。



“啊,这么说来……我记得刚入学时,听说那里的楼梯会多出一阶。”



这个怪谈是她从小夜子那里听来的。



“就是那个……”中禅寺说道,“……不可思议原本是这六个吧。”



中禅寺这么作出结论后,站了起来。



益田跑过来,绕到他前面说:“中禅寺先生,那是什么意思?太奇怪了,那样不就变成六不可思议了吗?”



“奇怪?什么叫奇怪?又没有法律规定,怪异的数目有几个又有什么关系?无论是六个还是十二个、一百个都无妨吧?”



“可是说到不可思议,平常不是都是七个吗?”



“才没那回事。”



“哪有什么三不可思议还是五不可思议的?”



“益田,如果真要说的话,这世上根本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祖父说过的话。



美由纪重新望向中禅寺的脸。



中禅寺扬起单边眉毛。“把七视为特别的数字,这种习俗应该没有那么古老。有几个都无所谓,益田。”黑衣的祈祷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



益山——但中禅寺叫他益田,所以益田应该才是他正确的姓吧——露出非常不服气的表情说:“是吗?可是……对了,基督教的罪不是有七种吗?对不对,美由纪小妹?”



美由纪答道“是”。



中禅寺说:“是这样没错,但是怎么能把原罪和不可思议拿来相提并论呢?日本开始流行起七这个数字,是在近世以后吧。不过古时候确实就有奇数的咒术,像是七五三[注:男孩在三岁及五岁、女孩在三岁及七岁时,于当年十一月十五日到神社参拜并祝贺的习俗。]、七夕、七枝刀[注:石上神宫收藏的铁剑,据传为四世纪时百济赠送给倭国(日本)的祭祀用剑。]等等,基本上虽然古老,不过像父母的七光[注:指父母的权势、庇荫。]、七变化[注:一种歌舞伎变身舞蹈,由同一名舞者迅速地变换七种角色。]、七曲[注:形容迂回曲折的道路,意近九弯十八拐。]、七道具[注:有各行必备道具之意。]等等,都不是那么古老的。”



“可是不是有七福神[注:指惠比寿、大黑天、毗沙门天、弁财天、福寿禄、寿老人及布袋。]和七观音[注:佛经中的七观音,即千手观音、马头观音、十一面观音、圣观音、如意轮观音、准胝观音、不空羂索观音。]吗?那是日本的吧?而且不是很古老吗?”



“七福七难是仁王经中的教诲,所以是佛教。七福神的成立,也是最近的事。而且成员换来换去,常有变动,现在虽然大致上固定下来,但福寿禄和寿老人重复了。如果把他们算做同一个,那就是六福神了。此外,如果把经常轮替的弁财天和吉祥天两边都算进去,那就成了八福神。七观音也是把原来应该交替的准胝和不空两边算进去,才是七观音。但原本是六观音。七不可思议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六不可思议的。”



“是没听过。没有那种东西……或者说,没有人会用那种算法概括或称呼。说起来,七是一种数字的咒术,而不是图形的咒术。这里被设下的,是图形的咒术。”



“图形?”



“对。例如说,七曜纹虽然是七,但那是在六角形中心加上一点,才成为七。五角形或六角形很常见,但七角形很不安定,所以没有。”



“这……”



“换言之……不出所料,织作碧是被操纵的。就是这么回事。”



“完全不懂。”美由纪和益田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是碧操纵别人还可以了解,但说她是被人操纵,美由纪无法信服。



中禅寺双手抱胸,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是啊,这六个不可思议几乎呈现等间隔,它们与中央的泉水也是等距离,这是六角形。换言之……”



中禅寺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六角形。



“……圣堂的十字架、宿舍的楼梯、教职员的大楼的钢琴,连结这三者的话,应该可以构成一个正三角形……”



接着他连接六角中的三点,画出三角形。



“……然后连结礼拜堂的告解室及单人房宿舍的厕所,图书室的画,也同意可以构成一个正三角形……”



最后同样画出一个倒三角形。



“这六个点形成了巨大的六芒星。”



“六芒星?”



“对。和小宇宙三构成体相互贯通的大宇宙三构成体,所罗门的封印。或者叫大卫之星。”



“大卫……之星?”



“美由纪同学,这就是答案。喂,益田。”



益田答道:“在。”



“你可以从礼拜堂后面把黑圣母拿来吗?别担心,不会很重的。”



“咦?……把……黑圣母……”



把黑圣母拿来?



“你不愿意吗?”



“也不是不愿意……不,我才不要,那好恐怖。那是诅咒的神像欸,会吸血的。”



“你是笨蛋吗?操什么心,那只是块木头罢了。”



中禅寺完全不承认其神性。益田朝美由纪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面色有些苍白地走进旁边的小径。



圣堂传来呼唤中禅寺的声音。



“喏,我们走吧。把你的事件作个了结,你也应该尽早逃离这个蜘蛛网才对。”



中禅寺说道。



两人进入警官看守的入口。



这栋建筑物也非常坚牢。柱子充满装饰性,一样记载着美由纪看不懂的文字。呈拱形的天花板上垂吊着巨大的蜡烛吊灯,正面是一个巨大的扉型装饰,学生们称之为祭坛——它完全就是个祭坛,前面是十字架。此外还有一个被称做祈祷台的讲台。



呈现半崩坏状态的众多关系人,极为邋遢、稀稀落落地坐在成排的椅子上,看起来像一排缺了牙的牙齿。



最前排坐着杉浦,他被四名警官围住,并绑上绳子。他的正后方是荒野警部。稍远处坐着碧,她被两名刑警左右包夹。碧的母亲坐在离女儿很远的角落。



斜后方是柴田与学院相关人员。今川和疑似东京来的刑警坐在一起,只有木场一个人没和他们同坐,镇坐在正中央。



侦探不在。



中禅寺扫视全员,踩出咯咯脚步声,站在讲坛前。他仰望十字架。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那么我们开始吧。”黑衣男子打断荒野警部的话。



嘹亮的声音反弹得格外响亮。“集合在这里的各位,都是发生在这所学院的连续绞杀事件,以及发生在千叶及东京的连续溃眼杀人事件的关系人。这两起事件呈现多层并列,或点与点之间相接,有时候遁隐背后,有时候浮现台面,彼此遮掩,彼此烘托……”



美由纪不太清楚溃眼魔事件。



“……当然,若是俯瞰这两起事件,就可以发现它们其实是同一起事件。然而如果降到人的视点来看,这些都只是个别的事件。所以你们的所见所闻皆是事实,而这些事实又彼此抵消。首先,请各位留意这一点。”



感觉好像在上课。



“……我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因为没有完全把握住这个构造的人,应该会认为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是完全无关的事。追查溃眼魔的搜查员,一定会觉得杉浦先生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杉浦先生的确与溃眼魔无关,但是如果排除杉浦先生,溃眼魔事件就会出现缺口。”



荒野似乎想要提出异议,但他暂时忍住了。



中禅寺看出他的脸色,先发制人:“我所说的话,绝不是毫无关系,也不是毫无必要,不过对于理解能力较差的人来说,听起来或许只像是无聊的陈年往事,或是毫无关系的知识。那样的话,也无可奈何……”



美由纪觉得这种情况,事先这么宣告是有效的。这么一来,学院那些人和一部分的刑警也只能认定如果听不懂,那就是笨蛋。他们的虚荣心和自尊心似乎超乎常人,一定会拼命想要理解,就算无法理解,也会装出了解的样子吧。



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变得安静些。



——说穿了就是国王的新衣的诈骗师手法呢。



美由纪恍然大悟。



“首先……我们先来整理发生在这所学院的事件吧。这所学院有崇拜恶魔的少女,她们称之为黑弥撒,进行放荡的仪式。这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事实了……”



校长等人似乎很不服气,但没有说话。



“……仪式中的一部分有性行为——这就是少女卖春。此时,出现了一些人,可能会对仪式造成妨碍。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被溃眼魔所杀害,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由绞杀魔承接了这个工作。这是这起事件的某一面。”



“请等一下,”柴田发言说,“这与我所知道的事实不同。校内有恶魔崇拜主义者一事,我承认,可是杉浦对我作证说,他是为了雪清渡边小夜子同学的怨恨,还有除掉怨恨渡边同学的人,所以才杀人的。他清楚地自白,他是为了避免渡边同学为报仇雪恨而与恶魔崇拜者联系,才做出这些事的。但是照你刚才说的,绞杀魔是为了恶魔崇拜者而杀人。这……”



“问题就在这里。仔细想想,这两边都算是正确答案。应该看做渡边同学与蜘蛛仆人的利害关系一致才对。而杉浦会动手杀人一事,恐怕与主线完全无关。”



“什么叫主线?”



“本人就在这里,直接问他比较快吧。杉浦先生,你杀害了本田幸三、织作是亮、渡边小夜子……这是事实吧?”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声作响。



“你为什么杀了他们?你有没有杀他们?”



喘息转为啜泣,在一声“呜呜”的呻吟后,杉浦答道:“是我杀的。”



“为什么呢?”



“因为……”



“你不能说,对吧?”



“是……呃,不。”



“你的意思是,你杀人的理由就像柴田先生所说的?”



“……是的,我、我是为了……”



“为了小夜子同学?那么为什么你连小夜子同学都杀了呢?你用你那双手、你的十指,掐住了小夜子同学的脖子。你捏断她的骨头,扭断她的脖子,把她给掐死了吧?”



“是……是……是的。”



中禅寺来到杉浦面前。



然后把脸凑近过去说:“好吧,杉浦先生,我们暂时先把命案搁到一旁吧。然后……是啊,来回顾一下往事好了。”



杉浦诧异地抬头,黑衣男子以锐利的视线直视那双不带知性的混沌瞳孔。



“关于你,我知道一些事。听说你以前是个小学老师,你自认不是个胸怀大志的教育家,也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教师。事实上,你的妻子美江女士也作证说,你是个无可无不可的平凡老师。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这……”杉浦支吾其词,从中禅寺的注视中别开视线。



他的侧脸暴露在美由纪的眼中。



——杀死小夜子的人。



不可思议地,她不感到憎恨。



过了半晌,杉浦呢喃地说:“……或许是吧,可是,那样还是太自命不凡了。我连幼童都比不上,是个愚笨的人。是的。”



“可以说说理由吗?”中禅寺说。



“有一天——我忘了确切的日子了,但是从那天起,我没办法去学校了。我没办法解释得很好。我认为小孩子很天真,很可爱,但是我到现在都还是觉得学校很可怕。”



“你害怕职场、害怕学校……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小孩子很可怕。”



“你觉得他们可爱,却也觉得可怕吗?”



“我怕的不是学校,是小孩。我一定是对自己失去了自信。像我这么愚昧低劣的人,真的能够教养儿童、有资格指导或教育儿童吗?首先要有自信,才能够指挥别人做这做那不是吗?但我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我的言行举止不足以成为孩子们的模范。”



“把自己想成一个低劣的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那只不过是一种借口罢了。没办法,我就是很差劲,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这只是借口……”



——他是恶魔,口若悬河。



就像侦探说的。



“……而且你说的恐怖,实在是一种很模糊的形容。负面的感情全都可以归结为恐怖这个词汇。请你说得更具体一点。”



“就算……你这么说……”



“例如说,他们加害于你?”



“是……的,我感到危险。小孩子掐住我的脖子,虽然只是在玩,可是我好难过。可是这时常发生、稀松平常的事,我无法忍耐。所以,我果然是个差劲的人。”



“又是差劲吗?可是,事情真的就像你说的吗?如果没有恶意或杀人意图,就算对方是儿童,只要叫他们住手,他们就会住手了。”



“……可是他们不住手。我说住手、不要这样,可是他们不听。”



“不听……原来如此,这就是恐怖的真面目呢。”



“咦?”



杉浦好像在思考。



然后他似乎想到了。“啊……或许……就是这样。我发现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一瞬间,我的心情也完全无法传达出去,我搞不懂这些孩子,顿时感到无比恐惧。我觉得孩子们看起来都像听不懂人话的异形,我打倒好几个学生,逃走了。”



“是啊,你确信不可能透过语言传达意志,陷入不安了吧。然后……你逃走了吧?”



“是的……就像字面上形容的,我遁逃了。我逃离了孩子、学校、妻子、社会、自己、世界上的一切。内子为了让我回归职场,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但是问题根本不在那里。我不是失去当老师的资格,而是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内子愈是滔滔不绝地晓之大义,我就愈是丧失自信……”



美江的表情僵硬了,这是在说她。



杉浦不知不觉间变得饶舌。



这就是这个人——祈祷师中禅寺所使用的技法吧。而且……虽然话题已经远远地脱离杀人事件,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埋怨。



——这就是他的目的。



既然他是祈祷师,那么除魔就是他的工作。



刚才他也说过,他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祈祷师说:“你因为沟通不全,逃离了孩子们。恐怖这种感情,是为了逃避或想逃避接触对方所产生的不快感而萌生的。但是,让你感到不快的对象扩及到了成人。请告诉我其中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这只是因为我是个不适应社会的人吧?我终究只是……”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自卑是一种逃避,而不是说明。那么我换个问法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大人的?”



“咦?”



“区别儿童与成人的境界在哪里?”



“这……”



“你是不是变得无法明确地界定出该逃避的对象?你先是失去了基准……”



杉浦沉默了一阵子。



然后他小声地说“对”。



“就……就像你说的,我迷失了儿童与成人的境界。不,不只是这样,我迷失了一切的基准……”



杉浦仿佛决堤似的滔滔不绝起来。“的确,我很苦恼。我只不过是多活了几年,只不过是这样,就能够自信满满地斥责孩子们吗?成人就是无条件地比儿童伟大吗?如果没有这样的特权,我就无法那么做。那么……”



杉浦开始粗声粗气起来:“……那种特权又是依据什么基本赋予的呢?我搞不懂这件事……然后一切都搞不懂了。例如说,男人和女人,哪边比较了不起?如果男女有高下之分的话,那么一个人因为是男人,或因为是女人,就可以被赋予这样的特权吗?我被教导身为一个男人应当要如何,但是不管怎么看……”



杉浦回头望向美江。“……作为一个人,内子都比我更优秀好几倍、好几十倍。内子参与社会,独立自主。那么,男人的特权又是什么?而社会又是什么呢?如果工作的人比不工作的人了不起,就表示有钱人比穷人了不起。可是,这对贡献社会又有多少价值呢?我完全不懂!”



杉浦甩开警官的手站起来。“请你告诉我!区别自己和世界的境界到底在哪里?”



中禅寺说了:“你连这都不懂吗?”



“没……没有人告诉我。只有人告诉我,说为国家而死,为陛下而死才是美德,但是战争一结束,又叫我去赚钱,说在经济上独立自主才是身为一个社会人的条件,像我这种无法适应社会的人根本是个人渣!”



“我明白了,你无论如何都想当个人渣就是了……”祈祷师说。接着他低沉地、以清晰的发音说:“……美江女士抛弃了你这个人渣,你成了孤单一人。然后杉浦先生,你遇见了那个女孩——柚木加菜子小姐,对吧?”



“呃,喂,京极!”木场刑警站起来,“你给我说明!难道这跟去年的事件……”



“嗯,没错。如果没有那起事件,就不会有今天这起事件了,木场修。”



木场吼也似的说:“你说什么?”荒野问道:“那起事件是指什么?”祈祷师回答:“是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柴田先生也非常清楚吧?”



“我、我知道。可是为什么那个女孩……”



“杉浦家就在柚木家隔壁。对吧,美江女士?”



“是……的。”



“等一下,我们不知道那起事件的详情,就连警察内部也发出了封口令,千叶本部根本就排除在外,我们完全不晓得那起案子!”



“没必要知道事件的概要。只要知道去年夏天发生了这样一起事件,而那起事件与这里的几个人有关,这就够了。我、榎木津、木场刑警和青木刑警、益田及增冈律师,当然还有柴田先生……以及杉浦先生,都是关系人。”



中禅寺离开杉浦身边。“只是,杉浦先生表面上与事件无关。除了我以外,刚才我所提到的这些人,都列名在柴田财阀顾问律师团所制作的报告书里面。但是里面并没有杉浦先生。他只是偷窥而已,偷窥了邻家……”



杉浦依然站着。



“……然后他认识了加菜子小姐,对吧?”



“那个人……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她不是孩子,所以我不怕,她不是大人,所以不烦人。不仅如此,她也不是女人或男人,她只是个……美丽的人。属性在她身上是暧昧的。那个时候,美江正好弃我而去,我对他人的恐惧与日俱增,连饭也不能好好吃,我对于不拒绝我的她感到兴趣,然后……”



“然后,你偶然目击到加菜子小姐被掐住脖子的场面……对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杉浦头一次露出哭泣以外的表情。



而中禅寺……初次得意地笑了。



——感情。



杉浦隆夫恢复了感情。惊讶、悲伤、发现——他借由不断地回顾自己,徐徐地恢复了人格吗?染上了乌鸦般漆黑色彩的黑暗向导绕到杉浦的座位后方,从背后对他呢喃:“怎么样?杉浦先生,你看到了吧?”



“看……看到了。”



“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白……白色的、纤细的脖子,被柔软的手指掐住。”



“然后怎么样了呢?”



“她、她痛苦地挣扎。”



“她真的很痛苦吗?”



“与其说……是痛苦……”



“与其说是痛苦?”



“更……更接近恍惚……”



“你以为……她死了吗?”



“我以为……她死了。”



杉浦的脸一直是无为、无力、面无表情,此时却变得一片潮红。



“绝对死了,我以为她被杀死了……”杉浦睁大松弛的眼睛说。



状似愉快。



“但是,”中禅寺严厉地打断了他的愉悦,“但是她还活着,那只不过是对她怀抱着爱恨参半感情的家人的恶作剧罢了。对吧,木场修?……”



“不要问我,混账。”



木场刑警似乎对那起事件有着特别的感情。



就连美由纪这种迟钝的女孩都能够察觉这一点。



“你被逼到了绝处。成人与儿童、男人与女人、社会与个人。你把差异置换为阶层,然而那种阶层构造又已然崩坏,你在看到她之后,得到了一个结论。她的存在拯救了你。”



中禅寺从杉浦背后谆谆告诫似的说,“你似乎曾对柴田先生说过,你被女学生救过一命,指的就是这件事吧。她是尚未完全成为大人的孩子,却又是个不能够称之为孩子的女人。然而若要说她是个女人,又太过年幼,当然,她也不是个男人。她独当一面地谈论世事,确实低踏在地面,独立生活,但是没有生产力,也没有经济能力。属性的暧昧,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境界。因为她是个彻底的境界性存在,所以使得境界失效了。然后,她更踏越了平常绝对无法超越的一线……”



“无法超越的一线……”



“生与死的境界。尽管被杀,她却仍然活着,她站在生与死的夹缝间。”



——我是为了厘清生者与死者的分际而来。



这个人一开始这么说过。



——人只要被杀就会死。



他也这么说过。



“你不是迷失了境界,而是站在境界线上。不管是成人还是儿童、男人或女人、社会或个人、生或死——你哪边都没有去,而是一直伫立在正中央……在柚木加菜子的咒缚下。”



“站在……境界上?”



那么他当然看不见境界。



“你为何会站到这种地方?这一点先暂且不提吧。你予以神圣化的加菜子对你下了什么神谕吗?”



“她……”



杉浦已经完全被祈祷师掌握在手中了。



“她说掐住她脖子的是她的母亲,但是她的母亲老早就已经去世了……”



毛骨悚然。



“……她对我这么说:从和服里伸出来的手,是母亲的手——是从冥界里伸出来的死掉的女人的手……”



“原来如此,编的真妙。”祈祷师冷冷地说。死人的衣裳伸出来的手,全都是来自冥界的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女人……



“所以你就拿这个当理由是吧?”



“理由……”娃娃脸男子——他似乎也是刑警——问道,“这就是他行凶的时候要穿上女性和服的理由……吗?”



“表面上。”



“表面?”



“若是借用某人的说法,那就是用来解放受压抑的深层的圣具,但我不喜欢那种粗俗的解释。不管怎么样,杉浦先生无疑是通过邻家的少女,获得了女性和服、女学生、以及绞杀这些关键词。此外,在他不稳定而且迫切的精神状态中,死的绝对性动摇,死亡,杀人的意义也变得稀薄——应该把这些也考虑进去。”



杉浦沉默不语,他正受到批评。



“这些就暂且不管吧。杉浦先生后来的动向,就如同柴田先生及校方所获得的信息。你的精神虽然有一段时期逐渐好转,然而由于失去了救世主邻家姑娘,再次失去均衡,你逃出了小金井的住处。”



“我看到幻觉,不……那不是幻觉,白色的手一直伸出来。不知道是小孩子的手、母亲的手,还是女人的手……”



“那是女人的手。原来如此,看样子你受到很深的影响。然后你在浅草的秘密俱乐部遇到川野弓荣,透过川野,你被派到蜘蛛的仆人身边。然后……事件发生了,你杀害本田老师,杀害织作理事长,杀害渡边小夜子同学,袭击海棠先生……然后被拘捕了。”



“是的。”



“你说你对川野弓荣所作所为感到气愤。”



“我觉得她所做的事不可原谅。”



杉浦开始恢复知性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现在能够像这样活着,全是托那个人的福。对我来说,与那个人同年纪的女性,是神圣无比的。然而川野弓荣却让她们去卖春……所以当我听到那个荡妇死掉时,我感到痛快极了。”



“你虽然这么说,却对弓荣唯命是从。有个说法,说因为弓荣是个虐待狂,而你是个被虐待狂,是吗?”



“我是个差劲的人。你说我这样说是在逃避,但是我就是这么差劲,若不逃避现实,连呼吸都没有办法。我是个人渣,是社会的败类。那个女人看穿了这一点,收留了我。每当她欺凌我,我就重新确认到自己有多么差劲,然后感到放心。我来到学院,确实是为了做卖春的中介,但是大部分是出于自暴自弃。所以我并没有背叛川野弓荣的感觉。”



“原来如此……换言之,你来到这所学院之后,邂逅了更完美的饲主,对吧?新的饲主,是你所崇拜的少女。而且又是恶魔崇拜主义者,是不折不扣的虐待狂。可是真奇怪,你和这些女孩相处,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崇拜的偶像堕落了吗?至少我所知道的柚木加菜子——你心目中的圣少女,并不是那种女孩。”



中禅寺缓缓地望向某处。



视线的前方是碧。



碧脸部朝下,忍耐着什么。



“……你还是不能说出……你所侍奉的少女的名字吗?”



“这……我绝对不能说。”



——对此杉浦绝对不会自白。



“那样也好。只是,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所接触到的,只有蜘蛛仆人十三名同志里的其中一个而已吧?你真的不知道其他的同志是哪些人,对吧?”



“这……这……”



“我认为管理卖春的川野弓荣,知道名字的少女应该也只有一个。弓荣虽然斡旋卖春,但她没有必要知道名字。而从蜘蛛仆人的角度来看,她们是为了冒渎神明这个目的才这么做的,根本没有想到要别人指名,所以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吧。因为她们甚至没有拿钱……”



其中一个,那是……



“……所以你并不是蜘蛛的仆人这个组织养的狗,而是中心人物专用的狗,对吧?而那个人物,只有她一个人没有进行卖春行为……对吧?”



有那种事吗?碧她……



“……我有根据。让女巫服侍、让女巫舞蹈娱乐的中心人物,不是女巫,而是恶魔才对。女巫是恶魔的使魔,所以会做出淫荡的行为娱乐恶魔,但恶魔不必特别去这么做,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渎。”



——我……



——是在诅咒当中降世的恶魔之子。



碧确实这么说过,可是……



“所谓蜘蛛的仆人……就是那个身为恶魔的中心人物率领的仆役组织吧。所以那个人才会自称蜘蛛。”



“中禅寺先生……那么……”



“青木,别冲动。那个女孩不是真正的蜘蛛,她只是宣称自己是蜘蛛罢了。怎么样?就算不必说出名字,你也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你只知道那个女孩对吧?然后……”



“你说的没错,她是纯洁的!”



“原来如此,这样就行了。听好了,杉浦先生,其实你不论男女,都一样讨厌。你惟一能够容许存在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只有少女。本田老师凌辱了少女,他对你来说,是令人憎恨到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的对象。所以尽管你只是被命令要教训教训他,却把他杀了……”



“教训?喂,你怎么知道他被这么命令?说得好像你亲眼看到似的……”荒野警部说道,但中禅寺说的是事实。



可是这件事应该只有美由纪知道才对。



黑衣男子嗤之以鼻道:“很简单。那场屋顶上的闹剧,是为了威胁小夜子同学以及那里的美由纪同学,并杀害麻田夕子同学而设下的陷阱。本田是诱饵,用不着杀他,只要让他昏倒,或是把他眼睛蒙起来,绑起来就够了。就算是中学生,也知道无谓的杀人有多么危险。杀人需要许多善后工作。对吧?杉浦先生……”



杉浦点头。



“原先的剧本是预定把三个人引诱到屋顶上,让她们看到本田老师,心情大受影响,然后夸示蜘蛛仆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处置任何人,再把麻田夕子同学推下楼——不,命令别人把麻田夕子推下楼吧,我想。小夜子同学会跳楼自杀,是意料之外的事吧。”



“但是,要怎么把她们引诱到屋顶上?”



“很简单。只要利用某些方法,告诉她们本田在屋顶上就行了,她们一定会去的。事实上,应该就是直接告诉跑出房间的小夜子同学吧?”



小夜子奔出房间时,碧就站在楼梯的转角处。



当碧与小夜子错身而过,对小夜子说了什么,让她不得不往屋顶去。用那稚嫩的声音。



美由纪的悸动徐徐变得剧烈。



“你将本田视作少女的敌人,加以杀害。所以……如果只针对本田命案,你那番为小夜子同学杀人的发言应该不能算不对。但是,你一开始偷听小夜子同学和美由纪同学的话,并向主人告密,现在又说你是为了小夜子同学而这么做,是不是太可笑了一点?”



——杉浦他……告密?



那么,黑圣母——杉浦——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站在小夜子那边过。只是小夜子一厢情愿地误会了。



——不是为了小夜子。



那么,小夜子怎么会死得瞑目呢?



“你和本田扭打时,憎恶之情高涨,冲动之下杀了他吧。或者也是因为你穿上了那身和服?”



杉浦恐怕正以气息窥视着碧的反应。



他没有转头,但是他的意识集中在碧的方向。美由纪看起来如此。



“那件和服……”



是碧现在抱在怀里的死人衣服。



“……我听说那是一个死掉的女人的衣服。一穿上它,我感觉到自己仿佛变得不是自己——不,仿佛变回真正的自己一般,兴奋极了。我与其说是为了拯救那个渡边同学,不如说是以为那个人报仇的心情杀了那个男的。凌辱少女的家伙……我无法原谅。”



“这样啊……”中禅寺露出怜悯的表情。



美由纪心想,那双制裁了凌辱少女的恶人的手,不久后就掐上了少女的脖子。这岂不是互相矛盾吗?可是,那双手也曾经拯救了数天后被自己杀害的少女一命。这表示他对小夜子……



——还是有那么一点感情……吗?



但是似乎不是。



中禅寺更加冷酷地说:“……其实你想要接住的,是掉下来的麻田夕子同学吧?如果说你是在逃走时碰巧遇到自杀的人掉下来,这也太凑巧了。杉浦先生,你为了不让自己的饲主成为杀人凶手,所以在底下等待,准备接住被推下楼的夕子同学,对不对?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掉下来的竟是小夜子同学。紧接着夕子同学掉了下来,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应该救助的夕子同学摔死了。就算是你,也没办法一次接住两个人吧。”



——然后小夜子误会了。



愚蠢——太过愚蠢的误会了。



“……然后是第二个被害人——织作是亮。他从某处获知了卖春的情报,当然成了碍事者。于是,你的饲主看上你杀害本田的本领,命令你去杀他。虽然这也是小夜子同学的希望,但你能够断定这也是为了小夜子同学吗……”



——他不是为了小夜子,根本不是。



小夜子还说是为了美由纪。



“……杉浦先生,你就像你证词中说的,在校园目击到是亮先生对美由纪同学施暴,于是你追了上去,这是真的吧。但是,你并不是跟踪是亮先生……”



中禅寺说到这里,严厉地瞪向碧。



“……而是直接去请示主人吧?或者你是去报告,然后你的饲主立刻命令你杀人,我是这么认为的。若非如此,就不合逻辑了。因为你的主人那段时间并不在学校了。”



杉浦跑去向碧报告理事长的动向。



然后碧命令他杀人,于是他动手了。



——这跟小夜子根本无关。



美由纪莫名地愤怒起来。



“然后……轮到小夜子同学了。那天早上,你谎称外出采买,离开学院。然后你从饲主那里接到指令,叫你杀掉小夜子和海棠。”



是美由纪遭到海棠逼问的时候。



美由纪的心跳加速,她觉得小夜子太可怜了。



“你接到指令,回到学院,叫出小夜子同学。已经不再纯洁的小夜子同学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崇拜的少女,只是个女人罢了。她对你而言,反而是个主动亵渎了少女纯洁身体的冒渎者。所以……”



“等一下!”美由纪站起来,踩出响亮的脚步声,来到杉浦面前。中禅寺没有阻止她。



“请让我说句话。你因为小夜子不是处女,所以杀了她?你真的是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杀掉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杉浦垂下视线,一脸阴沉。



左右的警官慌了手脚。



“回答我!”



“没错。那个女孩不是神圣的少女,她是个肮脏的女人。所以……我用这双手杀了她。”



“混蛋!”美由纪一拳揍上杉浦。



总算感到憎恨了。这个男的不是被人操纵的,他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杀害小夜子的。小夜子死了,那头柔软笔直的长发、浑圆的肩膀,都再也看不到、摸不到了。



小夜子死掉了……



——我要怎么弥补这种失落感!



美由纪蹲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中禅寺站在她旁边说:“杉浦先生,你总是这样,轻蔑着女性。就算被她揍上一拳,也是罪有应得吧。美由纪同学,可以了吗?”



——轻蔑女性?



“柴田先生,就像你所听到的,杉浦先生并没有说谎,就像他在自白中说的,他的动机是为了小夜子同学,同时也是因为受到恶魔崇拜者命令。但是,这些都是他自发性的行为。杉浦先生,你是凭你的意志杀人的。”



“没、没错,我、我是依我的意志杀人的。我是个人渣、是蝼蚁、我是肮脏的猪猡……”



——那个人是虫。



——没用的爬虫。



“……我是杀人凶手、我是个差劲的、没用的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杉浦先生,你适可而止一点!”中禅寺大喝。



余音回响。“你应该已经受够这样贬低自己了。”



“受够?……”



“我说的不对吗?所以你刚才……才会真心想要杀害人质吧?你心想就算是这个女孩,也已经不是神圣的少女了,她是杀人凶手,和你一样是人渣,人渣才没有资格侮蔑你……对吧?”



“不、不对。她是……”杉浦偷瞄了碧一眼,“……只是个人、人质,我做了对不起……”



汗水,颤抖,恐惧。



“你要说她跟你无关吗?杉浦先生,你不是虫,也不是狗,更不是丑陋的猪猡。你这样诽谤自己,就等于是对女性特质的一种冒渎!”



“女性……特质?”杉浦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



美由纪用手拭泪,起身移动到讲坛旁边。美江似乎对于女性,轻蔑这类字眼有礼了反应,慢慢地站了起来。



“隆夫……”美江出声。



中禅寺来到美江旁边。“这位美江女士是你的配偶,对吧?”



杉浦狼狈不堪。“是的……不,不对。那位美江女士曾经是我的妻子。她、她因为嫁给我这种低劣的人,平添了许多麻烦,一定也吃了相当多的苦。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过意不去,连她的脸都无法正视,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她一点错都没有,请你、请你们放过她。”



“隆夫!”



中禅寺制住美江的动作。“我明白,美江女士也很明白。可是你的配偶应该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侮辱你自己。若问为什么……”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门扉。“……因为你贬低自己的真正理由,完全是因为你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歧视而且封建的观念,认定女人就是比男人低等。不仅如此,你更发现你的心中有着难以压抑的女性特质。女人是低劣的,而自己拥有女人般的特质,换句话说,自己是低劣的——就是这种愚不可及的推论不正当地束缚、贬低、折磨着你。你本来根本就不是什么被虐狂,你……”



一道砰然巨响传来。



“你是个女装变态!”门大大地打开,侦探站在那里。



他指着杉浦。“你想要变成女人,想得不得了!这种人世人称之为变态。可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侦探大声关上门。益田守在门口。



杉浦回头,用一张孩子般的表情看着益田的动作。然后他转回身体,环顾众人。侦探大步走来,接着说:“想穿女装就穿,想化妆就化嘛,你这个笨蛋!那样可以就满足的话,你就是个开朗的变态!每个人都这样的嘛,阴间[注:在宴席中服侍客人,出卖男色的少年。]和男色狂热者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侦探大声说出结论,在最前排正中央坐下。杉浦就像失了魂似的瞪大眼睛,张着嘴陷入茫然。



“没错。你的本性就像他说的,是个律己甚严、诚实的人。你把战前的教育奉为圭臬,认为男人就是要雄壮威武,就这么不抱任何疑问地活到今天。所以你一直默默地扼杀着占据了你心中极大比例的女性特质。即使如此,你的女性特质还是没有消失。你纵然想成为女人也没有办法,于是只好借由贬低自我来取代。”



“啊……”



“你一直专注于隐蔽真正的自我。你为了掩盖自己的女性特质,不让世人发现,你学到了许许多多的方法。态度、习惯、嗜好,以及语言。你必须耗费大量的语言,才能够欺骗、说服真正的自己。为此,你比任何人都对语言不通这件事感到恐惧。因为只要剥掉语言这层外衣,你就只是一个丢人的男人——只是个劣等生。”



咯,祈祷师踏出声响。



“区分世界与个人的境界是运动——经验。惟有勤勉不懈地累积经验,境界才能够明了。”



咯。



“成人与儿童的境界是咒术——语言。惟有获得凌驾现实的语言,才叫做大人。”



咯……



“为何你不得不受到加菜子小姐的咒缚,一直待在境界边缘?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原本就居住在非男也非女的境界边缘……”



黑木屐的声音响起。



“杉浦先生,其实你应该非常嫉妒柚木加菜子。与自己丑陋,充满阳刚味、粗野的肉体相比,加菜子拥有近乎完美的美丽容姿和优美而可爱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她和你一样,有着纤细的精神与敏感的感性。如同玻璃工艺品般纤细的感性放在你身上,只是一种低劣的象征,只能够是娘娘腔的极致,然而若是放在她的肉体当中,评价就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黑衣男人伸出手指,“……你深深地嫉妒邻家的少女,所以你想要成为穿着和服,杀害圣少女的圣母——冥界的女人。你想要成为女人,掐住少女的脖子!我说得不对吗?”



“没错……”杉浦悄声说。



接着他抬头,第一次大声说话了:“没错!你说得完全没错!我一直想要变成女人。我想要穿漂亮的衣服,我想化妆,变得漂亮。可是那些全都不是身为男人的我被允许的,如果说出来,只会遭人嘲笑,然后我认识了内子,才知道以那种角度看待女性,是一种瞧不起女性的想法。认定女人就要穿着漂亮衣服的想法,是一种侮辱、一种偏见……”



杉浦的激情爆发开来。



“那么……那么我心中这种难以割舍的欲望究竟是从何而来?内子说,认定女人都要化妆,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要温柔婉约,是从男性的角度构筑起来的单方面的文化,是男性强加于女性的蛮横妄想,是侮辱女性的歧视行为。我了解这个道理,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化妆、打扮、表现的温柔婉约如果不是女性的特质,是一种低劣的事,那么强烈地想要这么做的我这个男人又算是什么?那我岂不是一个拥有低劣欲望的低劣人种了吗?”



黑色恶魔不为所动地说:



“男女之别,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性别差异了。当我们说一个人像个男人或像个女人时,已经产生了超越性别的价值判断。这两者虽然相反,但原本并不是阶级性的。你认为你低劣的那一部分,其实是一种特性,不是劣性,也不是属性。会有女性抗拒这种特性是理所当然的,而有男性喜好这种特性,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说到这里,恶魔放低了音调。“每个人都拥有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



“每个人都有……”



“没错。这是均衡的问题,只是哪边的程度较强,哪边较为显著,这部分有个人差异罢了。女性特质较强的男性并不低劣,也不一定因为是男人,就理所当然会充满男子气概。男人就要雄壮威武,必须充满男子气概才行——这也是愚昧的歧视,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偏见。这些观点,只在某个特定的场所和时间——文化当中,才有意义。”



接着,恶魔再次流畅地述说:“听好了。男人必须雄壮英勇,而雄壮英勇优于温柔婉约——这种扭曲的想法,是在最近才变得理所当然的。这一类的观点,在国家沉侵于战争这种愚行的时期都一定会出现。这种观点背后隐藏着一个阴谋,目的是为了让男人默默地上战场、默默地牺牲。这等于是一种时代所进行的洗脑——诅咒。”



“我……”



“容我重申,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低劣的人,也没有异常的基准。有些社会学者把罪犯认定为异常,将他们排除到一般人理解的范畴之外,这种态度才应该受到批判。如果犯法,可以加以惩罚,但是法律是从外在支持社会的规范,绝不能够涉入个人的内在,剥夺人的尊严或加以批判!所以……”



恶魔的呢喃贯穿了杉浦。



“……你犯下了杀人这种无法饶恕的大罪,这是必须受到追究,并严厉处罚的行为。话虽如此,你无论如何都还是应该舍弃自己是一个低劣人种的想法。你不是虫,也不是狗!”



咯……



木屐声响彻堂内。



杉浦好似崩溃地跪倒下来。“啊,我……我杀了那个少女。我用我这双手、我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拧断了她的喉咙,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了她啊……”



黑圣母恸哭不止。



黑衣男子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不久以后严厉的口吻问道:“教唆你杀人的恶魔崇拜者是谁?”



