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歌(1 / 2)
听见歌声。
数道稚嫩的声音重叠,唱着清澄高亢的曲子。
每个人的歌声都稍微有些不稳、脱拍,又彼此挨近汇聚成庞大的声流,变化为如同乘风飞越高空鸟群般的旋律。
丰日在池边树丛间站着听了好一会儿。
水面上倒映着身穿白色狩衣、腰悬太刀的童子身影。他的这副姿态几百年来不曾改变。
抬起头,只见一群着白衣的女孩,在隔着水池的庭园那头铺着木板的宽阔厢房里,坐在地上把脚伸出屋外,朝满布云朵的天空唱歌,歌声纤细空灵。从丰日所在的位置无法分辨出谁是谁。
绕过水池,来到靠近庭园厢房,一下子就看见每个人的脸,但丰日还是一个名字也想不起。
女孩们注意到丰日,停止唱歌。
「丰大人。」
其中一个在脑袋左右两边将头发扎成环状的矮小女童朝丰日挥手。她叫什么名字呢?
「我碍到你们了?」
「幸亏是丰大人,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会被骂的。」
那位女童说,其他五人也跟着小声呵呵笑。
「真是一首好歌,谁教你们的?」
「没人数我们,自然就会了。」
女童歪着头。
自然就会了,那么这首歌是这女孩做的吗——丰日心想。
「唱歌不是你们的工作。」
「可是千木良大人也说过音乐之心很重要。」
「你打算对其他人也用这种借口怠慢练习吗?」
「呀啊!」
女童抱住头。其他五人大笑出声。
对于巫女来说,音乐的确是必需品。但活着需要享受音乐的心吗——丰日心想。
「趁着你们还是孩子,别管使命什么的,尽情玩要就是了。等到像我这般年纪,自然会忘记唱歌这回事。」
因为你们最后将会成为活祭品,没有办法长大。
丰日在心里继续说着。
「丰大人自己也还是孩子呀。」
女童说完笑了起来。她每次一笑,脑袋两侧扎成细环状的头发就会缓缓地、缓缓地摇晃。让丰日想到蝴蝶翅膀。就像是吟咏着短暂春天度日的蝴蝶。
「我看来像个孩子吗?」
丰日的身高也和女孩们差不多,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他的时间从十三岁开始就停止了。女孩之中甚至有人外表看来比丰日年长。
「你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喔。」
头发与丰日同样高高扎起的女孩说完,站在丰日身后背对背。
「啊,真的耶。」
「丰大人好娇小喔。」
女孩们围上来,像抚摸猫咪般碰碰丰日的长发或太刀的刀鞘。这么说来丰日才注意到,她们的确比上次看到时稍微长高了些。她们就是这样长大、追上自己、变老、衰弱,然后死去——丰日这么想。
我必须杀了这些女孩子吗——这想法突然涌上心头。
不是为了人民的生存,也不是为了平息我的孤独——纯粹是想要留下这群抛下时间暂停的我,逐渐超越的年幼女孩们。
「丰大人。」
他听到低沉的声音,感觉到手上的触感。
突然回过神来,那个蝴蝶发型的女童就站在身边。她的双手叠在丰日手上,以带着夜晚水面颜色的眼睛仰望丰日。
「怎么了?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沉痛的声音说着。丰日有些惊讶,最后牵动嘴角。
「我露出哪种表情?」
「该怎么说,很寂寞的样子。」
「这样啊。」
「您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
丰日叹气,转开视线。要去远地的不是丰日,而是女孩。
手上感觉到有股温暖,只见蝴蝶发型的女童握着丰日的左手,以充满各种想法的眼睛仰望着丰日。
「怎么了?」
四目交会,女童的脸立刻染得像夕阳般通红。
女童张开嘴正想说什么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哇,哇,有人来了。」在她身后的其他女孩焦急大喊。
蝴蝶发型的女童转身离开丰日。
「不快点回去练习——」
「会被骂。」
女孩子们消失在仓库内准备自己的工具,留下丰日一个人。
想不起来那个蝴蝶发型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最近大事不断,忙得我越来越健忘。丰日在脑中搜索着记忆企图想起,接着视线落在铺着木板的地上。
