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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OVERCOUNT(1 / 2)



—— 他却不能医治你们、不能治好你们的伤。



(何西阿书第五章第十三节)



国务院本馆——通称“剑之馆”的建筑,在圣都罗马此地依然有着出色的美。



这座城馆和圣彼得大教堂之间夹着台伯河(Tevere)相互矗立于对岸,正面的壁饰分布着上古英雄及女神的雕刻,是让人联想到古代神殿的壮丽石造空间,夸示着一手执掌教廷外交的威仪。除此之外,因为各国大使往来频繁,所以戒备森严,别说是可疑份子,甚至连一只蚂蚁都混不进去——



“嗨,米兰公爵在不在?”



那天午后,突然出现在长官秘书室里的男子,就是看起来非常标准的可疑份子。



将近有2米长的身躯,浅黑色面庞加上杂乱的胡须。虽然勉强穿着修士服,领口却胡乱敞开着,自由生长的蓬乱头发,完全找不到一丝梳过的痕迹。不过罗蕾塔没有马上呼叫警卫,因为他脸上那份带有男子气概的笑容,就像性格高傲的肉食动物,具有某种特殊风格。



“抱歉,请问你是哪位?”



罗蕾塔将正在阅读的文件迅速阖上,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她的上司米兰公爵卡特琳娜·丝佛札枢机主教正前往圣彼得大教堂,目前不在馆中。这古怪男人不晓得是从哪混进来的,不过身为值班的秘书官,她决定不留情面地轰他出去。



“没有预约的人,阁下无法接见。请在事前前往事务所进行会面申请。要是审查通过(绝对不可能),我会主动跟你联络……”



“小姐,你是新人吗?好可爱。”



“啊?”



连想把身子缩回来的时间都没有。巨大的身躯往前一弯,男子紧盯新人修女的面孔。就算想出言恭维,近在眼前的浅黑色面庞,也和美男子的称号沾不上边,不过罗蕾塔的心跳却突然之间加快起来。



“叫什么名字?几岁?现在有男朋友吗?”



“咦?呃?啊?”



听到如此粗鲁冒失的发言,罗蕾塔总得顶他几句吧!说不定还会送他一耳刮子。不过看着修女瞬间羞红了脸,男子再次发动了攻击。只见他厚脸皮地一屁股坐上桌面,然后难以置信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几点下班?在万神殿附近有家超好吃的餐厅……”



〈你在做什么,里昂神父!〉



及时解救修女贞操的,是一记尖锐的女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另一名修女已经站在壮汉的背后。那是位身姿婀娜的美女,带有泪痣的眼角还在一鼓一鼓地痉挛着。透过她那强忍头痛的表情,可以微微窥见长官办公室的大门。



“嗨,凯特。”



壮汉转身回望修女的立体影像——国务院特务分室派遣执行官里昂·迦西亚·德·艾斯杜利亚神父,用孩子王恶作剧被人当场抓包的神情露出了微笑。



“好久不见了。你过的好不好啊?”



〈我好不好不用你管!里昂,你在做什么,你说啊!〉



“哎呀,整整两个月没出来了,我想请这位小姐带我到街上逛逛……”



〈胡说!你现在就给我进去!真受不了,时时刻刻都得紧盯着你!〉



“嘿嘿。”



里昂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立体影像的修女——凯特修女则是赶野猫似地将他赶进了办公室。然后走到一半,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罗蕾塔的方向回头。



〈罗蕾塔修女,接下来我们有点事要商谈。请其他人回避…还有,劝你把手好好洗干净。听说只要进入这个人的半径三公尺之内,连马都会怀孕。〉



“你当我是鲑鱼啊…再见啦,罗蕾塔。”



〈不用见啦!〉



里昂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走过办公室大门。看到沙发上面先来的客人,他挑起了单边眉毛。



“嗨,这不是耍枪的吗?听说你被砸烂,已经修好了吗?”



“肯定——没有问题。”



年轻男子坐在沙发上,笑也不笑地回答。这位就和里昂完全相反,修士服穿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动也不动。里昂盯着托雷士·伊库斯神父——Ax派遣执行官“神枪手”那带点不自然的脸孔,由鼻孔之间不爽地哼了一声。



“明明有你在,还特地把本大爷从别墅里叫来……哼,事情恐怕不太妙。发生什么事了,凯特?”