杉浦抬起头来,开口了:“是……织作碧。”



“好了。”中禅寺说。



没有人吃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了。



有种绕了好长一段路,总算抵达目的地的感觉。



但很显然地,中禅寺的目的不只是单纯地要把碧逼入绝境。事到如今,就算杉浦作证,也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而且即使杉浦不开口,现在这种状况,碧也不可能逃得掉。



所以……



美由纪认为,让杉浦隆夫在碧面前亲口供出织作碧这个名字,本身就有意义。这就是黑衣祈祷师的工作。虽然没有妖怪或幽灵登场,但是纠缠着杉浦隆夫的坏东西已经被驱逐了。美由纪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中禅寺静静地、严肃地开口道:“杉浦先生,无论如何,你都杀了三个人,你罪大恶极。虽说你在杀人时处于心神丧失状态,然而这是你主动招来的结果,无法推卸这个罪责。一想到被害人家属的悲伤,你的罪更是深重。”



杉浦对着空无一物的空间道着歉。



中禅寺站起来,对美江说:“美江女士,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你想要离婚……这里就有律师。”



“我……决定不离婚了。”美江毅然决然地说。



杉浦哭泣的脸转向妻子。



“我不说把隆夫逼到这种地步的是我,可是看样子,我也有责任。我不去理解他的苦恼,只会满口大道理,一个劲地责备他。我不断地对他说,不参与社会的人很差劲,不像个男人的男人很差劲。以充满歧视的态度对待他的,就是我。”



美江笔直地看着杉浦。“我只是用我批判的男人的视线看着他,真是惭愧。我虽然高唱着要提升女性的地位,但是看样子,我其实轻蔑着我心中的女性特质。我没有对女性特质作出正当的评价,结果只是在礼赞男性特质罢了。我不知道隆夫能不能出狱,但是如果他能够偿还自己的罪,回归社会的话……我会等到那个时候。名字怎么样都无所谓,名字跟个人的主义、主张是没有关系的……对吧?榎木津先生。”



“当然了,桧山女士!”侦探背对她说,杉浦美江热泪盈眶,微微地笑了。



——这个人身上也有什么东西被驱逐了。



美由纪这么感觉。



然后美由纪发现自己对杉浦的憎恶也消失了,模糊的不安一时凝固成憎恨这种形态,然后……



——被驱逐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说说的驱逐俯身妖怪。祈祷师的巧言利口就像他所宣言的,不是炫耀知识,也不是解说或解谜,而是驱逐俯身妖怪的咒文吧。如果听漏的话,就无法洁净身心。那么……



下一个猎物是碧吗?……



碧被警官挡住,看不清楚她的样子。



天使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做垂死的挣扎也没有用了。



只是……



——只救其中一个的话。



祈祷师一开始也这么说过。



——意思是无法从碧身上驱走妖怪吗?



那么接下来究竟……



美由纪望着阻挡在神圣场所的男子。



死神开口了:“这是……杉浦先生的故事,是这起事件当中,属于他的真实。”



木场抱怨似的说:“可是以一部分来说,也太长了吧。喂,如果关口在这里的话,光是刚才的话就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了。”



“川岛兄弟也是一样吧,不,木场修,你也是相同的。由于一点契机,肉体派刑警为了洗刷朋友的嫌疑,孤高地挺身而出,对抗巨恶——这应该会大受欢迎吧。”



“不要在那里胡说八道!”



“不过不只是木场修,现在集合在这里的各位,除了我与榎木津以外,每个人应该都有不输给杉浦先生的戏剧性故事。但是这些个人的故事,包括杉浦先生的故事在内,都与事件的整体……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柴田问道,“怎么可能没关系呢?杉浦是实行犯哪。如果他打消杀人的念头的话,就不会发展成……”



“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真凶应该已经想好其他对策了吧。若问为什么,因为杉浦先生的行动全都在真凶的掌握之中。”



“真凶?是指这个……”荒野警部指着碧。



中禅寺无视于他,说道:“听好了,这次的事件,愈是深入追查关系者的为人、人生观或价值观,就会愈莫名其妙。对于这起事件的设计者来说,登场人物的性格,只是不确定要素之一罢了。那种不确定的、只有意识到才会出现的幻影般的东西,只是一种妨碍。所以这起事件并不是那一类的案子。如果以犯罪小说来比拟的话,真凶所编织出来的……就是一个完全不需要描写人性的作品。”



众人好像都无法理解。



中禅寺望向碧,然后看向她的母亲。



没有变化。女儿低着头,母亲十分坚毅。



祈祷师移动到杉浦旁边,问道:“杉浦先生,我听说你在去年夏天——加菜子小姐从邻家消失以后,你工作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你在哪里工作?”



杉浦虽然哽咽不已,却很温顺地回答:“是的……我在印刷厂工作……不过只工作了一星期左右。”



“在那里……你是否对谁说了加菜子小姐的事?”



“咦?哦……那个时候好像毒性消失了似的,我觉得身心轻松了一些……对了,那里有个青年,很擅长聆听别人说话……我想我告诉他了。”



“你也说了从和服里伸出来的女人的手吗?”



“我想……是的。那个时候,我置身于日常当中,所以觉得我和那个人——加菜子小姐之间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似的。”



“那家工厂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在信浓町……一家叫做酒井印刷厂的工厂。”



“什么?”马脸刑警出声叫道。



“聆听你说话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咦?呃……他姓川岛。”



木场敏感地有了反应。



“我记得是川岛——川岛喜市。”



“怎么可能!”马脸敲打椅子。



“为什么会冒出川岛喜市来!”他怒吼说,“不可能有那么凑巧的发展!”



中禅寺不理会他的兴奋。



“我说过了吧?这并不是凑巧,也不是偶然。杉浦先生……应该有人介绍你去那家工厂工作。是谁?”



“这……这……我不知道。”



“听你放屁!”马脸吼道。



木场安抚他。“喂,加门!不要这样。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才对,被你抢先吼光了,我岂不是没有出场的份了?喂,杉浦,当时你应该是个失业的疯癫汉才对,而且这种时期,哪有可能那么刚好找到工作?现在就连知名大学毕业的学士大人都找不到饭碗,离不开家,连话都不会说的你怎么可能那么顺利找到工作?”



“是的,所以当然是……有人介绍我去的,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可不是的!”



“呃……我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喂,不要给我说这种半吊子的屁话!难道路上有职业介绍魔在闲晃,一碰到人就硬要介绍工作给他吗?喂,杉浦!”



“那个人是……拜访邻家的客人……”



“拜访邻家……喂,京极!”



“木场修,是去年那起事件发生的时候。当时你每天都往神奈川跑,介绍他工作的当然是柴田财阀的关系人吧。增冈先生……”



被称做增冈的男人戴着银框眼镜,看起来装模作样,他以异样急促的口吻回答:“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认为当时的负责人是我,所以我当然知道,但不巧的是,我不认为除了我以外的关系者,会单独拜访那家人。那起事件发生的第一天——也是我与木场认识的日子——从那天开始,我就忙翻天了,我甚至呈上提案书要求派一个助理给我,结果还是没能如愿。”



木场没什么劲地回答:“你还是老样子,讲话够快的。”



“慢慢讲话只是浪费时间。木场,中禅寺,我想这件事你们应该不知道,所以我趁现在告诉你们,那家酒井印刷厂,柴田律师团委托他们印刷有关武藏野连续杀人以及柴田耀弘遗产继承问题的报告书。”



“真的吗?”



“真的。因为印刷数量少,要是委托大型印刷厂,又有泄漏机密的顾虑,所以才委托那里。柴田集团底下并没有印刷公司,但是数据是要分发给老板等大干部的,又不能用手写,而且也浪费时间,所以我们寻找多少有点关系的小型印刷厂。”



“是什么呀的关系?”



“唔,我不记得了呢……嗯……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家印刷厂的经营者是织作是亮先生的大学同窗!我想起来了,中禅寺!”



“喂喂喂!增冈先生啊……”木场刑警虽然出声,却好像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如此……杉浦先生,那时,你似乎就已经被分派了角色。成为这次事件的演员之一。你被真凶给选上了。”



“选上?”



“是的。那时,蜘蛛已经布下了网。若是一根两根地小心把线解开,那还有救,但若是没有发现,就会被拉紧深渊里……而你就被拉进去了。另外,可以请你告诉我,你离开家之后,是怎么去到浅草的俱乐部花园,认识川野弓荣女士的呢?”



“我……听到加菜子小姐过世的消息,再次失去了均衡。然后,好像是八月底吧,我被幻觉侵袭,离开了家。我在路上彷徨了好几天……肚子饿得快死了,所以我去了酒井印刷厂。”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怕。而且虽然只有一点,但印刷厂还有薪水没付给我。”



“然后呢?”



“因为我一直擅自休假,也担心可能拿不到钱,但印刷厂的老板付给了我全额。然后老板对我说,如果我没办法做白天的工作的话……把那家店介绍给我了。”



中禅寺的表情变得凶恶。“这应该也不是偶然。介绍给你的店里有川野弓荣,弓荣会收留杉浦先生,然后把他送进这所学校,还有前岛八千代的和服会送到他的手中,全都不是偶然。杉浦先生……”



“是的……”



“你会怎么行动,当然是出于你自身的判断,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去年夏天以后,出现了一个第三者,他把你的选项缩小到不能再小了。”



“那是……什么意思?”柴田按住太阳穴说。



“这一切……都是顺着真凶的大计发展。杉浦先生不晓得自己遭到诱导,完全是自发性地采取了能够实现真凶计划的行动,而且还远超出真凶所希望的。结果就如同各位所看到的,杉浦必须负起责任,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而真凶却稳如泰山。就算我们齐聚一堂,绞尽脑汁,也只是为实现真凶的大愿做出贡献。”



“这不可能……”柴田说道,“……就算杉浦先生是毫无自觉地受到诱导,但我觉得这次的事件不可能是被意图引发的,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不管再怎么优秀的经营者,都无法预测到这么远。就连经济,这种人所构筑出来的系统,一旦活动起来,也无法预测它会如何发展。更何况人的行动是随心所欲的,不是能够予以数值化的。无法数值化的事物就无法预测。的确,这起事件里是有一些不像偶然的偶然,但是它们仍然是偶然。”



“柴田先生,这个事件的构造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庞大。”中禅寺说。



“什么叫庞大?是你一开始说的,这两起事件是同一起事件的意思吗?”



“柴田先生,不是那样的。就连这两起事件,我们也只能够察觉到它的一部分而已。”



“你的意思是还有吗?”



“连有没有都无法预测。就算还有其他事件发生,我们甚至完全没有察觉,所以也无法把它们放在一起思考。”



“还有其他相关的事件发生吗?”荒野警部混乱了。



就连警察也被祈祷师的舌锋给攫住了。



“我想,视为有应该比较妥当吧。而且已经有那么多人牺牲,发生在台面下的事情,连确认都十分困难了。那么我们……还是无从得知。”



“那么中禅寺先生,像是渡边或本田的事,还有呃……卖春的事,都是这个庞大的事件的真凶所吗……”



“那当然也在真凶的计算当中。”



“怎么可能……”荒野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那种事,要、要怎么计算?”



“真凶虽然播种、耕种、浇水,但是并不理会将结出什么果实、由谁来摘取。这就是敌人的手法。舞娘不知道主办人是谁而舞蹈,演员不知道节目单而演出。小说的登场人物几乎不可能知道小说的标题……我们是舞娘、是演员,也是登场人物。”



——登场人物没办法指挥作者!



中禅寺说道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以有些寂寞的动作转动身体,说道:“了解了吗,织作碧小姐?”



碧没有反应。



“你也只是受人操纵罢了。”



碧什么也没说,头也不抬一下。



“你并不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



“呵呵。”



“你只是在为某人效命罢了。”



“呵呵、呵呵呵呵。”



——她在笑。



“真的……”未发达的稚嫩嗓音,“……好有趣,太有趣了……”



碧抬起头来,白皙的脸上满是微笑。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可以这么从容不迫?



是什么让她如此冷静?



美由纪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深处,那股不明所以的恐惧再次萌芽了。



碧以她一贯的口吻说:“真是饶富兴味的一席话,不过那跟我没关系。”



“碧,你、你还在说那种话……”



“不是的。柴田叔叔,我并不是在说我不承认自己犯下的罪……”



碧轻巧地躲开警官的手站起来,轻飘飘地转向众人。



坚牢的建筑物景观倒映在她漆黑而浑圆的瞳眸里。



“……那个废物杉浦说的没错,我就是恶魔崇拜主义者——蜘蛛仆人的中心人物。每天晚上,我举行魔宴。我说是黑弥撒,要同志女孩卖春。同志们与男人交合,尽其所能地暴露出丑态、舞蹈、狂叫、吐出冒渎天主的淫荡词句,尽其所能地娱乐我。咒杀了四个女人、两个男人、还有渡边小夜子的也是我。诅咒很有效的,除了海棠以外,全都死光了。如果不交给那个废物的话,海棠也早就死了……”



柴田站了起来。“碧、你……”



碧转向他,她的表情好天真无邪。



柴田说:“……你不适合这种话。如果只是玩过了头,赎罪就是了。你其实是一个温柔又坦率的好女孩不是吗?谁都会一时糊涂而犯错……”



“你给我闭嘴!”



“碧……”



“叔叔,你为什么会蠢到这种地步?那种连小孩子都想得到,教人头皮发麻的话了,连一丝真理也没有!那种话连没有心的动物都无法抚慰。像你这种对自己毫不怀疑的愚者,只看得到世界表面的丑角,只会厚颜无耻地宣扬正义、毫无神经的迟钝男人——我最痛恨了!”



柴田哑然失声,但是数秒之间,他还露出“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的表情,不过没有多久,他就甩了甩头,静静地坐下。在近处只是一径茫然的校长和事务长看到柴田的摸样,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只是玩玩,能做出这种事吗?叔叔会因为好玩而杀人吗?会因为好玩和男人上床,因为好玩而怀孕、烧死生下来的小孩吗?我绝对不是在玩!我以憎恶的心情,诅咒这个世界!”



柴田露出小孩子挨骂般的表情。



“喏,怎么样?叔叔,对我投以各种轻蔑的话语吧!侮辱我吧!嘲笑我、责骂我!我一点都不痛不痒。因为这个世上所有污蔑的语言,对我来说都只是赞扬!”



——她是女巫。



不,是恶魔。



听说恶魔——是堕天使。那么……



这个拥有天使脸孔的女孩,是比任何人都适合成为恶魔的角色。愈是美丽、愈是纯洁,圣性就愈是会转换为魔性。



恶魔女孩高声大笑:“要逮捕我吗?好啊,各位,非常好。可是刑警先生,法律能够……制裁诅咒吗?”



“别、别开玩笑了!”



忍无可忍,荒野警部战了起来。“你的嫌疑是杀人罪,而且刚才又加上了一条教唆杀人罪。什么诅咒!”



“呵呵呵,你有证据吗?”



“什么?”



“碧同学!”美由纪叫道,“不要再说了。你刚才不是……”



“如果我说那全都是骗你的……美由纪同学,你能怎么办?”



“咦……”



“不管是那个男的作证,还是你作证,都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不是吗?怎么样呢,刑警先生?”



“可恶……”



荒野陷入困惑,他被碧的容貌给迷惑了。他太小看碧了,他一定是认为像碧这种小女孩,只消稍稍一扭,就会哭着招出一切。



美由纪望向中禅寺。



祈祷师极为悲伤地看着碧。



——他怎么了?



——侦探呢?



侦探盘起胳膊,凝然不动。



木场刑警还有其他人,全都陷入沉默。



吵闹的只有千叶的刑警以及柴田和美由纪而已。



“祈祷师先生!侦探先生!”美由纪叫道。这样下去好吗?



碧又笑了:“没用的,美由纪同学,这些人什么都不能做。好吧,我就招吧。推下麻田夕子、杀了她的人就是我……”



麻田夕子。



这时,美由纪才想到了。



真正为小夜子做了什么的,其实只有她——麻田夕子一个人而已。



“……我狠狠地把她推下去了。就在夕子同学吐完气的那一瞬间。那么一来,就没办法尖叫出声了对吧?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掉下去了。然后就像个坏掉的玩具,摔烂了……这样你们高兴了吗?”



“恶……恶魔……”恶魔尖锐地大笑。



美由纪心想:原来她发得出这种声音。



瞬间,美由纪害怕起来了。



碧更大声地说:“我本来想要为你们隐瞒到底的,没想到事情曝光了,这所学院也到此为止了。怎么样,校长先生?您觉得如何呀?”



“碧……碧……”



校长放弃了外在的一切知性、教养及人生,暴露出原本的老丑模样。教务部长和事务长似乎也完全崩溃了。



“你……”



“你们明明打从心底侮蔑着学生,还说什么爱啊祈祷的,教人作呕!要我为了受支配而去信仰,免谈!太可笑了。每晚污辱着神明、耽溺于淫行的学生,一到早上就一脸虔诚地做礼拜,而你们教师则一脸正经八百地监视着。在看的人是我!”



“你……”校长从椅子上滑落,他好像想逃走,腿都软了。



教务部长和事务长的椅子也咯咯发颤,追随着校长似的想要逃离碧的视线。



“难看,难看极了……”



——为什么不阻止她?



祈祷师和侦探、律师都没有动弹。



“碧……碧,你……继承尊外祖父的遗志,是个虔、虔诚的……”



“叔叔,事情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在说这种话?没错,我曾经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可是……这是咎由自取,我在这所学校成了恶魔。我们起初非常认真地学校,我们曾经是研究圣经的团体,可是,愈是学习……就愈莫名其妙。”



碧盯着校长,校长吓呆了。



“女人,是恶魔对人类设下最邪恶的圈套……”碧高声说道,“……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一切恶德的胚芽,女人全都是娼妇。女人有着狮子的头、蛇的尾巴,胴体上满是熊熊燃烧的火——老师,您知道这个吗?”



校长不可能答得出来。



“这是一个叫做马波德的基督主教所写的,《十卷之书》第三部《关于恶女》。那么您知道这个吧?‘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



“那是耶和华说的话……”



“没错,是《创世纪》。怎么样?你们可曾有那么一次想过这段话的意思?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基督教对于女人的蔑视,可以追溯到这里。我来到这所学校,确实地学到了,女人是多么地心狠手辣、淫乱、轻信、非理性、悖德——都是你们教的。图书室里要多少文献都有。”



碧指着校长。“我们询问你们好几次:女人的存在本身是卑贱的,比男性背负了更多的原罪,只会妨碍男人的信仰,那么女人正确的信仰,只有舍弃女性的部分,成为一个像男性般的修女而已吗?你们是怎么回答的?”



“呃,这……”



“你们只要学好礼仪修养,打扮朴素整洁,反正都是要嫁人的——你们这么回答我们。只要成为一个温柔慈爱的女人就行了,没必要去想些艰涩的事,要做一个不负良家子女身份的女人——脑袋空无一物的你们一脸得意地这么回答我们。那么,这些夸张的建筑物是为了什么存在的?只要关在这种地方,然后唱唱赞美歌,神就会洁净这罪孽深重的身体、拯救这污秽的灵魂吗?”



有点……情绪上来了,碧被自己说出来的话诱发,激动起来了。这……



——这就是目的吗?



美由纪很在意祈祷师的动向。



中禅寺静静地注视着碧。



碧以嗜虐的视线到处扫视。“没人能拯救我们,看着我们的不是神明,只有愚劣的教师,所以我决定相信恶魔。同志们也都成了女巫。我们遵循古老的仪式,决定信仰恶魔。”



“太、太愚蠢了……什、什么女巫……”



“女人……在蒙昧、欺瞒、轻佻等方面,远远凌驾男人,她们与我们勾结,来弥补肉体方面的柔弱,以进行复仇。女人利用妖术,来满足无穷尽的放荡情欲。魔宴里充满了成群结队参加的女人……我可不许你们说没有女巫。”



“等一下,”中禅寺打断碧,“那不是《女巫之锤》[注:《女巫之锤》(MalleusMaleficarum),十五世纪时两名基督教修士兼宗教审判官克雷默(HeinrichKrarner)及斯普伦杰(JaccabSprenger)所著的拉丁文书籍。书中力陈女巫数目远多于男巫,并详列识别女巫的方法,成为猎巫的依据,并加剧了猎巫的风潮。]吗?你是在哪里读到这本书的?”



“你真清楚呢。这所学院里,这类书籍不知为何堆积如山。《所罗门之钥》(《雷蒙盖顿》)、《洪诺留之书》——全部都有。连《创世纪之书》、《光辉之书》和《秘法开显》都……”



中禅寺发出毫不感动的感叹:“这些书怎么会……”然后他沉默了。



碧瞥了他凝重的表情一眼,接着继续说道:“呵呵呵,女巫是存在的。证据就是……那些都死了,不是吗?”



荒野微弱地反驳:“那是……是溃眼魔干的!对不对,木场!”



木场无视于他。



碧微笑了。“没错,那是那个人——叫什么溃眼魔的家伙干的吧。那么我问你们,为什么那个溃眼魔要照着我所诅咒的顺序,到处去杀我所诅咒的人呢?”



“那是因为……”



“那个叫川野的妓女既吝啬又鄙俗……那头母猪神气起来了。我们要求她保密,代价是同意她收钱,结果她马上就抖起来了,竟然说如果我们不希望秘密曝光,就要多接一点客人。那时,我并不在乎就这样让一切揭穿。但是同志们说不行,她们拜托我诅咒她、咒死她。我一开始也完全不相信什么诅咒,但是,恶魔被召唤了。”



“恶魔……”



“对……然后那个女的死了,这是真的。既然诅咒成真,就表示恶魔真的存在,我们与恶魔的契约成立了。每个人都很害怕,有许多女孩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然后……我发现了,只有我一个人是认真的,其他人都只是在玩罢了。我不允许,所以心志不坚定的同志,都被我烙下了女巫的刻印。”



女巫的刻印。



夕子左肩上的……红色痕迹。



“……我想让她们见识见识地狱。她们出于好玩参加魔宴、进行黑弥撒,困扰的可是我。既然契约已经履行,已经不能退出了。”



——和夕子的话好像。



碧是不是也在害怕?



外表虽然完全看不出来,但以为不可能有效的诅咒仪式竟然真的发生效用,这下子完了——她会不会是这么想?



——已经无法退出了。



——这不可能是碰巧的!



——你能够背负着女巫的烙印活下去吗?



结果,碧、夕子、小夜子都是一样的。



美由纪望向中禅寺。



祈祷师在侦探面前蹲低了身体。



侦探朝着他的耳畔说了什么。祈祷师眯着眼睛,望着说个不停的碧。碧兀自滔滔不绝。



“揭发秘密的山本老师,以及接着前来勒索的叫前岛的女人,全都死了。这是偶然吗?不,诅咒是有效的,恶魔也是存在的。就连那个男的……”



碧指着杉浦说:“……也照着我的心意行动。那个人——杉浦,他虽然是川野派来的,却在第一天就抛弃川野,归顺于我。而他听到川野被我咒杀,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立刻就察觉,这个男的是我的使魔,是恶魔派遣给我的使魔。证据就是,这个男的什么都做!他是狗,是虫!”



“住……住口!”美江大叫。



碧嘲笑她说:“可是这是真的嘛。我叫他吃土他就吃,我弄伤他,他就高高兴兴地流血!”



杉浦垂着头忍耐着。他与其说是在忍受屈辱,不如说更像是痛切地悔恨。



杉浦隆夫刚才被卷入中禅寺所说的话语之中,从自虐的深渊里生还了。



碧一定不想承认这件事吧。



——碧很寂寞。



美由纪这么觉得。同志们说穿了也不是真的恶魔崇拜者,每个人都站在地狱的边缘,发现时,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注视着地狱的深渊,其他人都闭上眼睛,随时准备拔腿逃跑。所以碧用恐惧束缚她们,命令她们跟她一起待在地狱边缘。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半个人留下。碧在事件发生更早之前,就是孤单一个人了。



对于这样的碧来说,杉浦这个人……



——或许比她想象中的……



对她更重要也说不定。虽然不正常,至少两人还有扭曲的交流存在。所以刚才那场骚动的时候……



——不要!连你也要……



背叛我吗?——碧是不是想这么说?



“杉浦!你应该明白才对,你是我的使魔啊。你好像被那个祈祷师的诡辩给迷惑了,可是他说的只是一派胡言。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对吧?一般人被吩咐杀人,会毫不犹豫地杀吗?你……”



“我……我不是一般人,可是我清醒了。我是个罪犯……但是我再也不是蝼蚁了!”



杉浦怜悯地看着碧。



“什……什么?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你可以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吗?……转、转开你的视线!立刻!”



“杉浦先生不会再听从你的命令了。”中禅寺说。



此时,美由纪领悟到这个发展也是祈祷师的策略。没有听众的独白,只会逼迫碧自己而已。



祈祷师静静地站起来,在幽暗中清楚滴显现他黑影般的姿态,离开侦探身边,对着几乎错乱的少女开口道:“杉浦先生乍看之下,是听从你的吩咐,作为你的傀儡进行犯罪,但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你并没有任何魔力,而且黑魔法在日本是无法施行的。仪式这种东西,深刻地受到时间与场所两者影响。拥有万能之理的是神,而不是恶魔,所以你也只是饰演了被分派的角色罢了。你只是位置稍有不同,实际上与杉浦先生毫无二致,只是颗棋子……”



祈祷师站在碧的旁边,送上冷冷的视线。



碧终于到达极限了。“闭嘴!”



“闭嘴、闭嘴!”碧甩开两旁的警官,“我不知道你是祈祷师还是除魔师,可是你想要驱逐恶魔是吗?太好笑了。如果是附在人身上的恶魔,或许可以驱逐,但是我本身就是恶魔。不可能除得掉……”



“……你这话真有意思。”



中禅寺总算开始说出咒文了。“你一直说着恶魔恶魔,但是你说的是Devil(恶魔)吗?还是Satan(撒旦)?或者是Demon(恶灵)?又或者是Lucifer(冥王)?这些全都不同。起源不同,角色不同,属性也不同。不过现在都已经完全混同在一起了。如果恶魔自从太古就存在,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混乱?你所学到的禁书、魔法书之类的,都是在十二世纪到十八世纪之间所撰写的,而那段时期的中期——十五世纪左右,正是恶魔学最为兴盛的时期。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个时期,一方面是因为印刷术的发达,一方面也因为基督教社会陷入不安定,教会为了顺应时势,重新整顿教义,受到这样的背景影响,使得恶魔成为重要的学问,并得以体系化。从这个时期开始,混乱就已经萌芽了……”



碧被祈祷师的话语卷进去,表情惊惶不定,好像快溺死了。



“混乱的源头是语言,翻译使得许多类似的事物被统合了,并扩大了微小的差异。事实上,日文翻译里这些词汇全都是‘恶魔’,类似的部分被统一了。此外,那时基督教吸收了大量的异邦神坻,将其塑造成敌对者,离散统合得更为剧烈,这些事物就这么以混乱的状态被体系化了。所以在处理这类文献时,必须特别小心才行。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记述,都一定是以先行的某些文献作为参考来撰写的,而先行文献所参考的文献也是一样。像这样往前追溯的话,可以再某些程度上矫正后世的误谬及捏造,但若是囫囵吞枣的话,什么都得不到。这些情报由于一再的复制与窜改而劣化,就算再怎么热心学习都没有用。”



“没有……用?”



“对,没用。”祈祷师说,“追本溯源,何谓恶魔?恶魔与包括本国在内所有和基督教乖离的文化圈中跋扈的妖怪恶魔之类,是彻底不同的存在。所谓恶魔是基督教中神的敌对者、基督的相对者。”



“没错,所以……”



“……但是虽然与基督敌对,恶魔也并非拜火教徒或诺斯替主义者所说的善恶对立的二元中的一元——邪神。这些邪神的位置与善神是对等的,两者的力量相抗衡,因此二元论的世界里,善与恶经常是彼此争执的。”



“基督教……也是一样的。”



“基督教是一神教,不承认有任何事物的力量能够与神相抗衡。所以二元论被排挤掉了。全能的神,同时也必须是完美的创造主,因此恶魔也必须是神所创造的才行。如果恶魔不是神所创造的,神就变得不完美了。在基督教里,连邪恶的事物都只是在神所允许的范围内存在。所以恶魔只是为了衬托神,为了把善正当化而存在的。换言之,我们必须知道,恶魔之所以被允许栖息在这个世界上,只因为它被赋予了圣职者的任务,因为它能够将基督的存在正当化。”



“你说创造恶魔的……是神?”



“对。恶魔原本就是神的仆人,责罚罪人,长相凶恶的天使,正是恶魔的原型,看守者——监视众生的天使也是一样的。这些勤勉的天使,由于他们肩负的职务,被赋予骇人的形象,更名为恶魔,以完成他们的职务。恶魔只是造物主的一部分。”



“不对,我所说的恶魔,是更古老的……”



“你是说基督教形成以前被信仰的邪神吗?这也伤脑筋哪。在基督教入侵之前,那些邪神并不是恶魔,而是神袛。在基督教传入以后,才变成了恶魔。基督教是一神教,不承认从前镇守在当地的异邦神袛。换言之,基督教成立之后才有恶魔,之前是没有的。如果要称之为神的话,就必须脱离基督教,在其他宗教的范式中谈论才行,那样的话,标榜反基督教是很奇怪的。”



“一点都不奇怪。”



“很奇怪啊。你是恶魔崇拜主义者吧?你并没有学习基督教以外的民族宗教教义,所以如果要提恶魔的话,就一定得拿基督教来作为基本。恕我重申,恶魔是神所创造的,它的角色是神所分派的,而基督教的忧郁就在于这里。如果恶魔是神所创造的,那么恶魔绝对赢不过神。因为恶魔一开始就被设计成在不可能得胜的范围内与神敌对。但是如果敌对者太软弱,相较之下强大的神也会变得软弱。”



“神会变得软弱?”



“对,粉碎强大的敌人,这样的神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拿软弱的小角色当敌人,塑造出来的神的形象也只能是矮小的。于是,恶魔便被设定成一个拥有强大能力的神的敌对者。这样一来,神也就能够成为伟大的存在。然而恶魔也是神所创造的,结果就变成强大的邪恶的根源也是神明……基督教背负了这种二律背反的纠葛……”



碧连插口的机会都没有,也没有时间反驳。



真正是恶魔的话语。



祈祷师继续说道:“……此外,基督教还背负了另一个构造相同的纠葛,那就是女性原理的问题。基督教基本上受到男性原理支配,有着轻视女性的构造,这一点不容否认。事实上,就像你刚才说的,过去曾经有过那样的时代,难以置信的歧视发言能够到处横行,女性特质被彻底地否定、歧视。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忘记,过去曾经有过赞颂圣女的风潮。当然,不管再怎么赞扬,那都不是在正视真正的女性特质,几乎都只是礼赞对男性而言理想的女性罢了。但就算不否认这一点,曾经有过将女性神圣化的冲动,也是个事实,圣母信仰就是一个例子。赞颂又贬低——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女性观同时并存,毁誉、褒贬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到达巅峰。”



碧退缩了。



“那当然就是中世纪的……猎巫的时期。”黑衣男子接着说,“一方面把女人捧成圣女,一方面又把女人视为女巫,加以排斥。这里也存在着二律背反。恶魔会与女巫连结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就这样,恶魔学完成体系化,被应用在猎巫上。女巫的背后有着先行的信仰——宗教仪式,曾是信仰对象的土地神也被恶魔化了。所以所谓魔宴,有时候就是先行宗教的祭祀仪式。只是因为理观不同,看起来让人觉得恐怖罢了,它们原本是非常健全的宗教仪式的。此外,我们也必须考虑到在仪式中所进行的医疗行为——疗愈与魔法的关系。”



“疗愈……与魔法?”



“对。魔法与科学,原本应该视为同义才对。白魔法是自然科学,黑魔法则是神秘学。你了解其中的差别吗?”



“咦……”



听到白魔法是自然科学,很少有人会不感到困惑吧。



魔法……就是魔法。



碧回答:“白魔法是为公众施行,黑魔法则是为了个人的私欲所使用的魔法……对吧?”



“就当做是吧。所谓白魔法,说穿了就是原理、原则已经清楚明白的魔法,而黑魔法则是原理和原则还封在黑盒子里的魔法,这么想就行了。原理、原则已经明确的话,任谁都能够使用。这就是公众与个人的差别。白魔法——疗愈的技术自古以来就由女性司掌,这是医疗行为。但是负责疗愈的女人们,她们的技术——医术,被男性——也就是体制——给剥夺了。原理与原则从魔法中被切离,成为科学,而失去原理的魔法,则全都成了黑魔法。这黑魔法的黑盒子里,后来被塞进了各种神秘学。而时期正好重叠的恶魔学便紧紧地嵌合在这里,恶魔——女巫——仪式——魔法,这样的组合就完成了。”



碧的魔法被解体了……



“所以这类事物被刻意地打压,变成你所说的冒渎的事物,是在更后面的时代。当然,这些事物在之前也存在着,但意义不同。单纯的蔑视女性,单纯的信仰扭曲,单纯的先行宗教的仪式——原本只是这样罢了。这些事物后来会融合在一起并归结于反基督这样的形式,只是因为后世的人在解读这些事物的原型时,都以他们当时的常识来判断,并改写历史,如此罢了。因为反基督这种想法要成立,先决条件是基督教本身必须先建构出确实的理论才行。没有圣餐礼,就不可能有反圣餐礼。黑弥撒看似与古代的恶魔,古代的咒术相结合,事实上只不过是弥撒的抄袭罢了。”



“抄袭……”



“它除了讽刺体制以外,没有更大的作用了。”



“黑弥撒才不是那么随便的……”碧微弱地反击。



“你会那么想,是因为身为现代人的我们,用我们的邪恶去予以再解释,而那样的事物,其实都只是一种幻想啊,碧。而且……就算真的有你所说的那种邪恶的神秘力量,在这个时代、这个地点也是行不通的。崇拜恶魔的恶魔崇拜主义者,除了在基督教构筑的世界观通用的时间以及场所以外,是不会发生任何效力的。就如同没有正统就没有异端,没有恶魔就没有神明,没有神明……也不会有恶魔。”



“可是这里是圣域,是基督教坚牢的学校……”



“很遗憾……这里并不是基督教的圣堂。”



——这里并不是基督教的场所。



他刚才在外面也这么说过。



听到这句话,校长忍不住插口了:“不、不许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到处都写着啊。省略法[注:省略法(notaricon)为一种卡巴拉数秘学,取文章或单字的首字母创造出新单字,或相反地加以复原。]和数值换算法[注:数值换算法(gematria)是一种卡巴拉数秘学,用来解读圣经文字中隐藏的意义,将构成希伯来文单字的各字母置换为数字并相加,据信数字相等的单字性质相等。],四处都设下了粗略的卡巴拉[注:卡巴拉(Kabbalah),犹太教神秘学。]魔法结界。”



“卡巴拉?骗……骗人!”碧大吃一惊似的,环顾建筑物内部。



美由纪也跟着张望。



装饰过度的柱子,墙壁上刻着看不懂的文字。



呈拱形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巨大的吊灯。



正面是扉型的装饰祭坛。



前面则是十字架。



祈祷台。



“没错。你刚才说的《创世之书》、《光辉之书》以及《秘法开显》,都是卡巴拉的入门书籍吧?你不会读希伯来文吗?”



“希伯来文……”柴田战战兢兢地问,“你说这里不是基督教……”



祈祷师断定地说:“这里是犹太教——而且是形式古老的犹太教寺院。不,正确地说,是按照对古老形式的犹太教寺院的想象来建造的建筑物。”



“犹太教?”



“所以很像,但当然不是基督教。更进一步说的话,这应该与犹太复国主义或正统派犹太教都无关,是地下犹太教徒所盖的建筑物。”



“怎么会……”



“碧,是到如今,再摆出那种表情也没用了。你在最根本的地方就搞错了,不,该说你误会了吧。犹太教是一种民族宗教,信仰隐秘的唯一神(AinSoph),遵守神所赋予的法律,只有与神缔结契约的选民能够被拯救。那里虽然有十字架,但这里并没有基督。”



——这六个点形成了巨大的六芒星。



——和小宇宙的三构成体相互贯通的大宇宙的三构成体,所罗门的封印。或者……



“大卫……之星?”



美由纪想起来了。



中禅寺说,这就是答案。他还说:换言之,不出所料,织作碧是被操纵的。



“没错。喏,那里也写有四字神名[注:Tetragrammation,即THWH,用来代表上帝之名的四个希伯来文字母。现今普遍被译为“耶和华”,但实际上犹太人并不敢直呼此名,皆以Adonai(主)代称子,故实际发音并不确定。]吧?是Adonai啊。所以就算在这种地方侮辱基督,也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啊。”



“我不信,我不相信!”



碧甩开警官。警官站起来,守在她的两侧。碧看着中禅寺,但并不是在瞪他。



“就算你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无可奈何。就连你们称之为第十三块星座石的那个玩意儿,也跟所谓的星座——黄道十二宫无关。”



“可是……上面有星座的记号……”



“虽然与星座宫相对应,可是那是地占术的记号印。”



“地占术……”



在星座石那边,中禅寺也曾这么说。



“上面刻着并排的点吧?那原本是读取土地魔力的法则来进行预言的占卜形式。观察石头或小树枝等掉在地上的物体,对照十六个形状来解释,那里只是并排着十六种印记罢了。虽然好像弄丢了三个,但那个估计是重复的处女宫、金牛宫及天秤宫吧。根本没有任何不可思议。”



——什么……什么第三十个星座石嘛!



美由纪开始觉得荒唐无比。那么,之前那种诡谲不详的气氛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校长,但他可能是受不了校长那崩溃的神情,转向柴田问道:“柴田先生,这里正中央的泉水,本来是天然的对吧?”



“呃,是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学院里本来就有那个泉水,所以水池就建在那里。喷泉其实只是一种设计,实际上并没有涌泉。我是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所学院的七不可思议的六个点,是围绕着泉水所画出来的巨大六芒星。我认为它原本是为了封印泉水而设下的大规模咒术。喂!益田,还有今川!”



今川被叫唤,答了一声“是”,拿着一个紫色的大包袱,上前来到讲坛。益田好像一直站在入口处等着,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跑了过来。



他的怀里抱着巨大的木块——黑圣母。



碧的脸纠结在一块。



中禅寺对益田说:“你这不就好好地搬来了吗?”益田搔搔鼻头应道:“托你的福。”



中禅寺把黑圣母放到祈祷台上。



充满光泽的木制神像,一张脸就像涂了好几层墨汁般地漆黑。虽然称之为圣母,却不是圣母玛利亚像。脖子上戴着玫瑰念珠,胸前挂着十字架,但它看起来实在是与基督教无关。



即使被取出黑暗的祠堂,还是一样诡异恐怖。同时那也是曾经让美由纪为之胆寒的恶魔——杉浦的化身。



美由纪望过去,杉浦一脸不可思议而且悲哀地望着黑色木像。



中禅寺对柴田问道:“柴田先生,这是什么?”