脚步声停在门外。丰日从现场消失,溜出庭院,直接回到树丛里,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开。
或许别想起来比较好。
那个女孩拥有最强的力量,恐怕将遭遇最残忍的死法。
不知道名字的话——比较容易动手。
*
伊月打开弓场殿的木门,只见年幼的御明们手里拿着弓跑来跑去。弓场殿是宽敞的木头地板空间,右手边没有墙壁,直接连接庭院,因此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宽广,不过身穿红白色巫女服装的六名女童慌张来回移动的样子,让人想起脏乱又狭窄的火护众总部大屋。
有的御明自仓库里拉出载着试射用稻草包的台车,有的在寻找装弓箭道具的布袋,有的把弦装上弓身。伊月想起直到刚才为止还听见的歌声,隐约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茜,我来看你们练习了。」
她对一旁的熟面孔出声一喊,茜吓了一跳转过身,稚嫩脸庞左右扎成环状的头发跟着甩动。
「啊、啊,伊月姐姐,你来啦。」
她仿佛现在才发现伊月似的回答,一边准备把护手——保护拉弓弦手指的皮手套——戴上,伊月看到,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护手戴反啰。」
「唔呀!」
被这么一说才注意到的茜连忙脱掉护手。这回伊月笑了出来。
「别、别笑人家。」
茜红着脸。
「怎么?是伊月姐啊。」
说着跑来的是与茜差不多年纪的小御明。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高高扎成乱糟糟的一束垂下,所以看来比茜稍微高一点,不过也顶多到伊月的肩膀而已。
「对不起,我们马上开始。喂,茜,难得伊月姐来看我们,别慢吞吞的。」
「等一下等一下,桐叶别拉我。」
——对了,她叫桐叶。
伊月目送揪着茜的衣领把她拖走的御明背影,总算想起她的名字。废火仪式结束后这一个月以来,伊月到火垂苑来看过大家练习弓箭好几次,所以对她有印象,却怎么也记不起名字。
「伊月姐,我们马上准备好,不要告诉女官喔!」
「你今天一整天都会陪我们吗?」
其他御明们也一面准备弓箭一面对伊月说。
第一个准备完成的桐叶从「卷稻射礼」开始。所谓「卷稻射礼」是站在最近位置上射击台子上的筒状稻草袋,用以调整射箭姿势、确认射箭感觉的基本练习。
——好怀念啊。
——我还是御明时,如果也有这么多人在,一定会过得更开心。
伊月茫然想起自己还在火垂苑时的岁月。想到再也无法见面的常和,她连忙摇头甩掉自己的想法。
「伊月姐姐,你一结束工作就过来了吗?」
戴好护手、绑好衣袖的茜看到伊月的弓和箭筒后问道。
「啊啊,嗯。抱歉,有点脏。」
她才刚彻夜讨伐化生回来,身上的白衣被煤炭弄得漆黑,整个人疲惫得要命。
「你不累吗?」茜露出担心的眼神。
「不会。只要太阳升起,我就睡不着了。」
从乌云满布的天空很难判断,不过现在已经是早晨了。
伊月把箭筒放在地上,从包袱取出自己的弓。
「刚才的歌,印象中好像在哪里听过,歌名是什么?」
「呃,啊,那个……」
茜仍欲言又止的时候,桐叶已经回来了。她说:
「那歌昨天就听见了,好像是从某处传来的。」
「好像是从某处传来的?」
「嗯,对,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可是去问女官,每个都说没有听到什么歌声,听见的只有我们。大家讨论着那首歌时,就顺口一起唱了起来。喂,伊月姐该不会也没听见吧?」
「诶,因为我昨天人在东国。」
「啊,原来如此。」
「可是,你有听见吧?」「对吧?」御明们互相点头。
伊月想起上个月的事。从天空传来直接呼应火目式的歌,自己和佳乃两人一直听着的那首歌。对了。因为唱歌人数变少的关系,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就是那首歌。
「那个,伊月姐姐,茜是第二次听见那首歌。」
「火焙巡礼的时候也听过吧。」
「是的……那么伊月姐姐那时也听见了吧。」
——这下子可以确定了。
——佳乃说,那是霞楼……第一任正护役的响箭声音。
「茜好诈,自己一个人和伊月姐一起外出。」
「哪有什么诈不诈,是丰大人的命令啊。再说那一趟很辛苦。」
伊月几乎没听进桐叶和茜互相争论的声音。
——再度听见那首歌,这是怎么回事?
