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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森林与摩天大楼(2 / 2)




这是个悲哀的事实,邦生的书到现在还没有一本突破五万的门槛。



“那我就是五万人之一了,可惜我现在手边没有书,以后是不是还能请你为我签名呢?”



“当然,我很乐意。”



出道以来,他除了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外,还经常自称“鬻文之徒”、“出版承包商”来贬低身价。目前自己跟女儿靠这项收入只能勉强算过得去。



“啊……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白根有希子,您好。”



“您跟父亲一起来的吗?”



“是的,家父是位学者,去年才辞掉大学里的工作,所以今年决定到此地演讲。”



“那一所大学?”



邦生完全是无心之问,但听完回答后却大吃一惊。那时十年前他就读的母校,对他还有泉田来说,她的父亲等于是自己母校的老师。



“请问令尊大人的研究范畴是……?”



“历史,有关东西方外交史。”



“例如丝路,十字军东征或是大航海时代吗?”



“我父亲不喜欢丝路这个名词,他说那只是一股毫无疑义的风潮。”



老是站在走廊上谈话实在不方便,于是邦生便邀请有希子到咖啡厅,而她也爽快地答应。因为她父亲有午睡的习惯,所以她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正好跟相马家相反。两人选了一个靠近走廊边缘的位子坐下。在谈话中,邦生得知有希子目前是高中三年级,他原本还以为她已经是大学生了。



“学校方面没关系吗?”



“没有关系,我已经通过大学检定考试,所以不必每天到学校上课。”



“哇,才女。”



邦生这个自然反映让她显得有些困惑。



“学校并不一定需要我,但父亲却少不了我,所以我才在这里。”



原来她母亲已经去世了,邦生的家庭再过六、七年大概也是那副模样吧。



“你曾经和令尊吵过架吗?”



“常常,几乎是每天饭前饭后,我觉得这样有助于父亲的健康,但也有可能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如果有希子能改掉死板的说话方式,应该会显得更多变,她会是那种沉默时文静娴淑,开口时活泼大方的女孩子。



“可是当作家其实也不简单,我想你一定很辛苦。”



“是啊,不过呢,反正自己做自己的老板嘛,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邦生现学现卖前辈的牙慧,有希子却是第一次听到,她在轻笑几声后随即露出感叹的表情。



“我父亲跟学校的系主任以及领导阶层格格不入,他表面上是说不希望别人因为他行动不便而给予特别待遇,所以趁着退休前主动辞职;但他以前就是在国立大学与人有过节,才转任到私立大学的,这次又是因为个人好恶而负气离开,弄得现在无处可去,说起来是在可悲。”



话题愈聊愈起劲,壶里的红茶不知不觉地喝空了,于是邦生又请人回冲一次。他心想回去时可要花点心思买个好礼送给泉田夫妇,虽然以后的进展谁也不敢保证,但至少让他有了一次愉快的艳遇,这可真的感谢泉田的盲肠炎。



“对了,根据虾夷人的传说,这里是一块遭受诅咒的土地,当成故事听是很有趣,但不晓得真实性有多少……”



“我记得这块土地的名称‘乌拉尔’,在虾夷语里好像是‘雾’的意思。”



各位千万别以为邦生博学多闻,这是他刚刚从手册里恶补来的。



根据一八七五年明治政府的调查显示,北海道总人口有十三万人,其间经过日本人的努力、政策、野心和欲望的助力,目前已经膨胀成当时的四十倍以上。这是否代表了“文明征服了自然”呢?人类的生存与活动如果能与大自然协调,那当然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当活动的规模愈大愈难办到。



这个休闲都市之所以要兴建摩天大楼,一开始就是为了将对自然的破坏抑制到最低程度。横向扩张还不如纵向伸展,如此才能减少森林的采伐面积。从保守的环保人士眼光来看,这种行径只不过是一种伪善,但借着这个休闲都市的兴建,来促使附近村镇的经济与社会开始蓬勃发展的事实的确存在。原本这个大于东京二十三行政区的土地只住了二千四百人,现在已经超过了三千人,离乡背井远赴扎幌与东京的年轻人逐渐回流的现象是不容否认的,现在这个时代,反而人口稀少的地区还会主动要求兴建核废料处理场。



突然间,走廊的一角传来骚动,邦生与有希子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移到由走廊通往电梯间的方向。引起骚动的主角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与邦生他们同行的那个身穿紫衬衫的男子,另外则是一个头顶微秃、身穿亮灰色工作服的矮小老人。邦生连忙逮住一个正要从旁绕路而过的男服务生询问有关老人的事。



“啊,他是森冢老爹,在我们休闲都市里有一个工艺村,他在里头设了一个穴,教导客人陶艺之余也会出售一些作品,他是个好人,只不过很顽固。”



服务生带着苦笑回答。



那个陶艺家老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客人脸红脖子粗呢?随着秒针一格一格前进,真相终于明朗。“不准用你的脏手摸我的花瓶!”老人吼道。原因是老人做的花瓶被那个中年男子拿来当痰盂,邦生当然理解老人愤怒的心情,但看样子客人也有他的一套说词。



“你不准我摸?”