“是黑……圣母像。”



“唔,这个回答也不能说不对……只是它原本并不是以单体来祭祀的,这座像似乎是成对的。”中禅寺说,把今川拿来的包袱摆在黑色的神像旁,解开打结处。



紫色的布往四方摊开。



里面……



是一尊白色的圣母。



大小几乎相同,姿势也相同。是一座垂发像。



从它的外观来判断,就算是门外汉也看得出它们是成对的。



表情较为优雅一些。



“这是这次事件当中,真凶惟一无法预测到的事吧。这座白色的神像,是美由纪同学的祖父吴仁吉先生年轻时在海上捡到的,前些日子呗今川以一万日圆买下来了。”



——爷爷他?



——里面有一万三百零五圆,够吗?



是……那些钱。



“年代有些无法断定。日本的神明原来是没有形体的,御神体不是石头就是镜子之类,被称为依代[注:依代也称凭代,为神灵降临后俯身、栖身之处,多为树木、岩石等。],并不是神明本身。这类神像,是受到佛教的影响所制造,数量相当稀少,所以也没有特定的样式。不过这尊神像并没有在海里漂流太久,涂装脱落的程度以及腐蚀都不多。换言之,这座像是在这所学院成立时,被丢弃到海里的吧。我一开始看到这座神像时,原本以为这是宗像三女神[注:指宗像神社所祭祀的三女神,为田心姬命、湍津姬命、市杵岛姬命。另,“命”为日文中对神明的尊称。],其他还有两尊。但是来到这里后,我总算明白了。”



“知道这是什么了吗?”今川问。



“知道了。这尊白色的,是妹神木花佐久夜毗卖;黑色的这尊……是姊神石长比卖。”



“石长比卖?”



——是日本的神?



听到的瞬间,不祥之感立刻从漆黑的木像消失了。形体和颜色虽然没变,但一直到它属于日本,它立刻就成了神明。



“没错。她们是地袛——大山津见神[注:日本神话中的山神。]的女儿,一对姐妹神。其于秀起浪穗之上,起八寻殿,而手玉玲珑织经之少女[注:此段文字出于日本史书《日本书纪》。是以汉文撰写。]——她们是最古老的织女,织女的原型。她们嫁给了天孙迩迩艺命[注:迩迩艺命是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的孙子。奉天照大神之命,自神所居住的高天原降临高千穗,统治日本的国土。汉字亦写作“琼琼杵尊”。],是神的妻子。”



——织女的原型?



“是怎么判断的?”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只留下一尊?石长比卖因为容貌丑陋,被迩迩艺命嫌弃,但是她就如同她的名字‘石长’两个字所示,是象征永恒不死的女神。另一方面,木花佐久夜毗卖长得美丽,司掌荣华繁荣,这些特质被分成了白与黑。建造这座建筑物的织作伊兵卫先生对于生命似乎极为执着,在各处调满了祈祷的文字,祈求着不想死,想长命百岁。他丢掉了代表繁荣的妹神,却留下姊神,是因为姊神是象征长寿的女神。他为姊神建造了祠堂,挑选了一个宛如监视着学院的位置祭祀。”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些女神?”



“这是我的猜测——我想这个地方原本是织作家的圣地,泉水一带是祭祀场,被挑选出来的织作家的女子闭关在那里,等待客人来访……换句话说,那个泉水是机织渊。”



“机织渊?”



“所以才会有蜘蛛涌出来。”



中禅寺说道,望向益田和今川说:“这个问题暂且到此为止。接下来的事,必须等看过敦子的报告之后才能鉴定……”



他接着说下去,“……但是无论那个水池原本是什么,都几乎可以确定,这所学院不是依据基督教的精神所盖的建筑物,而是某人为了封印原有的信仰及风俗,基于犹太教的秘仪及占卜术而建的。不过用的是相当自成一格的方式……”



一直吓软了腿的校长坐在石板地上,竭尽全力抵抗说:“可、可是盖这所学校的织作伊兵卫先生,是个虔、虔诚的基督教徒……对、对吧?”



碧的母亲……



美由纪一直忘了她的存在。



那个坚毅的母亲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聆听这席话?美由纪如果站在她的立场,一定会无法承受。



妇人的眼神有些阴暗,不过那或许只是因为堂内的光线昏暗所致。



妇人没有沉默太久,开口回答:“家父……虽然是个虔诚的教徒,但包括我只在内,家里没有任何人清楚父亲信仰的究竟是什么。所以如果这位先生这么说的话,或许就是如此,即使如此,父亲的成就也不会因此被抹灭。”



“夫人……”校长只说了这么一句,又瘫坐到地上。



然后愚昧的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梦呓般地说:“这里竟然是犹太教……”环顾堂内。



“所以,碧,不管你再怎么翻阅中世纪的魔法书,实践魔法,也完全不会有效果的。这里没有基督可以让你侮辱,也没有恶魔会倾听你的诅咒。操作环境一旦不同,软件就完全无法发挥功能。如果原理不同,不是发生错误……就是崩坏。”



“才……”碧往前屈身,叫了起来,“……才没有那种蠢事!”



“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我来说件有趣的事吧。你知道进行招灵的黑魔法师,最让他们费尽心血的是什么吗?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触怒反复无常的恶灵。他们就像你说的,以为为了私欲使用魔法就叫做黑魔法师,但是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在服侍恶灵罢了。魔法书上所记载的魔法师彻底的自我放弃,其实是为了不被恶灵伤害,并拘束恶灵而想出来的苦肉计。”



“那又……怎么样?”



狂妄的自信已经从碧的身上消失了。



“也就是说,恶魔顺从神的旨意,而魔法师则顺从恶魔的意思。不管你怎么挣扎,其实都是……顺着某人的意。”



碧摇头。“我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祈祷师不让碧又说话的机会。“那么我问你……碧,把黑魔法传授给你的到底是谁?”



“咦?”



“你所读的魔法书,原本是不可能放在学校图书馆,而且是基督教图书馆的禁书、魔书之类。基督教的文献姑且不论,但是不可能会有卡巴拉的资料。有人告诉你,而你发现了隐藏在学院某处的那些书籍,然后研读了它们,我说得不对吗?”



“这……”



“那些书是不是在打不开的告解室里?”



中禅寺完全看穿了。



“为……为什么你会……”



“这是再简单也不过的推理。六芒星的每一个点,都位于相当半吊子的地方,我认为那些地方原本是用来藏匿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的。楼梯、厕所、钢琴,这些地方藏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没必要知道,但是至少这里——圣堂的十字架后面,似乎有什么不想被人看到的东西。我想告解室也是一样的。”



“在这里?什么在这里,你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圣堂……”



“校长,真伤脑筋哪。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中禅寺踩出脚步声,走进祭坛。然后他仰望上方,说道“啊,不要紧”,接着一鼓作气地打开了装饰扉。



装饰品哗啦哗啦崩倒了。



“哪里打得开……”校长错愕地说,他一直是个睁眼瞎子。装饰扉里面呈架子状,因为很黑,看不太清楚,不过似乎放置了一些东西。



“当然了,记载着十诫的门扉中,放置着《塔纳赫》[注:TANAKH,犹太教的圣经。]的书卷,是惯用手法了。喏,这是《律法》,这是《文集》,这是……”



中禅寺出示古老的书卷,“……这样子……随便得简直不能说是藏,不过这里是十字架后面,藏的人可能觉得这样就好了吧。不管怎么样,既然这里有这些东西,那么告解室里一定也有什么。然后……”



中禅寺接着指向黑色的神像,“……这尊长寿的黑色女神面朝告解室安置。从位置来推测,这尊女神所守护的,是那个房间里的人。”



“那里有什么人?”柴田问道。



“房间是为了使用而建造的,所以那个房间应该是学院创立者——伊兵卫先生的秘密房间。”



祈祷师重新转向碧:“碧,卡巴拉相关书籍和魔法书就是在那个房间找到的,对吧?”



“是……的。”



中禅寺将门掩上一半,背对着碧问:“告解室的钥匙……是谁给你的?”



“这……”



“不能说……是吗?”



这样的话,和杉浦是一样的,碧果然也只是颗棋子。



“即使如此……恶魔……还是存在……”碧到了这个地步,依然不放弃抵抗,“……你所说的事,我都明白了,我似乎是个可笑的丑角。可是就算道理上是那样,恶魔还是存在的。因为我那种毫无意义的冒渎行为和咒术……真的生效了。因为……”



泪水如淡雪般滑下脸颊。



——这不是演技。



是与小夜子和夕子相同的泪水。



祈祷师静静地说道:“它本身就是个圈套。”



“圈套……”



“为了折磨你的圈套。你也听到杉浦先生刚才说的话了吧?同样地,溃眼杀人也是借由人的手,出于其他的动机而进行的。”



“怎么可能?……可是……这个……如果真的就像你说的,那么这个,这个东西要怎么说明?”



碧拿出死人的衣服。“就像你说的,是前岛八千代的衣服。”



水鸟花纹展开来。



“不只是这个,每当诅咒实现,恶魔就会把杀害的对象的遗物拿来。山本老师的眼镜、川野弓荣有刀刃的鞭子……”



“那些东西是怎么送过来的?”



“这、这是诅咒成真的隔天……放在星座石上,作为证据,通知咒术成功了……是恶魔送来的……”



“我已经说过了,那不是星座石。我虽然没看见,不过白羊宫的话是Puer,是代表少年的印记,要不然就是刻着FortunaMinor,代表小吉兆的印记。恶魔又不是邮差,会把咒杀的证物放在代表少年或小吉兆的石头上吗?那只是真凶派人拿去放的罢了。”



——那么,真凶的手下……



在这所学院里吗?



碧没有出声,只是扑簌簌地不断流泪。



祈祷师静静地接着说:“如果你无法信服……我来问你另一个问题吧。首先……川野弓荣是怎么和你联络的?是她主动找上你的吗?”



“她、她为了赚钱,一开始就企图利用女学生买卖春……所以……”



“就算是这样,她为什么会找上你?她知道你举行崇拜恶魔的黑弥撒吗?”



“那是……碰巧……”



“不可能是碰巧。这所学院里有多达两百名以上的学生,她从这里头选择了你呢。普通人会选择身为学院首席,又是学院创立者的孙女,同时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作为卖春的同伙吗?不会。”



“这……”



“还有,山本舍监为什么会知道你们的秘密?难道有人告密吗?”



“她、她看见弥撒……”



“怎么可能?那么为什么只有麻田夕子同学一个人被她逮住?而且,如果她责备你们深夜集会,那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会立刻就把这件事跟卖春连结在一起?”



“啊……”



“山本舍监一定是派不上用场的本田老师的后备人选,所以……一定有人告密。”



“有人告密?谁……为了什么……”



“他们两个人是棋子,要把蜘蛛仆人的组织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其瓦解,并把你逼入绝境。因为你很聪明,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你一定能够一直顺利地继续下去。”



“瓦……瓦解?”



“对,秘密泄露出去了。本田老师应该在相当早的阶段——对,去年夏天,就已经得知卖春的情报了。但是他去不知道为什么,把矛头转向渡边同学,完全耽溺在淫行中,一点追查卖春核心的迹象也没有。于是山本舍监突然被挑中了,她的情报来源就是真凶。”



“怎么……可能……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制造出现在发生的这种状况。这个舞台,是真凶所期望的发展。对了,还有你为什么要诅咒第三个目标——前岛八千代女士?你应该不认识她才对。”



“我收到……恐吓信。”



“恐吓信?原来如此。不想让事情曝光的话,就照我的话做……是吗?可是八千代女士并不认识你们,那个时候,她正遭到其他人勒索。”



“骗……骗人!”



“不是骗你的,是真的。织作是亮先生会掌握到关于卖春的情报,也不是偶然吧。是亮先生与川野弓荣关系密切,然而川野在世时,是亮先生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此缺乏洞察力与调查能力的人,不可能在本田老师死后短短一天就掌握到这些消息。不出所料,是亮先生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解开误会。被误会的美由纪同学等人也因此蒙上不白之冤,不过对真凶来说,是亮先生和美由纪同学都是一个阻碍……所以恰好。”



碧摇着头,想要从祈祷师身边逃离,她一边后退,一边撞到椅子,来到通道。警官们慌忙追上她,抓住她的左右胳膊,但是已经不再用力架住她了。的确,碧这样实在太可怜了,警官看起来完全是在欺负她。



碧以哭声叫唤着:“骗人……骗人、骗人……可是……你说我……是被那个真凶……操纵?我绝对……我绝对不相信!”



“真凶就是把钥匙交给你的人。”



“骗人、骗人骗人……才不是!那我……”



碧一边摇头,一边后退。美由纪待在祈祷师身旁,看到碧那依然惹人怜惜的动作,反而同情起来,终于无法按捺地走到碧的旁边。由于真凶这个第三者的出现,碧总算——总算变得孱弱哭泣,美由纪一定是把小夜子和夕子重叠在她身上了。



邋遢的校长等人和痴呆的柴田,以及刑警们望着这一幕,杉浦也回头看着碧。



“……我……是为了什么……”



“碧同学……”美由纪出声。



美由纪来到在碧的两旁戒备的警官时,祈祷师说:“已经可以了,你……”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他露出温柔的眼神。“……你没有推下麻田夕子同学,对吧?”



“咦……”碧的呼吸停止了。



杉浦一惊,抬头看着碧的侧脸。



“我……把她……推下去了。”



“当然,你一开始是打算把她推下去吧,可是你没办法动手。”



“我……才没有……”



“就算你想,也办不到吧?麻田夕子同学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被逼迫到极限,然后小夜子同学又在她面前……”



——跳楼。



“而你从背后逼近。夕子同学看到步步逼近的你,浑身战栗……因为太过于恐惧,失足摔落了……不对吗?”



“为什么……你会……”碧一次又一次摇头。



——碧没有杀夕子?



如果……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的告白……



是毁灭性的虚张声势,然后……



“是……是一样的,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因为我……我的魔力把她给……”



是罪恶感吗……



——这个女孩有她自己的道理。



美由纪在近处看着女孩哭泣狂乱的表情。



黑衣男子踏出一步。



碧冻住了。



“如果要称它是魔力,那确实是一种魔力,但是魔力必须要有受到影响的对象才能够成立。对于那时的夕子同学来说,你确实拥有魔力,但是那也只是这样罢了。是只限于那个状况,那个场面的事……”



“可是……为什么……”



“你没办法对我们有所隐瞒,中学生想使用魔法……还早了四百万年……是吧?”



祈祷师转头问道,侦探坐着大声说道:“没错!”



“我……是照着什么人的意思……卖春……杀人……可是……”



“这可能一时难以置信,而且我也非常了解你不愿意相信这当中没有你的自由意志,但是如果不相信,道理就说不通了……”



祈祷师又踏出一步。“……真的是很残酷。被逼到绝境、被教导魔法、被放进强迫实践的环境,一旦实践,就真的实现……要救人不相信才难。而且事关人命,不是一句恶作剧就可以了事的,如果有人照着自己诅咒的死了,任谁都会深信不疑的。”



“你说这只是假象?”碧的双臂无力地垂下。



死人的衣裳轻柔地摊在石板地上。



“一切都……”



“把……”祈祷师放柔了语气问道,“……把告解室的钥匙交给你的人是谁?那个人……”



“骗人、我不信,只有这件事我绝不相信……只有这件事……”



祈祷师目不转睛地看着碧泪湿的脸庞说:“好吧,那么……这件事就照着你所相信的吧。要把一切都从你身上驱离……似乎太残酷了一些……”



接着,他背对碧这么作出结论:“喏,去偿还你的罪吧,就算你没有杀人……你也做了太多不好的事。”



碧从警官之间蹒跚地后退,顶到了门,就这样崩溃似的,无力地蹲坐下去。美由纪跑过去,想要搀扶她,但是两名警官抢先一步,再次抓住碧的胳膊,有些踌躇地把她拉起来。不过他们似乎还是无法拿起绳子绑住碧,或是用力架住她。不管碧做了什么,她毕竟都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碧紧紧握住死人衣裳的衣角,面朝下伫立了一会儿,不久后以颤抖的哭声说:“好……很好,是我输了。我会赎罪……我会说出事实。”



抬起来的脸上是哭泣的表情,但十分毅然。



“……没错,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不,我一直祈祷着这天到来,或许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做出那种事的。川野女士说要揭发卖春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想诅咒她的。因为那时,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中禅寺回头。荒野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明白吗?”声音沙哑,“很简单,这么一来……那个家也完蛋了……”



泪湿的眼睛里浮现憎恶的神色。“……不被祝福的家——受诅咒的织作家的名声就此完蛋了。对吧……母亲?”



碧伸手指去。



美由纪望向她指的方向,令人吃惊的是,碧的母亲正背对着女儿,看着正面祭坛打开的门扉。女儿都变成这样了,她竟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母亲!”碧叫道。尽管哭泣却依旧毅然的女儿,紧盯着坚守沉默、同样毅然的母亲。



母亲慢慢地回头。碧再次厉声说道:“……织作家的名誉、地位和传统,一切都将一败涂地,对吧?只要能够实现这个愿望,我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真是太好了呢,母亲……”



眼神冰冷,态度从容不迫。



“你……”碧十分激动,“……你说话啊!”



母亲总算——总算站起来了。



“不要再做傻事了,真难看。”



“难看?”碧浑身发抖,“你说难看?”



牙齿合不拢,连声音都在发抖。



“难看的是谁,母亲!竟然能摆出一副良家太太的模样。出生在那种肮脏、像野兽般、血脉受诅咒的家里,你还能像那样不可一世,靠的全都是钱和名声对吧?但是那一切也都到此为止了!因为我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大罪!”



碧的一双大眼睛睁得不能再大。



母亲毅然地承受着她疯狂的视线。“别再自命不凡了。代代累积下来的织作家名声没有那么脆弱,不是你一个人犯下那点罪过,就会被撼动的。到头来你根本没有杀人,也没有卖春不是吗?不要再玩这种游戏了。老实认罪,遵从法律,接手制裁吧!”



“夫人,别再说了!”中禅寺怒道,“你不明白你的女儿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这女孩已经不能够再……”



碧一面颤抖,一面把手伸进制服里。



母亲瞪着祈祷师,堂内一片紧张。



啪!——仿佛风被撕裂的声音。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警官低声尖叫,蹲下身去,声音接连响起,另一名警官往后仰倒。一阵风刮过堂内,碧跳了出去,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人——美由纪。即使如此,美由纪还是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美由纪的视野当中,只看到脸上流着血团团转的警官,以及按着脸挣扎的另一名警官,还有急忙站起来的荒野、矶部、津富,张着嘴的柴田、踢翻椅子往这里过来的木场、今川和益田,还有灵敏地绕到后面的侦探。而中禅寺的话不晓得为什么,听起来好遥远。



“你无论如何都要我全部除掉吗?”



美由纪的五感徐徐地恢复正常。



好像有谁抱住了自己。



脖子上有异物感——一个物体的尖端,冰冷而凶暴。



自己被尖锐的东西抵住了。



美由纪把视线移向自己身上,她看见水鸟花纹。



和服里伸出一只又白又细的手,握住一条像黑色鞭子的东西。鞭子的尖端抵在脖子上,美由纪——被死人的衣裳包裹住了。



有一股白檀的香味。



这个味道……



——是白粉的味道?



是那个叫八千代的人的衣服。



黑圣母已经不在了。



那么,这白色的手是……



——来自冥界的女人的手。



耳畔响起颤抖的稚嫩声音。“什么嘛,什么、什么嘛!明明就是个淫荡的女人,不要说得那么义正辞严!没错,就算这里没有恶魔,我也是恶魔!所以任何人都没办法惩罚我!我不是人。我诅咒人、诅咒天主、诅咒世界,是拥有污秽灵魂的恶魔之子!抓得到我的话就试试看啊!”



碧……



美由纪总算了解状况了,碧穿上死人的衣裳,把刀刃抵在美由纪的喉咙上。



“这是川野弓荣的遗物,她留下来的鞭子。喏,母亲,我现在伤了人了。你看到了吗?我现在要杀掉美由纪同学。怎么样啊?”



——杀掉?



“碧,住手!你想干什么!放开美由纪同学!”母亲初次对女儿发出严厉的叫声。



但是美由纪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脖子被锐利的尖端顶着。



“母亲,你总算叫出声来了哪!是啊,杀人伤害的话,是重罪呢。那么一来,织作家就危险了呢!”



“碧!不要再说傻话了!放开美由纪同学!”



“喏,看吧。比起做女儿的我,你更担心美由纪对吧?当然啦!像我这种可恨的女儿,最好早早死掉算了嘛!”



——怎么回事?



碧心中的这股黑暗是什么?



是祈祷师说不要驱逐的部分吗?



那里没有神的位置吗?



碧开口了:“美由纪同学……”



未成熟的、稚嫩轻盈的声音。“……对不起,把你给卷进来了,可是你也有错……我好羡慕你……”



羡慕?



“……请你去死吧。”



冰冷的东西紧紧地陷进脖子里。



“住手!你误会了……”



祈祷师……



“……你会如此诅咒织作家,是因为你对你的身世感到怀疑吧?那么你误会了!”



“对身世感到怀疑?什么意思……”



只听得见说话声。



这声音是碧的母亲吗?



耳边响起叫声。“别装傻了!你这个妓女,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你们夫妇是多么肮脏的一对夫妇,我有事多么污秽的人……为什么要让我出生!是为了让我这么痛苦、为了折磨我吗?”



“你……你在说什么?这是在指什么!碧,给我说清楚!”



碧的母亲慌乱了。呼吸急促。碧的心跳传了过来。



“我听到了,我全都听到了,我是个肮脏的孩子。你无论如何都要装傻到底是吧?那好!我就说出来吧!给我听好了!”



碧拿美由纪当盾。



——和杉浦同样是棋子。



现在的碧和杉浦隆夫岂不是完全相同?



——这就是那件衣服的……



这就是死人衣裳的魔力吗?



美由纪狭窄的视野一角看到黑色的神像。



——神像,原来有两尊啊……



碧改变方向,美由纪的视野跟着旋转。白色的神像掠过视野。



心中怀抱着黑暗的少女,与围绕着她的大人,围绕着她的全世界为敌。



孤立的少女使劲全力大叫:“我是父亲织作雄之介与姐姐织作紫生下来的孩子!对吧?”



令人忌讳的话语在坚牢的构造物种反弹,一次又一次穿进美由纪的耳朵里。



这就是黑暗的真面目吗?



“你在……胡说什么……”



“才不是胡说。一开始,我怀疑我听错了。然后我苦恼、悲伤。我不愿意相信,所以私下调查了。我出生的昭和十五年,姐姐有一整年都离家不在。那个哪里都不去、也不工作,一直待在家里的姐姐竟然一整年都不在!”



“那是因为……她生病……”



“我知道,听说是长期休养?太可疑了,那是借口!她是在别的地方生下我!”



“没有那回事!”



“紫姐姐一直对我很好,我几乎是被她抚养长大的,而不是被你!可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简直是毛骨悚然!肮脏!禽兽不如!我诅咒姐姐,诅咒父亲,诅咒那个家!然后诅咒比什么都污秽的我自己!所以我只剩下这条路可以走了。除了肯定邪恶,肯定冒渎,我没有可以让自己正当化的方法了!什么嘛!我恨死所有人了!大家都去死吧!”



一紧。



喉咙……



“碧,那是捏造出来的!”



——中禅寺……先生。



黑衣男子从众人当中踏出一步。



——他要……驱逐吗?驱逐得了吗?



——他的表情好悲哀。



“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我的魔力和使魔都抢走了!所以我……我只能这么做了啊!”



鞭子前端的刀刃刺激着美由纪的喉咙。



“住手!我刚才也说过了。你绝不是什么恶魔,你不可能成为恶魔。你仔细听好,已故的紫小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本来就不可能活太久,更不可能生孩子。”



“你骗人!我听都没听说过!”



“这是个秘密。对吧,夫人?”



碧的母亲……



母亲的一脸坚毅顿时陷入狼狈。“……没错,医生说她——紫只能够活上十年。因为太可怜了,我们没有告诉她本人,当然也可能告诉其他女儿。我们觉悟到那天迟早会来临,所以将这件事保密,至少让紫在世时能过的无忧无虑,不害怕死亡。”



“碧,就像你听到的,紫小姐不可能生孩子的。所以她才连学校都没去,也没有就职,一直待在家里。她不是保守,也不是内向,而是只能够这样。关于这件事……柴田先生,你也知道吧?你和紫小姐的婚事会告吹,是因为织作家坦承了这个秘密吧?”



“是……的。只是如果被当事人发现就不好了,所以表面上当做是两家条件不合……”



“骗人!那场婚事告吹,也是因为父亲把姐姐给……”



“这不可能。根据资料,你不可能是紫小姐和雄之介先生生下来的孩子,血性不符合。你不是父女相奸生下来的悖德的女儿,只是你自己这么认定罢了。你是雄之介先生和这位——真佐子女士的孩子。”



“我……我不信!这个人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温柔的话,甚至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碧!”母亲叫道,伸出颤抖的手。



——她也有她的爱。



美由纪对于不去理解的自己感到羞耻。



“你——只有你是我和雄之介所生的……孩子,生下你的是我。只有这一点……你要相信,一定要相信!所以……”



碧的手放松了。“可是……可是那样的话……”



祈祷师的声音响起。“碧,告诉你这个谎言的人……和交给你告解室的钥匙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在那时,你就已经……”



“不要!那是……我……”碧的身体离开了。



美由纪动弹不得。



“骗人,你骗人,那……那……”



“你被骗了,那个人……就是真凶。”



警官行动了。



“住手,还不行!”中禅寺叫道。



“砰”的一声,门扉打开,世界骤然一转。



美由纪被推开了。一片嘈杂声响起,全世界蜂拥而上。美江跑过来,侦探跳过美由纪似的冲向外头,刑警们奔跑,木场的哑声响起。喂,抓住那个女孩!混账东西,不要拖拖拉拉的!堂内不停地旋转。看不懂的希伯来文,坚牢的构造软绵绵地扭曲。



如果世界是事先预备好的,如果自己不是自己思考、自己决定、自己行动的话,如果没有决定权的话,那就形同不是自主地活在世上,而只是被豢养着。而如果被准备好的世界全是一场谎言……



看见的世界、听见的世界、闻到的世界、触摸到的世界、相信的世界不一定就是真实。美由纪也明白这一点,但是除了看、听、闻、摸、相信以外,她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去认识世界。既然碧如此相信,不管有多么地艰难、痛苦,那都是碧的现实。碧在那个现实当中,自以为以自己的意志活着。就算那个世界是一场谎言,是只属于碧一个人的,但是对碧来说,直到刚才的那一瞬间,那都还是她的现实。



碧——受到欺骗,迷失了人。受到迷惑,迷失了神。而就在刚才,她失去了在虚饰上竭尽全力虚张声势所建立起来的现实与世界。



与其失去世界,不管再怎么痛苦难过,倒还不如……永远被欺骗……



所以……那个祈祷师才会说……



现在还不要驱逐。



尽管如此,明明就只差一点了。



死人的衣裳不断地旋转。



极其缓慢的,花纹好漂亮。



白檀的香味里掺杂着白粉的味道。



碧的四周,另一个世界的居民围成圈子旋转着。恶魔与女巫跋扈的淫靡世界里,不适合干燥且粗俗的警官。所以碧才会那样不停地旋转,她借由旋转,画出自己的境界,取回只属于她的世界……



美由纪同学、美由纪同学、美由纪同学。



“美由纪同学!”美江的叫声把美由纪拉了回来。



侦探在大叫。“你们在碍事!不要太过分了!”



碧背对泉水,早已陷入狂乱。



她被大批警官包围,挥舞着鞭子。



只熟悉野蛮案件的粗鲁警官们,不晓得该如何对待失去了世界的纤细少女,他们很困惑。圈子逐渐缩小,却找不到出手的契机。碧的母亲即将陷入错乱,中禅寺拉起她的手,想要进入圈子中心。侦探推开警官,试图开出一条路。木场怒吼:“你们让开!吓唬小女孩做什么!给我住手!”



枪声响起。



当然只是鸣枪示警,但是这已经足够摧毁碧早已龟裂的心了。



“不要多事!”中禅寺恫吓警官。



碧嘴里吼叫着,冲进警官当中。不明就里的警官一阵胆怯,一个人的脸颊被割伤,恐惧导致混乱,圈子分开,碧冲破了那一角。



“那个怪房间在哪里?”侦探叫道。



碧朝着礼拜堂狂奔而去。



受谗言所惑,失去了神、失去了人、失去了世界的白面堕天使,披着恶魔赐予的死人的衣裳,跑过硬质的石板地。



艳丽的水鸟花纹摆动着。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轻飘飘的。



看起来好慢好慢。



但是那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它就像是被剪下来的一格底片,一直映照在美由纪的视网膜上。若问为什么,因为飞毛腿侦探和刚健的刑警,以及多到不能再多的警官,都没有一个人追得上碧。



一瞬之间——碧跑进礼拜堂了。



侦探和木场追进去,刑警和警官接着进去。那似乎也只是相差几秒的事,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怪房间?原来如此……那里——礼拜堂里有告解室……不好了!”中禅寺叫道,如脱兔般赶往礼拜堂。



美由纪也挣脱美江的手,追了上去。



“怎么了!抓到了吗?”中禅寺进入礼拜堂,随机大叫。



惊人的回声响彻整个堂内。众多人聚集在角落,回答的是侦探。“在这里!她跑进去了!”



侦探踢着右边角落的木制大门。



那里就是怪房间——打不开的告解室。



侦探朝着四周的警官怒骂:“你们这些笨刑警!交给那个人就好了嘛!连时机都不会抓的笨蛋,没有资格参与事件!”



“榎,你让开!”木场刑警说道,用身体冲撞门扉。



钝重的声音响起。



“可恶!”



“喂,把门打开!立刻投降!”荒野靠过来,一边敲门一边大叫。木场瞬间脸色大变,揍向荒野。



“混账东西!你会不会说话啊!你是白痴吗?”



荒野按着脸颊,哇哇哀叫。



柴田带着碧的母亲进来,她一脸惨白。



柴田虽然憔悴,但他立刻认清状况,伴随妇人前往门前。美由纪想追上去,却忽然回头望向中禅寺。



中禅寺呆立在原地。



不健康的一张脸面如死灰。



接着,戴着手背套的手掩住了嘴。



——他……



预测到什么了?



母亲蹒跚地前进,左右分开没用的警官,站在打不开的房间门口。



母亲仿佛疟疾发作似的剧烈颤抖。



“碧,已、已经可以了,我完全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所以……”



没有气息,美由纪难受极了。



那个房间,是只属于孤单的碧的房间。受到恶言摆布,陷入绝望的碧,在那里遇到了恶魔,并把自己比拟成恶魔。然后……



这一切全都是……某人的阴谋。



——怎么会有这么残酷的事!



美由纪跑了出去。



她一直梦想能够在礼拜堂里奔跑。



她一直梦想能够在圣堂里大声喊叫。



她一直梦想在神圣的地方喧闹。



但是不管怎么吵怎么跑怎么叫,这样一点都不爽快啊!



只有喀喀喀的脚步声响起。“碧、碧……”母亲呼唤。



美由纪走近她,逼近打不开的房间门扉了。



叽——声音响起。



“碧!”



门扉开启,露出披着水鸟花纹的背影。



背影大大地晃动了一下……



——就像棒子倒下一般,朝着美由纪这里,仰面倒落。



和服的袖子轻轻膨胀,又萎缩下去。



细柔而漆黑的秀发在石地上散开。



“碧……”



如淡雪般白皙的肌肤。



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浑圆而漆黑的眼睛。



右边的瞳孔倒映出礼拜堂的天花板。



左边的瞳孔,深深地……插着一把黑色的凿子。



“碧!”



蓓蕾般的樱唇颤动了两三下,停止了。



“不……不……”母亲发出不成声的尖叫,覆住女儿似的倒下,美由纪瘫坐下去,望向门里。



门里有一个如黑豹般的男子。



“不要……不要看我!”



男子不是要攻击在看他的美由纪,而是打算袭击碧的母亲。



“平野!你这家伙!”



木场扑上去,男子敏捷地避开,伸手想要拔出贯穿碧的眼窝的凶器。侦探踢开他的手,木场随即抓住。男人转过来,木场使劲全力揍上他的脸。男子弹飞似的撞进警官之间,被数人给制住了。木场分开警官,又一把抓住男子的胸襟,揍了他三下。



“你到底要杀掉多少人才甘心!”



拳头第四次挥起时,被中禅寺抓住了。



木场回头,用一双小眼睛瞪住他。



中禅寺默默地从木场手中抓过男人的衣襟,以死神般的眼神瞪着那张脸。



他紧紧握住拳头,但是握住的拳头没有举起来。



中禅寺低低地、诅咒般地说:“你这种人……根本没有人要看。”



“咦?”男人静止了。



中禅寺推开男人,转向碧。



矶部和东京的刑警扶起碧的母亲,警官围绕着碧。蹲在碧身边的津富回过头来,摇了摇头。中禅寺看也不看刑警,抱起碧——碧的尸体……



他小心翼翼地脱下死人的衣裳。



接着他拿着那件衣服,宛若幽魂般站起,以一脸恶鬼的表情再次走到男人的面前,将死人的衣裳高举在他眼前,朗声说道:“怎么样!有谁在看你吗?”



“不要看……不要看我!”



“原来是这种机关!”中禅寺说道,把衣服披盖在男子头上。



“看着你的是这个!我绝不会从你身上驱走任何东西。喏,快把这个男人带去别处!”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我……”



男子号叫,扔掉衣服,接着被数十名警官按住,绑上绳子。



即使被绑住,男子依然叫着“不要看不要看”,痛苦得快昏厥似的扭动身体,苦闷不堪。荒野仍然瘫坐在地上,就这样指示部下把人带走。



“京……京极……”木场望着碧被移出去,出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再早一点……”



“不是你的错。”



木场表情紧绷,骂了一声“可恶”,踢上石板地。悔恨轻易地被反弹开来。今川和益田、柴田茫茫然地站在入口附近。



“缩小包围圈,把他逼到这里的是警察。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藏在这种地方!那个女孩好死不死……”



“不是那样的,平野一直把这里当做他的根据地。如果再早一点发现的话……而且这不是巧合,和服上有机关,这是准备好迟早要用上的陷阱。”



“难道刚才的事……也是计划的一环?”



“嗯。结果我们也照着蜘蛛所设计的行动了。那件和服原本就不是要给杉浦,而是为了让碧穿上才送给她的。换言之,这一幕被设计成若不引发这桩惨剧,就不会结束。这件事才是——碧遭到杀害才是——发生在这所学院的夸张闹剧闭幕的信号。”



侦探问道:“那么舞台又要变换了吗?”



“是啊……如果平野招供的话……不,用不着问平野,我已经知道操纵平野的下一个凶手是谁了。”



“是谁?”



“是织作家……不化妆的女人……”祈祷师这么说道。



美由纪蹲下身去,贴上脸颊,石子地非常坚硬,非常冰冷。



泪水泉涌而出,渗进地板中化开,美由纪……



看不清楚世界了。







百百目鬼——《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下.明



《函关外史》云:一女生来手长,屡盗人钱,手立生百鸟目,是鸟目之精也,名之曰百百目鬼云。



《外史》为一奇书,志函关外之事,一说百百目为东都之地名也。







10



有一种鲸幕绵延不断的错觉。



白色与黑色的墙壁,窗框外是漆黑的树木。



另一头是格外光辉灿烂的汪洋大海——抑或天空?



巨大的太阳明亮得叫人惊叹。尽管无论如何绽放光芒,都敌不过太阳,却依然皓皓闪耀。不过即使是日轮,亦无法酝酿出这片静谧皓白的世界,因此这片诡异的朦胧光线确实是月亮的魔力所带来的。



鲸幕摇晃。



是夜樱在骚动。



如果夜风太烈……



——蓓蕾尚未绽放就会被吹散了。



方才,织作碧死了。



听说是被溃眼魔捣穿了左眼。



——怎么会有那种死法?



那个有着一双肉食般眼睛的男子,把割开伊佐间无名指的凿子打进那个有如洋娃娃般少女浑圆漆黑的眼睛里吗?



那个男子……



一想到这里,伊佐间手指伤口就隐隐作痛,无法再继续躺下去。



他不是感到悲伤,他与碧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深。



但是那一幕历历在目。



——那我走了,姐姐。



——碧,路上小心。



就此生离死别。



如今回想,茜送别时露出的寂寞神情,更让伊佐间感到不忍。



听说榎木津、木场和今川,还有中禅寺都在现场。伊佐间有点责难地想:明明有那么多人在场,为何竟无法阻止惨剧?但是伊佐间并不了解状况,无法有任何确切的感想。



——不是的。



伊佐间心想,反倒是因为他们在场,所以碧非得在今天殒命不可吧。



据传,这一家受到诅咒。



伊佐间不太明白,不过他觉得家里的诅咒或许就像不知不觉间压在头上的腌菜石,与个人的自由意志没有关系。无论石头有多沉重,由于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所以人们并不会对它有所抵抗或批判。



然后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徐徐扭曲变形。



构造物徐徐地扭曲变形,不久后将从脆弱的部分逐渐崩解。被压出来的破损即使微不足道,也无法填补。构造物为了维持自己的构造而产生的龟裂,愈是填补,就愈会给其他部分造成多余的压力。显而易见地,不久后构造本身将会崩坏,只有迟早的差别。所以今天的惨剧即使没有发生,也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造访吧。



但是,它却在今天发生了,原因是……



——石头被拿掉了。



因为中禅寺解开了诅咒。



压在头上的石头被取下,大部分的人都会感到松一口气吧。但有时候并非如此。



所谓扭曲变形,是抵抗偏颇的加压,为了保持平衡而产生的吧。换句话说,若是急剧地修正,或是一口气排除压力,可能连那不安定的均衡都给破坏。



如果不想破坏长期累积而成的巨大扭曲,并矫正成原本的形状,还是只有花时间慢慢导正一途。



所以,尽管中禅寺知道那么多,却迟迟不肯出马。



那么今天碧会死亡,也是伊佐间的责任。



透过今川,请来不愿出马的中禅寺的,就是伊佐间自己。面对吱咯倾轧的扭曲,他无法袖手旁观。



伊佐间已经在这个扭曲之中待了好几天了。



伊佐间的手指受了伤,立刻在村子里的诊疗所接手治疗,但还是发了烧,结果回到这栋蜘蛛网公馆来了。其实伊佐间还有其他无数的选项,而且虽然自家很远,但也不是回不去的距离,不过……



——我想看到结局。



伊佐间这么想。伊佐间生来就是个不执着的人,不管付出的感情有多深,都不会一直拘泥下去。然而……



——我是受了天女的诅咒吗?



