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丰日(2 / 2)
——怎么那么讽刺。
——可是,既然你说想知道。
——既然天皇要我告诉你。
「……我就告诉你吧。」
佳乃抬头。
她仿佛正以手指抚摸木纹般确认每个记忆,一边开口。
说着自己的故事。
说着现任火目的故事。
*
突然有声音叫住快步通过渡殿,准备往藤壶上御局走去的伊月。
「外槻宫大人,您看来心情很好。」
伊月僵了一下。她一瞬间曾考虑装作没听见,快步离开,但脚还是停了下来。身穿红白唐衣裳的为子带着两名女官,自交叉口南边走廊上缓缓朝这边走来。
「今天这附近频频见到白衣朱袴呢。」
说完,为子以袖子掩口微笑。伊月不解偏头,她想不出在火垂苑之外的后宫里,还有谁会穿着白衣朱袴走路。
这时她注意到为子的装扮。唐衣、表着、打衣同是白色,小袖是红色,长袴和裳则是鲜艳的朱色。这是五衣唐衣裳不曾出现过的色彩搭配。不对,看是看过,不过——
「叹,您注意到了吗?」
为子简直像是在秀玩具的小女孩一般展开袖子,转身让伊月看看背后的花样。
「我参考外槻宫大人的服装,连忙请人做的。」
——果然。
伊月惊讶之后是不耐烦。模仿巫女装束制作,当然制作上和穿起来的感觉都很美丽,是匀称合身的服装,可是不可否认看到后心情几分难以言喻。
「使用的布料也同样减少,因此比起其他服装凉快。不过倒是给你们添了麻烦就是。」
说完,为子朝背后笑了笑,女官们也苦笑回应。
「为子大人无论穿什么都很适合。」
这是真心话。这个人八成穿上真正的巫女装束或水晶聚,都能穿出自己的风格吧。
「没想到会受到外槻宫大人称赞。」
为子开心地笑了,可是那个笑脸马上变成抬眼往上看的表情。
「不过我还是比不上外槻宫大人您。」
「……咦?」
「我好奇天皇是不是因为很喜欢这种颜色搭配,所以才想试试,可是今天被召去上御局的,仍旧是外槻宫大人。」
「我、我都说了不是那样。」
伊月惊慌失措。因为在后宫「召见」一词具有重要意义,不是随便听过就算了,为子也是明白这点才捉弄伊月。她马上又恢复笑容说:
「或许有点失礼,我也想送外槻宫大人一套同样款式的衣裳。希望有机会能看到外槻宫大人穿上。」
「咦咦?呃、不、那个——」
伊月挥手想要拒绝。
「您不愿意收下……我送的礼物吗?」
见为子露出垂头丧气的表情,伊月轻而易举就投降了。
「……我收。」
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瞬间露出阳光一般,为子的脸上恢复笑容。
「谢谢您。那么我明天差人送到外槻宫去。」
「咦?不,等等,那个——」
所谓外槻宫,也就是火护众「止」组的总部大屋。
把绚丽的女御衣裳送到那儿——后头的惨事可想而知。伊月极度惊慌想要阻止,为子却已经行礼告辞,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伊月站在渡殿正中央叹气。
——如果被大家看见……
——包准被笑死。
——接着一定会要我「穿来看看」……
甩开恐怖的想像后,伊月在走廊上大步走开。
打开夜御殿的门,里头仍是书架倒地、内容物散落一地的模样。
披着火护装束上衣的小小背影坐在桌前动也不动,好几册书卷摊开,手指追着纸面。
「喂,丰日!」
伊月手背在身后关上门,同时怒吼。童子蹙眉转头。
「你怎么可以下床!就算右手已经长出来了也不能得意忘形啊!」
「下床又不会影响恢复速度。」
丰日鼓着脸。
「骗人!勉强起来骨头连结会迟缓,我好歹知道这点。」
伊月自桌前拖出丰日极为轻巧的身体,把御帐台上散落的书卷和短刀丢开之后,将丰日按在床上。
「别那么粗鲁!」
「笨蛋!」
伊月狠敲童子的额头。
「你的腹部几乎都被吃光,连背脊都露出来了不是吗?下半身差点就要分家了。」
「那种小事我无所谓。」
伊月咬唇盯着丰日的脸。
丰日似乎无法猜出伊月的表情,以困惑的视线回应。
「为什么不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反正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复原。」
「看的人很难受啊,笨蛋!这点你都不懂吗!」
痛苦地说完后,伊月转开视线。
为什么今天似乎无法完全压抑情绪呢?