——无名陵又开了吗?
总之等一下去问问丰日——伊月心想。
「不过,那首歌真好听。」
「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听下去。」
「不晓得会不会再由天上传来?」
听到御明们小声讨论,伊月心情变得复杂。时子——堕落成为半化生的前任火目,就是被这首歌吸引往陵寝去的。
——吸引火之血的歌……?
伊月与茜四目交会,茜细微的情感动摇透过火目式传过来。
——茜知道多少呢?
一个月前追着时子来到无名陵的茜,对于围绕这国家中枢的忌讳事应该几乎都知道了,可是伊月却没有打算追问细节。
咻——划破空气的箭声切断了伊月的思考,一抬头就见桐叶开始练习射箭。茜也沉默地转身往射箭场边缘走去。
「伊月姐,让我们看看响箭。」
「啊,我想看我想看,让我们看看!」
伊月站在射箭场上示范时,御明们这么说。
「在近处看过几次的茜一直说好厉害、好惊人。」
「拜托你,伊月姐。」
「唔嗯。」
伊月很苦恼。
「自己还没能射出响箭时,最好不要听别人的响箭。」
「这样吗?为什么?」桐叶追问。
「……因为会迷失属于自己的声音。」
伊月口气严肃地回答。她过去曾在佳乃与常和响箭的魄力下,差点迷失属于自己的乐之音。
「可是我也想见识伊月姐的响箭。」桐叶鼓着双颊说着。「只有茜能够看到,这样未免太好诈了吧?」
哪里好诈——伊月不懂。
「那么桐叶射响箭让伊月姐看的话,伊月姐也会射响箭给我们看吗?」
「啊,也对,你前阵子成功了。」
其他女孩们这么说。伊月有些惊讶地盯着桐叶的脸。
「你射成了?」
桐叶满脸通红。
「那个、那是、那是偶然射出来的,只有那一次而已,后来一次也没射成。」
手在脸前挥舞着说。
「可是就算只有一次,能够射成很好啊。还记得那声音吗?」
「因为只是碰巧的,所以……不太记得。」
桐叶低垂视线,握着弓的双手不安地扭动着。
「嗯嗯。这样啊,茜后来也射出响箭了吗?」
茜摇头。
「可是、可是茜想要试试,伊月姐姐可以帮人家看看吗?」
「等一下,我、我也要!」
茜站上射箭位置,桐叶也不认输地跟上。
「桐叶老是不服输呢。」
御明之中的某人小声窃笑。
伊月在茜和桐叶背后看着两人并肩,手拿甲乙箭架箭上弓,她「呼」的吐出一口气,因为弓场殿的空气突然变得闷热难受。两名红白衣装的女孩轻轻站上射箭位置,两张弓配合呼吸笔直朝天,放下时弓弦张满。
伊月原本就知道茜的火目式犀利,不过桐叶背影散发出的火气也炽烈得不遑多让。四周产生热气,两人的背影仿佛水面波纹互相碰撞一般摇曳。
——不行。
——放出的力量太大了。
伊月感觉侧腹上的火目式有股闷痛的热,但现在已经阻止不了。
茜扎成两个环状的头发仿佛蝴蝶翅膀,桐叶绑成一束的马尾犹如老鹰尾部的羽毛,轻飘飘地浮起。
两人的热与力量相互对抗,终至——
分离。
闪光四散、爆音响起。「呀啊!」在后面看着的御明们发出惊叫,箭矢被放开后立刻离弦燃烧,发出焦臭味。
「彻!」
「彻!」
茜与桐叶喊出不像女童的尖锐声音。放下弓端正姿势的两人,再度凝视标的架上乙箭。伊月想要上前阻止,却碍于魄力无法靠近。
两人放出乙箭。
两道火线疾奔而出,在半路上就啪地爆出火花粉碎,黑炭在迎面而来的风中飞舞。
「彻!」
「彻!」
两人唱和,从箭筒中抽出下一组甲乙箭,仿佛被看不见的某人双手操控似的,茜和桐叶呼吸同步,反复举弓、拉弓、放出燃烧的箭矢。箭矢几乎在半空中就烧尽,中庭箭道上散落大量灰烬,别说乐之音了,连刺眼的红光也没有出现,有的只是烧光的箭矢而已。
「够了,住手!」
箭筒里的箭几乎用完之际,伊月总算开口大喊。