只能这么想了。在这数天中,伊佐间对织作家的女性所抱持的偏见也消除了。



茜十分勤勉,把伊佐间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令他觉得过意不去,阿节虽然粗心大意,但个性开朗率直,让人讨厌不起来。真佐子虽然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但那是因为她贤明而且慎重,不会成天腻在别人身边,而是直来直往,反而让伊佐间觉得舒坦。



说到贤明,葵也贤明过了头,无可挑剔。硬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就是太正直了。通常一个人的主义与主张,并不会与外貌及言行完全符合,然而葵却几乎是表里一致,如此罢了。伊佐间认为会讨厌葵的人,是因为自己有着不必要的执着和成见。至于因为她是女人,所以看不惯她的聪慧,这类偏见根本不值一提。



完全没有难相处之处。



每一个人其实都非常普通,然而……



在这个家里却扭曲了。她们并不是被古老陋习囚禁的反近代分子,然而一旦成为一家人,她们就崩解了。家族的魔力、土地的磁力、血缘的咒力——伊佐间不相信这些以修辞表现的无意义力量,更不相信什么超自然力,即使如此,他还是深切地感觉到一股难以违抗的重压,以及压力所造成的扭曲。这令他难以承受。



警察一天上门好几次。



恰好就在伊佐间糟溃眼魔袭击时——绞杀魔出现在碧的学校。杀害了一名学生,并遭到拘捕。学院比警方早一步前来向真佐子报告,但是信息似乎有些混乱,与警察陈述有许多矛盾。片段的信息令人无从掌握事件全貌,碧好像也没有危险,但是那时,碧的立场似乎十分微妙。



警方的态度转趋强硬,葵与执法人员的对立益形激烈。不过他们立足的水平落差太大,说是对立,但争论的焦点完全对不上来。葵抨击警方对待老百姓的态度,以及他们对犯罪本身的认识不满,警方则回击葵不合作,并将她蛮横的态度视为是在隐瞒某些不可告人的隐情,不断攻击。



没多久,警方就提出要求,要将碧作为重要关系人带走。



听说学院拒绝配合搜查,也不肯交出碧,但这种目无法纪的行为原本就不可能行得通,警方要求织作家以监护人的身份说服学院。对于警方的要求,葵回答说她们不干涉学院的方针,但对象是未成年少女,因此这个问题必须慎重处理,要警方出示把碧列为关系人的明确根据。对此,警方的说明如下:



是亮遇害当天……



是亮从前天开始,就一直流连在胜浦町的酒吧里,早上十点才回家。当时,伊佐间和今川正在古董房间里鉴定物品。是亮回家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但是好像还是没喝够,又在大厅里喝起威士忌,葵非常厌恶这个不肖姐夫,一看到他,就关进自己房间里了。茜和阿节人在厨房里。



碧好像和是亮一起待在大厅。



这里出现了两个问题:雄之介在世时,是亮一次也没有进去过书房。还有,是谁告诉是亮有古董商前来鉴定的?



厨房里的阿节和茜听到是亮大声叫道:“那个死老太婆竟然擅作主张!”茜闻声,才离开厨房。阿节也印证这个说法。



葵一看到是亮回家,立刻就关进自己房间了。那么可以告密的只剩下碧一个人。碧平常几乎不和姐夫交谈,为什么偏偏这一天却向他打小报告?……



当时,碧是不是试图设计是亮前往书房?是不是她把绞杀魔藏进书房里,再引诱是亮去那里?……



警方似乎做出了这样的理论。当然,警方没有说得很白。都是葵问出来的。碧一开始就承认她待在大厅里,似乎灭洋必要旧事重提,但当初警方只拘泥于行凶时的不在场证明,完全不当一回事。



但是警方真正的意图在于其他。



警方怀疑碧的,其实是杀人的罪嫌。



这个消息并非是由警方告知,而是学院——应该是柴田集团的首脑所带来的。



据他说,碧可能与学院里发生的教师命案、学生命案以及学生集体卖春的案件都有关系。



警方认为杀害学生的实行犯就是碧。听到这件事,连真佐子,葵还有茜都大为讶异。



经过商议后,织作家割舍了四女碧。



割舍……



——家母和舍妹都想要把碧抛下。



那天晚上,茜哭着对伊佐间这么说。



所谓割舍,不是织作家同意将碧作为重要关系人交出去这样单纯的意思。



而是亲情上的问题。



——如果碧真的犯了罪,就应该让她赎罪。



——就算是一家人,如果包庇她,道理上就说不过去了。



——可是,就算她是个罪犯,女儿还是女儿,妹妹还是妹妹,不是吗?



真佐子断定说:碧就是这样一个孩子。



葵放弃地说:必须迅速且适切地收拾善后。



茜说她无法理解这样的母亲和妹妹。家父过世、外子也过世了,这种时候最仰赖家人支持,然而家人却这样四分五裂——茜说着,泪如雨下。



从碧开始的龟裂,暴露出一家人的扭曲。



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身边,所以伊佐间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女儿卷入杀人事件,母亲和亲姐姐却不去探望,仔细想想,这的确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说起来,她们应该没空照料伊佐间才对。碰到这种状况,不管是真佐子还是茜或葵,都应该立刻赶去关心才对。



听说真佐子和葵都忙着处理雄之介与是亮过世所带来的大量事务性问题。



——我太无能了。



茜还这么说。



茜不会会计,也不懂经营。她不了解股票和行情,就职的经验也很少,只曾经在是亮搞垮的公司里做过两个月类似社长秘书的工作而已,也没办法对家务有什么贡献。但是,听说母亲和妹妹强硬地叮嘱茜说:就算是这样,你去了学院也帮不了什么忙,所以用不着去,除非你去了会让状况有所好转。



伊佐间也这么觉得。就算这个只会哭着不断道歉的人去了学校,也不能改变什么吧。



可是……



即使如此,一般来说,还是会让她去吧。伊佐间没办法确切地形容,而且这件事若说不值一提,也的确是不值一提,可是他觉得非常难以承受,感到非常心酸难过。这是很难得的事,所以伊佐间才会请今川去找那个人。而他来了……



今早,真佐子前往学院。好像不是去救碧,而是去叫碧放弃挣扎。



然后,碧死了。



夜樱摇曳。



一通电话带来了碧的死讯。



葵哑然失声,茜陷入错乱,耕作一片茫然。



阿节抱住了头,放弃一切的工作。



就这样,这座馆里的时间停止了。扭曲的家维持着最后的均衡。



——差不多了。



伊佐间前往玄关。



真佐子要回来了,是木场通知的。



伊佐间慢慢地弄清楚蜘蛛网公馆的构造了。



屋子里有好几个开口,然后有多少个出入口,就有多少条线。与房间的大小无关,和楼层也无关,走廊和楼梯不算在内,这些地方都只是连接门的外侧和里侧的漫长连接点罢了。有两道门的房间也只是通道,惟有两道门当中有一道门通往外面的房间,才是那条线的起点。



而这些成串的房间——线,集中在某一个地方。



那里是线的终点。伊佐间不晓得总共有几条线,但是好像有一个房间,所有的线会抵达那里。那里就是这个家的中心。那里的门的数目,应该与开口的数目——线的数目一样多。伊佐间一开始以为大厅就是中心点,但是不对。大厅只在一楼有三个出入口,以及楼梯井的二楼有一个出入口而已。换言之,大厅只是某条线与另一条线交错的交叉点罢了。有四个门的房间全部都是交叉点,与直线交叉的横线则是封闭的。从横线的房间,只能透过交叉点的房间移动到直线再出去。



把这些摊开在平面上的话确实会形成放射状,或者会变成蜘蛛网的形状也说不定。



——立体而且放射。



他总算明白今川说的话了。



伊佐间从房间通往房间,循着线来到玄关。



走出玄关,经过樱花庭院,来到大门。



朦胧的樱花树在两旁布满了整个庭院,背后则耸立着像以胶固定住黑夜般的漆黑洋馆。坚固的门扉另一头,稀疏地散布着低矮的褐色树木,中央被一条没有岔路的道路贯穿。



走上这条道路的人,全都被这座蜘蛛之馆所牵引、缠绕、动弹不得。就算想离开这座洋馆,缠住手脚的蜘蛛丝也充满黏性,绝对无法解开,身为苍蝇的伊佐间被囚禁在这座拥有蜘蛛网构造,犹如绘画般的洋馆中,直到它完全干透之前,都无法逃脱。



他这么幻想。



茜站在庭院。



结果,这家的女子一直穿着丧服。颜色与洋馆相同,从头到尾都融入其中。次女茫茫然盯着门扉的方向。



伊佐间悄悄地来到她身旁。



茜的视线穿透门扉,看着另一头。“她……死了……”



“嗯……”



“她是那么低惹人怜爱,她喜好幻想,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可是她一直很寂寞。家母对她很冷漠,而我和她年纪相差太多,不晓得该如何与她相处。我觉得……我好像一直把她当成洋娃娃对待。”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茜说。



门开了。



——木场。



木场用一种看不出是愤怒还是不悦的表情瞪着伊佐间,说道:“伤怎么样啦?”



伊佐间出声回答之前,门扉大大打开,真佐子进来了。



真佐子紧紧依偎在一个陌生的青年身边。茜走过去,想要搀扶,却被挡开了。真佐子虽然憔悴,但气势依旧。



“母亲……”



“死了……她……她死了。葵呢?马上把葵……”



“我在这里……”背后传来金属般的声音。



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一个一如既往的人形模特儿。



“……必须立刻采取对策才行。考虑到目前的状况,应该立刻关闭那所学院才是。我已经联络好相关人士,最好马上研拟方针,决定今后该对外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是。正好柴田代表也来了,我们立刻……”



“等一下!”



伊佐间吓了一跳。



因为茜大声说话了。“葵,碧……碧她死了啊!”



“所以我正像这样处理善后啊,没时间等了。”



“你的妹妹被杀了啊!”



“是的,而且不只是单纯地被杀,而是闹出惊世骇俗的丑闻后死去了。所以收拾善后才更加困难重重,你难道不懂吗?这类原本与企业无关的杂事,有时候会对企业造成巨大冲击的。由于个人的行为不检,造成企业的损害,这实在太愚蠢了。”葵仿佛在朗读讲稿似的说完后,拉起真佐子的手。



茜抓起母亲的手。“母亲,还有葵……你们这样还算是有血有泪的人吗?碧才十三岁而已啊!姐姐去世、父亲也走了,家人一个个离世了,你们难道不觉得寂寞吗?不觉得悲伤吗?”



“姐,可以请你适可而止一点吗?”葵的词句既坚硬又锋利。“你到底明不明白织作家和柴田家对社会有多么大的影响力?连我们在这里争辩的时候,也分分秒秒地在失去社会上的信用!”



“这……”茜甩开母亲的手,瞪住妹妹,“……这是你基于你所主张的扩张女权什么的想法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



葵的眉间露出不快的神色。“请别说傻话了。我是以一个社会人士、一个企业人士的身份发言的。这种事哪分什么男女?这只是单纯的公事处理罢了。”



“不要把妹妹的死当成公事处理!”茜忍住哭泣,颤抖地说。



“姐姐,”葵发出困扰的声音,“如果感伤地嘶喊大叫,就能够解决事情的话,任谁都会哭叫。但是不管是哭还是叫,战争都没有结束,不是吗?就算女人再怎么动之以情,诉求着要孩子和丈夫回来,社会也不予理睬。这是一样的。你以为只要哭着说自己死了妹妹,世人就会原谅一切吗?如果我现在放弃工作,成天哭泣……只会被批评女人果然不中用罢了。”



“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连为家人哭泣一天、哭泣一个小时的温柔都没有,才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的话……那么我情愿继续当个没用的女人!”



“是啊,姐姐是个没用的女人。既然没用的话,你就躲到一边去,继续哭你的去吧!”



“葵,你说得太过火了。”青年——应该是柴田勇治——说道,“茜,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昨天的干部会议里,葵被正式任命为令尊的继承人了。她现在是织作纺织机的社长。另外,虽然还只是暂定,不过雄之介先生从前在柴田集团里担任的许多职位,也决定由她来继任。先不说性别,考虑到她的年龄,这也是不得了的拔擢。她是最年轻的干部,所以……请你体恤一下她的立场。”



——葵的立场。



茜垂下头去。



柴田在葵的带领下,搀扶着默默无语的真佐子,消失在洋馆中。茜一直垂着头,伊佐间不晓得该说什么,站在她旁边。



“喂,钓鱼的……”



都忘了木场在旁边。



伊佐间望去,旁边不只有木场,还有四谷署的加门刑警以及两名年轻男子。他记得其中一名是木场的部下。



“木场修。”



“京极有话转告你,那家伙一个小时后就会过来啦。”



“中禅寺他……”



木场察觉伊佐间的话没有下文,转向茜说道:“喂,你的妹妹等于是被警察给害死了。就算我道歉,应该也不能弥补你什么,不过……对不起。”



木场向茜道歉。



“碧她……”



“现在正在接受司法解剖,只差一点就可以救到她了哪。而且虽然无法免除教唆杀人的罪嫌,但是她好像没有杀人,也没有卖春。所以啊……”



木场说到这里,突然背向茜,朝着加门大吼:“喂,大叔,你要在那里发呆到什么时候?快点去逼平野招供啊!叫那家伙一五一十全招出来。你从去年五月就一直在追查溃眼魔的案子吧?你不去侦讯,要叫谁去啊?”



“可是木场兄,你自己不也……”



“别管我了,而且我早就被排除在外了。这次的事件是以现行犯逮捕,重要的是能不能让之前的四宗命案提起公诉。这些全都是四谷署和千叶的案子,我们帮手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木场把加门推出去,望向部下说:“青木,你也去。”



“我留在这里,前辈和加门兄一起去吧。前辈对那家伙……”



木场才刚对伊佐间等人说完“只有高桥志摩子,我一定要救她”,志摩子就惨遭杀害。木场当时的模样,伊佐间印象深刻。



木场打从心底愤怒。



那个叫青木的部下一定是顾虑到木场心中的怒火,因为溃眼魔又再度在木场的眼前犯案了。



然而,木场狠狠地对青木骂道:“混账东西,不要讲得一副你很懂的样子!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懂什么!听好了,警察只要抓住罪犯,送交给检查机关就结束了。警察怎么能因为不甘心,就去向罪犯诉苦抱怨?不管是难过还是悲伤,抓到罪犯就结束了。没有这点觉悟,怎么当得了公仆?平野落网了,我对那种人已经没有兴趣了。”



“可是……前、前辈不想从平野那里听到真相……”



“真相是由法院决定的,我对那玩意儿没兴趣。我……”木场仰望洋馆呢喃,“……只想会会蜘蛛。”



“蜘蛛?”茜反问。



“嗯。有人说你的妹妹还有其他人,全都是被蜘蛛给操纵的。”木场微微转头,不悦地答道。



茜露出苦恼的表情说:“被蜘蛛操纵?意思是说……碧的背后有幕后黑手吗?有……其他人操纵着她吗?那就是——蜘蛛?”



木场重新转回来说道:“是啊,真丝悲哀。从头到尾,全都是谎言,竟然把年纪那么小的孩子逼到那种地步……你听说过她从别人那里拿到钥匙的事吗?”



“钥匙?”



“学院里打不开的房间的钥匙。”



“打不开的……告解室……”



“你知道吗?”



“我和葵……都是那所学校的毕业生。”茜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茫然离去。



“她好像快撑不住了哪。”木场说。



结果加门离去,两名年轻人留了下来。



呆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伊佐间带领刑警们到自己借住的客房去。葵、真佐子和柴田三个人应该在大厅商量事情,也没看到阿节和耕作,伊佐间只好带路。众人经过白与黑交互掠过视野的走廊。



年轻男子——听说他叫益田——开口了:“木场先生,你怎么想呢?”



“想什么?”



“如果蜘蛛在这栋屋子里的话……”



“一定在吧。”



“那么就是刚才那三个人里面的其中之一。”



“应该是吧。”



“母亲,以及两个姐姐。她们有理由陷害妹妹吗?”



“这点倒还看不出来。”



“我认为,蜘蛛会不会其实并不存在?”



“不存在?”木场停住脚步。



“是的。这次的事件,构造的确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只有在真凶构筑的道理上,所有的事象才能够稳妥地分布。但是,它的中心是一个空洞,那里并没有活生生的人……”



“那有什么?”



“思想或是概念,这类没有形体的……”



“哈!那种东西连拿来填肚子都不行。”



“例如亡者的……遗志之类的。”



“幽灵会打电话吗?至少川岛喜市是直接接到蜘蛛的指示的。”



“这……如果对喜市下指示的,是刚才过世的碧的话呢?”



“什么?”



“那个女孩自称蜘蛛,而且她操纵着杉浦。她会不会利用母亲的遗恨这类无中生有的讯息,同样地操纵喜市?这是主线的一种伪装。然后平野也……”



“笨蛋,那女孩被平野给杀了啊。”



“可是,碧手上有那个房间的钥匙吧?那么把平野藏在那个房间的,会不会就是碧自己?”



“可是,那她为什么……”



“杉浦不是也想杀害碧吗?或许平野也像杉浦一样,已经厌倦了。”



“平野厌倦了?”



“是啊。织作碧是一切事件中的傀儡神,而操纵着碧的就是——织作伊兵卫……”



“他人都死了,老早就死了吧?”



“你看那栋犹太教的建筑物。魔法的源头就是伊兵卫,不是吗?碧由于某些契机,拿到了钥匙,不知不觉中被伊兵卫的遗志所操纵……”



“那近亲相奸的谎言又怎么说?”



“那是预言。可能有什么冒渎的或疑似这样的记载,然后碧把自己套进里面了。”



木场露出像是信服,又难以信服的表情。



伊佐间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伊佐间离开通往自己起居的客房路线,绕到阿节的房间去。他想请阿节送茶,敲了敲门,往里面一看,阿节竟然在收拾行李。



“小节……”



“我不干了,不好意思。”



她好像哭过了。



这也难怪。短短半个月之间,主人一家就有三个人离奇死亡。就算不是杀人事件——不过伊佐间觉得如果这不是杀人事件,反而更恐怖——也教人毛骨悚然,这也不能责怪阿节吧。



但是这下子就没办法麻烦她送茶了。



“这个屋子被诅咒了。客人,我给你一个忠告,你最好也快点逃。”阿节一脸严肃地说。



“嗯……”



阿节好像看到伊佐间背后木场那张如鬼瓦般的脸,说“你是刑警先生吧?那张脸我想忘都忘不掉”,快步走出房间。



“我有话要告诉警察。老实说,要是就这么辞职不干,还真有点寝食难安。不好意思,你愿意听我说说吗?要不要泡个茶?”



“茶不必了。”



“这也,那我就不准备了。这个,你看这个。不只是看,你就拿去吧。”



一个泛黄的信封摆在像是茶柜的家具上,阿节捏起它,交给木场。



“这是什么?”



“刑警先生之前——五六天之前吗,还是四天前,不是来过吗?那时我不是我带路的吗?当时,你说了神明对吧?一个姓川刀还是什么人……”



木场仔细地观察信封,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呼”地朝信封吹气,打开封口。



“……后来茜小姐一直很介意,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耿耿于怀,然后叫我再去检查一下紫小姐的遗物。”



茜的话,似乎会为此烦恼不已。茜的善意也是有可能招来骇人的结果的。



“哦,她不是说喜市的信——遗物已经处理掉了吗?那这是……”



木场的气势逐渐消失,最后沉默了。“那到底是什么?”益田望过去,青木则推开他,探出头去。



“这东西是在哪里找到的?”



“就紫小姐的房间啊。虽说遗物处理掉了,也不是把整个房间打掉吧,床啊书桌的都还留着,椅子啊衣柜的也都还在。衣服虽然没有了,不过还是有很多东西。”



木场的表情变得有如厉鬼般凶暴。“什么时候找到的?在房间的哪里?”



“就刑警先生来了以后,小姐马上吩咐我去找,所以应该是隔天吧?不是隔天,是隔天的隔天。所以是大前天吗?哎哟,好复杂喔。”



“别管那么多了。然后呢?”



“然后,我想赶快把它交给警察,可是气氛非常险恶。客人也知道当时那种气氛对吧?我交得出去吗?才交不出去哩。”



“东西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木场怒吼。



“书桌抽屉,最上面的抽屉。”



“问题是……这是不是真的哪。”



“前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木场狠狠地瞪了伊佐间一眼,然后把信封交给青木。



“是织作雄之介的手记,上面写着关于石田芳江之死的若干内情。不晓得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上面写的是不是事实也很难说。而且就算事实……会怎么样呢?有什么意义吗?这东西为什么会在长女的房间里?”



青木严肃地读完后,交给益田。



“这……那喜市他……”



“彻头彻尾被骗了,被蜘蛛给骗了。”



木场才刚说完,阿节就大叫:“讨厌啦!我最怕蜘蛛了!”



“有什么……”伊佐间问木场。



“哦,雄之介在文中述怀写道,石田芳江自杀的原因或许就是自己。上头压根儿没有提到三名娼妇,那三名娼妇的事全是胡言乱语。这跟织作碧一样嘛。喜市也因为捏造出来的过去,被蜘蛛给操纵了!”



木场骂道:“混蛋!”用拳头捶打膝盖。



四人来到房间了。



从伊佐间的房间窗户,可以看到刚才待的正门。从上方俯瞰,庭院就像一片大海。这栋宅子是飘荡在樱花大海上的方舟,但是这艘船不会动。若是把漂浮在浪头的船当成定点固定,那么世界就会随着波浪的起伏摇摆。



青木开口道:“益田,你人太好了。我不认为会有那种结局,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死人的遗志上,皆大欢喜地收场。这个事件背后一定有个邪恶的、活生生的人。去年的事件就是如此,那起事件的中心,有一个与种种事象都没有关系的——邪恶的真凶。”



益田说道:“我曾经体验过一个没有中心的事件——虽然有实行犯,但事件全体却是以和犯罪无关的符码连结在一起,那真的好难熬。虽然有杀人犯,但事件里却没有罪犯,就算解决,事件也不会终止。我想起了那起事件。”



伊佐间思忖。



毫无关系的众多念头、妄念、执着和欲望,是有可能像一幅画般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的。这就像沙漠中的风纹虽然是偶然形成的,却会模拟出几何学的设计般,一切都是神的旨意说造成的残酷巧合的恶作剧。



从他们的话来看,这次的事件里,神明的位置上端坐的是一个人吗?



木场说:“世上的事乱七八糟,看起来莫名其妙,但有时候其实是依着单纯到不行的道理成立的。但是道理虽然单纯,嵌合在道理中的事象并不明了,所以答案会有好几个。认定真实就只有一个,是一种狂妄。你们所体验的事,搞不好其实只是众多答案当中的一个罢了。如果你们不是像我这种只会依照经验法则看待事物的笨蛋,就不要心存多余的预测。我只相信我所体验的事,但根据情况,我甚至连我的体验都不相信。预测虽然能够当做一个指标,却成不了结论。”



伊佐间不懂他这番话的主旨,却觉得似乎颇具说服力。他认为有些现实,惟有放弃理论才能够接受。



但是就像中禅寺说的,这样的现实也绝非不可思议。既然事情发生,就应该是遵循着某些单纯明快的原理发生的。但是复杂的分析有时候会带来巨大的误差。只因为初期设定的数值有那么一点不同,得到的解答就变得天差地远。所以人们才会不断地说“这世上真是不可思议”吧。



“那是刚才的……茜小姐吧?”益田问道。



望过去一看,茜和耕作正在大门旁边神情严肃地说些什么。



“那个长得像外国人的……是出门先生?”青木问道。



木场答道“对”,年轻刑警便说:“和是亮先生长得一点都不像呢,因为我看到的是照片吗?还是距离太远?”伊佐间这时候才想到,他们父子的确长得一点都不像。耕作不知为何一副狼狈万分的模样,离开茜的身边,到别处去了。



夜樱……骚然不安地战栗着。



——来了。



在苍白的月轮照射下,通往低色温的异界陷阱的道路上……



阴阳师一身比黑影更加漆黑的装束,现身了。



后面,跟着能够看见不属于此世之物的侦探。



引诱他们前往陷阱的向导,是古董商。



——来了。



然后,伊佐间总算——总算感觉即将迎接尾声。



据说俯身妖怪会左右一家的盛衰。



家运隆盛,就会出现俯身妖怪。



那么……



若是将之驱离,一家将会毁灭。



这是世间定理。



这个家,接下来就要毁灭了。



“走吧,钓鱼的。”



木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地裹上刑警的铠甲,离开房间。益田和青木对望一眼,跟上前去。伊佐间望向苍白的天空和大海,以及漆黑的樱树形成的鲸幕后,追了上去。



有……丧礼的味道。



门前,有四个黑影。阴阳师、侦探、古董商,还有……



“伊佐间先生……”茜一脸泫然欲泣,转过头来。



茜身后的黑衣男子还是老样子,瘦削憔悴。



眼睛底下的黑影极为不详。



“伊佐间……”



“我……在等你。”



“……说谎不是美德哪。”中禅寺说。



侦探气宇轩昂地站在他旁边,表情比平常更加精悍。



侦探眯起眼睛。“水纹尖鼻鲀……短角单棘鲀……断纹紫胸鱼。”榎木津说道。是伊佐间这几天钓到的鱼名。



迎接他们的刑警,眼神比平常更加凶恶。



木场从伊佐间背后大骂:“喂,你要怎么做?”



“驱除。”



“驱除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样式不同。”中禅寺说道。



“络新妇……不是能够驱逐的,消灭妖怪也不是我的工作。所以,请务必小心。”



茜想要甩开什么似的打开玄关。



今川深深地低下头来。



中禅寺像一阵风似的穿过前面。



榎木津目不转睛地凝视了茜一会儿,跟了上去。



众人走过黑与白的走廊。



伊佐间打开通往大厅的门。



真佐子坐在大厅正面的椅子。



葵则端正地坐在猫脚桌那里。柴田财阀的首脑坐在她旁边。



葵像个机器人般站起来。



玻璃珠般的眼睛倒映出掉进陷阱的男人们。



“多么郑重其事的登场啊……”响亮的金属质嗓音,“……你是……中禅寺先生吗?今天的事,我已从家母以及柴田先生口中听说了。据闻你是个祈祷师。请问,你想对这个家做什么呢?”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祈祷师,因此接下来我想为府上消灾解厄。不好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带来灾祸。蓑出之火为阴中之阳气。否哉,否哉。欲咒他人,须掘二穴……我眼睁睁地将令千金推入了墓穴里,所以……”



阴阳师望向装饰人偶。“让我来除去这里的灾厄吧……袚除祸患。”



“真有意思,好吧。我是织作家三女,织作葵。那位是家姐茜,家母真佐子你已经认识了,这就是织作家所有的成员了。其他只剩下佣人出门耕作以及奈美木节。这位……柴田先生可以同席吗?”



“当然。不过……五百子刀已经休息了吗?”



“曾外祖母年事已高,碍难同席。”茜行礼说。



“无妨。”中禅寺说,来到葵的正对面,催促全员进房。



“这位是私家侦探榎木津礼二郎,这次接到柴田先生的委托,前来调查圣伯纳德学院的连续杀人事件,以及学生卖春的真相。这位是他的助手,益田龙一。其他的你都认识吧?”



“好像……有刑警在场?”



“噢,这家伙是我的部下,叫青木,不过我和他现在都不是刑警。我们身为关系人,应该有权利知道事件的结局。”



“结局?”



“如果办得到……就让事件结束吧。已经牺牲太多人了。只是、我不认为这么做就能够阻止真凶的大计……”



“真凶?”



“也就是事件的首谋……”中禅寺依序望向众人,“在我的认知里……我毋宁说是为了提早实现真凶的计划,才来到这里的。”



织作葵。



茜。



真佐子。



柴田勇治。



——他的意思是……



蜘蛛就在这些人当中吗?



葵合上手中的文件,搁到桌上。“我不懂你劈头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事件……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有结束。”



“方才我已经从柴田先生那里听说,绞杀魔和溃眼魔都已经遭到逮捕了,卖春组织的底细也几乎完全查明了……虽说是亲生妹妹捅出来的娄子,但这些事实在是无从负责起,而且舍妹也已经亡故了……”



“葵……”茜的睫毛沾满了泪珠,瞪着妹妹。葵好像没听见,无视于姐姐的存在。



“……我们所能够做的,只有援助因为舍妹而参与卖春的学生们。我们将会关闭学院,但是,不能就这样把学生抛下。我们会设法援助她们改过自新,让她们今后在社会上生活不会碰上任何困难。这么做,是祭悼舍妹唯一的方法……我们刚才就这谈论这件事,就这层面来说,事件的确可以说是尚未结束。”



“这些事,希望你们务必能够执行……但我所说的,并非那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明白的。葵小姐,事实上,前几天我拜读了你的论文,敬佩万分……”



“多谢指教,我很少得到男性支持。”



“所以我想救你。”



“咦?”



“今后的时代需要你这样的人。如果你垮台的话,提升女性地位的运动就会大幅落后。社会要到达你所在的水平,必须花上二十年之久。如今山本纯子小姐已死,我不希望连你也牺牲。我的工作是驱逐俯身妖怪,驱逐附在人身上的妖怪、附在家中的妖怪,都是我的本职所在。以这个意义来说,我要……”



中禅寺笔直地望着葵,然后说了:“……驱逐妖物。”



葵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什么我会垮台?而且你说的牺牲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看穿这里有着什么样的陷阱。这里难保没有伏兵会变成第二、第三个平野及杉浦,而且或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已经设下了巧妙的机关。”



“我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



“你……不化妆呢。”



“……什么?我是不化妆,这怎么了吗?”



葵不是基于个人的主义或主张不化妆,而是因为她没有必要化妆。若是在葵的脸上涂抹东西,只会让人觉得多余而且玷污了。



榎木津唐突地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藏匿那家伙?”



“什……什么?”



“那个女孩是被那家伙给杀掉的呢。”



中禅寺也不阻止榎木津,说道:“葵小姐,我不懂你在想什么,但平野迟早会招供。那么一来,你将彻底垮台。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织作家当家,也身兼柴田集团的重职吧?如果自首的话,还有希望……”



“我真的不懂。还以为你是在捧我,结果原来是空穴来风的诽谤中伤吗?”



“不是的,这是忠告。”



“请你适可而止一些!”真佐子严厉地说,“从刚才就听你在说什么消灾解厄、驱魔避邪的,织作家没有那种需要你驱逐的坏东西!是到如今,就算祭拜,碧和是亮也不会回来了啊!葵,你不是总是说,有时间回顾过去,倒不如勇往直前吗?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我们家完全不需要祈祷加持之类的东西!”



“但是街头巷尾盛传这里……有天女的诅咒。”



“无聊!”



“没错,无聊至极。但是妇人,无风不起浪……”



真佐子狠狠地盯着阴阳师。



“首先……该从织作伊兵卫先生说起吧,也就是夫人你的父亲……”



这个男子天不怕地不怕。换做是伊佐间的话,肯定会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动弹不得。



“……据说伊兵卫先生出生在京都,入赘之前的旧姓是羽田。”



“我……是这么听说的。这怎么了吗?”



“据说羽田家是秦氏的旁系[注:羽田(hata)与秦(hata)的日文发音相同。]。我认为他建造那栋夸张建筑物的理由,就是因为他的出身。虽然疯狂,但这也是他认真钻研后所得到的结果吧。”



“你所说的夸张建筑物……指的是圣伯纳德学院吗?”葵问道。



“是的,我指的就是以那座犹太教寺院为中心,聚集仿造品般建立起来的魔法结界。”



“你说犹太教?”



葵那张端正的脸庞露出不悦神情。柴田的喉咙作响,说道:“是啊。呃,其实就像他说的。”



“难以置信。我也是那所学院毕业的,但我甚至连基督教都没有学到。那是因为我对于基督教根植于男性原理的教义感到抗拒……可是犹太教……这太荒唐了。”



“就是啊。”阴阳师同意说。



“你有根据吗?”



“不期然地,今天发现了证据。夫人和柴田先生也亲眼看见了……”



柴田露出怪异的表情,他这个人好像很单纯。



葵十分狐疑,脸颊阵阵痉挛。



“……而且,如果那所学院真的是基于基督教的理念而建,一般都应该要求隶属于基督教团体或教会才是,然而那所学院什么靠山也没有。听说你们两位都是那所学院毕业的,难道从来都没有觉得不对劲吗?”



“现在虽然不一样,但上一届的校长拥有神父的资格,教师全都是信徒,礼拜和赞美歌、圣经,也和我所知道的一般基督教仪式没有什么不同。虽然强制信教令人不愉快,但我并不觉得有着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地方。对吧,姐姐?”



聪颖的妹妹问道,茜毫无生气地回答:“嗯。可是那栋建筑物上有不可思议的文字……”



“那只是一种装饰……是一种设计吧?”



“那是希伯来文以及卡巴拉的魔法记号。”阴阳师说出不符合阴阳师专业的话来。



葵露出惊讶的表情,看了真佐子一眼,说道:“怎么可能……魔法的记号会那样堂而皇之地刻在上面吗?一点都看不出来想隐瞒的企图,太教人无法相信了。”



“因为建造的人本来就不企图隐藏。可能是因为就算有人看得懂,也不会怎么样吧。上面只写了一些无聊的话。所以它原本就不是为了隐藏而建造,而是后来才又动了手脚的。”



“但是既然没用宣称是犹太教的话……”



“正式隐藏它犹太教的身份,是昭和以后的事吧。调查创立当时的记录,可以发现数据上虽然并未宣称它是犹太教系,却也没有明确是基督教系。作为器皿的建筑物本身就是蛊物,不管要拿来做什么,其实都无所谓。应该是落成后,才想到既然要拿来利用,就当做学校好了。”



“你、你说那里原本并不是学校?”



“也只能拿来当成学校使用了。因为有礼拜设施,就算要拿来当学校,也只能伪装成传教系学院,结果才不得不标榜是基督教吧。而且就算有人发现它的真面目,在战争时期,犹太教也会惹来麻烦……所以不得不保持沉默。”



“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时,葵掉进阴阳师京极堂的陷阱了。



只要发生一点兴趣就完了。



“羽田氏的本流秦氏,原本是来自中国的移民。据传他们的祖先是秦始皇,一说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以色列的大卫王。”



“大……大卫王?”



如此一来,中禅寺的话将如洪水般宣泄不止。



“京都的太秦(uzumaki),是秦氏在平安京成立[注:恒武天皇于七四年迁都于平安京,为现今京都市。]以前就一直居住的土地。‘uzumaki’这个发音会写成‘太秦’这两个字,据说就是从这里来的。太秦有一座广隆寺,以藏有国宝第一号称弥勒跏思惟像闻名,而创建这座广隆寺的,就是秦氏一族的秦河胜。”



葵说:“这点常识我知道。”



“广隆寺附近有一座木岛坐天照御魂神社,俗称蚕社。神社的境内有一座叫做元轧的池泉,池子中央有一座鸟居,被称为‘三角鸟居’或‘三面鸟居’,是日本惟一一座八角柱三根柱的鸟居。”



中禅寺竖起三根手指。“不晓得各位是否知道?那座鸟居是在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各竖立一根八角柱,而相当于三角边的部分,则横放着笠木及岛木[注:笠木为鸟居上的横木,而岛木则是笠木底下的横木。],样式非常奇特。针对这座鸟居,明治四十一年,有位东京师范学校的教授发表了一篇极为有趣的论文。他说,这座鸟居是景教的鸟居。”



“景教?”



“就是七世纪前半叶传入中国的基督教异端——聂斯脱里派。中国似乎已经没有景教的遗迹留存了,但中国以前曾发现原大秦寺的一座‘景教流行中国碑’的石碑。大秦寺以前是景教的寺院,所以太秦的三根柱鸟居,就是景教的鸟居——这是那个教授的论点,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依那位教授的说法,散布在全国各地的秦氏族人聚集在太秦,得到了‘禹豆麻佐(uzumasa)’这个姓氏,而景教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秦氏获得禹豆麻佐这个姓氏的事,就记载在《雄略记》里,这是五世纪后半叶的事。但是景教传到中国,是六三八年的事,所以教授的论点是不可能成立的。不过提出这个说法的教授又提到另一件有趣的事……”



中禅寺用双手比出三角形。“……三根柱鸟居从上方俯瞰,呈现三角形,这就是构成所罗门封印的三角形。”



“这……太可笑了,是牵强附会。”



“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但是教授的论述不仅止于此,那篇论文里头也提到了位于广隆寺东边的大酒(oosake)神社。大酒神社的祭神就是刚才提到的秦河胜,或是大酒明神。酒(sake)原本写作‘劈’(sakeru)。那么什么叫大辟(oosake)呢?教授的论文认为,‘辟’就是‘闇’的略字。而所谓大闇(daiheki)——就是大卫的和译名字。”



“哦?”伊佐间忍不住佩服起来。



说得还蛮有一回事的。



“……就算这个说法过头了些,《广隆寺来由记》当中也记载着大酒神社原本祭祀的是秦氏的祖先秦始皇,不管怎么样,这座神社里祭祀的神,都绝不像柳田国男[注:柳田国男(一八七五—一九六二),日本妖怪民俗学家,被尊称为日本民俗学之父。]所说的,只是单纯的石神。这里的祭神秦河胜,据说也是圣德太子的宠臣,《风姿花传》里记载,秦河胜从钦明天皇一直侍奉到推古天皇,是个化人[注:指鬼神幻化而成的人。],乘空舟[注:把巨木中间挖空而制成的船。]出西海以至播磨,附于人,生奇瑞——简直把他写成了怪物。当然,播磨也有祭祀秦河胜的神社,这边的神社叫做大辟(oosake)神社。”



“哦……”



真是太煞有介事了。



真佐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看着饶舌的祈祷师说:“那种远古的事,与织作家有什么关系?无论家父的老家、本家的祖先是什么,都没有关系吧?这太偏离现实了!”



