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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权大纳言(注1)的忧郁(2 / 2)




权大纳言发出急促的脚步声,向西屋走去,一边不断的叹息。身居名门中之名门的权大纳言,最烦恼的其实不是那两个妻子,而是这两个孩子。



个性强悍的政子生下的女儿,幸亏长得不像母亲,散发着光亮的亲和力。线条明显的眉和唇,也显得明亮动人。那种美,怎么说都不像少女的美,而是少年的美。而且不止外貌,连气质都凛然有少年之风。对女侍们玩的投扇子、升官图、画卷等都嗤之以鼻,只喜欢踢球、投石子、玩弓箭。长大后也不学和歌、琴筝等女子必学课程。反而无师自通学会了吹笛子,还跟出入邸宅的老学者学汉学,表现出在汉学方面的才能。不过,所谓才能,也只是背诵古今名诗,临机应变参杂活用而已。但是,那超人的记忆力和反应力,实在是无懈可击的。



因为讨厌女装,总是穿著少年的服饰,却更加适合她,横看竖看。都不像个正常的少女,倒比某些笨男人看起来更像男人。这一点真是伤透了权大纳言的脑筋。



出入府邸的贵族们,看到她骑着马在院内奔驰,拉扯侍女的衣裙嬉闹,都以为地就是和公主同年纪的少主,羡慕地说:



「权大纳言大人的少主真是英挺呀!能有这么杰出的孩子,实在太幸运了。我家那小子就差远啦!」



那骑马的姿态、朗诵汉诗的声音,都有着绮罗独特的美和动人之处。所以,人人都称呼地「绮罗少主」,很喜欢接近她。相反的,住在东屋,长得跟绮罗一模一样的少主,反倒被称为「绮罗公主」,但也同样地备受称羡:



「那个跟绮罗少主同版的公主,可想象有多美。将来必是皇后的第一人选。」



权大纳言怎能告诉他们-公主过着男人般的生活,少主过着女人般的生活?只好顺着他们的话,把公主叫做绮罗少主,把少主叫做绮罗公主啰!



可是,绮罗少主、绮罗公主都已经14岁了,却还没有举办元服仪式和裳装仪式,于是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怎么会拖到现在还不办呢?难道是在准备超盛大的仪式?」



光想到这些就头痛不已了,现在又搞个决斗事件。而且决斗对手弹正尹宫公子还吓得要落发出家,叫权大纳言怎能不眼前一片黑暗。



快到西屋时,就听到一串奇怪的声音。



「呀!哦!兹!喝!」



他心想不妙,连滚带爬赶到西屋一看,绮罗正在庭院里挥棒子挥得起劲。



「绮、绮罗。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呀,是爸爸呀!」绮罗停止挥棒,回过头一看是父亲,就走了过来。



因为刚运动过,面色极佳。肌肤丰润透着微红的樱花色光泽。浏海披散在渗着汗水的前额,看起来真是美极了。为了便于挥棒,她把淡绿色猎衣(注3)的袖子甩在后方,落出了白色的单衣袖子,也就是几乎裸露了上半部。那英姿焕发的少年模样,连做父亲的权大纳言都看得入神了。



如果绮罗是男儿身的话,不知道会多显达呢!一般只要家世好,呆子也会有某种程度的成就。更何况绮罗不但不呆,论家世也和京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摄关家血脉相连。要成为大臣或关白都绝不是梦想。可恨的是,绮罗却被生为女儿身。



「你挥捧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在这几天多做点运动,增加体力。」绮罗把棒子夹在腋下,坐在台阶上,用单衣袖子啪哒啪哒扇着脖子,回答得简单俐落。



那非常男性化的动作,叫权大纳言看得一时入神而沉默了下来。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却不由得会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对了,爸来这里做什么?我还以为您会趁东西鬼都不在的时候,好好喘口气睡大觉呢?」



「我是想这样做呀,谁知道又发生了让我睡不着觉的事。」父亲无奈的说。



「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才听说你要跟弹正尹宫的公子决斗,真的吗?」



「真的呀,后天决斗。」



「后天呀…?你太胡闹了……」



「哪是我胡闹呀!是那青春痘脸的家伙不知好歹,动小百合的主意!」



「动小百合?」



正好这时候,小百合给绮罗端冷水来。小百合是绮罗奶妈的女儿,跟绮罗一样十四岁,对绮罗而言,算是乳姐妹,两人感情非常好。



圆圆脸的小百合,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个性颊像绮罗。生性机灵敏捷,绮罗的父亲也认为,再过一、二年,小百合一定可以成为顶尖的侍女。



「哦,这是好事呀。弹正尹宫公子前程似锦,而且是被允许上殿的贵族。是小百合这种身份的人无法靠近的贵公子呢,被他看上有什么不好的……」



「爸!」绮罗很快地重新握住了棒子,狠狠往高栏捶了下去。



父亲吓了一跳,身子闪开半边。



「爸,你是说真的吗?小百合让那种没志气的男人玩弄也没关系吗?小百合就像我的亲姐妹一样,要嫁也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像是受到各家主人信赖的老实家司;或是继承家业的地方官吏。怎么可以让那种幼稚的花花公子当做一时的玩伴?我非射得他一身是箭不可!」