茜放下正要举起的弓,气喘吁吁地转头。
桐叶蹲坐在地。
「心、气、力没有充满全身,身体也没能充分伸展,因为你们一心只想着让箭发出声响。」
「呜呜呜……对不起。」
茜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之前射出响箭正好是在『彻』的百回练习途中,所以……」
桐叶也无力地说,颤抖的头发看来像是害怕发抖的小马尾巴。
所谓「彻」的百回练习,是秉持干劲不断、不断地重复「射」与「礼」的练习方式。事实上没有射到一百次,不过礼式不能省略,也不准喘气休息,属于相当严厉的练习。她们恐怕是在这严厉练习中一瞬间放空了,才会射出响箭吧。
「不能由内部意识火目式,否则会破坏十文字规矩。」(注:十文字规矩指射箭时包括站姿、施力等要保持十字形)
「可是、可是不那样的话,箭不会燃烧。」
「从外部意识。火目式不是出口,而是入口。」
「我听不懂伊月姐姐在说什么……」
茜和桐叶一起抬起泫然欲泣的眼睛仰望伊月。伊月呻吟着搔搔头。弓的大部分要仰赖心,想射出响箭更是如此,要她用言语说明实在困难。
「茜,你来一下。」
茜碎步走近。伊月把手放在她额头的五颗红色胎记——火目式上。
「咦?啊、那个、伊月姐姐?」
在伊月手掌底下的茜满脸通红。
「就这样子射看看。」
「唔耶?」
「别在意我的手,快点试试。」
茜接过箭,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背对伊月张开身体,摆出举弓姿势。伊月站在茜娇小的身体正后方,轻轻触摸茜额头上的火目式,避免遮住她的视线。
桐叶和其他四位御明沉默地静观这奇妙的射箭模样。
茜凝视着远处的箭靶,高举弓。阵阵热流从伊月指尖流向茜,伊月只是接受它。就像纸吸收漏水一样,最后火气停止流出。同时茜的双手拉开弓身与弓弦,缓缓放下弓。
——来了。
伊月开始感觉到被一股力量吸入。
力量流入茜张满弓的双手间,可是流入箭矢的力量不断向外延伸,从伊月指尖熔出的热——不对,是整座弓场殿的热,注入被推开的空隙。
伊月眼前的茜,身体被朦胧的红光包围。
最后那光芒分裂成两道。
进出火的箭矢贯穿大气,数百个钟一起敲响的乐之音回荡在弓场殿。
隔着中庭的箭道彼端,箭矢射中彩霞靶,化为数千光粒四散,回应钟声的回响。
钟声的余音消失后,弓场殿好一阵子仍处于一片寂静之中。
——帮过头了……
伊月战战兢兢地拿开放在茜额头上的手。茜跳着转身,蝴蝶翅膀状的头发在头上弹跳。
「伊月姐姐,刚刚那是?」
伊月正要开口回答,总算回神的御明们哗然跑向茜、围上她。
「茜,好厉害!」
「响箭耶响箭!你成功了!」
「那个,可是,刚刚的声音是伊月姐姐的。」
「啊啊,嗯,对不起。」
伊月有些尴尬地转开视线,搔搔脸颊。
「我注入太多力量了,刚才那是我的乐之音。」
原本只是为了让茜明白力量从火目式流入的感觉,结果自己反而被吸进去。伊月再次在心里对茜的资质感到惊讶。
「不过你应该大致能够体会了吧?」
「咦……啊……好像是。」
「伊月姐,也帮我弄!」
「我也要!」
「不是我也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只要一触摸,就会感觉到力量由外面流进来。大家也试试看。」
伊月说完,御明们个个吵闹骚动,开始触摸肩膀、背上、脖子上的火目式,并且僵硬地举弓上前。
「这样子有点痒耶。」
「别压太用力,我没办法拉弓了。」
「伊月姐姐,得直接摸到才行吗?」
「嗯。尽量靠近点。」