“若说无关,的确是无关。但不管怎么样,可以确定的是,秦氏的祖先绝非寻常人物。而且,事实上秦氏的远祖是犹太人的风闻也被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而盖起这栋建筑物的人,是秦氏的后裔,这也是事实。”



“所以到底怎么样?”



“所以说,秦氏的祖先究竟是不是犹太人,并不怎么重要。这里必须注意的是,有个人深信自己就是大卫王的后裔,而且他利用自己的财力,学习他认定是祖先的犹太民族所想出来的各种咒术魔法,并且在这千叶的偏远乡间施下了巨大的封印魔法。”



“封印魔法?封印什么?”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是把泉水封印起来……”柴田说道。



中禅寺点点头。“我想这就是正确答案。我一开始以为黑圣母是天比理乃咩命,所以误认为这场魔法是对抗纤维的战争。但是神像有两尊,我才发现我想错了……”



“对抗纤维?什么意思?”



“秦(hata)氏就像它的名字,与机(hata)——也就是纺织——并不是无关的。刚才提到的木岛神社境内也祭祀着养蚕神社,养蚕神社的祭神是蚕神,但这些大部分都和秦河胜一样,是随着空舟漂流过来的。另一方面,这里——安房是麻的产地。《古语拾遗》里也可以看到,这里在古代似乎被称为麻之国。传说‘总之国’[注:即房总半岛。]这个称呼,是‘麻之国’的发音讹误而来[注:“麻”的古音husa与“总”相同。]。《古语拾遗》的作者是斋部广成,开拓胜浦这一带的,就是斋部氏的祖先忌部氏。”



“这我知道,我在这块土地……住了很久。”真佐子面无感情地说。



“这样啊。统率忌部氏的,就是远见岬神社的祭神——富大明神,正式名称是天富命。传说天富命是忌部氏的祖神天太玉命的后裔,从四国的阿波迁徙到此地,并开拓房总半岛。这两尊神明也被祭祀在安房神社里,而天太玉命的后神就是天比理乃咩命。所以我一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麻与绢的战争。”



“也就是说,生产绢的势力——秦氏的后裔,在来到生产麻的根据地时,为了求吉利,而封印了对手的圣地?”



柴田表示兴趣。伊佐间觉得他那副完全就是经营者的响应方式有点滑稽。



“但是看样子似乎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阴阳师说:“伊兵卫先生是为了贯彻他家庭主义的意识形态,才封印了古老的母系旧习的。”



“母系?……什么意思?”葵瞪了上去。



“就是如同字母上所说的母系。”中禅寺说。



“由女子传给女子——这样的母系吗?”柴田纳闷地说,这是他不擅长的领域。



“没错。太古时,人类只靠着狩猎采集维生,不会定居在一处,而是随着粮食迁徙于山谷。后来,出现了农耕这种新的生活形态。农耕与不安定的狩猎生活不同,非常安定。人类便停止移动,定居下来,最后出现了住处——家。保护、管理家的,就是女性。就这样,母系社会逐渐形成。地母神总是母亲,古物神总是女性。所以如果说父权社会似乎狩猎民族性的,母权社会就是农耕民族性的。父母系社会的家是开放的,是共同体中松缓的联系。这也是起因于和土地的连结……”



“我了解你的论点……但不明白你的主旨在哪里?”



葵诘问,中禅寺微微地笑了。这也是他的策略之一吧,这与他的目的不太可能无关。迟早……都会牵扯上关系。



“你说的没错,但这并非没有关系。本国在过去似乎也曾经是个母系社会,就算没有母权的时代……也曾经有过母系的社会。”



“但是并没有以女性为中心的时代。在我国,女人到现在都还没被当成人看!”



“不是还没有,而是现在才不被当成人看吧?”



伊佐间不安起来。



他觉得中禅寺是刻意要在葵的专门领域与她决一胜负,但是就算是阴阳师,也不可能在这类话题上赢得过葵吧?



葵开口了:“没那回事。夫妇、夫妻、男女、父母——并称的时候,总是男性优先。男性总是处于上位,令人不快。顺序在前面,表示阶级在上,对吧?语言就证明了这件事。”



“咦?古时候夫妇称为‘meoto’,也就是‘女男’,父母是‘omochichi’,也就是‘母父’;男女称‘imose’,这是‘妹兄’。在大和语言里,女性的顺位在前面,至少在语言上,女性是优先的。如果你要提语言的话,我只能这么回答你。古来,‘亲’字是单独指称母亲的字汇。老妇人的敬称‘刀自’(toji),原本是指‘户主’(toshi),意思是一家之主。如果借用你的说法,那么语言就等于证明了自古以来,女性就是社会与家庭的中心。”



“可是……”



“嗯,我非常明白你想说什么。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是男、坤是女。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很早的时期就随着阴阳五行之说从中国传来,这是事实,所以日本确实没有女权的时代。但是我们还是应该承认,确实有过母系的原理存在。例如说,这件事也呈现在婚姻制度上。”



葵——屈居下风。



原来如此,如果被否定,她会激烈地反弹,但是被肯定,就无从对抗起。



阴阳师继续说道:“古时候,从神话时代一直到奈良、平安时代,本国一直都是招赘婚。也就是男子拜访女性家庭或入赘到女方家的‘妻所婚’。男性拜访女性,夜访问妻[注:问妻是日本人古代的一种求婚仪式,由男方拜访女方处,并征询其意。]并求婚。然而室町时代以后,就转变为娶嫁婚了。也就是女性嫁到男方家去,所谓出嫁的‘夫所婚’。一直延续到今日的支配性的婚姻关系,就是在这个时期——室町时代形成的。”



“没错。随着家长权力扩大,女性地位衰退,男尊女卑的思想之所以蔓延,都是起因于此。”葵总算插嘴了。



中禅寺立刻响应:“你忘了几点,一是被迫与远方地区交流的状况,以及必须以牢固的羁绊团结一族的状况……”



“那只是旁枝末节吧?社会情势的变化,不是受到当时的人民思想所左右吗?”



“是这样的吗?或许可以这么说,但制度这种东西,并不是只靠思想就能够建立的。提出来的理想并不一定会获得全体支持,就算受到支持,也不一定会变成制度固定下来。但是如果面临不得不如此的紧迫社会状况,即使不愿意,制度也会因应而生。室町时代,是武家[注:即武士阶级。]逐渐兴起的时代。所谓武人,就是负责战斗的人。他们必须扩大势力、固守领地,面临许多迫切的问题。亲族必须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与其他族群的关系也十分微妙,一触即发。当然,婚姻也开始染上政治色彩。武家愈是上层,就愈必须与远方结亲,家与家之间的地位差距也成了问题,要主动进行妻所婚,也变得愈来愈困难了。作为缔结同盟的证明,一方交出女儿,对方将其视为人质收下——所谓出嫁,原本其实是武家战略的一种制度。”



“是啊,那是无视于女性的人权,野蛮而且蒙昧的风俗。”



“是吗?因为女性在一族当中是最受到尊敬的,所以才有当人质的资格,不是吗?如果简慢地对待迎来的妻子,是会引发战争的。不过流于形式之后变得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但是……这是武家的情形。”



“什么意思?”



“一般认为,室町时代形成的夫所婚制度在本国固定下来以后,一直延续到现在,不过这个看法有些不对。武家与公家[注:即贵族阶级。]、支配阶级与被支配阶级、城市与乡村,这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异。这些阶层与地域相异的共同体当中,不可能通行同一套制度,也没有非得用同一套制度的道理。原本招赘——母系社会是在农耕生活固定下来的同时完成的制度,所以特别是农村地带的婚姻,并没有出现武家社会中发生的那种戏剧性转变。”



“你是说,招赘的习俗留存下来了吗?”



“当然了。农家的女子是生产性极高的劳动力,才不愿意送给外人。另一方面,年轻人可以成为机动力,所以也希望可以得到。所以每个地区配合各地的状况,表面上采用了折衷修改过的武家婚姻礼法。但村庄的嫁入婚,与象征家长制度般的武家嫁入婚,本质上是不同的。”



中禅寺说到这里,直视真佐子的脸:“例如说,从东北到新鸿、茨城、千叶等地区,长久以来都采用姊家督这样的制度。姊家督是由长女继承家督——家业。以婚姻形态来看,是不折不扣的招赘婚。这完全异于长子继承的一子相传。但是,从继承的形态上来看,长女的丈夫是继承人,所以这也可以说是由招赘女婿来维系的长子继承。但事实上,长女在结婚以前,就被称作家督了。长女明确地拥有自己是户长的自觉,这就是留存在父系社会中的母系结构。”



真佐子回视他说:“难道……你是在说织作家也……”



“现在如何我不清楚,但是我认为织作家原本应该是地道的女系一族。”



“就算是,那又如何?”



“用不着举拥有天钿女血统的猿女君[注:猿女君为负责古代朝廷祭祀的女系氏族,其祖先据传为神话中的天钿女帝,她跳舞引出闭关于天容户中的天照大神,使大地重获光明。]或山城桂女[注:桂女是居住于桂川一带的女系氏族,祖先是神功皇后生产时,为她祈祷安产的一名来自桂地的女子。]的例子,也有许多旧家望族是以女系来维系家门的。这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羞耻……”



“没错。比天富命自阿波远征而来更早以前,在这里被称为安房更早以前,织作家一族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不是吗?奉大山津见神长女——石长比卖命为祖神,未曾在正史中登场的古老名门……”



“听都没听过!”葵不屑地说,“而且那又怎么样?那种故事跟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中禅寺清楚明白地说,“因为这不是故事,而是神话。消灭八歧大蛇的素盏鸣命之妻——栉名田比卖之父——父神足名椎命,就是大山见津神。”[注:八歧大蛇神话概要如下:出云国有一八歧大蛇,每年吞食足名椎、手名椎生下的孩子,天神素盏鸣命尊途经此地,击杀大蛇,拯救了足名椎与手名椎的女儿栉名田比卖,与其成婚,并获得宝剑天丛云剑(草薙剑)。]



“所以说呢?不管是神话还是传说,都一样没有关系。”



“神话和女权扩张似乎格格不入,不过你应该知道八歧大蛇的神话吧?这段神话非常有名。击退八歧大蛇的事迹,其实是与制铁和稻作有关的神话,非常耐人寻味。另一方面,足名椎的姊妹神——石长比卖与木花佐久夜毗卖的神话,是纺织与间妻的神话。天孙迩迩艺命自天上降临高千穗后,在吾田的笠纱见到一名绝世美女。有一说那是关在斋机殿里的少女,那就是木花佐久夜毗卖。迩迩艺命向她求婚,木花佐久夜毗卖便伴同姐姐石长比卖一起嫁过去。然而石长比卖是个丑女,被迩迩艺命退了回去。大山津见便说:石长比卖生下来的孩子,即使刮风下雨,也能够像岩石般永远存活下去,但是妹神所生下的孩子,虽然会像樱花般盛开而且美丽,但也如同樱花般立即凋零……”



中禅寺慢慢地环顾清一色的室内。“……然而,长女永远不出家门了。”



真佐子以视线威吓着阴阳师。



“石长比卖就这样,永远在水边的机织棚纺织,等待着神的来访,化做了织女。机织棚沉入深渊当中,不久后化成了妖怪络新妇。”



“妖、妖怪?”



“这也是农耕神——地袛,与征服神——天孙的婚姻故事。看到基督教就可以知道,与土地没有连结,不断移动、征服的民族,他们的宗教中心,几乎都是男性原理。另一方面,土地神则是根基于母系——女性原理。所以这段神话,也可以解读为描写母系社会与父系社会缔结婚姻的神话。木花佐久夜毗卖在迩迩艺命求婚时,曾经询问父亲的意向,父神大山津见的别名是山神,而山神原本是女神。这段成为七夕传说原型的神话——其实是被男性原理重新解读过后的女性原理的神话。”



“可以……请你再解说得详细一点吗?虽然我不明白这段话与事件的关联,但相当有意思。”



葵总算放开在桌子上交握的手指。



中禅寺从斜右方望着她的动作。



伊佐间觉得他们两人就像人偶与人偶师。



“母系——女系社会里,孩子能够成为共同体的共有之物,这可以说是女系社会的特征吧。从‘亲’是代表母亲的字汇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亲子关系通常都是单指母子关系。负责父亲角色的,则是共同体内所有的男性。这种情况,父亲是谁都无所谓。这一点,从过去异母兄妹之间的婚姻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风俗也可以看出来。”



“异母兄妹婚姻……”



“没错。同母兄妹之间的婚姻不被允许,但异母兄妹的话就可以。如果母亲相同,就是兄弟姐妹,但是就算父亲相同,如果母亲不同,也不会被视为兄弟姐妹。血缘只集中在母子关系。当然,家长权掌握在年长的女子手中。但是……”



“但是?”



“如果与现今的伦理相对照,这种制度等于是容忍了一种不大道德的状况。”



“你是指,复数的男女缔结婚姻关系——原始乱婚制?”



“人类的历史上不可能有什么乱婚的时代,这才是一种幻想。”



葵吞回了话,陶器般的脸绷住了。



“在这种构造下,就算一名女性与复数男性发生了性关系,生下各自的孩子,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这与家长制不同,绝不可能对继承权或家门的存续造成威胁。但父系家族的话,如果男性让妾生下了长子,家族就会陷入分裂的危机,因此如果不导入一夫一妻制,就无法维系下去。必须区分正室与妾的地位,宣示嫡子的正当性才行。但是母系的话,就不需要如此。孩子全都是自己生的,所有的孩子都一定有家长的血统。要谁来当孩子的父亲,这……只是寻找良种的问题罢了。”



“良种……”



“说是优良的遗传基因也可以。”



“这……太淫荡了……”



“一点都不淫荡。如果你认为淫荡的话,那么你应该被男性原理给支配了!”



中禅寺朝着葵那陶器般的肌肤发出最强式。



女权扩张论者那张标致得甚至感觉不到人性的脸,变得更加僵硬了。



“歌垣[注:日本古代,男女聚在山里歌唱舞蹈,互诉爱意的一种求婚方式。]、夜访、问妻、入足[注:在男方处举行婚礼后,女方再回到娘家的婚姻形式,是入赘婚转变成嫁出婚的过程中产生的一种折衷形式。]、取箸[注:相亲结婚中,在缪人撮合下,决定成婚日期后,双方亲家盛宴招待媒人的习俗。],抢婚[注:男方强行带走女方的一种婚姻形式,通常男女双方及女方家属都已同意。抢的新娘后,会向家长报告,并与协助抢婚的同伴一同庆祝。]——不分时代与地区,都还留有许多这类女系社会的痕迹。但是,现在这些全都被视为淫荡的野蛮风俗,遭到排斥。就连民俗学者也不肯予以正视、加以探讨。但是排斥这些风俗,不外乎是以征服者的视野来看待被征服者,用崇拜西欧近代主义的歧视角度来蔑视本国的文化,以男性原理的视点来解读女性原理。我不得不说,把夜访当成下流的风俗、淫荡的古老陋习的人,全都是些自以为是的大傻瓜,比猴子更低等、更无知蒙昧。”



“你说……夜访不是不好的积弊陋习?”



“当然了。世人一直避之唯恐不及,把它当成污秽除去,当然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你说我们的眼睛被蒙蔽了?”



“若是只针对这一点来说……的确是被蒙蔽了。”中禅寺断定说。



葵沉默来了。



可能是因为中禅寺说得太斩钉截铁吧。



“将性与歧视的问题变得复杂的,就是这种意识。民俗学者解释他们不处理这类问题的理由,是因为不希望学术被政治运动所利用,或不希望学术被贬低到鄙俗的水平。虽然这也可以视为一种战略,但毕竟只是一种托词。个人的事才是政治的事。个人的集合就是共同体,而寻求当中的原理,才是民俗学的目的才对。换句话说,政治的事说穿了只不过是个人的事。如果追求跳脱个人的原理,这种恣意的研究很有可能产生出致命的谬误。除去性与性别差异,是没办法谈论文化的。你刚才说时代的精神与思想会创造制度,那么形成这些时代思想与精神的是什么?有可能构筑出一个超越时代并攘括这些思想与精神的统一理论吗?这是今后必须思考的问题。”



“的确……日本女性在共同体当中的定位,与其他国家或许略有不同。但是虽然无法完全予以一元化,但日本并非没有阳具中心主义吧?”



“葵小姐,当然了,我所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是女性社会,也有可能产生你所说的阳具中心主义,而且也产生了吧。母亲们只能够借由与共同体同化,来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她们都有味共同体牺牲的危险性。此外,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得到,当共同体本身开始染上阳具中心主义的色彩时,女性本身就会被迫成为阳具中心主义支配的代理人。”



“是的。所以……”



“对,所以……事实上,夜访就变质了。夜访这个咒术,在现代几乎已经失效了。但是它的效力有性别差异,也有个人差异。对某些人来说,这个咒术到现在依然有效。我是说,将这样的人一刀两断地排除掉,真的是你真心想做的事吗?”



葵陷入沉思。



“葵小姐,你绝对没有做错。只是,你把不连续的事象和连续的事象混同在一起了。”



“混同?……”



“夜访与近代的买春卖春不同。更进一步说,卖春与买春是不同的。这一点从刚才的神话里也可以看出来。”



“我……不懂。”



“我们从母系社会的角度来看吧。一天,有个地位崇高的贵人来访。那块土地,那个家的家长——女子,与贵人共度一夜,这完全不是什么淫荡的行为。女子生下孩子,这个孩子继承了家业。生下来的孩子,全都是生母的孩子,所以他是正当的嫡子,根本不需要父亲呢。但是如果换成父系社会的角度来看,显现出来的状况就完全不同了。这将不是一场正当的婚姻,女子不嫁给男方就遭了。因为以男方来看,只有正室所生的孩子才是正当的嫡子,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迩迩艺命才会那么说,于是大山津见神把妹神送了过去。姊神并不是被送还回来,而是迩迩艺命要不到。以父系社会的角度来看,大山津见神的行为……相当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啊。再怎么说都是要交给令人敬畏万分的天孙族的人质,原本应该要送出地位最高的人——长女才是道理,但这是支配者——男性的观点。所以迩迩艺命为了维护自尊心,加上了这样的辩解:因为长女太丑,所以被我们退回去了。”



“辩解?”



“不服输啊。若再补充的话,木花佐久夜毗卖嫁过去以后,立刻怀了孕,但迩迩艺命怀疑那不是他的孩子。会这样怀疑,是因为有女性独特的构造在里面吧。这很屈辱对吧?”



“……嗯。”



“可是只有在男性原理是正当的立足点之下,这才会是一种屈辱。木花佐久夜毗卖虽然受到怀疑,却毫不畏惧,说:‘如果这不是你的孩子,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不会得到神宠。’然后她在产房放火,生下了三尊神明。以男性的角度来看,这是指桑骂槐的抗议行动,但女方是明知道结果才做的。生下来的是谁的孩子,不知道的只有男方而已。”



葵无法响应。



“换言之,只有透过父系的滤镜来看,母系社会中的婚姻关系——性关系,才会变成淫荡的乱婚——乱交。将贵人迎为夫婿缔结的一夜婚契——神圣的婚姻,以贵人的角度来看,只是与一夜妻——当地妻的性行为罢了。对男人来说,没有特定对象的一切性行为,全都可能是卖春行为。”



“对……女人来说……”



“问题就在这里。如何厘清这一点,就是你们这些有识之士的任务。在以男性原理为基础的社会里,不管女性秉持着什么样的志向或理由,这类行为都有可能被当成卖春。但似乎这个世上、这个国家,并不是一直都受到男性原理支配的。也就是说,依然有人受到不同的原理所支配的文化——咒术所影响。使用男性的语言、男性的道理,是无法抚平这一类的屈辱的。”



葵更加若有所思。



此时,中禅寺望向真佐子。



不知为何,真佐子变得一脸苍白。



“妇人,我之所以说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就是基于上述的理由。”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夫人,”阴阳师说道,“织作家这个女系氏族,深深地扎根在这块土地,每年迎接尊贵的客人,作为一晚的夫婿……对吧?”



葵叫出声来:“怎么可能……这……”



葵——那个葵竟然慌了。这些话对于伊佐间等人来说,只是难以理解的语言,却确实地对葵和真佐子产生了效果。阴阳师一定是想同时除掉附在这两名种类相异的女杰身上的妖物。



伊佐间有点心跳加速。



他害怕有什么东西从这些女人身上被驱逐时——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葵望向母亲。



真佐子茫然地凝视着阴阳师。



“当然,那是神话时代的事了。但是这个家就像这样,在这里延续到今日。那么那种风俗就算形式改变或变得流于形式,也应该一直延续到近世才对。怀上贵种,停留在此,永久繁荣的母系一族——这就是织作家吧?现在盖了学院的那块土地,是织作家的圣城,用来迎神的斋机殿,对吧?织作家是迎神为婿的家,织作家的女儿代代都是……神的新娘。”



“织作家的女人……是神的新娘?”



“是的。但是神话时代过去之后,造访的就不再是神,而是普通的男人。随着时间过去,原本应该是神的位置的地方,被男人占据了。”



——坐在神明位置的……男人?



“那就是天女的……”益田呢喃。



“没错。就像我方才说的,织作家的规矩如果不以母系的原理来看,就会崩解。因为若是以造访的一方——男性的原理来看。这个祭祀场所完全就是个卖淫小屋。由于暴露在男性的视线之下,织作家自太古以来所建立的繁荣之理,很快地失效了。神的新娘——巫女被剥夺了神性……”



中禅寺的视线定在真佐子身上。“……沦为了娼妇。”



“娼妇……”



“这种屈辱是男性的视线所带来的,它的原因则是男性原理至上社会的崛起。为了抵抗这样的社会而发出的诅咒——就是天女的诅咒的真面目。”



“我、我不允许你这样血口喷人,侮辱织作家!”真佐子狼狈到了极点。



阴阳师厉声一喝:“这不是侮辱,觉得不道德的人是夫人——你自己!”



“咦……”



“我最初应该就说过了,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然而你却觉得这是耻辱,非感到羞耻不可,灌输你这种不道德感情的——是伊兵卫先生。”



“家……家父他……”



“伊兵卫先生继承嘉右卫门之后,事业上一获得成功,立刻用圣遗物及圣典所形成的六芒星包围斋河的机织渊,并拆掉斋机殿,兴建礼拜堂,在周围填满毫无意义的咒物,在神殿的遗迹上——虽然我并不清楚是否曾经有神殿——建立起一栋坚固的西欧建筑复制品,在建筑物刻上咒文与魔纹……仔仔细细地、真的是滴水不漏地把织作家的圣地给掩饰、隐蔽起来了。他一定非常厌恶那个地方——不,这已经不是厌恶这点程度了。身为独生女的你,当然会受到他的影响。”



“太可笑了,家父为什么要……”



“可、可是阿姨,那里的确有黑圣母——不、呃,神像,然后那里是犹太教的寺院。我不觉得这是胡说八道。”



柴田总算开始着慌了。



“明治三十一年,日本宣称为了近代化,模仿欧洲导入了一夫一妻制。但是另一方面,这个制度也保存了遵循武家社会礼法的家庭制——家长领导的阶级性支配。就这样,支配性的婚姻真正被制度化了。四民平等,不允许例外。出于无奈,原本以姊家督的形式传续家业的这一带等地区,只好采取中继继承的形式来应对,长女夫妇等到弟弟——长男成长之后,再让出继承权。但是这完全是法律上的、形式上的。至少在大战结束之前、女系的风俗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文化。伊兵卫先生无法容忍这种事。”



“无法容忍……你是说他无法允许织作家不依照法律的规矩进行继承吗?不,不对。伊兵卫先生建造那座学院,应该是入赘以后的事,而且既然他已经成了织作家的人,不管习俗怎么样,财产都属于伊兵卫先生……即使是由夫人继承家业,伊兵卫先生也是配偶……”



柴田拼命思考。



他还在期望一个解决之道,一个他能够理解范畴内的解决之道。



“伊兵卫先生他……无疑是想要留下自己的血脉吧,柴田先生。”



“血脉?请等一下,那样的话,伊兵卫先生无法原谅的是,织作家到了那个时期,依然像你刚才说的……那个……”



“勇治!”真佐子阻止他。



柴田倒嗓般地说:“也就是,中、中禅寺先生,这个织作家到了大正时代,依然持续着没有特定对象的婚姻……不,性关系吗?”



“勇治!你胡说些什么?”真佐子厉声斥责。



但是柴田停不下来,不仅如此,他更加混乱,大声地说道:“你是说伊兵卫先生为了把那淫荡的……不,这不能说是淫荡吗?……可是,对伊兵卫先生来说就是这样,不,总之,他为了斩断女系一族的古老陋习,在织作家精神象征的圣域里,祭祀起自己信奉的犹太神袛,加以封印吗?”



“不……不许你胡说!”真佐子站起来。



“母亲!”葵也站起来,“母亲,就干脆地承认吧,至少这不是犯罪。虽然它可能是延祸至今的某些因子,但如果这是事实,我也想知道。姐姐!你也想知道吧?中禅寺先生,我们……应该要知道,对吧?”



“葵小姐,至少你应该知道。夫人,你应该说出来才是。”



真佐子沉默,以威吓的视线一一扫视房间里的众人——包括女儿在内。



黑衣恶魔阻挡在眼前。刑警浅坐在椅子上,压低身体,保持沉默。他的部下以真挚的眼神凝视着真佐子。古董商在门附近像个掌柜还是管家,恭敬地站着。侦探助手有些悲伤地垂下眉毛。桌旁是额头满是冷汗的财阀首脑,以及现在看起来就是易碎物的洋娃娃女孩。她的姐姐在斜后方手足无措,慌张万分。侦探在螺旋阶梯的中央一带,大大地张着脚坐着。



伊佐间在侦探与真佐子之间陷入茫然。



真佐子紧张得哆嗦了两下,然后她收起下巴,调整呼吸之后说:“茜、葵,听好了。这个织作家……就如同这位先生刚才说的,是个高贵的娼妇家系。原本我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件事,就这样把它带进棺材里,但如果连这个希望都无法实现,那么……我就说出一切吧。”



接着,真佐子以依旧坚定的脚步,往前踏出两三步。“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查到,又或者是想到的,不过那所学院所在的森林,自古以来就是织作家的土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池子的周围有几栋古老的建筑物,像是神社,也像是神殿……对,那里也摆放着织布的机械——地机,还祭祀着那尊诡异的漆黑神像。小时候,我曾经被外祖母带去那里,也曾经在那里过夜,家母也去过那里几次。家父——伊兵卫就是为了阻止我们过去,才毁了那里。”



“公文书、古书献上完全没有记录,对外应该是完全保密的吧。规模如此庞大、古老,而且如此完全的家神是很稀罕的。”中禅寺说道,叹了一口气,往后退去,在椅子上坐下。



真佐子说:“家母就在那里迎接郎君……”



伊佐间看见葵的脸颊一瞬间似乎抽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这一切都是外祖母的意思。外祖母——五百子她顽固地把男人塞给家母贞子。因为我是独生女,她可能是希望家母多生其他的孩子,但我觉得外祖母真正的目的,是要报复外祖父——嘉右卫门。”



“曾外祖父……”茜悄声说。



木场问:“报复什么?”



“报复家系遭他掠夺。”



“遭他掠夺?”



“是的,外祖父嘉右卫门可能也对织作家的风俗感到痛恨吧。不,就连我自己,到现在都还感到许多疑问。我想那个时代,男性对于纯洁或贞操这类事物的执着更为强烈吧。”



真佐子寂寞地望向在螺旋阶梯底下张开大口的昏暗走廊。



“另一方面,刀自彻头彻尾被教育成一个织作家的女人。确实就像你说的,刀自似乎只把男人当成提供种子的工具,认为入赘女婿只是户籍上的装饰——只是种劳动力罢了。我想外祖母其实不愿意,不,应该是非常不愿意让外系幕府家臣之子嘉右卫门当她的夫婿。我很明白,因为外祖母当时好像已经有心上人了……”



伊佐间这时才发现,走廊的尽头处就是五百子的房间。



“……但是,入赘的嘉右卫门这个人,拥有事业方面的天赋,他复兴已经衰颓的织作家,不仅如此,还赚取了巨额的财产。我想外祖父因为这样,贪心起来了。外祖父让某处的织机工厂的女工怀孕,生下了孩子。当时,外祖母也生了孩子。当然,那不是外祖父的孩子……”



——优良的遗传基因。



“先生下来的……是女工的孩子,那就是我的母亲,你们的外祖母——贞子。”真佐子背对女儿们说道。



——织作家的血缘早就断绝了。



——听说是一个女工生下来的孩子。



阿节所说的流言是真的。



为什么流言不能只是流言呢?



“当时的民法似乎并不会造成妨碍,但是听说外祖母极为烦恼。家业必须由长女继承,这是织作家的规矩。外祖父好像硬是把那个先出生的妾生子——贞子,收养为亲生女儿了。在户籍上,贞子是长女……你所说的应该不可能会发生继承权之争的女系家族,却被嘉右卫门这个心狠手辣的男子给搅乱了。外祖母似乎认为自己在那个阶段就被赶下家长的位置了。这个织作家到了明治时期,第一次迎接了父权家长制。”



真佐子闭上眼睛。“外祖父所生的孩子——户籍上的次女,叫做久代,但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了。”



“久代女士不知为何,似乎被送出去当养女了,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直到伊兵卫先生入赘之前,她似乎都还住在这里。有留下的记录。”中禅寺补足说。在事前尽可能搜集情报,是阴阳师的手法。



“记录?”



“夫人应该知道《嘉翁传》这本书吧?是记录了令外祖父——茜小姐等人的曾外祖父半生的传记。但是里面只详细地记载了他入赘之后,而且是在事业上成功之前的经历,不仅是出身,连家人都没有提到半句,是一本很不可思议的传记。不过卷头刊载了照片,是伊兵卫先生与贞子女士成婚时的照片,上面有一位疑似久代女士的人物。”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详情……”



拍到疑似久代的人物……



感觉简直就像念力照片还是灵异照片。



久代这个人的人生,淡薄得仿佛透明。



“这样啊。”真佐子尽可能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当然知道那本书,但是外祖母严厉地交代我绝对不可以读。原来如此,外祖父嘉右卫门这个人满脑子只有他自己,竟自私到了这样的地步。那本书上绵绵不绝地写着他自己的成就、他自己的立场、他自己的野心,对吧?你读了那本书吗?”



“读了。”



“这样啊。所以我,当天还有过世的紫,这里的茜和葵以及碧,没有一个人流有刀自的血——织作家的血。我们全都是嘉右卫门与不知名的女工的后裔。嘉右卫门这个人就这样掠夺了织作家的血脉。他自己当上了户长还不满足,更要流有自己血液的子子孙孙都安坐在户长的位置上。他这个人充满了独占欲,自私得无可救药。嘉右卫门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外祖母她……试着抵抗。”



“还能怎么抵抗?”



“祖母她把家母——贞子,教育成一个织作家的女子。”



“教育?”



“说白一点,就是不断地把男人塞给她!”真佐子的话尾开始染上凶暴的恶毒。



茜用手捂着嘴巴说:“怎么会……太残忍了。”



“不要把男人当人看,男人只是道具,只需要他们生孩子,接下来就让他们工作到死——听说外祖母是这么教导家母的。家父过世时,家母亲口这么告诉我的。即使如此,到头来家母也只生了我这个孩子。”



“所以伊兵卫先生他……”



“是的。明明有丈夫,却把其他男人带进闺房——家母的行为看在家父眼里,一定只是个淫荡的色情狂。然后,家父伊兵卫做出了和外祖父嘉右卫门相同的事。所以家父他……一定是……”



“就是那所学院。”葵无动于衷地说。



“是的。然后……”真佐子想要继续说下去,却被中禅寺阻止了。



“夫人,之后的事暂且不必说了。视情况,或许可以不必说。”



真佐子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葵小姐,正如你所听到的,如果遵照织作家原本的规矩来,贞子女士是无法继承家业的。不仅如此,她根本连继承权都没有。若问为什么,因为贞子女士不是五百子女士所生的孩子。另一方面,就算在户籍上是次女或者不是嘉右卫门先生的孩子,久代女士原本都应该是织作家的继承人。因为久代女士是五百子女士生下的第一个女孩,这是不需要犹豫、简单明快的道理。但是民法,不,父权家长制不允许。就算是妾生的孩子,只要在户籍上是亲生孩子,就有继承权。这种情况……”



中禅寺转向葵,“……两边都没有错。但是至少这个国家表面上标榜是近代法治国家,所以遵循现行法规才是道理吧。可是,将淫乱、缺乏道德观念等基准暧昧的价值判断拿到这里面来,是否值得商榷?”



“我了解了。这的确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只是范式不同罢了,对吧?”



葵一旦理解,就恢复了冷静。



她真的是个非常理智的人。



“没有错。但是当不同的原理重叠在同一个平面时,就会激出涟漪。贞子女士被五百子灌输了织作家的礼法,而嘉右卫门招揽了遵守自己规矩的人进来。伊兵卫是在明治三十四年入赘的,《嘉翁传》里提到他当时三十岁。那个时期,就像夫人也说过的,近代化加速进行,法令也逐渐完备,所以《嘉翁传》里评为耿直人物的伊兵卫先生应该无法忍受织作家的做法吧。就像十六世纪来到本国的耶稣会传教士一般,在伊兵卫先生的眼里,织作家的原理应该显得充满了恶魔的色彩吧。”



“什么意思?”柴田问道。



“例如,著名的传教士方济各·沙勿略[注:方济各·沙勿略(FranciscodeXavier,一五零六——一五五二),一五三四年第一个来到日本的耶稣会传教士。]最初来到日本时,惊叹之余,写信回本国。信上写道:支配阶级的武士与圣职者的僧侣公然进行男色行为,庶民半裸生活,澡堂是男女混浴,满不在乎地进行婚前性行为——夜访。我从未见过如此淫荡低俗、风纪紊乱的国家。在性观念如此低落的国家里,基督教真的能够传播出去吗……”



中禅寺向葵说道:“……沙勿略的心情也不是不能了解。可是,葵小姐,你的话,会对他这封信有什么看法?”



“西洋阳具主义、殖民地主义。”



“非常简洁。不过在伊兵卫眼中,织作家看起来也是如此吧。于是……这就是伊兵卫先生厉害的地方,他这么想:我要以魔法制衡魔法。但是伊兵卫先生搞错了术,如果用的是基督教还另当别论,但犹太教应该无法封印女系咒术。”



“什么意思……”葵反问。



“犹太教——不过伊兵卫先生所使用的应该称为卡巴拉才对——卡巴拉的神秘思想,将曾经一度放弃的女性原理复兴了。”



话题再次从日常急速升向非日常。明明身处同一个地方,高度却急剧地上上下下,使得伊佐间的视点摇摆不定。



葵逐渐熟悉阴阳师的上下运动了。



“是吗?就我所知,犹太教给我的印象,就只有它是基督教的原型。在一神教里,造物主是惟一的神,所以配偶的女神遭到废除,连丰饶、慈爱及诞生这些自古以来由女神司掌的属性都被夺走了。犹太教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阴阳师再次静静地站起来。



相反地,原本站着的葵坐下来,挑衅地说:“基督教自不必说,就连佛教的教义都排斥女性。如果卡巴拉里竟有女性原理,请务必赐教。”



“我不是拉比[注:Rabbi的音译,犹太教中队教师的敬称。],或许会有说明不足之处。”阴阳师说道。



“卡巴拉的神秘思想的中心概念为萨菲罗斯(Sephiroth)。卡巴拉借由象征与寓意重组世界,其中的神秘智慧都可以用这个萨菲罗斯来说明。你知道生命之树这个图形吗?”



“很遗憾,我不晓得。”葵答道。



“这样啊。犹太教的唯一神明,不仅是不可见、不可触摸,甚至也不可以思考。犹太教认为,人们能够知晓神明,是因为神性如同石炭发出火焰一般自然涌出。这些火焰就是这个世界,而世界能够区分为十阶段的属性(Sephirah)——这就是萨菲罗斯,这十阶段的第十项就是女性原理。这第十个属性原本是代表物质世界的属性,也是即将造访的神国(Malkuth)的属性,但是卡巴拉信徒给了它一个‘女性原理’(Shekinah)的名称。它也被称为‘公主、夫人、女王或神的新娘’。它本身虽然没有任何神性,但缺少了它,神秘世界就无法统一,神国也无法实现,地位非常半吊子,却极为重要。”



“这……会不会与基督教中的圣母信仰一样,只是以男性的角度看到的扭曲的女性原理?”



“当然是了。宗教是一种言论,以象征来构筑、理解世界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是阳具主义的了。如果说从这当中脱落的事物是女性的特质,也无从掬起。因为一旦掬起,它立刻就会被转换为男性的言论。因此若是不解构语言本身,指出语言构筑本身所内含的男性原理,是徒劳无功的。就算在言论的水平上争论形容和用语也没有用。即使抨击显现在表层的部分,也只是在打地鼠罢了。”



“打地鼠这个比喻,我深有同感。”葵微微地笑了。



“神秘思想也是一样的,教义说穿了也只是一种言论。所以即使那就像你所说的,是扭曲的女性原理,也只能从它在那种言论体系中占了多大的比重来分析。”



“我了解了。”



了解的恐怕只有葵一个人。



“卡巴拉中的女性原理,与基督教中急救章的女性原理不同,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司掌男性原理的第六属性Tiphereth及第九属性Yesod,如果没有和司掌女性原理的第十属性Shekinah正确地成婚,神国就不会显现在这个世上。选民思想的犹太教相信,这个世界被创造的初始,辅佐神的就是他们犹太人。同时他们也相信,只有他们犹太人能够将全世界变成神的国土,而身为神的伴侣的伊斯兰民族原本就将自己称为神的女儿或神的新娘,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女性原理Shekinah。”



“神的新娘……”



“意义虽然不同,但不适合拿来封印日本的神的新娘。因此,魔法一点效果都没有。不过那种格格不入的魔法原本就不可能有效,这就是这次事件的根本……”



论点急转直下。



着地的瞬间,柴田发问:“中禅寺先生,那是,呃……什么意思呢?织作家的陋习——不能说是陋习呢——在被伊兵卫先生封印之后,也没有消失吗?”