男子不屑地俯视矮小的老人,目光透露出轻蔑与傲慢,显示他根本不尊重对方的立场与心情。



“陶艺家表面上看似艺术工作者,说穿了你的职业也必须靠卖作品来赚钱维生,既然东西卖出去了,你就无权过问客人的处理方式,银货两讫之后,还要限制客人不准碰,我看你的职业道德可能还不够,对吧?”



这男人很会说话,不过是属于那种缺乏琢磨的劣等口才。



老人依然不甘示弱地重申他的主张。



“我做的是一个花瓶,花瓶!”



“你的东西我买来当痰盂用有什么不对?不高兴的话,我还可以拿来当尿壶。”



男人自认这个讽刺相当高竿,邪恶的笑声响彻整个走廊。他的笑声与表情唤起了邦生的记忆,这个人曾经在电视新闻节目上出现过。他是专门在日本境内与夏威夷、澳洲等地强行收购土地,引起当地人民极度不悦与造成地价急速暴涨的炒地皮商人——崛川。



此时出现了三、四名看似保镖的男子,他们向崛川鞠躬后就拉着老人离开,平息了这场骚动。邦生明知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却克制不住内心的气愤,只听见有希子低语道:



“那个人为什么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呢?”



“这是因为他不曾亲手创造出任何东西,所以他无法体会身为创作者的喜悦与自豪,也绝对不懂创作者是如何珍惜每一个经由自己双手所诞生的作品,缺乏文化气质也就罢了,还因此沾沾自喜,才是最糟糕的一点。”



崛川炒地皮的恶名连邦生也早有耳闻,当然土地并不是他制造出来的,经商方法也不是他独创的,就因为他没有职业尊严,也会毫不在意地侮辱别人的职业。



比起那种人,邦生好歹也算得上是个创作者,因此撇开职别与年龄的隔阂,他完全能体会老人的心情。



话又说回来,会选择在北海道原始森林里兴建这个人工都市的东堂老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邦生开始想:是以企业利益为目的的实业家?还是手笔庞大的创造者?但是再怎么样也不会是崛川那一流的人。



一想到崛川也是这个休闲都市的游客,原本清静的空气突然间仿佛都闻得到铜臭味。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竟有崛川这种人在此为所欲为,令人不禁怀疑这里真的是人间仙境吗?



正想到户外透气,只见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大型玻璃窗外。一个巨大的黑影投射在玻璃上,原来又有一架直升机准备降落中庭。







直升机这种交通工具虽然可以让乘客坐得舒适,但引擎的噪音却相当杀风景,当喜爱清静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邦生自己也搭过直升机,实在没有什么资格说大话,不过这架直升机是降落在大楼附近的中庭一角而非停机坪。由这项小举动来看,机上乘客的来头一定不小。



休闲都市的工作人员匆匆忙忙地跑向直升机,游客当中甚至有人是特地从沙发起身,凑到窗户旁边看热闹。



从直升机走下来的是一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高壮的身材穿起军服应该很好看。他的视线没有一丝松懈、嘴角没有一点笑意,沉默傲然的身影充满了顽石的质感。



“是东堂的总裁,东堂康行。”



“是东堂复合企业第二代总裁吗?”



人们的对谈中参杂着疑惧与好奇。对方是东堂复合企业开发这个休闲都市的总裁,也是美国经济杂志公认的全球首屈一指的大富豪。拥有日本境内及海外总共八十家饭店、四十座高尔夫球场、十六座滑雪场、十八栋社区公寓、四个大型游乐场,提起他在都市与住宅用地的总面积,听了保证让人瞠目结舌,个人资产与企业资产两方面相加起来,据说接近五兆日圆。



在与东堂复合企业有关的饭店里,老板往往比客人至上。也难怪负责人以下的工作人员害怕老板的一吼胜过客人的抱怨。



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快步走出大楼的门口,来到东堂康行面前毕恭毕敬的哈腰行礼。



这名男子年约三十五岁,结实的体格、古铜的肤色、利落的举止、紧绷而严肃的表情与总裁略有神似之处。原来他是总裁亡兄之子——东堂伸彦,担任北海道地区总负责人,亲自指挥休闲都市的建设工程,现年三十五岁,比叔父小十六岁。