御明们终于分好有人负责摸、有人负责射,接着以比平常缓慢的动作开始「射与礼」。虽说她们还没办法发出乐之音,但站在后面看也知道她们几乎已经能够让箭矢燃烧得刚刚好。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而转头。
桐叶仍然蹲坐在射箭位置旁边。
「桐叶不试试吗?」
走近一问,桐叶背对着伊月摇头,只见她束起的头发像扫帚般晃动。
「我不用了。」
「为什么?桐叶的力量虽然强大,却不是很稳,试一下比较好喔。」
「不用。」
「为什么?来,站起来,我来帮你吧?」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伊月姐姐,那个——」
茜由背后走过来说。
「桐叶的火目式,呃……」
「哇啊!」桐叶突然跳起转身。「笨蛋茜!不准说!」
「——在屁股上。」
桐叶的脸染上酸浆果般的朱红。
「笨蛋!茜这笨蛋!笨死了笨死了!」
桐叶拍了茜的脑袋好几次。「唔呀!」茜缩起身子大叫。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的伊月连忙出手阻止。
「别这样,桐叶!」
她抓住桐叶细细的手腕。桐叶仰望伊月,脸越来越红,眼角泛着泪水。
「不是、那个、呃……」
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的伊月吞吞吐吐。桐叶甩开伊月的手跑开,直接开门离开弓场殿。
「喂,桐叶!」
伊月立刻跟在后头追出走廊去,可是已经听不见桐叶的脚步声,长廊上到处都没看见桐叶的身影。
「我去找她,你们继续练习。」
才一走出走廊,身后立刻有小小的脚步声跟上。转头一看,是茜。
「那个、啊,茜也一起去找。」
她们两人在苑外找到桐叶,就在火垂苑与隔壁淑景舍连接的走廊转角,而且桐叶不是自己一个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跑出苑外,女官们又会啰哩八唆的喔。」
火护装扮的丰日像抓着小猫一样拎着桐叶的衣领说。桐叶不悦地绷着脸,一点也不打算与伊月或茜有眼神交流。
伊月看到桐叶那张侧脸,不晓得为什么有股令她喘不过气来的怀念感觉。
在火垂苑与佳乃,还有常和度过的那些日子。
——这是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这家伙正在抽抽搭搭地哭,问了却什么也不说。」丰日说。
「呃,那个——」
伊月和茜面面相觑。这实在很难解释。
「诶,无所谓。快点回去练习。」
他把桐叶抛向伊月。
「哇!」
咚。桐叶小小的身体撞进伊月胸前。
「伊月,你不是才刚讨伐回来吗?」
「啊啊,唔、嗯。」
「不稍微休息一下?」
「我睡不着。再说我最近很少来看她们练习。」
「是吗?」丰日微微一笑。「别太欺负御明啰。」
说完转身准备从走廊上迈步走开。
「说什么欺负……啊,丰日,等一下。」
「怎么?」
伊月叫住他后才想起桐叶和茜也在场,她不希望她们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你们两个先回去,我马上过去。」
「啊,好。桐叶……对不起,我们走吧?」
「别拉我也会走。」桐叶仍旧一脸气呼呼的。
两名年幼巫女消失在走廊转角。仅仅一瞬间,伊月看到茜的侧脸时愣了一下——或许是发型的关系吧?还有身高及声音——都好像……
「越来越像了。」
丰日说。
——丰日果然也有同样想法吗?