真迟钝。柴田或许是一个能干的企业家,也是个有常识的人,同时人品也相当不错,但他依然是个迟钝的家伙。



伊佐间偷看真佐子,柴田完全没有察觉中禅寺为什么要在途中阻止真佐子继续告白。



中禅寺的雄辩听起来比平常离题得更严重,不过伊佐间认为他的话里隐藏着相当深的体恤。当然,或许是因为让碧牺牲了,中禅寺才变得格外慎重,但可能是这次的对手太过于棘手,难以一口气驱逐。



不过,中禅寺比任何人都更不愿意见到有人牺牲。



当然,中禅寺没有理会柴田的问题,他把矛头转向绷紧了身体聆听的木场。



“恕我唐突,现在让我谈一谈川岛喜市先生吧。他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又做了些什么事?木场修,你是最清楚的人,可以请你向织作家的各位说明吗?她们应该完全不知情,但是川岛喜市与这件事关系匪浅,不能够不提。”



木场开口:“好,川岛喜市——之前我来府上打扰时也曾经提过他,溃眼魔平野佑吉——也就是杀掉令千金的凶手——是川岛喜市的朋友。”



中禅寺趁木场说明之际,巨细靡遗地观察着织作家人的反应。螺旋阶梯上的榎木津也一样,盯着一张端正的脸庞,望着她们。



——他看得见。



那个有躁病的怪人,可以偷窥到别人的记忆。不过,那与读心术似乎不同。



听说思考与意志——伊佐间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差别——这类恣意的记忆与非视觉性的情报是看不到的。榎木津只能够模糊地看到,伊佐间并不了解那种感觉。



伊佐间学着望向她们。



每当木场提到喜市的名字,茜就害怕得身体一僵,这也不是不能了解。惟一与喜市有关联的就是她,读了喜市的信,写下介绍信的也是茜。



另一方面,一提到平野的名字,柴田就出现反应。这可能是因为他目击到碧悲惨的死状吧,碧就是死在平野手下。



葵——若要形容,她以一副兴趣索然的表情聆听这个话题。不过比起喜市,她似乎对平野比较有反应。至于真佐子……



真佐子显然对喜市有反应。



一直认定是耻辱的古老陋习被揭露,她内心的激动尚未平息吗?或者是碧的死……



真的让她伤心欲绝?



木场说明喜市的行动,同时叙述溃眼魔的行凶经过。伊佐间总算知道溃眼魔事件的全貌了。柴田的泪腺松了,他不只迟钝,还个性单纯,爱掉眼泪——或许他是个好人。



“平野长期潜伏在那所学院的礼拜堂小房间里,这一点不会错。里面有掉落的食物残渣,甚至有炊煮的痕迹。那里纪律森严,晚上也没有人出没,校门口又没有门扉,出入很自由。调查过房间以后,我们发现里面有小窗,勉强可以通风,外面又有藤蔓遮掩,几乎看不出来。如果半夜在那座礼拜堂后面集会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哪。那家伙有可能偷听到女孩子夜晚聚会的声音,问题在于你家女儿知不知道这件事。房间钥匙……在那女孩手上。”



茜出声哭了起来。



木场似乎有些困窘,说到这里,不再言语。



中禅寺接下去说:“川岛喜市先生会采取刚才所说的行动,原因就像木场刑警说的,是因为他的母亲石田芳江女士自杀。关于这件事,听说葵小姐知之甚详?”



“算是……清楚吧。”



“你认为那是值得羞耻的行为?”



“你刚才说过,那并不是什么需要羞耻的事。我了解你的论点,也想要修正一下我过去的若干认知,所以,我不说它是可耻的行为。可是石田芳江女士过世了,不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夜访的习俗也杀了一个人。就像你说的,夜访这种习俗已经失去它的功能。和过去村子受到不同原理支配的时代不同,现在的夜访只是单纯的性暴力。村子的成员所组成的青年团、少女团等组织也徒具形骸,现在几乎不存在了。不过认为女性是村子的共有物、应受村子支配的想法,是我的认识不足,但是如果不是以婚姻为前提,而女性没有拒绝的权利的话,那依然是强奸。在现代是犯罪。”



“原来如此,如果芳江女士是自杀的,那么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喜市判断芳江女士并不是自杀。其中有三名娼妇登场,宛如戏剧一般,诱骗芳江女士卖春,并加以杀害……”



“关于这一点,”木场说道,“今天我拿到了这个东西。这是前几天过世的织作家老爷的手记,不晓得是写给谁的,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写的。”



木场举起手中的信封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摆在桌上,推向葵的面前。



“这是你父亲的字吗?”



葵从信封里拿起老旧的信纸,说“的确很像家父的字迹”,仔仔细细地观察之后说:“上面有落款章,是家父写的没错。”



“你读了就知道,你父亲说石田芳江会上吊,是他害的,懊悔不已。他说他不明白芳江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芳江是在他过去拜访的当晚上吊的,所以原因应该在他。上面说,他特意眷顾芳江,却招来了这样的结果,实非本意,希望能找到芳江的儿子,送上一点奠仪,说声抱歉。这到底是写给谁的……喂,你怎么看?”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说是放在长女的房间里,书桌的抽屉里。”



“是阿节找到的吗?”茜不安地问。



“没错。你是茜小姐吗?是你拜托的吧?读了这个就晓得了,根本没有提到什么三名娼妇。我和她们其中之一的高桥志摩子详谈过,志摩子也说她不知道这件事。如果说完全不晓得,那有可能是装傻,可是志摩子说,那里是间空房子,所以她们才住进去的。换句话说,她们三个人搬进上吊小屋,是芳江自杀以后的事,而且她们只住了一个星期左右。芳江没有亲人,所以家具、寝具什么的全数留下,现在好像也依然弃置在那里。对于从东京流落而来的志摩子等人来说,恰好不过。我相信志摩子的证词,这份书简也证明了她的话。”



“可是……”茜笔直地望向木场。



意外地,她长得很像母亲。



“根、根据我所听说的……”



“从谁那里听说的?”



“这……这……”



茜支吾其词,葵就要站起来把书简交给母亲,此时真佐子大声说:“那件事……是真的。”



“母亲……”



“事到如今,再瞒也没有用了。雄之介听到那位芳江女士的传闻,曾经偷偷跑去找了她一次,结果隔天芳江女士就被人发现上吊自杀。那个雄之介平常总是不动如山,从来不和我交谈只字片语,那天去异样地狼狈,让我觉得好笑极了。”



十分凛然,她已经不再感到羞耻了吗?



“母亲……那是真的吗?”茜睁大了眼睛,来到母亲身前。



“是真的。茜,你没有从你父亲那里听说过详情吗?听说你为了芳江女士的公子写了介绍信不是吗?我从葵那里听说,你那时候曾向你父亲询问经过……”



“我……没有从父亲那里听到什么。父亲只告诉我说,虽然没办法公开帮助什么,但川岛先生与我们家有缘,要尽可能地帮助他……”



“他说的有缘,指的就是这件事,那是被他害死的女子的儿子。而且顾及到面子,雄之介的立场也没办法公开做些什么。”



“这……”茜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阴阳师说道:“姑且不论那份手记是真是假,这应该是事实。”



葵维持要把信封交给真佐子的姿势,中禅寺从她手中抽过信封。



“夫人,那么……雄之介先生当时,是不是拿钱给石田芳江女士了呢?”



“应该有吧。”真佐子断定说,“那个人无论何时,总是钱不离身,动不动就要掏钱,下流极了。他认为金钱能够买到自尊。我不清楚石田芳江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当时街坊都盛传她做着类似卖春的事,那么雄之介一定有拿钱给她。如果对方有那个意思,或许他还想包养人家。”



中禅寺在眉间挤出皱纹,“这样啊,原来如此”,像是恍然大悟。然后他说:“那么……芳江女士之所以会死,果然还是因为雄之介先生。因为被硬塞了钱,芳江女士才会上吊。如果喜市先生想要复仇,应该要找雄之介先生才对。”



“我不懂,”葵说,“十年之间,石田女士忍受着整个地域对她施加屈辱的性暴力,最后再也无法忍受,自我了断。就算家父真的凌辱了她,而就算那是最后的一次,也只是这样罢了。杀了她的,依然还是共同体、是文化、是国家。”



“你……还不懂吗?”



“什么?”



阴阳师与女权扩张者再次对峙。



“葵小姐,”中禅寺说道,“夜访并非民俗学者说的,是以婚姻为前提的仪式风俗,也不是社会学家说的,是共同体内复数男性对女性的强制共享。的确,范式不同,对事象的解读也有所不同。但是有时候不同的事象也会被解读为相同的事物。不过,认为现在的文化都是过去文化的遗迹,是一种错误。”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夜访的风俗并非连续性地变质为现在的卖春,夜访与卖春是不连续的并列事象。听好了,葵小姐,夜访很多时候是由女方主动提出的。女性当然可以拒绝,也可以更换对象。”



“有……那种……事吗?”



“当然了,夜访并非以婚姻为前提。虽然很多时候,夜访最后缔结了婚姻关系,但绝不是以婚姻作为前提。话虽如此,那既不是强制的行为,也不是单方面的行为。如果遭到拒绝,就要停止,这也是一种礼貌。而且夜访并不是只有男性才能够行使的偏颇风俗。”



“你是说……女性也……”



“村子的女性积极地进行夜访。不只有少女团的成员这么做,寡妇或离婚返家的女子也会进行夜访,夜访是近似自由恋爱的。村子里有老头子炫耀自己上过百人,也有有夫之妇吹嘘自己阅男无数。年轻人接手寡妇或有夫之妇的指导,迎接初夜,女孩初潮来临后,会被带去少女团专用的旅馆玩男人。特别是日本,就是这样一个国家。这就是让中世纪耶稣会的传教士大惊失色的本国的一个形态。对象虽然是复数的,但还是维持着恋爱的形态。这不应该视为强制的性的管理制度,而是自由恋爱的一种才对。”



“这……太淫……”



“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如果你觉得这叫淫荡,那么你和你所批判的那些家伙也没有什么两样。你刚才批评沙勿略写的信是西洋阳具主义、殖民地主义呢。”



葵哑口无言。



“无论别人怎么说,这都是现实,”阴阳师把脸转到一边说,“当然……历史也有并非如此的另一面。受到儒家和朱子学影响的武家社会里,形成了被紧紧捆绑的‘家’这个制度,性与婚姻手段都被编入这个制度里。在货币经济显著发展的城市里,性则开始商品化,花街成为沙龙而特权化。如果以时代相同,社会全体的道德观就完全相同,那就错了。听好了,维系社会的原理并不只有一个。不管是用时代来横贯,或是以性别差异来纵贯,都是种粗暴的做法。就连在使用相同语言的相同文化当中,也会因为地域、阶层、信仰、环境而大不相同。这些是同时存在的,是并存的。所以同一个事象,会被用各种不同的原理来解读。如果用农村的道理来解读武家的父权制度,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这……你说的没错,可是……”



“只有当这些应该并列的东西被一元化的时候,才会崩解。首先,货币制度侵蚀农村社会,使得许多农村的原理无法解读了。然后是战争。举国上下高举同一个意识形态往前迈进的时代,是畸形的,许许多多的事物都被破坏了。但是……”



阴阳师静静地威吓着葵,“……虽然遭到破坏,但不代表就消失了。若问为什么,因为这个国家不管表面上已经变得多么均匀,事实上却根本不是多完美的均质。而且个人差异与性别差异也会造成许多不同……这我刚才也说过了吧?”



“那么……我到底……”



“这我应该也说过了,你没有做错,你只是混同了。”



“混同……”



“近代买卖春中的问题,应该大力加以厘清才对,把那种东西加以解构就是了。可是把夜访和买卖春摆在一起,不,混同为一的做法太粗糙了。容我重申,认为这个国家的文化石均质的而且是连续的——这样的看法是错的。我们认为是古老习俗的许多常识,大部分顶多是在明治时代,出于政治考虑而被捏造出来的常识。一个家庭有家长、有户籍、妻子都贞洁贤淑——但这是武家的礼法。短短数十年以前,这种观念才变成一般化。理由很简单,是为了把国民全部教育成武士——士兵。户籍制度是为了方便征兵,贤淑的妻子是为了不会削弱战斗意志——这些常识,是为了让男人毫无自觉地在外头战斗、牺牲的制度。以为这些观念是延续了好几百年的传统,只是一种错觉。”



“那么夜访反而是一种解放……”



“那种事当然不叫做女性的解放。夜访有夜访应该批评的地方,而且它在现代社会已经无法有效地发挥机能,这没办法,就算大力赞扬它也没有意义,只是在过去有这样一种文化罢了。不过只有一件事可以断定:夜访这种文化,并不是只从男性的视点发展出来的偏颇文化。”



“来自女性的视点……”



“是有的。但遗憾的是,许多愚蠢的男人到了战后,再也无法区分夜访、恋爱和卖春了,所以它才会无法发挥机能。不过那是男性方面,从女性方面来看,夜访依然发挥着机能。”



“这……怎么说?”



“接受夜访,对于接受的女性来说,是一种恋爱。对女性来说,在暴力支配下进行的性行为不是性行为,但是夜访并不是被强制的。”



“你是说女性有拒绝权?”



“有相当有力的拒绝权。如果女方拒绝,男方仍然执意夜访的话,就算是在农村社会,也是一种强奸。所以夜访对女性来说,既然接受,就不是强制,而是恋爱。可是战后的男人已经不了解这一点了,对现在的男人来说,只有强奸或卖春这两个选项。对男人来说,接受夜访的女人,是免费的妓女。”



“你说卖春和买春不同,是……”



“没错,就像神话一样。对女性来说,是神圣的婚姻,但是从男方来看,只是买春……”



“啊……”



“石田芳江女士并没有受到共同体排挤,她在经济上也不虞匮乏。她借由主动接受夜访,在小社会当中实现了自我。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同一块土地住上十年之久。所以将她贬低为淫荡,是一种无知;侮辱说那是卖春,是一种蒙昧。但是,战争结束后,出现了一个人,破坏了她的神性,那就是——织作雄之介先生。”



葵微微低头,手按住额头。



“他付了钱,剥夺了芳江女士的神性——尊严,把夜访转换成卖春。芳江女士的尊严被换算成金钱,受到榨取,她在共同体内的十年岁月——存在价值完全被抹杀,她自杀了。这……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



这时,葵初次浮现出满面懊恼的表情。



阴阳师的舌锋,撼动了刀枪不入的女中豪杰。



应该不是因为葵在辩论中输给了他。



但是,反应激烈的却是姐姐。



“怎么会……”她大声说道,众人都望向她。



茜不知为何露出极端惊愕的神色,背对螺旋阶梯,望着众人,就这么蹒跚地后退。



“怎么会……那么……”茜一个踉跄,“那么我……我所做的事……”



身子一软。



榎木津从背后抓住她的肩膀。



榎木津嗅到她头上的香气似的,眯起眼睛。茜的双肩被抓住,伸长白色的脖子,茫然凝视着众人,浑身无力。榎木津在茜的耳边说:“……骗人的吗?还是……弄错了?”



茜以空虚的眼神望向榎木津。



“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我不擅长这种游戏,你……老实说吧。”



“我……”



“你跟那个男人见面,你对他非常亲切。”



“我?跟川岛喜市?”“你,自称蜘蛛对吧?”



“是的,我……我和喜市先生见过面。”



“喂!”木场怒吼,“怎么回事?”



茜离开榎木津的双手,摇摇晃晃地来到木场面前,说着“对不起”,深深低下头来。



“我和喜市先生……见过三次。”



“你说什么?”木场高亢而嘶哑地说,“可、可是你不是说,你为他写了介绍医生的信之后,他就音讯全无了吗?那是骗人的吗?”



“是……骗人的。”



“为什么要撒谎……难道你是……”



真凶。



——茜是……蜘蛛?



“姐姐……你说了谎?”



“葵,就算是我,也会撒谎的。”茜回头看葵,这么说道,“我……向各位坦承一切。如果刚才所说的是真的,那么我等于是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了。因为告诉喜市先生那三名娼妇罪行这个谎言的……就是我。”



“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信口开河……难道你真的是一切的……”



“我一直深信不疑,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那竟然是假的。”



茜抬起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受到喜市先生寄给家姐的信时,我去找家父商量,家父悲叹不已,还流泪了。因为当时家姐才刚过世,我说喜市先生寄信给家姐,父亲非常吃惊,然后他这么说了。”



——那个人和我有缘。



——我不能告诉你理由,但是他和我关系匪浅。



——我甚至想过要他来当紫的夫婿。



——数年前,我曾经几次探询对方的意向,都被拒绝了。这也难怪。



——因为我完全没有告诉对方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是单方面地要对方当自己的女婿,一般人都会拒绝吧。



——所以我只告诉他,如果他改变心意,随时和我联络。



——从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可以明白,我们家无法公开为他做什么。



——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当然也无法帮他做什么。



——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



——可是茜,如果办得到,你就帮帮他吧。



——紫已经死了,你的丈夫又那副德性。



——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德所造成的吧。拜托你了。



“当时,我完全没想到其中竟然有这样的隐情……但是家父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威严,看起来好可怜。所以我找妹妹商量,介绍医生给喜市先生……但是半个月后,又来了一封信。这次……是寄给我的。”



“什么?”木场发出更加沙哑的声音。



“信上写着:出于一些迫切的理由,我回到了茂浦的小屋。信上还写说:我有事请教,如果方便,可以见个面吗?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受尽欺侮的石田女士的公子。”



“川新也供称,喜市应该是在去年初夏回到那栋小屋的。但是,什么叫迫切的理由?”



“前辈,”木场旁边的刑警——青木插嘴说,“他说的会不会是他放走杀人犯平野这件事?”



“噢……对了,是啊!就是这个。喂,然后呢?收到第二封信时,你没有找你父亲商量吗?”



“当时……家父因为是亮公司的事,忙碌不堪。他经常不在家,为了替外子收拾善后,东奔西走,我实在难以启齿。我非常烦恼,但是因为家父当时的态度,还有家父说喜市先生与他关系匪浅的说法让我在意,我最后还是去了茂浦。”



“那么,告诉喜市芳江上吊自杀的人就是你吗?”



“是的,”茜说,“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后来怎么了。我从舍妹那里听到了一些事,所以……”



茜是最适合提供情报的人选吧。



因为她的亲妹妹把夜访视为问题,正走访各处,彻底地进行调查。



“……所以……告诉他以后,我后悔不已。喜市先生他……看起来受到很大的打击。我想这也是当然的。”



喜市在与母亲生活的地方得知了母亲的死讯,以及母亲所受的屈辱。



“一开始什么也……不,我想那个人就住在那栋小屋。我去的时候他不在,可是喜市先生离开以后……”



“原来如此,那家伙在混进学院以前,一直隐身在小屋里哪。”木场以憾恨的表情说道,接着说,“所以那家伙那时是回去他的根据地了吗?”



——不要看!不要看我!



患有视线恐惧症的男子——溃眼魔平野佑吉。



伊佐间突然感觉到背脊一阵沉重、冰冷。木场说的那时,要是一个闪失,伊佐间或许已经一命呜呼了。



伊佐间摸摸胡子,然后望向茜。这时,茜稍微回头,仿佛确定妹妹如陶瓷般的肌肤变得更加冰冷僵硬后,接着说下去:“我感到十分心痛。所以我想要尽自己所能,为川岛先生做些什么,我这种女人也显然什么都做不到。像我这种不学无术的女子,既没办法像舍妹一样精力充沛地行动,也没办法高谈阔论,向世人宣扬理念。可是,我觉得就算这么做,也无法抚平喜市先生的心情……”



没办法向村里所有的男人报复。



只能够忍气吞声。



“于是,我想为喜市先生提供更多的情报。我抄写舍妹的报告书给他……就在这时,我偶然听到了三名娼妇的传闻。”



“喜市的情报来源原来是你……”木场用力闭紧有点小的嘴巴,“……你从谁那里听说的?”



“这……可是,我也调查过那到底是风闻还是谎言。有几个确实记得三名娼妇的事,最重要的是,其中一名女子——川野女士,因为疑似让当地的良家妇女卖春,遭到舍妹抗议,所以我完全信以为真了。然后……我把这件事通知回到东京的喜市先生。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可是川野女士过世了。我……好害怕,我以为是喜市先生杀的。结果……他和我联络……”



“什么时候?”



“十一月底的时候,然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我本来想劝他不要再做这么恐怖的事了。没想到他告诉我,他什么也没有做。我说,那么这一定是天谴。”



“天谴……喜市相信了你的话是吗?”木场眯起眼睛,好像在想些什么,“你们是在上吊小屋见面的吗?”



“是的,虽然已经荒废,但可以看出有人生活的迹象。喜市先生好像一直待在东京,所以一定是那个姓平野的人……”



“嗯,应该是吧。然后呢?”



“喜市先生要求我协助,他说他希望我帮忙他搜集其他两名娼妇的资料,他想要当地的数据……”



原本暂时沉默的中禅寺唐突地发问:“茜小姐,就算川野弓荣的地址是你告诉他的……金井八千代的住址和高桥志摩子的地址,是喜市先生自己查出来的吗?”



茜迟疑了一下,回答“对”。



“你说你从某人那里听到三名娼妇的传闻,是去年七月以前,还是以后?”



“以……以后。”



“这样啊。木场修,抱歉打断你。”



“噢。你们最后——第三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是父亲密葬那天……晚上。”



“咦?”伊佐间轻叫出声。



他很意外。



他没想到竟是最近之事。密葬举行的日子,是木场来访的五天前。茜对木场作了伪证,说她不认识短短五天前才刚见过的人。



那个时候……



茜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说谎。



——不,不对。



伊佐间知道之前的茜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举得那是她平常的摸样罢了。茜当时不是心情颇为激动吗?她惶恐不安,一挨骂就道歉,若是严加逼问,就撤回前言——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失去了是亮,也是因为侦讯拖得太久,也或许茜本来的个性就是如此,不过……



——也因为她在说谎吗?



“当时,喜市先生非常害怕。他说他在找的仇家又被杀了,而凶手是他认识的人。我要他放弃复仇,逃到远方去。”



“然后喜市呢?”



“他说他已经查到最后一个人——好像就是那个叫志摩子的人——查到她的地址了,所以就算他逃走了,志摩子也一定会被杀。我只是一个劲地叫他不要再继续下去,叫他去报警,但是喜市先生他……他说他的朋友——是平野先生吗?说他的朋友其实是一个好人。”



“那个好人刺穿了你妹妹的眼珠子哪。不过就算喜市当时主动到案说明,他也不知道平野人在哪里吧。”



“碧……”茜呢喃道,微微颤抖,“刑警先生前来打听喜市先生时,我真的害怕得快死了。我想舍妹应该会作证,介绍信的事是无法隐瞒的。谈到芳江女士的事时,我也想过索性说出一切,可是我太胆小……结果还是说不出口。”



当时,暗示木场等人芳江有孩子——喜市的,的确就是茜。



——她有孩子……



因为茜的一句“她有孩子”,木场被导向那栋小屋。茜没有再吐露更多,就在谎言的纠葛之后,她目送碧前往绝命之境。



“都、都似乎因为我,害得那么多人……”



或许是悔恨一口气涌上来,茜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木场死了心似的,转身背向茜。“你为什么要自称蜘蛛?”



“喜、喜市先生不记得织作这个姓,但是他记得这、这座洋馆,说我是蜘蛛馆的小姐……”



“可恶!”木场朝着洋馆咒骂,“为什么连屋子都有蜘蛛馆这种烂绰号!混账!连你也是被操纵的吗?蜘蛛蜘蛛蜘蛛!喂,京极!你说喜市直接见过蜘蛛,结果就像这样,通往那家伙的路又变得更远了不是吗?”



中禅寺望着啜泣不已的茜。



伊佐间思考着。



操纵绞杀魔的碧也是被操纵的。



教唆喜市的元凶茜也是被操纵的。



益田刚才说,中心是一个空洞。



然后他推理说,填满那个空洞的可能就是伊兵卫的遗志。这个推理似乎落空了,伊兵卫这个人只是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如接客似的和其他男人同床共枕。如果说这是父权家长制的咒缚,那么伊兵卫也等于是被操纵的。操纵他的是嘉右卫门,这才是没有形体的——如概念般的事物。



伊佐间认为这不可能是这起事件的中心。



那么……坐在操纵人们的神座上的,是真正的虚无吗?



或者是……



伊佐间望向真佐子,望向葵。



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他……



——还没有完全看透。



阴阳师来到茜的身边,低声询问:“你……看过武藏野连续杀人事件的报告书吗?”



“没有。”



“这样啊,那么……嗯,你是不是从以前就认识那位榎木津?”



茜抬起哭脸,转向榎木津。



侦探宛如雕像般站在螺旋阶梯底下,一动也不动。



“我不认识。”



“这样啊。没什么,我原本以外把榎木津介绍给杉浦美江女士的人是你……”



葵站了起来。“是我一个担任过进驻军通译员的朋友把榎木津先生介绍给我的。我的朋友受到进驻军的女性解放政策触发,对妇女运动深感共鸣……我在劝杉浦美江女士离婚时……”



“那位通译员是不是透过茜小姐认识你的?”



葵沉思了一下说:“他本人说是在会讯上读了我的论文,才联络我的……”



中禅寺皱起眉头,表情凶恶地说:“那么,茜小姐,告诉你那三名娼妇的事情的人,就是把告解室的钥匙交给碧小姐的人物。就算那个人是令妹的仇人……你也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吗?”



茜低下头去。



结果碧也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就这样死去了。



“好吧。总之,川岛喜市十成十是照着真凶的意思被操纵了。如果那三名娼妇是无辜的,她们为何会被拖上事件的舞台?茜小姐提供情报,喜市找出她们的所在,然后透过平野佑吉之手,她们三个人惨遭杀害……”



中禅寺再次把矛头对准葵。“葵小姐,你也差不多该说出你所知道的事了。夫人和茜小姐都做出了痛苦的告白。平野还杀害了山本老师和碧小姐呢。”



葵站着,沉默了。



“你估计平野不会吐实,可是……平野多半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就像我最初忠告过你的。”



——你为什么要藏匿那家伙?



榎木津这么说过。



“我、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说谎。”



“我、我为什么要……”



“鉴于这起事件的构造,不管怎么想,你也是受到操纵的。请你对这一点有所自觉。”



默默无语,中禅寺静静地来到这尊人偶面前。



“好吧,那么我来说说平野佑吉的事好了。平野原本出生在德岛,是过去所谓的银匠师傅,制造女人偶的头冠或中国扇上的装饰品等等,以制作精密雕金艺品为生。听说他自小手指灵巧,而且喜欢精细的工作,又很内向,朋友并不多。”



“那又……怎么样?”葵把一张精巧女儿节人偶般的脸转向中禅寺。



“他在昭和十五年结过一次婚,对象是小田原的农家女儿,名叫宫,是个脂粉不施,不会打扮,个性爽朗的女子。这桩婚事,是透过人偶师客户的介绍,相亲之后结婚的。”



“杀人犯的过去,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这跟我无关。他是杀害舍妹的凶手吧,我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人的生平……”



“因为我想你应该还没有听到这部分。”中禅寺殷勤有礼地说。



葵噤声了。



“总之,请你先听吧。三年后,平野应征入伍,派遣到南方战线。战后他幸而生还,战争体验却对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整日杀戮的日子,破坏了他内在的某些部分。杀人凶手是否能留下后代?平野为了这个矛盾烦恼。他对生殖行为感到嫌恶……”



“你……你是要说他变成性无能对吧?这是常有的事,一点都不稀奇。男人总是说男人的性受到精神左右,却认定女人的性不是如此,是即物的感官!”



在伊佐间听来,葵想要躲避现实,逃进理论里。



然而只是述说这种老套的陈腔滥调,似乎也已经无法让葵维持理性的均衡了。



阴阳师说:“你的论点偏离了,我不会吃你这一套的。不过就像你说的,平野佑吉无可避免地成了性无能,然后他复员了。然而此时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他的妻子收到了错误的阵亡通知,她以为丈夫已死,和追求她的男子发生了关系。”



“当时是那种时代,寡妇一个人要活下去太辛苦了,这也不能怪她啊……”



木场说。葵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可是既然丈夫回来,也只能了断彼此关系。”



“断不了。男子明知道平野生还,却执意不肯和平野的妻子断绝关系。如果不想被老公知道,就照我说的做——这也是常有的事,对吧,葵小姐?”



“这、这太卑鄙了。说要给予援助而亲近对方,结果其实只想玩弄人家的肉体……根本不把女性的人权放在眼里。这……不,这才是强制的买春行为,对吧?不许你说这也不是。这……这是强奸!”葵仿佛快要崩溃地叫道。陶器虽然坚固,但一旦破裂,却会彻底粉碎。岌岌可危。



“没错,这是强奸。男子每周一次,趁着平野外出时来访,和平野的妻子维持关系。但是……平野发现了这件事”



“那又怎么样?他总不会因为这样,就责备妻子不贞、私通吧?该受责难的是男方才对。”



“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平野虽然发现妻子有奸夫,却没有责备宫女士。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之所以没有责备妻子,是因为自己性无能。不过,事实有点出入。”



“出入?可是降旗是那样跟我说的啊。”木场说。



中禅寺简短地回答:“我见过那名奸夫了。”



“什么时候?”



“昨天。奸夫就是把宫女士介绍给平野的人偶师。我原本就这么揣测,向楠本君江女士求证。人偶师的业界并不大,很快就知道了……”



木场低喃:“哦,那个女的是人偶师嘛。”



青木则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葵微微背过脸去。伊佐间猜测,那个姓楠本的女子可能与过去的事件有关。



此时,中禅寺观察众人的表情。“平野好像觉得他欠那个人偶师一份情,而宫女士……好像也对那个人有好感。”



“请你不要做出断定女人性情的发言。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了吧,强奸绝不可能萌生爱苗。什么只要霸王硬上弓,女人也会心动,或者是就算心里不愿意,肉体也会有所反应——这些都只是男人的妄想罢了。女人的身体比男人更忠于精神。”



中禅寺回答:“我也这么想,葵小姐说的没错。反过来说,正因为这样,所以可以说宫女士实际上是对那名男子抱有好感的,不是吗?”



“那、那只是你的推测罢了。”



“是的,可是我所说的并不是那个次元的事。如同你所说的,我们应该重视的不是推测,而是事实。重点是以下的事实:宫女士在人偶师来访的日子,都会好好地化妆等待他,而且是郑重其事。”



“化妆?那种事……”



戴着手背套的手制止了葵的冲动。“宫女士私通的对象也证实了这一点。宫女士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化妆的?不管是什么情况,这都只是推测,所以我们不予以讨论,但是宫女士确实化妆了,请你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懂你的意图。”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平野碰巧窥见妻子与人私通的场面,然后他到达了某种极乐境界。他的窥视变成习惯,结果宫女士发现自己被丈夫偷窥,为自己的不贞感到羞耻,在昭和二十三年的夏天自杀了。”



“这……太愚蠢了……”



“我不赞同用愚蠢两个字评断宫女士的苦恼,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件不幸的事。话说回来,木场修,降旗先生说,窥视与妻子自杀,就是平野佑吉开始溃眼杀人的契机对吧?”



降旗,被弗洛伊德俯身的男子……



木场应了声“噢”,说道:“平野那家伙有视线恐惧症。他的视线恐惧症来自于他的偷窥癖好,他想要偷窥的驱力,受到妻子死去的冲击所形成的伦理规范强烈的压抑,然后……”



木场支吾起来,中禅寺接下去说:“意识下的感情浮上意识面时,化成一种恐惧情感,这就是视线恐惧症——降旗先生是这么说的,对吧?而平野的溃眼行为,是他确立自我存在的迫切情绪之发露。在打破外在规则的意义上,这是弑父行为。在找回与世界的一体感的意义上,这是母子相奸——喏,葵小姐,你对这种分析感到不服吧。”



“当然了。这里所说的母性,只是男性自私自利的母性;这里所说的父性,也只是对男性方便的父性罢了。父性总是理性的、是普遍的外在规则——这根本在直喻男性就是恒常的支配阶级。”



“我非常了解你的意思。此外,既然与母性的一体化总是以类似性交来表现,那么能够与母亲一体化的就只有男性,而那种关系,就是男性支配、女性服从这种形态的记号化。这是政治性不平等——你想这么说对吧?”



能够窃取葵的舌锋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了。仔细想想,打从一开始,阴阳师就是以葵的语言在攻击葵。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平野是男人,所以这个说法在某一层面是事实。因为男人总是毫不批判地怀抱着这类政治性不平等的性别歧视意识,平野也不例外。而你应该认为,平野的犯罪是这类支配欲的扭曲显露,是吗?”



“没错。”



“不过我认为你这种看法充满了善意。”



“为什么?”葵突然激动起来,“为什么我要对那种异常罪犯……”



“异常是歧视用语。”



“啊……”葵哑然失声。的确,区分异常与正常的,完全是政治性的境界线。



黑衣男女彼此瞪视着。



“这话题的结论先暂时保留,继续平野的话题吧。平野佑吉在妻子亡故以后,办了极为简陋的葬礼,过了三年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昭和二十六年春天,他迁到最早的犯罪现场——信浓町矢野奉三先生名下的平房。听说平野搬家的理由是:怎么样都感到坐立不安。这件事,我已经向平野之前居住的长屋房东确认过了。细问之下,听说当时,平野家隔壁搬来一个原本是艺妓的娼妇,邻家频繁地有男人出入。房东认为,个性一板一眼的平野是因为受不了风化变差才搬家的。”一旦说得起劲,中禅寺整个人看起来就大了一号。



“接着,平野终于要杀人了。平野搬到信浓町后,视线恐惧症开始发作了。然后他向偶然结识的川岛喜市坦白这件事,喜市很为他担心,靠着一点关系,写信给这里的长女紫小姐——不过当时紫小姐已经过世了。后来的事,就如同茜小姐所表白的,平野收到了介绍信……”



茜泪流满面,微微点头。



“得到介绍后,平野拜访一名姓降旗的精神神经科医师。刚才,来到这里之前,我和他通过电话了,我询问他平野造访的日子,医院是否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寻常的事?什么叫不寻常的事?”



“如同字面所示,特别的事,平常不会发生的事。”



“哼,那家伙什么都没告诉我啊。”



“当然了,一般人不会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有关联,但是这次不同。所以为了慎重起见,我特别询问降旗。结果降旗回溯朦胧的记忆,这么回答:‘平野前来看诊之前,有个病患逃离精神病房大楼,引起骚动。’”



“这有问题吗?”



“重点就在这里。”中禅寺说,“我请他回忆详情,听说逃出来的病患是一个中年男子,深信自己是杨贵妃。病患披上床单,脸上涂满脂粉,溜出单人房,躲在诊察室的桌子与窗户之间。当然,他很快就被抓到了。平野接着来访,在那间诊察室接受降旗先生的诊疗。”



“我不懂。”木场转动脖子望向伊佐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望向今川,又叹了一口气。“所以这怎样了吗?”



“听说平野在接受诊疗时,说窗户有眼睛,正盯着他看。降旗先生当时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听到他的话,心情也激动起来。结果平野毫无所获地回去,隔天早上就行凶杀人了。”



“完、完全不懂……你到底想、想说什么?”葵金属性的声音颤抖。



阴阳师低低地,一种仿佛自地狱响起的声音回答:“矢野妙子小姐——第一个被害人,外号叫小町美人,是个大美女。她外出时非常注重打扮,一定会化淡妆。川野弓荣——第二名被害人,是个风尘女子,总是仔细地化全妆。然后是山本纯子小姐——你的论敌。她平常总是戴眼镜,连口红都不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惟有那天拿下眼镜,化了妆。”



“所、所以怎么样……”



“前岛八千代女士为了伪装成娼妇,化了浓妆。高桥志摩子小姐是真的娼妇,当然会化浓妆——你还不明白吗?”



中禅寺盯着葵看。“平野佑吉有白粉过敏症。”



“什、什么?”



“平野他……会杀害化妆的女子。”



“你说什么?”



葵陶瓷做的心——龟裂了。



“平野一闻到白粉的味道,皮肤就会感到轻微的瘙痒,出现湿疹。这就是视线的真面目。”



——视线……是味道?



“平野是透过肌肤感觉到嗅觉的。听好了,视线不在于发出的一方,总是在接受的一方。眼镜不会发射光线,也不会呼出气来。借由注视,使得被注视的对象发生物理上的变化,是绝对不可能的。所谓视线,普遍只有被看的一方感觉得到。哪里感觉得到?皮肤感觉得到。总是与外界接触的皮肤表面,像触角般感觉到什么——那就是视线。而且都是在自己的视野看不到的范围——背后、肩头、脖子——这类地方感觉到。所谓视觉,是因为看不见的不安而造成的一种触觉性的错觉。而平野则是相反,他把皮肤的感觉过敏错以为是视线,幻想另一头有人注视着自己……反而不安了起来。”



“啊……”



——话句话说,和葬礼的味道是一样的吗?



“战争结束后,女性平素无法打扮。平野的妻子也是一样,农家出身的她性情俭朴,不会化妆。但是私通时,她会扑粉。平野所感觉到的性兴奋,并不是从洞里偷窥所获得的驱力的显露,而是嗅觉所造成的瘙痒感所带来的。一般人怎么样都不会想到,气味竟会造成皮肤上的变化。平野陷入错觉,嗅觉与触觉混乱了。后来,由于平野致力避世离俗,所以他的过敏症状并未显现出来,但是隔壁搬来了化浓妆的风尘女子。微量的白粉随风飘来,使得感觉过敏的平野浑身发抖,坐立不安,只好迁居。他新迁入的地方,房东的女儿矢野妙子很照顾平野,由于她的余香、她的物品,以及她本身,平野的皮肤感觉敏感地受到刺激。随着时间过去,他便认为那就是视线。不明就里的他……变成了视线恐惧症患者。”



“那他在降旗那里……”



“是病患的白粉残留下来了。但平野因为这样,对自己的病完全深信不疑了。连在这种地方也感觉到视线。他的皮肤感觉变得过敏,变成幻觉,连视线都产生混乱了。他感到更加不安,精神上过的均衡暂时性地崩溃了。此时不巧的是,视线的源头造访了。妆是化在脸上的,所以平野瞄准那里。他相信那是视线,所以……他捣烂眼睛。”



“可是、怎么可能……只是因为痒……”



“不可以小看过敏。对荞麦过敏的人,光是闻到煮荞麦面的蒸汽,就会呼吸困难,有时候甚至会致死。平野起初并没有把它当做视线,而认为是一种昂扬、性兴奋,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在出疹的同时,也会带来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的作用。快感是轻微的痛苦,而痛苦则是巨大的快感。所以平野……非常痛苦。”



——不要看!不要看我!