东堂复合企业创办人东堂敬四郎在当时就建立起君临关东一代的大型企业集团,也曾出入政界,担任过科学技术厅长官、交通部长、众议院议长。他对于事业与资产的欲望与执著心之强烈、手段之强硬众所皆知,人称“战后的奸雄”。被他整垮的竞争对手、掠夺的企业、并吞的土地、弃之如敝屐的部属不胜枚举,甚至因此换得一个“财经魔王”的绰号。



但是,姑且不管他的品德操守,论及气度与魄力他确实有过人之处。威震财政两界之余,个人的私生活也相当紊乱。虽受非议的不仅是他在外花天酒地,在内则利用大企业总裁的地位染指女职员,甚至职员之妻。



对于敬四郎淫乱生活抨击的最厉害的是长子正辉,他因排斥父亲强行为他安排的策略婚姻而离家出走,与同校女大学生结婚。东堂家的专职君主怒不可遏,愤而剥夺他原本资质优异、前途指日可待的长子继承权。这个不幸的长男正是伸彦的父亲。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父亲的继承权被剥夺,东堂伸彦应该是东堂复合企业的第三代总裁才对。如此一来,康行就必须屈居在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六岁的侄儿手下,但实际上,魔王的继承人是这位次子。



就一个企业家的才干与手腕而言,康行足以和死去的父亲并驾齐驱。他遗传了父亲优异的行动力与判断力,对待部下俨然像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君王,对外也充分展现坚强的实力。有人认为他是故意模仿东堂四郎的企业风范,但比起做事谨慎拘泥、适合研究学问得兄长来说,他的确能够胜任东堂复合企业第二代领导者之职。



“老板此次大驾光临,我们全体工作人员感激不尽。”



伸彦抬头看着叔父,口气与态度完全与为人臣子没什么两样。康行只是点点头,表情没有任何融化的迹象,也不等人带路就径自大步向前,伸彦则以半前导、半随行的姿态陪侍在侧。两人身后跟了五名手持公事包的秘书。



在前往电梯的走道上,伸彦开始说明他的计划。



“以既有的滑雪场而言,去年冬天吸引了二十万人,而今年冬天预计有三十万人,明年将达到四十万人。”



“看来你只是努力印证你的‘预计’罢了。”



叔父的语气显得相当冷淡,并非特别针对自己的侄儿,他对于部属向来采取这种态度,不会因顾及血缘关系而有所改变。



“还有从明年旅游旺季开始,千岁机场直达休闲都市的定期专机将开始营运……”



“直升机吗……?”



“是的,日前千岁的火车专线需要八十分钟,如果开放直升机定期航线,,时间便能够缩短成二十到三十分,特别是在冬季开设滑雪专机的话,想必会受到年轻人的欢迎。”



“这计划不错。”



这句话代表了相当程度的赞美。



“不过,我们与铁路局之间的协商一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上轨道,要小心处理,别让他们有所误解。”



“我明白,在大风雪时就必须仰赖铁路运输,绝对不会疏忽这一点。”



他们搭乘VIP专用电梯,一般游客是不能使用的,不过这也不代表其性能会好到哪里去。在徐徐上升的电梯里,伸彦持续他的解说。



两年后,这块土地上也将设立大学。这个由咨询科学系、国际政治经济学系、经营管理系、技术工学系四个学系组成的四年制大学,将会成为文化观光都市在教育与学术方面的要角。不过并非如此而已,校园里的大学生还将是这个休闲都市最重要的工读生人力资源。休闲都市的旅游旺季与学生放假时期都在夏冬两季,特别是夏季正值学生外出打工赚取零用钱的最佳时机。



大学建地位于休闲都市的西南角,在二十万平方公尺的的棱地上并排着一幢幢白色建筑。由于地理环境不适合外地学生每天通学,因此学校主动强制全部学生住宿,同时也少不了教师住宅。当这项计划的细节全部完成时,这里已不只是个单纯的休闲都市,也兼具了学术活动中心的功能,正如同美国科罗拉多州的白杨大学城一样。



“但问题在于二月。”



那时正值期末考与入学考相继而来的时期。期末考之际,很难确保学生的人力资源,而入学考试又必须为考生安排住宿,因为那时的旅馆全挤满了前来滑雪的游客。这方面的调度对伸彦来说是一件苦差事,但是在这块北方的处女地上开发大学的计划在他眼中的重要性,绝对是无可取代的,其中部分原因是为了要实现死去父亲的梦想。



“我们东堂不需要连这种小问题也解决不了的货色。”



这句话并非说着好玩的,康行看着侄子,表情仿佛缺少了温度与湿度。



“伸彦,你应该明白,你虽然是大哥的儿子,但血缘这种东西跟能力、权力是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我给你机会表现,但你别妄想得寸进尺。”



“是的,老板,属下谨记在心。”



伸彦毕恭毕敬的答道,并向独裁的叔父鞠躬。他射向地面的眼神如同在火上烤过的利刃一般滚烫、尖锐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