「箭…?你太可怕了吧……」父亲因过度惊吓而说不出半句话来。每次一站在气势凌人的绮罗面前,心里的话就连一半也说不出口。



原本,这就是个男女莫辨、以胆小、优雅为男人美德的时代。所以绮罗只要穿上男装,就无疑的会被视为男人,而父亲也是个受不了被人大声怒吼的优雅贵族。



「总、总之,不可以决斗。这不是说教,是命令。」



「可是,爸……」



「没有可是了!不准就是不准,懂了吗?」



「……是!」



绮罗噘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父亲想正好趁这时候给她一个机会教育。



「绮罗,有人向小百合求婚这件事,你有何感想?」



「有啊,就是射他几枝箭呀!」



「别提箭的事。小百合跟你同年纪,现在已经有人向她求婚了,而你呢?」



「您要我娶妻吗?」绮罗打个呵欠说。



「妻…妻子?说什么傻话!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可以再做这种打扮了。应该赶快举行裳装仪式,找个好男人嫁了才对!女人的幸福就是嫁给杰出的达官公子…」



「出嫁?我吗?」绮罗噗嗤一笑,说:「要我嫁怎样的人呢?爸。如果有那种马术、箭术都胜过我的人,我还可以考虑一下。可是放眼望去,没一个中用的。不是我自大,我真的没遇过比我更好的男人。」



事实上如此,父亲只有嗯、嗯的点头。



「可是,每天有那么多年青公子围绕着你,难道没有一、两个比较……」



「那些人都是为东屋的绮罗公主来的。他们都说听说公主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一定是个绝世美女。他们万万想不到公主居然是个男人呢!」



绮罗说着,大声笑了起来。父亲顿时哑口无言。



「你…这样嘲笑弟弟,会遭天谴的。」



「爸,您又不是东屋的梦乃夫人,什么天谴?那是神附身的人才会说的话呀。我其实是很同情弟弟的。总之,我取消跟弹正尹宫公子的决斗,这样行了吧?所以,您也不要有让我嫁人的想法,好吗?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过惯了这种自由的日子,怎么能再穿上12层的衣服,在家里爬着走?」



「太可怕了,这一切都是政子没把你教育成正常女孩的结果…」



「--你说都是我的错吗?」父亲才很小声的喃喃自语完,出门的政子也不知道何时回来的,突然出现,大声吼着。



父亲真是吓得魂飞魄散。根本没想到政子会在这时候出现,一时惊慌过度,只管吞着口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现在呀!你刚才说我没有把绮罗教育成正常的女孩?你说绮罗不正常?」



「因为…怎么看都不能说是正常呀…l



「你看过此绮罗可爱、率直、没心机的女孩吗?而且,都是我和奶妈用心把她带大的。你呢?没替她换过一片尿布,也没喂她喝过一滴奶,还敢说这种话。来,再说呀,我洗耳恭听。快!快说呀!」



就像当年用火盆砸夜盗时的斗志,踏着地板逼了过来。父亲被那股气势压倒,呆呆的摒气站着。倒是绮罗挺身而出:「妈,冷静一点嘛!您刚从外面回来,怎么不先换洗一下,看您头发又乱,满身又是灰尘。」



「可是,听到你爸说那种话,我能保持沉默吗?你爸爸老是把我当坏人看。」



「没这回事。好啦,看你满身灰尘的。人家东屋的梦乃夫人如果从外面回来,一定会先梳洗过才见人的呢!」



政子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冲进去梳洗。这时躲到屏风后的父亲才爬了出来。



「谢谢你,绮罗。我就是拿你妈没办法。苦哇吧啦(避雷时的咒语)。不过,你也不要太逞强了,女人变成那样,是丈夫一生的不幸呀!」



父亲干咳几声,草草结束了他的训话,垂头丧气的弓着背走回自己房里。本想喝酒调适一下心情,可是西屋的政子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她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指着他破口大骂:「大白天就喝酒,成何体统?就是因为你这付德性,东屋的梦乃才会沉迷妖言惑众的新兴宗教,搞得邸内全是念经的声音。最后还生下了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儿子。」



父亲边指示侍女倒白开水,一边想:



《人家说恶妻会作祟百年,我有两个恶妻,就是二百年!如果人生只有四十年,在世时为妻儿烦恼,到了阴间还要忍受一百六十年的恶妻作祟,真受不了!》



才叹口气,近江跑来了。



「不得了啦!大人,不得了啦!」



「绮罗他…绮罗他…」



「又怎么了!我刚才已经叫她取消决斗啦!」



「不是那个绮罗。是绮罗公主…啊,是少主…公主…哎呀倒底是哪边呀……」



近江慌得语无伦次了。再怎么老资格的侍女,上了年纪总难免记忆力衰退。何况对外时总把少主称为公主,把公主称为少主,所以常常会搞不清楚。近江急得把眉一皱,换另一种方法说:「哎呀,就是下面多了根没用东西的那一个嘛!」



「那就是东屋的弟弟啦!」



「是呀,那个绮罗突然贫血晕倒了。」



「又来了!」父亲皱皱眉头,躺了下来说:「他每天都会晕一次不是吗?大男人一个还闹贫血症,真是没用。不管他,我要睡了。」



「大人,别这么说呀!东屋的侍女都跟梦乃夫人去西山了,人手不够呀!」



「我不管啦!今天突然想斋戒净心。不再为小孩子的事让头发脱落了!」



父亲心烦气躁的大吼一声,遮住耳朵,假装入睡了。



〈注1〉:日本官名。



〈注2〉:为当代最高行政官。



〈注3〉:中古高官常穿的一种便服(最初于狩猎时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