那是对高桥志摩子的余香起了反应吗?伊佐间感到战栗。那么……



捣碎注视的人的眼睛。但是就算杀了对方,尸体也依然在注视着他。



“葵小姐,怎么样?”中禅寺说,“你怎么看?平野人在那间告解室。带平野过去的,无疑是织作家的关系人,而且不是男人。知道那所学院的,只有毕业生或在校生,换言之,是女性。而那名女性应该没有化妆,如果她化了妆,人已经被杀了,就像今天的……碧一样。”



“你说的和服的机关就是这个吗?”木场说道。



“碧是中学生,不会化妆。那件和服被假称是重要的魔法道具。送进了学院。前岛八千代的和服上染满了白粉的香味。只要穿上那件衣服,打开那间告解室的门,就一定……会被杀。”



“那件和服就像激怒斗牛的红布啊……”



“和服……”



“川岛喜市手里的和服为什么会交到碧的手上,只有这一点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一点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知道藏匿平野的人是谁。在这个家里,不化妆的除了碧以外,就只有你了,葵小姐。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与平野直接接触,而不会遭遇危险。喏,说出来吧!你为什么会认识平野,又为什么要包庇他!”



葵坐倒在椅子上。



伊佐间似乎听见陶瓷“锵”一声破碎了。



“听好了,葵小姐。平野犯下的杀人罪行,全都痉挛性的冲动杀人。他既不是冲撞权力构造的脱逃者,也不是你所揭示的高迈理想的知己。虽然他不像降旗先生所分析的,受到阳具中心主义式的心理创伤影响,但也不是你所想象的超越性别的人。他只是个胆小的、可怜的普通男人罢了。”



“超越……性别……”



“是的。你对平野这个病态的男子,是否抱持着那样的幻想?”



“这……”



“平野似乎原本就有恋物癖式的性倒错倾向。我认为他的性无能与其说是战争体验所造成的,倒不如说是起因于他的性倾向。另一名实行犯——杉浦隆夫,他身为一个性别的越境者,而社会无法容忍这样的他,两者之间的摩擦使得他扭曲了,这是个悲剧。但是平野却不是如此。平野似乎惟有借着将自己和对象相互物化,才能够发情,拥有再男性化也不过的记号化性幻想。你会不会是搞错了这一点呢?”



“那个人……把我……看成物体?”



“这种性意识,往往是对于性行为本身的厌恶以及逃避所造成的。”



“那个男的中意你的脚。”榎木津没劲地说。



“脚……”



“他喜欢脚吧,只是这样罢了。他可能是忘不了偷窥时看到的太太的脚吧。”



“怎么……可是他很认真地聆听我的话……”



“葵!你真的……”柴田粗声大吼。已经——再明白也不过了。



“他理解我说的话,他的眼睛没有男人下流的视线。他看着我的眼神、对待我的态度是平等的,让我感觉不到男女的地位差别。尽管他是个罪犯……却坦坦荡荡。”



“那只是因为他走投无路了。平野对于自己冲动的反复杀人,能够做出某种程度的理性判断。那是一种绝望,他一定非常害怕。”



“他说……他很怕……”



“他当然怕了。他心里应该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而且还不断地犯罪,迟早一定会被捕。所以对他来说,第三次以后的杀人,不管是杀一个还是两个都一样,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我无法原谅他这一点。由于在最初的犯罪时逃脱了法网,使得他接二连三地犯罪,你预期之外的庇护,你所说的冠冕堂皇的道理,不仅没有治愈他,反而更撩拨了他。他没有思想上的背景,也没有明确动机的冲动杀人,受到你为他事后构筑起来的高迈理由所支持。”



“我……”



“我必须重申,你的想法并没有错。而且你所处的位置,是无法取代的,你是日本不可或缺的人物。但是……你在你的正论底下,是否扼杀了你自己?为了理论与现实之间的乖离而苦恼的人……”



阴阳师放柔了原本高压的口吻。“……是你自己吧?”



葵悲伤地轻轻一笑。



“所以……平野很快就会招供了。不,或许他现实已经招供了。警察的侦讯室是非常煞风景的。他的周围,已经没有白粉会威胁他,也没有庇护者会为他的冲动杀人附加意义了。他将结束那巡回炼狱般的恐怖经历,总算……从视线中解放了。所以……”



装饰人偶抬起端正的脸庞:“你说的没错,把平野藏在那个房间的人是我。”



“葵,你……”真佐子倒抽了一口气,茜瘫坐下去。



“葵,你连碧……你……”



“姐姐,不是的。”葵可能是第一次对茜投以高度相同的视线,“不死后的,我真的只有藏匿他而已。不只是碧,我完全没有想到杀人或是骗人。”



玻璃眼珠渐渐染上有机的质感。“只是,第一个死去的……不,应该说是被杀害才对。第一个被害人是川野弓荣,这件事……的确让我心中涌出了不好的念头。当然,我不打算把责任转嫁给川野女士,只是……”



“你觉得卖淫的都该死吗?”



木场低声说,葵摇了摇头。“不是的。可是我的心中萌生了不该有的歧视,这是事实。我……就如同这位中禅寺先生所指出的。拥有阳具中心主义的阶级性歧视意识。听到乱婚,我认为不检点;听到夜访,我觉得淫荡。就算了解道理,我还是情不自禁会这么想。我可能有点在享受着时代文化的权力构造组织性地构筑起来的性幻想吧。我瞧不起娼妇,虽然不觉得她们死了活该,却觉得她们会死也是无可奈何的。就算我没有肯定杀人,也没有否定。这样的我……也算是平野的共犯吧。”



“你是在哪里遇到平野的?”木场问道。



葵冷静地回答:“我……姐姐,我对你的行动感到怀疑,我……一直怀疑是你杀了紫姐姐。”



“什……”茜瞪圆了眼睛,“为什么我要……把姐姐……”



“那是,姐姐的态度显然很可疑。姐姐和是亮那个男人结婚后,就一直……很不对劲。我以为是亮想要利用你夺取我们家的财产。我们家、财产和家业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但是一想到你被那个卑贱的男人给支配,我就难以忍受……很可笑吧?明明痛恨家这个制度,痛恨父亲这个装置,我却在意我们家还有家业的未来……”



葵自虐地微笑。“……根据刚才听到的,紫姐姐先天就患有不治之症,体质虚弱,死因也没有可疑之处,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所以长姐的猝死加深了我的怀疑。而你简直就像是故意的,行迹鬼祟。”



“行迹鬼祟……”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了吗?为了那个姓川岛的男子。长姐过世后,你去了父亲那里——你平常绝不会去的书房。而且还是战战兢兢,偷偷摸摸地过去。然后你跑来找我,问我认不认识精神神经科的医师。”



“所以说,那是……”



“你是有理由的吧。可是,从平常的姐姐来看,这些言行举止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然后那一天,你去了茂浦。”



“你跟在我后面……”



“我没有跟踪你。你不是问我吗?说:‘你好像在调查石田女士的事,石田女士在茂浦的家该怎么走?’时至今日,你到底要去哪种小屋做什么?”葵有些歇斯底里地说,“你甚至来找我要资料。我问你为什么,你却不回答。所以……我去了那栋小屋,然后……他就在那里。”



——你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吧?



——平野佑吉啊,简直就像认识他一样。



木场作为一个刑警,真的是慧眼过人。



“我向他逼问姐姐的事,可是他却说不认识你。然后,我发现自己交谈的对象——是信浓町猎奇杀人的凶手。若说我不吃惊,那是骗人的。可是他……”葵说道这里,吞回了话。



瞬间,泪水滑过陶瓷般的脸颊。泪水划过表面,只有一滴掉落在桌上。



“……他对我告白了,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杀害那个女孩。他说那个女孩个性开朗,亲切又热心,根本没有理由杀她。然后他告诉我精神科医师说的话,问我他是不是不正常。我对他说的分析结果非常不满,告诉他那是多么偏颇的分析……”



葵用食指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我说,那个女孩的确不是坏人,但是她享受着男性的视线,甚至骑在男人头上,毫无批判地只是活着,那样根本不是女人应有的摸样。他听了之后……好像非常放心。现在想想,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我只是在不知不觉间把他的冲动杀人正当化了……”



葵闭上宛如艺术品的眼皮。“不仅如此……我甚至没有报警。而他尽管被我发现他躲在那里,却没有逃跑的意思,一直待在那里。他好像相信我不会去报警。我好几次为他送去食物和金钱,我非常明白这是反社会的行为,却仍然这么做,他是被社会的构造排挤出来的脱逃者,然而他却完全不屈服,我欣赏他的态度,虽然他是逃亡之身,却……”



“一点都不像你哪。”木场懒散地说。



“大家……一定都这么认为吧,这就是……我的自卑感。”



比任何人都美丽的外貌,比任何人都优秀的知性,这样的人竟然会有自卑感?伊佐间纯粹地感到惊奇。那样的话,一般被视为上层的一些概念是否真的犹豫,也值得怀疑了。那么地位、阶级之类的事物,原本也是毫无根据的吧。



“这样啊。”木场率直地接受了,“抱歉哪。那么,是你把那家伙送到那所学校去的吧?什么时候?”



“九月底的时候。”葵一说完,随即传出一阵“呜呜”的呻吟。



仔细一看,出声的是柴田。



柴田——完全崩溃了。



他的嘴巴开着。



“那么,平野就是在那个小房间里听到碧主导的黑弥撒——诅咒的仪式的内容的……”阴阳师独白似的说道。



葵点点头,说:“但我完全没有想到那是黑弥撒。十月……对,是满月第二天的夜晚。他从学院里溜出来,通知我这件事。他说他察觉我们家与那所学院的经营有关,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过来告诉我。学生们在卖春,受到恐吓,视情况,事情可能会被揭发,于是学生们想要咒杀勒索者……听到这些,我大吃一惊。而恐吓学生的人竟然就是那个川野弓荣。我从他的话里,很快就听出主导诅咒的就是碧。”



——那样的女孩很少见。



“我……有我的立场。如果弓荣找上碧做卖春的同伙,那么我过去一直在进行的揭发弓荣让一般妇女买卖春的运动就会变得如何?相信我、为解放妇女和提升女性地位而奋斗的妇女们又会变得如何?所以……我拜托他,我请他去调查弓荣,看看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但是他……却杀了弓荣。”



——因为弓荣化了妆。



“我并非不感到困惑,也不是不感到自责。可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就在那种状况下,我听说山本小姐发现了秘密,当时……老实说,我真的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她是扩大女权的同志,也是我的论敌,对我也知之甚详。如果她发现了碧的事……”



中禅寺插进她断断续续的话里:“葵小姐,你就像川野弓荣的时候一样,拜托平野去调查山本老师的事吗?你并没有拜托平野去杀她吧?”



“我……什么都没有拜托。可是他看到我进退维谷的模样,好像主动去找山本小姐了。他打算去找山本小姐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去看看情况,或者是去威胁她。他好像跟踪了山本小姐好几天,然后他说……他明明不打算杀她,却还是杀了她。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简直就像晴天霹雳。”



“葵小姐,问题是第三个被害人。前岛八千代的情形又是如何?”



“这……我认为是因为前岛八千代知道卖春的秘密,所以他为我杀了她……”



“你什么都没有说?”



“到了第三个,我也……已经麻痹了。很过分对吧?只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身边,就完全没有真实感。前岛八千代女士的时候……这么说来,我听说碧好像下了什么指示。用书面指示地点……还有时间……”



“太奇怪了,”中禅寺盘起双臂,“碧不可能知道川岛喜市的计划。如果真的有人来通知日期时间和地点,那就是真凶写给平野的指令书了。此外,前岛八千代也不可能知道碧的秘密。双方都收到书简,彼此诱导。”



——蜘蛛果然存在吗?



“茜小姐,你知道喜市想要陷害、侮辱前岛八千代女士的计划吗?”



“我接到喜市女士的联络,说他找到第二个人了。记得那是上个月中旬以后的事。他说‘大后天,我要让那个姓前岛的女人出尽洋相’。当时,我们通过好几次电话。”



“会不会是电话的内容被人听到了?”



“怎么会……如果有人听到的话……”



“有人听到的话怎么样?”



“那也只有曾外祖母了。”



“老太婆啊……”木场沉默了。



就在这时。



“葵……你、你……”柴田念咒似的吐出话来,“你这个人……短短几个小时之前,我还相信你。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总是敬佩着你、尊敬着你……而这些……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她……”



柴田双手狠狠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纯子小姐只有称赞你,从来没有一次仇视过你!而你却……”



柴田扑向葵。“你这个杀人凶手!碧也总是……”



“喂,住手!”



“不要这样!”



茜抱住葵似的插进两人中间,木场和青木按住柴田,把他从葵身上拉开。柴田挥舞双手抵抗。



“放开我!放手!”



“你激动个什么劲!你可是堂堂大财阀的首脑哪!不要胡来,混账东西!”



“啰嗦!未婚妻惨遭杀害,你们能够了解我的心情吗!葵,你说话啊!”



“未婚妻?山本纯子是你的未婚妻?”



“没错!那天我们原本预定要见面的!”



“所以那个从来不化妆的老师才会……化妆?”



木场放开手,柴田瘫坐在地。



“柴田先生……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葵!我原本就赞同女权扩张论,担任理事长时,就对她的言论感到尊敬。她非常聪颖,完全不输给你,明明平常根本不化妆……”



“偏偏只有那天,偏偏只有那天……”柴田一次又一次大叫,双眼干涸地哭了起来,“……那天我打算把她介绍给柴田家的人和干部,正式得到结婚许可的!所以她……”



——才会化妆,然后……



“可恶,为什么会这样?”柴田吼叫。



他懊恨地一次又一次捶打着地毯。葵眼神空虚地望着他,茜抓着葵回过头来,一样茫然地注视着他。



真佐子喘息不定,浑身僵硬。



中禅寺从柴田背后提出问题:“柴田先生!那天的行程是事先决定好的吗?那么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日……日期的话,两个月以前就决定了,因为要把所有的干部都找来……”



“雄之介先生也有出席?”



“当、当然了,耀弘过世之后,雄之介叔叔就等于是我的父亲,所以……这、这怎么了吗?”



“那么……麻田夕子同学的情报会在那个时期泄露出去,也是……那样的话……这太巧秒了,根本没有一丝多余。柴田先生,你该恨的不是葵小姐或平野——而是蜘蛛!”



“蜘蛛——真凶?真的有这个人吗?我不相信!一开始我把纯子的死当成天降横祸,好不容易死了心。可是这……这根本不是什么横祸!纯子根本没有错,可是葵却……却……”



“她并没有教唆杀人。”



“藏、藏匿罪犯也是一样!”



柴田双脚打开站了起来,瞪着所有的人。他的外表还是个青年,现在的他,身上并没有柴田财阀这个重担。



“葵!告诉我你的真心究竟是什么?说了一堆大道理,但我完全无法理解。我承认你很聪明,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你的想法应该也没有错!那么为什么满口正论、聪明如你,却要包庇杀人犯、纵容他杀人?这根本没道理啊!”



“这……”



柴田大步走向葵。“回答我!”



柴田挥起手臂。“这全是你策划的吧!”



他举起的手被榎木津抓住了。



“你这人也真钝。她会包庇那家伙,是出于和你生气相同的理由啊。这点事听了还不懂吗?你这只钝龟!”



“你说什么?这……”



“我……”葵离开桌子,来到柴田身边,“……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就叫做爱意。因为……这不合道理,我无法判断。木场刑警听了我刚才的述怀,说这一点也不像我。他说的完全没错,每个人都用那种眼神看待我。”



葵转向母亲。“母亲,你总是自豪地谈论我。你赞扬我,说我是个冰雪聪明、无可挑剔的女儿。就连那个父亲也畏惧着我……”



聪明的装饰人偶垂下玻璃珠般的眼睛。“母亲,不管你是称赞还是嫌恶,都以对待外人的态度养育我们四姐妹。紫姐姐借由顺从父权、茜姐姐借由彻底牺牲自我,碧借由逃避现实,来支持住自我。而我,除了变成这种人以外,没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若是彻底理性,就难以融入体制。我就连在这个家里……也是个异质的疏离者。”



“葵……”



“所以我明知道,却仍然只能够诉说着人权意识稀薄的伦理,标榜与现实乖离的道理,像个机器般不断地运转。用不着别人指摘,我自己最清楚我不是个真正的女性原理主义者。看不见的阳具主义根植在我心中。我的话虽然是正论,但是就像方才中禅寺先生所指摘的,语言本身就受到男性原理所支配。我只是在隐蔽我心中的歧视,想要将虚构的女性特权化罢了。”



“葵小姐,可以了。这与事件无关,妖物已经……从你身上离开了。”



“没关系,中禅寺先生。如果我解构我自己,能够稍微抚平柴田先生的心情还有姐姐的心情……那么我还是应该这么做。没有解构自我,却想要与体制意识形态斗阵,这只是一种欺瞒吧。”



中禅寺静静地退下。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原理,也是我的自卑感所在。为了克服我的自卑,我必须更加遵从这个原理而活。我只能过着这种二律背反的生活。我想要身为女人,而为了做一个女人,我舍弃女人,同时也抛弃了性和母权。因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对我投以意识到性别的视线,那个人就是我的敌人。那个叫平野的人……至少我觉得他没有把我当成女人看,也没有把我当成像男人的女人。虽然……那似乎也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他果然还是以男性的眼神,把我当成物体……来看待呢。”



“你把平野疲惫不堪的视线……误以为是直视本质的公平视线或是越境者的视线了。”



葵点点头。“他没有在我身上寻求女性或男性特质,而我……爱上了那样的他。我疯狂地爱上了他,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柴田原本端正的脸纠结扭曲地看着葵。



不用说,室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哑然失声。



天生丽质、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才色兼备的资本家千金——就算用上一切的赞美语词都无法形容的秀异女子,竟然会对连续猎奇杀人犯一见钟情——真有这种荒唐的事吗?



——这也是阶级意识的陷阱吗?



与这些无关。管它是牡丹喂牛还是水底纳瓜,喜欢上的时候就是会喜欢上吧。木头人伊佐间虽然不是非常明白,但是地位、价值观匹不匹配,都与恋爱无关吧。



葵整个虚脱无力。“所以,因为我喜欢上他,所以藏匿他——或许这才是真实。这样,就不需要道理了吧。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解释,就算因为这样,做出了不合道理的行动来,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吧。可是,我一直看不到这句话。所以我才会耗费繁多的话语,事后努力地构筑理论……也说不定。”



“为什么?”木场说。



“因为这一点都不像我啊。”葵答道。



“愈简单的事……就愈难说出口呢。”刑警好像在说自己。



“如果我坦率地承认我喜欢他,或许我就会采取行动,阻止他继续犯罪。或许我会劝他自首,也或许能够抛开立场和思想……”



“可是,”葵说,“我做不到,我是个无法盲目投入恋爱的人。”



“因为你……一直被这么规定着活过来吗?”



对于中禅寺的问题,葵予以否定:“不。我会被他吸引,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惟独这件事……中禅寺先生应该也不知道。”



葵说到这里,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她端正姿势。“这与主义、主张或思想无关——我是个无法进行生殖行为的女人,我天生就缺少怀孕、生产这种层层束缚女性的机能。我没有生殖这个谈论女性时不可或缺的事物,却不断地谈论着女人,主张自己是女人。所以,或许我在心底是嫌恶着性这件事的……”



葵慢慢地环顾全员,说道:“我是个阴阳人,在医学上……是男性。”



伊佐间不懂她在说什么。



“葵!你……疯了吗?”真佐子大叫。



“母亲,是真的。我十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当然,我没有告诉你。除了主治医师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严厉地嘱咐医师保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第一次向外人告白……”



她很冷静。



“葵小姐,你……”中禅寺抓着头发。



“我知道,中禅寺先生。我之所以无法完全摆脱阳具主义,与我肉体上的特征完全无关。我在生理上虽然是雄性,即使如此,我还是……我依然是……女人……”



——男……女。



“我一直隐瞒着这件事,因为我觉得女权扩张论者的急先锋竟然是个男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好不容易悉心带领过来的同志,士气也会因为大为受挫吧。可是,这些都只是借口,这只是单纯的肉体上的特征。性别这种东西,只是文化、社会所决定的一种形式,并不是本质,与生物学上的性别是男人,或户籍上的记载是女人,都完全无关。我就是我,既是女人,也是男人。”



“真希望让杉浦先生也听听这番话呢。”阴阳师没有看葵,静静地说。



“刚才和你谈过之后,我发现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觉得羞耻、一径隐蔽,才是深值我心中的歧视心态的病根。中禅寺先生,以你的话来说的话——俯身妖怪离开了。”



葵第一次温柔地笑了。



好高贵。伊佐间心想,她不是阴阳人,而是两性兼具。



不是哪边都不是,而是哪边都是……



原来如此,人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人原本即使男性也是女性吧。或许性别不是被决定,而是由自己决定的才对。



伊佐间总算脱离了阴中的阳气——蓑火中的恶寒。



葵开口了:“柴田先生,所以那个人不对我要求性方面的关系,让我对他产生了过度的好感。我单方面地把自己的幻想强压在他身上,结果使得他一再地犯罪,然后让你的未婚妻——甚至让自己的妹妹牺牲了性命。不对的人……的确是我。”



“葵……”柴田的愤怒倏地从肩头溜走了。



一时之间,沉默支配全场。



中禅寺打破了僵局:“葵小姐,我想请教你。平野有没有告诉你,他在杀人之后把弓荣女士的鞭子带了回来?”



“鞭子?我不知道。”



“山本老师的眼镜呢?”



“这我也不知道。”



中禅寺眯起眼睛,皱起眉头。木场开口道:“你为什么……把平野送到那间告解室去?钥匙呢?你怎么会有?”



“恰好当时——刚进入九月的时候,我拿到那个房间的钥匙。一想到碧的不幸,我真的觉得这实在太恐怖了,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那里是个绝佳的藏身处。”



“你……还是不能说出……是谁拿给你的吗?”



葵看来真佐子一眼,然后说:“是曾外祖母给我的。”



“什么……”



茜大受打击。



这种屏住呼吸。



“我记得是姐姐——你来叫我的。你说曾外祖母叫我,我去到房间一看,曾外祖母说她有东西要交给我,然后把那把钥匙给了我。曾外祖母说:‘这是伊兵卫的遗物,是学校打不开的房间的钥匙。’我问为什么要给我,曾外祖母说:‘你不是在那里念书吗?’”



“痴……痴呆了吗……”



葵点点头,然后说:“姐姐,可以不必再瞒了吧?告诉你那三名娼妇的事的——也是曾外祖母吧?”



“葵……”



“是、是吗?”



茜无力地点头。



这一瞬间。



伊佐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以为黑与白的洋馆颤抖起来了。



事实上,抽搐般的律动包围了伊佐间。



所有的人都戒备起来。



真佐子——在笑。



总是坚毅无比,就连主动说出家中秘密时,依然一派庄严的真佐子,竟高声大笑。



“这下子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那个女的痴呆了?没的事,她根本没有痴呆!”



真佐子蹒跚地来到中禅寺旁边,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背对着他说:“祈祷师先生说要驱逐妖怪,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你无论如何都要除妖的话,得把那个女的叫来才行啊!”



“母、母亲……”



“听好了!葵!茜!这位先生真的很了不起。可是,虽然他体贴我,叫我不必坦白一切,但似乎也行不通了。刑警先生,还有勇治,你也好好听着。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阴谋!这都是那个女人——对,织作五百子所做出来的勾当!”真佐子叫道。



“勇治,你刚才说到一半被打断的话,那是真的,我是个淫荡的织作家女人。祈祷师虽然说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但是家父教导我要引以为耻。不管怎么教,不管怎么教,母亲和外祖母都不肯放过我。葵、茜,你们的父亲全都是不同的男人!”



“母亲!你冷静一点!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很冷静。我的外祖父,你们的曾外祖父嘉右卫门,让自己和女工生下来的孩子成了当家。我的父亲伊兵卫,也是嘉右卫门带进来的人。五百子刀自——那个女人,把我的母亲贞子教育成织作家的女子。但是伊兵卫猛烈地抵抗,盖了那栋愚蠢的建筑物。五百子刀自不愿服输,就像对我的母亲贞子做的一样,甚至把我也教育成织作家的女人。但是……没错,就像祈祷师先生说的,社会早已不是那种时代了。到我这里来的男人,每个都不屑地把我看成一个荡妇妓女。我有多么痛苦……你们能够了解吗?”



“夫人!已经够了,别再说了!”



中禅寺严厉斥责,但真佐子却顶撞回去:“不,我要说。祈祷师先生,你明知道,却瞒着没说对吧?伊兵卫根本不期望那种愚蠢的建筑物可以封住织作家的陋习。那只是种摆饰,是对五百子刀自的嘲讽,只是这样而已。家父——伊兵卫计划了更骇人、更恐怖的奸计,布下了十层、二十层的天罗地网!伊兵卫这个人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也不是顽固的守法者,更不是什么人格高尚的仁人君子!他只是个执着于延续自己的血统,冥顽不灵的家伙!碧还有你们姐妹,全都被那个亡灵给害了!”



“怎么……”



“是真的。”母亲盯着两名女儿,“听好了!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会对碧那么疏远吧。碧是我们夫妇之间惟一的孩子,她是我和强奸了我的雄之介生下来的孩子!”



“强奸?”



“没错,那是强奸。谁要和那种男人上床?怎么能让那种人的后代当上织作家的继承人!他是父亲伊兵卫带来的男人,打从一开始——我们就被禁止发生夫妇关系!那个男人明明知道,却以蛮力制服我,强暴了我。噢,多么教人憎恨,可恶,一想起来我就浑身发毛!”



“为什么?伊兵卫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统……”



“为什么?很简单。家父只想让有自己血统的人当上织作家的继承人。所以……他让自己和女工生下来的雄之介当自己的女婿!”



“什么?那……”



“雄之介和我是异母兄妹。”真佐子说。时间暂时停止了。



“碧——所以那个可怜的孩子,真的是近亲相奸之下所生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惟一一个夫妇间生下来的孩子,却是受到诅咒的血统束缚的孩子……我愈是心疼那个孩子,就愈想杀了她!她是那么样地可怜……我连正视她都没办法……”



真佐子凝然不动,静静地发狂了。“所以,过世的紫是雄之介让外头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而茜,你的丈夫是亮是雄之介强暴耕作的太太生下的孩子,是亮是雄之介的孩子。我吩咐你绝对不可以和是亮有夫妇关系,就是这个原因。”



“……原来是你禁止的!”



“当然了。就算母亲不同,我和雄之介也是兄妹。换言之,茜和是亮是堂兄妹,不可能生出什么正常的孩子。雄之介这个蠢材,连他父亲伊兵卫都小心回避的近亲婚姻都不放在心上,是个比恶鬼畜生更不如,更下流的人渣!”



“这……太残忍了!这种事……”



“没错,很残忍。然后伊兵卫的心愿实现了。现在这个家里,没有伊兵卫血统的人,只剩下五百子刀自一个人了。不管谁和谁生下孩子,全都是伊兵卫的后代!所以这一连串的事件……”



“是刀自的……复仇?”



“是那个女人想要断绝伊兵卫血统的阴谋。”



“这……这太奇怪了!刀自她……”



“就算坐着,也能够指挥他人。这一点,只要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了,祈祷师先生。灌输碧错误的讯息,给她房间钥匙的是刀自,这是对伊兵卫的报复。”



所以……所以碧才没有说出名字吗?



“那所充满了愚蠢建筑物和伪善的学院,用它坚硬的石墙杀掉了浓浓地流着伊兵卫血统的碧。碧耽溺在伊兵卫所留下来的邪魔外道书籍里,是在那所学院。她等于是被伊兵卫给杀掉的。结果,那所学院的欺瞒暴露出来,终于关闭……刀自一定正在大笑!茜、葵,还有我——不知不觉中团结一致,帮她杀了那个孩子。那孩子、那可怜的孩子……”



真佐子嘶声大叫。“再怎么样也是我生的孩子啊!”



壮烈的妇人朝着螺旋楼梯底下前进。“我再也不要任人摆布了!碧的仇……我来……”



“住手!”



木场和青木抓住真佐子。



“放手、放手!”



真佐子挣扎,茜跑过来劝阻母亲。益田惊慌失措,在一旁狼狈万分。



“夫人!五百子刀自不是元凶……”



中禅寺正想说什么的刹那,螺旋楼梯下传来一阵伴随着回声的声响。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庞大的影子从昏暗的走廊奔了出来,是耕作。



肖似外国人的一双大眼混浊不堪。一直折磨着他的不肖子,是他的主人与他的妻子生下来的孩子。耕作知道这件事吗?剃光般的秃头渗出汗水,农事服的腰上插着久留里镰刀。就像平常一样。



耕作看到这场狂乱的骚动,也不受影响,说着“夫人,刀自老太太她”,然后大步向葵走去。



“刀……刀自她怎么了?耕作!”真佐子叫道。耕作应着“是,就是……”,来到葵的面前。



就算近看,葵也美丽得无懈可击。



标致得甚至损及人性的脸庞,陶瓷人偶般的两性兼具者。



“小姐……”耕作说道,“我刚才在外边听到了。”



“听……听到什么?”



“你是……真凶吗?”



葵一脸讶异。



“不好,快逃!”榎木津一跃而起。



但是他慢了一步。



“那么你就……回冥府去吧!”耕作粗壮的手陷进葵的脖子那陶瓷般的肌肤。



一道粗重,响亮的声音。



伊佐间看见了不属于此世的情景。



葵与耕作在跳舞。葵以耕作为支点,就像公园的游乐器具般不断地旋转,但是耕作的手并没有扶住葵的腰或手。榎木津被撞开,倒在地上。他被葵的身体撞开了。中禅寺跑过去,但是阴阳师也被葵自己的——平野所执着的那双美丽的脚给弹开了。木场、青木、益田接二连三地遭到葵的身躯攻击。



“住手!住手!你在做什么?”中禅寺大叫,耕作停了下来。



回转停止,葵的身体无力地垂下。



完全……死了。



伊佐间总算发现自己吓瘫了。



“耕……耕作!”



“夫人,对不起。”



“耕……耕作,你……那是……”



“我知道。夫人,这孩子……”



“她是……葵是……”



“不用说了。”



“葵是你的孩子啊!”



“所以……”耕作用一只手吊着葵,高举着,“所以……她才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原本是葵的物体左右摇摆着。



“因为混进了我这种下人的下流血统,所以她才会杀人。夫人,对不起。”



“不……不许你胡言乱语!”



“可恶!”



木场想要抓住耕作,耕作却用葵的身体挡住他,跑到真佐子身边。



“耕……耕、耕作,把……把葵放开……”



“这是我的女儿。这样就好了,夫人……”



榎木津站了起来,耕作见状,戒备起来。真佐子趁隙抓起耕作腰上的镰刀,一刀刺进他的脖子。事情发生在一眨眼之间。



“夫……人……”



“她不是谁的孩子……”







“……我生的就是我的孩子。”







“咻”的一声。



漆黑的液体从耕作的脖子喷发出来。着丧服的贵妇脸和手转眼染得鲜红,黑衣一片濡湿,显得益发漆黑。耕作的巨大身躯伴随着女儿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



“碧、葵,对不起……我是个坏母亲……”真佐子慢慢地摇了几次头,“茜……就算只有你一个人……”



说完之后,她把镰刀刺向自己。



没有任何人阻止得了。



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就这样,蜘蛛的大计实现了。



“……这就是……最后的机关吗……”中禅寺说道,如幽魂般站了起来。他的额头流下两道鲜血。榎木津站在他旁边,侦探的嘴角也破了。木场双手撑地,僵住不动。柴田一片茫然,青木昏了过去,益田好像撞到了头,站不起来。茜瘫坐在母亲的尸体前。这根本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情景。



全都发生在短短几分钟之内。



中禅寺闭上眼睛,深深地垂下头。



“这种……结局有什么用?”他说道,“她今后……”



他想到了葵。的确,如果耕作没有现身,这个家或许还有救。真佐子的诅咒也已经解开了吧。换言之……



——这不是古老的诅咒?



“好像……全都结束了是吧。”一道虽然沙哑,却仍旧独具风情的话声响起。



“这下子……织作家又回到织作手里了。”



喀、喀,细微的声音响起。



走廊深处的黑暗里,声音逼近而来。



“什么父权,这个家代代都是女人的家。”



喀、喀,犹如织布机运转的声音。



“穷酸女工的血脉,这下子总算断了。”



喀、喀,蜘蛛出来了。



滑行似的登上惨剧的舞台。



“你……你是……”



一个小个子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笑了。



银色的,如丝般的白发梳了个髻,皮肤仿佛涂上了颜料般,机理细致。



娇小的、娇小的……



“五百子……刀自……”



五百子像个孩子般,脸上堆满笑容,俯视着真佐子倒卧在地上的尸体,说道:



“太爽快了。”



接着她睁大双眼,看到张着嘴死在地上的耕作,以及他身旁变得像团破布般的女儿,更加愉悦地笑出声来。



“这个蠢货,不过是个下人的女儿,竟然妄想当上织作家的当家,太狡诈了。爽快、太爽快了……”



接着她看到陷入茫然,颤抖不止的柴田。



“哦,你是勇治吗?勇治啊,你还在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啊,特地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吗?好啊,好啊。喏,看哪,令人憎恨的嘉右卫门的血脉全都死光啦。这下子你阿婆也可以瞑目啦。”



“阿婆……你……是说外祖母吗?”



“你的阿婆长子啊,就是我的孩子久代啊。你是我的曾外孙哪,你是织作家血统最正当的继承人啊。不管是改了姓,还是换了代,你都是继承了代代传承下来的织作家血统的人哪。”



“织、织作……”



“我为了将来设想,才把织作家的女儿送到外头去了。混进别的血统是无妨,但是妄想篡夺织作家血统还理直气壮,真是太嚣张了。我把和那位郎君生下来的久代改名为长子,送进名门北条家当养女,那就是你阿婆啊。”



“我、我是织作家的……”



“没错啊,只要你回来,一切就皆大欢喜了,这下子织作家的血脉也可以维持下去了。如果当初你肯入赘过来,我就不必做这些事啦。那个混账东西,那个叫贞子的,是嘉右卫门跟相模的女工生下来的女儿。伊兵卫那个蠢材,是流有嘉右卫门老家血统的男人。嘉右卫门这样还不满足,他可能是想让伊兵卫的孩子继承家业吧,真是太执迷不悟了。雄之介也是伊兵卫让越后的女工生下来的,竟然把自己的女儿真佐子嫁给自己的儿子雄之介,多么荒唐的大蠢蛋啊……”



——妖怪,这就是妖怪的真面目。



“……篡夺……血统……”



“岂能让他如愿?男人不能生子,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对男人来说终究是别人的孩子。对男人来说,孩子全都是外人。女人生子,是把自己的骨肉分出去啊。只有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才是亲人。女人就是这样传递家业,世代继承,保护着家啊,永永远远啊。”



所有人的都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茜猛烈地颤抖,摇摇晃晃地爬过去,“曾奶奶,曾奶奶,你、你、你。”像个坏掉的留声机似的不断重复,抓住五百子的轮椅。



“放肆的东西!谁准你胡乱叫我曾奶奶了?不过是个女佣,不许你随便乱叫!”



“女……女佣?”



五百子用手仗敲打茜。



“爽快。太爽快啦!”妖婆用手杖戳着尸体,高声大笑,愉快地大叫:“喏,这下子就成啦,织作的血统保住啦!”



坚若磐石,永恒不绝……



中禅寺开口道:“你……你是……”



11



我得知这起事件的全貌时,已经是樱花缤纷盛开的时节,所以应该是四月以后的事了。



我从木场大爷和榎木津以及伊佐间屋那里打听到事件的片段,再加以整理,却依然觉得暧昧不明,尽管如此,却不知为何深受吸引,那时,我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这起事件惨绝人寰,而且牺牲者众多,令我有所顾忌,不好出于好奇心到处打探,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了自己。



结果我见了待古庵,甚至去找了青木和益田问话,总算觉得似乎掌握到事件的轮廓,可是还是无法完全信服,结果我爬上了晕眩坡。



坡道途中的油土墙里,也满布樱花色彩。



那时我忍不住诧异,原来里面种的是樱树吗?



京极堂一如往例,正关店休息。我用指尖拨拨写着“休息中”的木牌,往主屋走去,但夫人好像也不在,不管怎么叫人或敲门,连只猫都没有出来。



没办法,我擅自进了屋子。



从廊檐朝里面一看,鸟口正坐在客厅里。



鸟口也一如往例,一看到我的脸就先“唔嘿”了一声,然后说:“关口老师,这次没有您的戏份哟。”



“什么戏份?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我的日常生活罢了。又不是演员在后台摸鱼打混,哪有什么戏份不戏份的。”我说道。



于是主人便像平常一样顶着一脸不悦的表情,像平常一样说出惹人厌的话来:“你的人生不就是为了摸鱼打混而存在的吗?你应该出生在卖鱼人家才对哪。擅闯民宅,连声招呼也没有,像什么话?”



“我在玄关口叫过了。”



“你那种倒嗓的嘘声,根本穿不进来。话说回来,关口,你是来做什么的?鱼的话,我家不缺。”



“有什么关系嘛,没事就不能来吗?像榎木津,根本只是来这边的客厅睡觉吧。他不总是过来睡觉,醒来就会去嘛?”