她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即使如此。
还是有件事情必须问。
「抱歉。」
丰日吐出这句话。
——要道歉的话……
——何不一开始就别乱来……
「丰日,你真的……一直想死吗?」
无法看向丰日的眼睛,伊月问道。
她不想听见答案,很想干脆捂住耳朵算了。
一年前,常和成为火目那一夜,明明已经听过了。
「听说——」
丰日的声音变成夹杂叹息的耳语。
「化生有名字。没得到名字的,无法成为化生——」
「嗯,我也听佳乃说过。」
——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
丰日继续说:
「在听到那之前,我并没打算死。因为死不了。我原本计划打开无名陵,以霞的声音叫来时子后,杀了时子。」
「靠你自己一个人?」
「就算『止』组在场也一样。大家都知道赢不了,因为对方不是化生。」
「连你也没把握一定会赢吧。」
「事实上是根本没胜算。」
丰日笑了笑。
伊月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但是,听到佳乃说到化生名字的事情时,我的想法改变了。」
「为什么?」
伊月不明白。不管怎么问佳乃,她还是不明白。
名字,到底有什么关联?
「当时时子已经不是时子,可是她听不见照理说应该要有的名字,所以照佳乃的说法,她是没有名字的化生。」
「所以、所以那又如何?」
「我在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没有名字的人。虽说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伊月一直看着丰日的脸。
他以枯燥的表情仰躺着,空虚的视线看着天花板。
——名字?
「我得到『丰日』这名字和这个受到诅咒、死不了、不会老也不会受伤的躯体。我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名字的关系。」
伊月心里一惊,屏住呼吸。
——没有名字却渴望名字的时子。
——受到诅咒的名字。
「就是这么回事。」
丰日不晓得什么时候转头看向伊月。
「我打算把我的名字给渴望名字的时子,这样一来,从此之后,我就能够从这副身体获得解放了。」
丝毫没打算克制,伊月探出身子,手揪着丰日的脖子。
「然后你要怎样?」
她对着丰日空虚的双眼说。
「你或许可以死,然后留下拥有不死之身的时子吗?你没想过这国家会变成什么模样吗?」
她明知道答案,可是这未免太、未免太……
「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丰日喃喃说着。
「只能一个人站在河中沙洲上看着一切流过——你能明白这有多么痛苦吗?」
「我不明白!」
伊月紧紧闭上眼睛:因为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
「和你一样。我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就是不允许,绝对、绝对不允许你死掉,无论多少次我都要阻止。」
她生气地说。
伊月手底下的丰日放松了表情,天皇与战士的表情消失,变成一张孩子的脸。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不晓得为什么在笑。
「这样啊。」
伊月放手。正要缩回的手,却被丰日的手指缠上。
他的手指极度冰冷。
「霞,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虽然我几乎记不得了。」
霞。
第一代火目。
「告诉我。」
听到伊月的话,丰日不解偏头。
「我想听关于霞楼的事。」
「为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国家是怎么形成的。」
这时伊月想起来。
在灼烧时子的火焰中见到的不可思议的幻象。
那是——
——应该只是普通的梦吧?
——还是……
「你自己一个人背负一切,事情不会获得解决。」
伊月说出佳乃曾对自己说的话。
「我已经不希望继续这样下去,可是只有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事。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告诉我。」
——丰日他……
——一路上独自背负着漫长到令人昏厥的岁月。
——或许有什么我能够做到的。
伊月轻轻回握丰日的手。
「说来话长。」
过了一阵子后,丰日说了。
头靠着枕头,闭上眼睛,朝天长长吐出一口气。
「嗯。」
伊月点头。
最后童子睁开苍白的眼睑。
仿佛挑出一粒粒稗子似的,一边确认着记忆一边开口。
说出自己的故事。
说着第一代火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