〈麻烦先往这边看好吗?〉



彷佛回应着里昂的疑问似地,修女扬起了指尖。正以为照明的亮度变低,由亮转暗的墙上便浮现了幻灯片。



“巴塞隆纳是吧…?哼,事情我听说了,真惨。”



里昂注视着幻灯片,嘴角微微扭曲。



映照在画面上的是宽阔的瓦砾山、还有从那里头所渗出的紫黑色水洼。那是直到一星期前,还被称为“地中海宝石”的美丽城市,不过这样的结局若是不知内情,恐怕难猜得出来——不,就算知道内情还是一样难以置信。



〈低周波兵器摧毁巴塞隆纳的事,你们都晓得吧?当时负责调查是派遣执行官“吸血鬼猎人”曾和事件的犯人有接触。那名恐怖份子对“吸血鬼猎人”发出预告,说要破坏罗马。〉



凯特只是淡淡陈述事实,连表情都很僵硬。没说出口的感想却像滔滔江水,在她心底不停地呐喊着。



〈这回要请你们保护卡特琳娜大人,同时防备这名恐怖份子。〉



“破坏罗马……我看只是虚张声势吧?”



里昂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直抓着胸毛。那双紧盯着瓦砾山的眸子如此锐利,和适才判若两人。



“你说的是‘沉默之声’?巴塞隆纳的低周波兵器不是大到吓死人,得把圣家族赎罪教会的钟通通拿来用?那种玩意,搬到罗马要藏在哪里?”



“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找出来——顺道一提,预告造假的可能性极低。”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指出了不太愉快的事实。然后这位神父依旧面无表情,翻阅着手边的资料。



“若是情报正确,巴塞隆纳的恐怖份子和威尼斯事件的犯人正是同一号人物。可以预测会有极高的或然率出现破坏活动。”



“噢。”



里昂意味深长地回望托雷士,因为他察觉到,在那平板的声调下似乎隐藏了微微的不安。



关于威尼斯事件,他也有耳闻。据说在三个月前的可动式堤防袭事件当中,“神枪手”曾经和犯人交手。虽然勉强将对方击退,不过却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害。



“好吧,那就早早把事情搞定。米兰公爵是在圣彼得大教堂对吧?”



〈啊,稍等一下。关于这次的搜查行动,卡特琳娜大人有一项交代。〉



看到两名神父纷纷起身,凯特出言制止。



〈目前市区是在市警与特务警察的特殊管制当中。虽然不太可能,不过请记得,不要随便和他们起冲突。〉



“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来这里的路上,到处都是警官。”



“艾方索·岱斯提大主教回罗马了。所以正在进行管制。”



“艾方索……好像在哪边听过?”



托雷士的话让里昂皱起了眉头。彷佛搜寻记忆似地将视线移往天花板,然后啪地击掌。



“啊,我想起来了。在教皇遴选会议(译注:枢机主教密室会议)当中输给自己外甥的没用老头。不过那老头不是躲到哪边的乡下去啦?”



〈请留意你的措辞,里昂神父。〉



凯特修女慌张失措地制止里昂,因为那可是足以构成不敬之罪的发言。



科隆大主教艾方索·岱斯堤。



身为虽然好色、却仍不失为一名优秀政治家的前任教皇葛利果三十世的胞弟、现任教皇亚历山卓十八世的叔父——对一般人来说,只会记得他是于五年前教皇遴选会议中,惨败在外甥手中的失败者。



葛利果骤逝之后,艾方索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下任教皇人选。除了血统纯正之外,长年辅佐兄长的政治手腕,同时也在内外得到颇高的评价。



对这个局势投下变数的关键,是葛利果庶子亚历山卓的反扑——正确说法应该是亚历山卓异母兄弟、佛罗伦斯公爵弗兰契斯柯·迪·梅帝奇,以及米兰公爵卡特琳娜·丝佛札这两位枢机主教所进行的选情操作。



两人原本在选举序盘对叔父表示支持,艾方索几乎就要战胜其他对立的候补人选,但是在突然之间,两人却阵前倒戈而拥立起弟弟亚历山卓,技巧地赢取败北者的票源,演出了一场精彩的逆转戏码。