我这么说,结果京极堂竟说“他好歹算是我朋友啊”。他无论怎样都不想当我成朋友就是了。尽管主人没办法,但我擅自铺上坐垫,在主人的正对面坐了下来。



“随便你把我当朋友还是熟人都好啦。我今天是来……诺,关于轰动社会的织作家溃眼绞杀事件的始末,我是来听听你的解说的。”



京极堂露出的样子。鸟口说:“其实我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无巧不成书,真是凑巧呢。”



“你还是老样子,说的话莫名其妙。话说回来,京极堂,听说你还受了伤不是吗?还好吗?”



京极堂说:“我哪有受什么伤?”



“不管哪个,怎么样?听说这件的事件,是织作家高龄就是多近百岁的妖女索策划的是吗?”



报上虽然没有刊登,但我是这么听说的。



“什么妖女?五百子刀自已经过世了。”



“死了?为什么?”



“老衰,心脏衰竭。就像你说的,她年事极高,就快迎接白寿[注:白为百减一,指九十九岁。]了。听说是一个星期前的事,对吧,鸟口?”



“是呀,寿终正寝。师傅,那么老婆婆的心愿算是实现了嘛?”



“算吧。她自以为愿望实现了,就这么往生了。所谓的愿望,就是这么回事吧。”



幸福和满足的确是非常个人的,当然无法计测,所以就算旁人看起来觉得多么的匮乏不足,本人心满意足的话,就是心满意足吧。



“可是次女还……”



“话题人物织作茜。”鸟口说。



“话题人物?他变成话题人物了吗?唔,次女还活着的话,就等于没能将伊兵卫的血统斩草除根吧。总觉得她很可怜,而且遭受池鱼之殃而死的人,感觉也会死不瞑目。”



“你真是个笨蛋,人都被杀掉了,哪有什么瞑目不瞑目的?你说谁早到池鱼之殃?这不是一位,而是杀人,没有什么池鱼之殃可言。”



“可是那所学校的女学生……”



“你说渡边小夜子和麻田夕子?”鸟口说。



“还有学校的两个老师……”



本田幸三和山本纯子……



“呃,还有三个娼妇……”



川野弓荣、前岛八千代及高桥志摩子……



“都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没那回事。”京极堂站起来,观赏面对庭院打开的纸门,“如果你一定要说是池鱼之殃的话,是啊,符合的大概只有最早死于平野之手的矢野妙子吧。她的死,可以说是偶然吧。但不管如何,都牺牲太多人了。”



包括病死在内的话,多达十五个人过世了。



朋友也眼睁睁的目睹四个人死去。



我心想自己的发言似乎思虑欠周,默默的反省。朋友不喜欢这样的事。



鸟口说:“可是师傅,就算只救到茜小姐一个人,也真是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什么来着?……人要活着,才能碰上好事嘛。好死不如赖活,对吧?”



“好事?她一个月前才失去所有的家人吧?服丧中会有什么好事吗?”



“有啊,老师。”鸟口笑呵呵的说,“茜小姐决定跟那个柴田财阀的首脑结婚,年轻寡妇嫁入豪门喽。”



“真是英明的决断。完全不把丑闻放在眼里,不愧是柴田财阀,真是海量。”



“哎呀,里头也有政治上的考虑吧,很像是老谋深算的企业家会想出来的点子啊。织作家由于杀人事件,几乎灭门,再加上相关学校法人丑闻缠身,不得不闭校。哪里好像有好多财经界要人的女儿就读呢。不但会招来反感、失去信用,权威也一落千丈,连生意都受影响。柴田家就算想切割,与织作的关系也太过于复杂,事到如今说这与柴田加无关,也不会有人相信。倒不如干脆将织作家唯一幸存的不幸女儿当做柴田集团龙头的配偶,让世人见识柴田的果断,或许还有将丑闻转化为美谈。”



“可是那个柴田耀弘的样子,不是过世的五百子刀自得曾外孙吗?那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真的有织作家的血统吗?”



“你也真是哎凑热闹哪。”京极堂说。



鸟口接口说:“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调查过了。柴田勇治这个人原姓北条。北条家现在已经没落了,但原来好像是来历正统的名门世家,勇治的祖母叫做长子,她是养女没有错。因为柴田家要物色养子的时候,就是五百子引介勇治,并大力推荐的。因为将来是要继承柴田耀弘的位置,养子的人选似乎引发了一场的纠纷,但五百子是对耀弘有恩的嘉右卫门的夫人,结果就这样硬是通过了。”



“原来如此啊。”



我对于生孩子这件事生理上感到恐惧。我觉得小孩子很可爱,可是自己的遗传基因独立自主的产生出另一个人格,这种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让我没来由地



朦胧的感到恐怖。所以我实在无法理解执着于留下子孙的心情。五百子为了不让自己家系血脉断绝,把自己的孩子托给了别人家。



然后为孩子后裔准备了一个万人钦羡、高高在上的位置,让他坐下。可是……



“可是京极堂,如果茜小姐嫁过去的话,织作家就断绝了。那样一来,别说伊兵卫的血统没有断绝,连织作家的家名都会消失不见,不是吗?”



京极说:“是啊,会消失啊。”



我无法释怀。家这种东西,因为姓氏才是个家。许许多多的家族费尽千方百计,就是为了不让家名断绝。我是以这样的角度来看待织作家的事件的。我这么说,阴险的朋友便扬起一边眉毛说:“是啊,家这种东西跟妖怪一样的,没有姓名,就等于不存在。”



“那……”



“所以……”



“所以怎样?说清楚点啦。”



“你很啰嗦欸。”京极堂说道,盘起胳膊,“这样就好了,我已经揭开那个家的诅咒了。既然已经解开了,家也会消失不见。”



“我不太懂哪。蜘蛛——织作五百子所构思的精巧计谋精密万分,一旦开始运作,就连你和榎木津也无力阻止,每个人都陷入错觉,自以为凭着自主意志行动,事实上却是受到操纵,无论任何人怎么行动,计划都不会改变,可以完美无缺地进行,不是吗?可是结果呢?就算计划完成,也根本没有怎么样嘛。家名断绝,仇人的后代活下来,最后连自己都死了。这样的话,到底是为什么要牺牲十五个人,如此惊动社会?我所说的无法瞑目,指的是这件事。”



“你真的很啰嗦欸。”京极堂再次站了起来。接着说:“那个老妇人到底还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所以根本策划不了那种计划。”



我正要询问他话中的真意,他却伸手制止:“我接下来得去织作家一趟,如果你没事的话就回去吧。啊,鸟口,谢谢你的通知。”



“喂,你要去做什么?”



“去工作。听说那栋屋子要拆掉,书画古董今川已经处理了,但书房里有着堆积如山的书籍。我接到委托,去处理那些书。”



“是表面上的工作啊。”



“你是笨蛋吗?工作哪有分什么表面里面的?我可是开书店的。那里似乎有许多珍奇的书籍,对爱好者来说,书就等于古董哪。得去筹措资金才行。”



“那么值钱吗?”



“所以是亮才会去书房吧。”



“咦?”



鸟口说“那么到时候那边也拜托您啦”,匆匆回去了。



主人几乎无视于我的存在,做好外出的准备。这段时间,我停止思考,只是坐着发呆,但主人说“喏,我要出门了”,我慌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带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非带你这种驽钝的仆人一起去不可?我和榎木津那个品位低俗的家伙不同,才不想带个奴隶在身边。”



“有什么关系嘛,我又不会碍事。”



我想去看看蜘蛛网公馆。



“那里很远,作业很花时间。视情况可能得过夜,还得花交通费。”



“没关系啦。”我说。小说家是不受时间拘束的职业,而且我根本没在工作,只要打通电话给妻子就好了。



到车站的途中,我们没有交谈。



春天的和暖令人十分惬意。



已经不冷了。



京极堂穿着暗褐色的和服便装,手里拿着近黑色的外套,行李只有一个包袱。



京极在停车场停步,开口道:“关口。”



“什么?”



“你这个人老是痴痴呆呆的,应该可以了解吧。你想象这样的情况:日复一日,每天都有人告诉你同一件事,不管是睡是醒,都不断地重复同一件事。”



“我有没有痴呆姑且不论,不过我大概可以想象。”



“那件事是关于你的过去,内容是你要雪清宿怨。”



“嗯,然后呢?”



“告诉你这件事的人,好像忘了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似的,不断地重复这件事。你会怎么做?”



“说我之前听过了。”



“说的人主张他没有说过。”



“我会说可是我听过了,因为我真的听过了。”



“可是他还是说他没说过。”



“那我会反过来说给他听,因为我听过,所以我才知掉内容。我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就这么不断反复,而你是痴呆的。”



“你想说什么?”



“然后有一天,说的人仿佛忘掉了一切,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问我?那我会告诉他,说之前他讲过了。”



“说的人主张他没说,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咦?”



“就这么重复。容我再三重申,你是痴呆的状态。然后,会怎么样?”



“我……会以为那是我的记忆……然后告诉他这件事?”



“没错。不断地反复播放、重复输入的动作之后,记忆会愈来愈鲜明。然后再把输入源隐藏起来,内容就会变成那个人的记忆——就这么简单……”



“五……百子刀自?”



此时电车来了。



我们坐上车子。



车窗外已经完全是春天的景色。



可能是光线的关系吧,应该相同的景色看起来竟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平凡无奇的森林和河川等等,都显得新奇无比。



“久远寺……”京极堂突然说道,正对凡庸的景色看得入迷的我吓得倒抽一口气,“把榎木津介绍给久远寺凉子小姐的人……”



“你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啊?”



“好像是大河内。”



“大河内?那个大河内吗?”



“是啊,就是那个大河内。”



大河内是我们旧制高中时代的同窗。他总是随身携带哲学书,是个怪人,不喜欢社交,学生时代患有忧郁症的我对他颇为欣赏。



就像是“物以类聚”这句成语。



久远寺凉子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去年——那个夏天——发生的事件的关系人。



她以委托人的身份拜访榎木津的事务所——那就是事件的开端。



如果京极堂说的是事实,那么等于是我认识的人成了事件微小的契机。



“大河内本来担任进驻军的通译员,他也认识榎木津。在我们那个年级,没有人不知道榎木津那个笨蛋嘛。”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当侦探啊。”



“榎木津的哥哥不是开了一家以进驻军为对象的爵士乐俱乐部吗,榎木津在那里弹过吉他,好像与驻留美军有一些交流。”



“我知道啊。榎兄强迫我弹低音吉他,托他的福,我都会弹了。”



京极堂说“可是你弹的很烂啊”,笑了。



电车“喀当”晃了一下。



“凉子小姐在药学学校就读过一阵子,听说大河内是那时认识她的,那里的讲师是他的好友。缘分真是奇妙哪。”



“真的很奇妙。”



“织作茜小姐是凉子小姐的同窗。”



“咦……”



电车驶上高架桥,车体发出阵阵吱嘎声,朋友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



“这样啊。”



“把榎木津介绍给杉浦美江女士的也是大河内。虽然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但美江女士及凉子女士在前年见过一次面,听说也是大河内介绍的。他好像成了一个女权扩张论者,他读了葵小姐写的论文,想要联络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不过刊登论文的会讯,市面上并没有那么多。”



“你想说什么?”



“所以说,缘分真的很奇妙哪。”



车子进入隧道,车窗倒映出我呆傻的表情。车子隆隆作响,穿过黑暗,我熟悉的脸一瞬间转变成一整片樱花。



“不过,确实就像你说的。药剂师这个职业,似乎特别受到职业妇女青睐呢。你涉入的两起事件的关系人彼此是同学,也是有这种巧合的吧。世界是很狭小的。”



“是啊。可是和凉子小姐一样,茜小姐也没有毕业。在接近战败的一段时期,她似乎以近乎离家出走的形式去了东京,半工半读。她会不会是在反抗些什么呢?”



“就我听到的来看,茜小姐并不像那种人欸。”



“她是个非常谦虚的人,而且极为聪颖,一点都不输妹妹,对社会也有明确的主义和主张。”



“看你把她捧的。”



“还好啦。”



“京极堂,你本来就很赞同妇女参与社会吧?”



“是啊,可是茜小姐并没有去做药剂师。她的社会参与,结果仅止于去年夏天到秋天,担任丈夫的秘书而已。”



“那个是亮先生搞垮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他搞垮的是服饰公司,不过是在春天倒闭的。茜小姐工作的,是是亮先生左迁之后的一家小工厂,位在小金井町。”



“小金井?”



“在木场大爷租屋附近哪。是亮姑且不论,但堂堂织作家的次女在那种工厂工作,似乎引来议论纷纷。不过茜小姐本人好像安之若素,不以为意。恰好那时,增冈先生为了耀弘先生的继承问题,每天都前往小金井。他好像去工厂看过几次,说茜小姐在那里倒茶扫地,十分认真。虽然做的也不算是秘书的工作。”



“原来她是那样的人啊。”



“没错,就算跌倒,也不空手爬起。”



“咦?”



“五百子刀自似乎也都是由茜小姐亲身照料的,茜小姐是个很勤劳的女子。”



一走出车站,就闻到海潮的气味,海边离这里很近。



天空是一片樱花时节的厚重阴天。



穿过城镇,往渔夫小屋并列的海边前进。投网和浮标褪色成独特的色泽。融进了萧条的景色里。鱼腥味和草木萌芽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气味掠过鼻腔。不过由于现在不是炎热的夏天,所以也不到呛鼻的地步。



渔村迎接春天了。



“仁吉先生的家在这附近。他好像决定要搬去和儿子同住,或许已经不住这里了。听说他的孙女美由纪决定转学到东京的学校去,好像是茜小姐说情,柴田先生帮忙安排的。听说又要搬进宿舍了,可是美由纪是个独挡一面的女孩,一定不要紧的。”



“这么说来,那座神像怎么了?”“听说茜小姐用两万元向今川买下了,说要把两尊放在一起安置。”



“待古庵也真是多灾多难哪。”



他在箱根山被当成嫌犯拘留,而这次……



“听说他在你表演最擅长的口若悬河长篇大论时,在大厅外的走廊被打晕了。他跟我抱怨说你驱逐妖怪的讲解连一半都没听到呢。想听那种东西,他这个人也真奇怪,可是谁叫他要像卫兵似的站在门口看守呢?他也真是个怪人。”



“织作家的书画古董让他大赚了一笔钱,算是抵消了吧。今川好像被耕作先生从后脑勺打了一记。葵吐露真相相当久之前,他就被袭击了。”



“这怎么了吗?”



“耕作先生认定葵小结就是在背后操纵平野的人——也就是真凶,所以他才会行凶……”



“所以呢?”



“为什么耕作先生在葵小姐告白之前,就知道她在平野背后教唆呢?”



“嗯?”



把待古庵打晕……



代表他那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人了吗?



耕作是从五百子刀那里听说的吗?



把自己的亲生女儿……



来到海边。



波涛声听来好舒服。



“真是个好地方。”



“这里的鱼很鲜美呦。”



“一点都不适合惨剧呢。”



“才没有适合惨剧的地点呢。”



“是啊。”



“茂浦是再过去的那里……”京极堂伸手指去,“……说到不幸,伊佐间也是横祸不断,他说他的手指短了一截哪。木场大爷想去上吊小屋的时候,如果负责带路的耕作先生没有被警察禁足,那么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也不会受伤了……运气真差。”



“不,这件事仔细想想,是警察——不,是大爷害的吧。不过就像你说的,如果由耕作先生带路,伊佐间应该就没事了。可是耕作先生也是一般老百姓,结果还不是一样?耕作先生不是告诉大爷怎么走了么?”



“好像是吧,伊佐间说是茜小姐灵机一动。”



“那么还是大爷害的。”我主张说。



京极堂回过头来,苦笑说:“你今天怎么一直追究大爷的责任呢?”



“可是这样听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感想啊。既然已经听到该怎么去了,干嘛还要伊佐间屋和待古庵同行呢?茜小姐的机智都给糟蹋了。是大爷不好。”



“是啊。这么说来……那时,关于喜市的事,茜小姐对警方说了谎。既然瞒着喜市的事,茜小姐竟然还让耕作先生说明该怎么去小屋呢。如果喜市人还留在小屋的话,她的谎言岂不是就被戳破了……”



一阵海风吹来,拂过脸颊。



“……你不这么想吗?”



“不会啊,她会不会其实心底期望着谎言曝光?她不是那种能够说谎说到底的人。”



“是啊。可是,平野和喜市也等于是在那栋小屋错身而过吧?本来他们两个也是有可能碰在一起的,真的是太凑巧了。”京极堂说道。



住家再次零星地出现。



我们走进旁边坡度陡急的岔路。



穿过稀疏的树林,坡道上……



是缤纷绽放的……



“是樱花哪……”



满山的樱花,叫人惊叹。



仿佛罩上了一层雾——顶端晕入天空,底边融进大地,境界渗入大海中,一整片的樱花。



“哇……”我忍不住叹息,眼花缭乱。



在樱花当中,只有樱花的无止境樱色渐层中,耸立着一栋格外漆黑的洋馆。



——蜘蛛网公馆。



乘风吹来的几片花瓣停在我的肩头。



我们走过小径,朝樱花园迈进。小径十分荒凉,被没有花朵绽放的枯树包夹。



黑色的围墙,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屋顶。



京极堂在门扉前穿上外套。



建筑物在堂皇其实以及樱花树繁茂的美景让我好一阵子看得入神,真是压轴。



门开了。



一名女子穿着樱色的和服站在那里。



“中禅寺先生,欢迎光临。”



女子恭敬地行礼。



一双杏眼眯成半月形,樱唇小巧,表情柔和。



漆黑的头发盘在头上,形状姣好的美人尖象征了她的聪慧。



在衣服与周围的樱花衬托下,织作茜化成了樱色。



她不是妇人,也不是女孩,就是个女子。



“看到你这么健朗,令人安心。已经平静下来了吗?现在……只有你一个人?”



“嗯,房子太大,连清扫就是件大工程。下个月我就要搬走了,虽然觉得很舍不得……这位是?”



茜的视线转向我。



纳闷偏头的动作显得很清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新寡。



我没见过她过世的姐妹,不能说什么,可是如果她们的美貌真的胜过这名女子,那一定是绝世的美女吧。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丽人。



“他叫关口,是我的熟人,请不用管他。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叫他回去。”



说的真过分。尽管中禅寺无力地这么说,茜还是深深地向我低头致意:“敝姓织作。”



“我、我姓关口。”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时候舌头就是不灵动。这种俗气愚钝的态度,显然使得我的人性也变得可疑万分。



屋子的内部具备了雅致的洋馆该有的一切设备,和我从伊佐间屋的转述中幻想的有机复杂,魔窟般的房子形象有若干差距。不过,这古老的建筑的确是明治的样式,似乎一碰就会断裂的装饰等等,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纤细,不如说更接近脆弱。



我们穿过惨剧发生的大厅,进入螺旋阶梯底下的走廊。



这时,京极堂望向大厅中央的猫脚桌,不知为何露出悲伤的表情。



这里死了三个人。



我们来到死巷般的走廊尽头。



右侧是一道漆黑的门。京极堂无声无息地越过茜,说“这里是书斋呢”,握住把手。



这道门里面,是亮这个人被杀了。



京极堂转动了几次门把,纳闷地说:“真奇怪,门锁上了呢。”



茜不安地蹙起眉头。“咦?不可能呀。刚才打扫的时候,并没有上锁……”



“有钥匙吗?”



京极堂左手频频转动把手,右手朝茜伸去。茜困惑地应了声“有”,抽出夹放在衣襟的钥匙,放到他手上。京极堂说:“哦,谢谢。这是全馆共通的钥匙呢。”然后插进锁孔。“咦?真奇怪,好像卡住了。”弄了老半天。



“关口,你来开开看,或许门锁坏掉了。”他说,把钥匙递给我。



我没办法,接过钥匙。京极堂很灵巧,却没什么力气。



我把朋友推到旁边转动门把两三次,门的确锁上了。



“啊,真的打不开呢,是生锈了吗?”



我慎重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慢慢地转动,于是锁“喀”一声打开了。



“嗯,不要紧,打开了。”



“太好了,刚才可能是卡住了吧。”京极堂说道,匆匆进了室内。我把钥匙交给茜,接着进去。



里面相当宽阔。格局虽然有些凹凸,但看起来是一间极便利的书房。大大的窗户外面是一整片樱树林,花瓣翩翩飞舞。窗户中央整齐地钉上木板,玻璃连同窗框都被破坏了,可能无法修复吧。这片窗户是耕作修缮的吗?



远远地可以看到漫长的走廊,伊佐间屋就是从那里目击到这里发生的惨剧的。



京极堂已经专注在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当中了。他的眼珠忙碌地扫视书名与作者名,全心全意投入他的商品当中,却依然能够与他人对话。



“很棒的书架,种类齐全,而且分类清楚。不过这不像是雄之介先生一个人的藏书,是伊兵卫先生的嗜好吗?”



茜的额头泛出一点忧郁的神色,说道:“我想……应该是曾外祖父嘉右卫门所整理的……”



“哦,这栋屋子落成时的当家是嘉右卫门先生呢。这些……如果全数处理,将是一笔相当惊人的金额。哦,请别说随我出价这种东西是不能便宜买进,高价卖出的。可以高价出售的书,就得高价买进才行。若是为了追求利益,用比估价低的金额买进,利用库存管理操作价格,提高售价,简直岂有此理。破坏书本适切的价值,是对书的冒渎。作为一个旧书商若是如此,简直是邪魔外道。”



这根本是自顾自的独白了。不过,茜以带着忧愁的温柔眼神注视着说个不停的古书商,说道:“我了解你的坚持,请你高价买下。”



接着她说:“看样子似乎还会花上一些时间,我去沏茶过来。现在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恕我暂时失陪,请两位稍等。”她向我行了个礼,离开房间。



我惶恐地送她到门口,顺便蹲下身来调查门把,要是门自己锁上就危险了。我慎重地转动门把,但并没有生锈的样子。



我才刚窥看门锁,背后就传来京极堂的声音:“你在干吗?像个小偷似的。”



“呃,我担心门一不小心又会锁上。”



“你也真是笨哪。啊,认识你之后,我已经说过几次笨了?钥匙把一生的笨字都给用光了,以后我要拿什么字眼来批评你才好?”



他的口气和刚才相同,心不在焉。



回头一看,他看也不看这里,继续鉴定着书本。



“你不是还说我是猴子、是呆子吗?”



“那是榎木津说的。蠢材、废物是木场修用的。”



以不同人来累计嘲笑人的词汇,到底有什么意思?我站了起来。



“我哪里笨了?”



“门哪有可能会不小心就自己锁上?”



“可是明明就锁上了。”



“是我锁的。”



“什么?”



我来到鉴定人身边。京极堂也没有在账册上书写金额,只是偶尔那起书来,察看书的状态,或确定版权页。动作极快。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想,鞭子、眼镜和和服是怎么交到碧手上的。关口,帮我确定一下那边的书桌抽屉里有没有印鉴之类的东西。”



“什么嘛!你就不会转个头说一下吗?你说什么东西?”



我莫名其妙地来到书桌前,坐到看起来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打开抽屉。



印鉴一下子就找到了。



大中小总共有六个。



“有了,六个。象牙和黄杨的,还有这是……玛瑙吗?不晓得值多少钱。你自己看。”



“谁要买那种东西?随便找一张纸印上去。”



“没有印泥啊。”



“直接盖就是了。”



“直接盖?”



抽屉里有便笺,我拿它来盖印。



“很模糊哪,印不太出来。这个是最清楚的吧,勉强可以辨识,呃……织、作雄。”



京极堂在我全部说完之前,来到我旁边,说:“哦,是这个印章。过了一个月还是盖得出来。”



接着他很快又回到书架前。



“到底是怎样啊,京极堂?”



“如果……”他又唐突地转移话题,“……想要躲避榎木津的那双眼睛,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



榎木津的视网膜,似乎能够重新构成他人的记忆。因为是映在视网膜上,所以只限于视觉的记忆。其中的原理,我不管听几遍还是不明白,而且除了本人以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过,榎木津的眼光从来没有落空过。



“那没得逃避吧?这跟被看到的人的意识无关吧?”



应该没有办法恣意地——意识性地操作榎木津会看到的情报,因为榎木津看到的,并不是人心。



“所以说,只要老实招出原本的情景就行了,然后为那个情景——记忆加上不同的解释,因为榎木津也只能那么解释了。”



“我不太懂欸。”



“例如说,你被雪绘打了一巴掌。”



“为什么?夫妻吵架吗?”



“接着榎木津来了,他一看到你的脸,就骂说:‘你这只死猴子,做了什么坏事啊?花心吗?还是赌博?’”



“真讨厌。”



“不过你没那么风流,也没有那种狗胆,其实理由是更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你也不想被人这样胡乱揣测吧?所以榎木津一来,你就抢先这么说:‘榎兄,小心点现在还是春天,这房间里却有一只大蚊子!’”



“蚊子?”



“那个侦探一听,一定会高兴地说:‘我也想看大蚊子,让我来打死它!’因为榎木津是个笨蛋嘛。然后他看到你,一定会这么说:‘怎么,猴子的颊袋上也停了只大蚊子啊!”



“哦。”



“于是雪绘那猛烈的一巴掌,就会成为温馨的打蚊子场面了。不过前提是雪绘必须不在场,或者是事先已经跟你套好。”



原来如此,为过去的情景附加不同的解释,来隐蔽,窜改已经发生的事实。可是仔细想想,我们认识过去的方式,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



京极堂移动到书架前,一面继续鉴定,一面胡言乱语:“以后要是你外遇被抓到,被雪绘揍了以后,碰到榎木津的时候会,用这招就行了。”



我姑且表明抗议的态度:“我怎么可能会外遇?虽然不甘心,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一点都不风流,不会去玩女人,也没那个胆子去赌博。根本没机会辩解嘛。”



京极堂颤动肩膀笑道:“就算你不花心,假设说,我一脸严肃地对我家千鹤子或敦子,或是木场修那些人说‘关口那家伙利用自己没小孩,好死不死竟然猥亵女学生……’,那会怎么样?他们应该不会直接去对雪绘说,可是一定用怀疑的眼神看你。尤其是木场,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你一顿。这么一来,你的夫人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要是痛打你一顿了事还好,但是你在家里的权威将会一落千丈,夫妇之间会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哪。”



“你一边鉴定书本,一边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你这样离间我们夫妇,到底是想干吗?”



“呵呵呵,这种情况,你是无法证明你的清白的。当然,这件事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可是你也没有足够的反证来否定这件事。你除了不断地声明你是清白的,别无他法。这种状态一直拖下去的话,你一定会倍感压力。这个时候,你的面前真的出现了一名谣传在卖春的女学生,你会……”



“别说啦,真是低级,那简直就像……”



——本田幸三。



“喂,京极堂!”



“本田幸三在十六年前,三十岁的时候,从中央政府机关退职,就任圣伯纳德学院的教师。他的妻子比他年轻十八岁,是他最初的学生。”



“他跟自己的学生结婚?这……”



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凝视着朋友的背影。



“我也向当时的关系者打听过本田辞掉公职的理由。他与其说是辞职,更接近遭到免职。”



“他……他做了什么?盗用公款吗?”



“听说是和女性闹出丑闻,传闻说他猥亵良家妇女,还是在花街殴打了娼妓之类的。”



换句话说,本田这个人原本就有这样的一面吗?



书商继续说道:“他现在的妻子——好像其实也是本田为了负起责任才娶了她的。被他染指的女孩似乎还有更多……可是结婚后,本田收敛许多,将近十年,他都一直扮演着好丈夫、好老师的角色,认真地工作。不过,他们夫妇没有孩子,好像是本田本身有障碍。去年开始,本田的家庭生活好像变调了。他的妻子似乎是资本家的千金,而且两人相识的过程又是那样,他在妻子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吧,而且结婚都十年了,他的妻子今年也才二十八岁,很年轻。”



——二十八岁。



“那,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年龄喽?”



“是啊,听说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学。这一点先暂且不管,本田幸三的心情,实在教人深感同情哪。他一定已经改邪归正了吧,可是后来又自暴自弃起来了。”



换言之……



“你说本田被逼到绝境,就是这么回事吗?他有前科,所以如果他的妻子听到他对学生出手,就会相信。夫妻关系降到冰点的时候……他得到学生卖春的消息……”



我的话还没说完,书商就用一副嫌我刺耳的口吻说:“你也真是不解风情,粗俗极了,这种事何必说得那么一清二楚呢?”



“可、可是……”



虽然只是依稀——不过我总算开始感觉到这次的事件有多么骇人。



“……那……”



“我是说……这不是巧合。”



我感到不安。



归咎于巧合,就等于承认自己无知——这种单纯的决定论,不是老早就遭到否定了吗?



京极堂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说道:“人们对于自己的事,是格外生疏的。第一个把本国的八歧大蛇神话和制铁连结在一起的,其实不是本国人,而是外国人。可是众多的日本研究者忘了这一点,表现出一副自己才是发现者的态度。所谓原创性、顶多就是这种程度罢了。过度大力声张个体……好坏值得商榷呢。”



“可是京极堂,你以前和我谈过不确定性。”



“是啊。”



“那么……”



“非决定性和自由并非同义。而且,就算撇开决定论,自由意志也是如此地不可靠。就算没有拉普拉斯[注:拉普拉斯(Pierre-SimonLaplace,一七四九——一八二七),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天体力学的集大成者。信奉因果决定论。]的恶魔,光靠一只蜘蛛,也荡到了这里啊……”



——这种事……真有这种事吗?



京极堂背对着我说:“这个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



接着他忽地回过头来,一直与他的背影对话的我吃了一惊,同样望向朋友的眼神注视的方向。



门开着,茜拿着放了红茶组的银盘站在那里。



我的胸中充满了不安,不慌不忙地详装平静。尽管如此,我的外表依然显现出极不安定的态度……



“辛苦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京极堂看到茜的脸,难得地笑道:“哦,恭敬不如从命。而且也已经完成一半了……咦,你练这个人的份都准备了吗?实在是太惶恐了。难得你费心准备,但似乎这个人味觉迟钝,要是捏住鼻子,连酱油和咖啡都分辨不出来呢。真是不好意思。”



把人损得那么难听。



茜觉得好笑似的微笑,把托盘放在桌上,左右顾盼,她好像子找椅子。



“京极堂,你很过分欸。我和这位小姐是初次见面,人家会当真的。”



我提出不知道第几次的抗议,书商说“可是这是事实啊”,拍了两三下手,拂去灰尘后,把旁边的椅子搬到桌子旁边坐下。



我不甘心就这么吃亏,大放厥词地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分辨红茶种类的。”于是坏心的朋友说道:“那么你就猜猜看啊,关口。”茜请我用热腾腾的琥珀色红茶。



芳香出众。



可是,外头飘进来的樱花香气太过浓郁,结果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红茶。



“喏,看吧,”书商说,“你的味觉和嗅觉不文明。味觉等感官是获得性遗传,所以这是你满足于粗食的证据。对了,说道嗅觉,我想到一件事……”



京极堂说道,把脸转向茜。“……你所师事的大河内教授,听说他的专业方向也是嗅觉对吧?”



茜露出怀念的眼神。



“虽然时间很短,但教授对你印象深刻。来时说,我上个星期和教授碰面了,他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呢。”



京极堂说的教授,是在车子里提到的老友大河内的叔叔吧。



茜摇摇头说:“没那回事,我连一年的课都没有上满。”



“不,你不必谦逊。大河内教授当时正在研究香料的刺激对人体的影响,说他曾经拜托你帮忙他做实验,不是吗?你是在那时认识我旧制高中的同窗——大河内康治的吧?”



“这么说来,也有这么一回事呢。”



茜的表情显得更怀念了。



“那么你也马上就看出嫌疑犯平野的病症了吧?”京极堂笑容可掬地说,“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事情就好办多了。那些警察都是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到现在似乎都还无法理解,教人伤脑筋呢。平野在狱中非常听话,也老实地招供了,可是一谈到杀人的部分,他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么说虽然有些奇怪,但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说到这里,京极堂望向茜柔弱的脸,严肃地致歉:“啊,失礼了。他对你而言,是杀害妹妹的仇人呢。”



茜露出极其哀切的表情说:“白粉的毒性是很强烈的……”



就这样,黑色和服的男子与樱色和服的女子愉快地交谈。



我带着一种难以释怀的不安定心情,喝下芳香的热烫液体。



不久后,话题从闲聊转到织作葵这位果敢的女性运动家。茜的表情比起悲哀更像怀念,提到了一些已故的妹妹的往事。



“做姐姐的我这么说也很奇怪,但葵真的非常聪明,甚至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我觉得我一生……都赢不了她。”



“我深有同感。”京极堂说。“今后……就轮到你了。”



“你太抬举我了。”茜垂下头去。



“其实,舍妹也以职业妇女自居,不过她只是活泼好动,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她现在在出版社上班,却是愈来愈粗野,前途堪虑呢。”



“她在出版社任职吗?那一定非常辛苦吧。真了不起。”



“说是编辑,说穿了也只是帮忙跑腿的小厮罢了。啊,这并非因为舍妹是女性,所以我给了她不正当的评价,这完全是根据她的能力所做出来的正当批评。她在稀谭舍上班,那是一家舍妹实在高攀不上的出版社。”



“我对这方面不太熟悉,不是很清楚,可是稀谭舍不是一家一流出版社吗?”



“算是中坚出版社吧。”京极堂回答,然后问道:“对了,你平常会阅读稀谭舍出版的《近代妇女》吧?”



茜答道:“是的。”



“这栋屋子……”京极堂仰望高高的天花板说,“还有那所学院的建筑师,是一位叫做伯纳德·法兰克的法国人对吧?以建筑师的名字作为校名的学校,还真是少见。”



茜笑的更空灵。“你调查得真清楚,连我都不晓得呢。”



“这里会拆掉吗?”



“嗯。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八年,觉得极为不舍,但是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无用的长物了。而且,待在这里,我会想起舍妹们和家母。”



茜垂下视线,说“我没办法一个人待在那个大厅”。



她看起来真的很悲伤。



“墓地要怎么处理?”



墓地就在园子里。



我望向窗外,但只看得见一片樱花,没见到坟墓。



“会改葬到别处。”茜说道,“我想和那两尊神像一起,在附近的墓地建个灵庙祭祀。因为织作的家名很快就会断绝了……”



她的眼神很寂寞。



“这样啊,那么请容我上个香吧。”京极堂说道,站了起来,来到面对庭院的窗户旁的一个小书架前,问道,“这里从里面打不开吗?”“不,只是不太好开。”茜答道。



“什么!那、那里是出入口吗?”



“没错。这栋建筑物所有的房间,全都有两道以上的门。它的构造就是这样的。成串房间的尽头处,全都朝外侧开启。杉浦是破窗而逃,并不是密室,所以好像没有人想过他是如何侵入的,不过他前几天供称他是从这道密门进入书房的。他说是碧告诉他的。不过他杀害是亮先生后,想要逃走,门却怎么样都打不开,外面又传来激烈的敲门声,他情急之下才破窗而逃。”京极堂说道,灵巧地移动书架,用力往旁边搬动。一阵声响之后,门开了。



外头是一片樱海,樱花的花瓣有如细雪般纷纷飞舞。过去,再过去都是樱花。



樱花的另一头,看得见墓地。



“啊……嘉右卫门先生、五百子女士、伊兵卫先生、贞子女士、雄之介先生、真佐子夫人、紫小姐、葵小姐和碧小姐——织作家的人都沉眠在那儿呢……”



京极堂走向樱海。被春风刮得有如暴风雪的樱花瓣中,他的形姿显得更加漆黑。



没错,在樱花的对比下,他现在完全——就是个黑衣男子。



望着他的背影,与樱花同色的女子走了过去。



花瓣簌簌的、纷纷飞舞。



仿佛从机关窥孔[注:原文为“覗きからくり”,是在特制的箱子里放入一系列图片,观众从箱上的凸透镜里一边看图片,一边听说书人解说图片或故事。由中国传入日本,流行于江户时代。现今中国一些地方仍有人演出,称“拉洋片”。]的洞孔里看见了秘密的桃源乡,我兴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献身照顾着安眠于此的织作家的人,像是碧小姐的换穿衣物等,也是你每个月一次,送到学院去的吧?”



“是的,紫姐姐过世后,一直是由我……”



“这样啊。”黑衣男子说,“虽然迟了一些——茜小姐,恭喜你了。”



“总觉得难以置信。我一个寡妇人家,实在是担当不起这番厚爱,而且我和勇治先生……”



“你……从石长比卖变身为木花佐久夜毗卖了呢。”



樱色的女子略微偏首,柔声答道:“可以这么说吗?……”



黑衣男子微微点头。



我几乎要看丢了他的背影。



“麻田代议士和渡边先生都不是你的父亲,你真正的父亲是谁——你已经从五百子刀那儿听说了吧?”



“这个嘛,曾外祖母好像以为每天照顾她的我是个女佣,什么也没告诉我。”



格外强劲的一阵风,从盛开的樱花树上刮下无数花瓣,铺天盖地地覆盖了这一带。



“关于本田这个人,你……”



“这个名字我实在不想听见。”



“原来如此,那么我就不问了……”



“那是过去的事了。”女子说。



“过去的事。”男子问道,“志摩子小姐这个人,似乎非常讲义气呢。听说她直到最后,都坚持不肯把你和八千代女士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她……是个非常勇敢的人……”



“你不相信她吗?”



“不相信。”



眼前仿佛笼罩了一层樱花色的雾。两名男女的形姿被几千、几万枚飞舞的樱花给遮掩,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感觉自己仿佛距离两人几百里、几千里之遥,好像独自一个人被抛弃在此岸,不安极了。



“喜市他……人在哪里?”



“不清楚。不过,他应该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他也是个……非常深情的人。”



一股花香袭来,我几乎要呛住了。



那里已经是连接此世的净土了。



茜色的夕阳,从云雾的缝隙、树木的缝隙间射入,花瓣缤纷闪耀,空间的白与另一头墓碑的黑、伫立在前方的樱色女子及暗色男子,彼此就像画着不具实体的幻影的错觉画一般,彼此化为背景、化为纹路,共享世界,相互否定。



我相信是永恒持续、却在每一个刹那断绝的时间隙缝里,他们往来着。



我闭上眼睛,背过身子。



男子嘹亮的声音响起:“你的房间有八道门。”



“你——就是蜘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