「她就快追过常和的年纪了。然后更……」
伊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当上火目、现在人在烽火楼顶端的女孩。每次见到茜,她总会想起那张再没机会见到的脸,而有些难受。
常和已经不会变老了,但茜终究会追过她长大。
不对,搞不好茜也会——
「……常和?啊啊,原来如此,是常和啊。她的确与常和有点相似。」
听到丰日的话,伊月回头。
「难道你说的不是常和吗?」
「啊啊,嗯。」
童子欲言又止地转开视线。这是在丰日身上难得看到的反应。
「……我觉得她有点像霞。」
霞。
第一任火目的名字。
「不晓得为什么,和你说过之后,我就经常想起她,反而想不起最近的事情,真伤脑筋。」
「该不会是老人痴呆吧?」
「也许是。毕竟我也算是老爷爷了。」
说完,白衣童子以悲伤的眼神笑了笑。伊月忍不住看向地上,因为她想起从丰日那儿听过有关霞楼的事情。
「话说回来,你不是有事找我?」
听他这么说,伊月吓了一跳抬头。
「啊,嗯,没错。」
伊月说出关于御明们在弓场殿里唱的那首歌。丰日越听脸色越灰暗。
「原来是那件事。」他压低声音说。
「你早就知道了?」
「不,歌的事情我不晓得。霞在位时,全国都能听见歌声,但她现在已经是骨骸,似乎只有拥有火之血的人才能听见——嗯,这下子我懂了。」
「懂什么?」
丰日环顾空无一人的走廊。
「这话不能在这里说。」
「啊,是吗?要去火垂苑吗?」
「不,那里也……」
丰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由下方贴近伊月的脸。
「你今天晚点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就是太阳下山前回总部大屋啰。」
「留下来过夜。我会派人去通知『止』组。」
「咦咦?」
「偶尔在宫里用餐,回味一下也不错吧。」
「可是你要我睡哪里?我的私人房间不在这里。难道要我睡火垂苑吗?」
「你可以来夜御殿睡。」
伊月僵住。
她的脑袋一时间无法理解丰日的话。
所谓夜御殿,就是天皇,也就是丰日的寝宫。伊月到目前为止曾多次造访,不过都只限白天时间,晚上被叫到寝宫的意思也就是——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也是我的妻子不是?这有什么不妥吗?」
「呃、诶、可、可是——」
伊月知道自己脸上一片火红,舌头也转不过来。她的确是更衣——天皇的侧室之一,但这不是为了进出宫里方便的名目而已吗?
「我会先交待女官,所以你可以使用热水。皇宫的澡盆虽然比不上总部大屋的,倒也是相当不错。」
「等、等、等一下……」
丰日不听她说完,便径自转身快步走开,只剩伊月呆立在走廊中央,丰日的话和因此产生的各种想像在脑海中不断旋转,连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来,都被遗忘在意识的角落了。
「我听见了,外槻宫大人。」
突然有人从背后喊她,伊月吓得跳起回头。
身穿华丽蓝色及泛蓝的白色五衣唐衣裳的女御从走廊转角缓缓现身,连无人走廊上阴沉的空气都因为她的出现,霎时间变得明亮。女御身后跟着两名身着樱色服装的女官。
「为、为子大人。」
「你看来精神不错,外槻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