“打败仗的叔叔辞去枢机主教职位,躲到科隆那种乡下地方……不就是在耍脾气?真是没用。”



〈不过事隔五年,他总算回到了罗马。甥舅就要重修旧好……要是在这时候有什么万一,那不是很糟糕?〉



“算了,我们也没空陪警察玩耍……喂,走了。”



尽管身躯壮硕,里昂的步伐却比发丝落下的声音都要来得轻盈。只见他用野猫般好整以暇、性格刁钻的脚步踏出了房门,然后想起什么似地突然回头。



“对了,那个傻大个怎么样了?他这回也有出任务吧?”



〈噢,这个嘛……〉



修女脸上突然出现乌云,身影微微地闪动着。







“神父,请留步!”



在微暗的礼拜堂中响起的阉人音调,明显带着急切。



“本修道院禁止男性进入!就算教皇陛下也是一样!”



“放开我,院长。”



低声回应的是不折不扣的男声。在这严守贞节规定的圣塔玛莉亚·克洛雪女子修道院里,可是数百年来未曾听闻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银发神父用带着深深黑眼圈的碧眼,望向微显老态的修道院长。



“我有点事想要调查。等我调查完了就会马上走……请你让开。”



“办不到!你马上给我离开!”



虽然对方那生气全无的迷惘声音,叫人不自觉感到畏怯,不过院长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



“为什么突然提起要‘调查钟楼’?如果是学术调查,请透过信徒参事会来进行。还有,请找一位女性神职人员!”



“没时间了!”



那是宛如冬日狂风的怒吼。声音激烈到让修女们忍不住缩起头来,却又带着某种无可救赎的空虚。



神父从满是污垢的修士服怀里取出皱巴巴的纸片,然后用近乎神经质的谨慎手势将它摊开。纸上用细密的文字写满了罗马市内教会与修道院的名字。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还有这么多座钟没有调查……要是不赶快调查,这里就会和那座城市一样!你让开!”



“哇啊!”



院长被猛力一撞颓倒在地,神父却看也不看,再度踏出了脚步。推开伫立在旁的修女们,两颊凹陷的面庞对周遭视而不见——不过就在下一秒钟,全心往钟楼迈进的修长身躯,却是一个回转摔倒在地。



“呜……”



摔落的时候大概跌到了腰部。神父倒在摔烂了的长椅残骸之中呻吟,有两抹身影则是从上往下俯视着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奈特罗德神父?”



“喂喂,怎么才两天没见,你就搞成这副德行啊?亚伯。”



不带丝毫感情、寒冷如冰的声音,以及粗嘎的假音同时毫不留情地响起。



窗外是刚刚沉没的夕阳余晕,渲染着微妙的光谱。在餐厅内部,工作回家的职员与神职人员逐渐变得混杂。活力十足的女服务生将百科字典一般巨大的牛排、以及碗里堆积如山的沙拉送到了最里面那桌。



“哟呵,来了来了(心)。”



里昂一脸狡诈地将仍在滴血的巨大肉片摆到自己面前,然后将色拉碗推向隔壁座位。



“你可以通通吃掉,亚伯。从以前到现在,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神父和生菜。”



“……”



相对于男子气概四射的发言,得到的回答却是虚无的沉默。亚伯微低着头,眼睛虽然有望向桌面,其实却什么也没看见。里昂一边迅速地将肉片塞入嘴里,一边扫兴般地耸了耸肩。



“喂喂,看你一副要从不幸之国跑来散播不幸的样子……不要客气,由你请客。多吃一点。”



“迦西亚神父说的没错。前往圣彼得大教堂的出发时间只剩不到一千八百秒。要在可能范围内迅速进行补给,奈特罗德神父。”



托雷士挺直了背脊、动也不动,发出平板的声音。他那身为机械化步兵的身躯,在通常定义之下并不需要用餐。为了维特活体零件大脑皮质与部份小脑,只要每月一次、充填营养剂及蒸馏水便已足够。



“在圣彼得大教堂必须二十四小时值勤。建议可能做好营养补给。”



“……不去。”



“你说什么?”



“我不去。”



托雷士面无表情地反问,亚伯则用格外平静的声音再次回答。不过在那份平静底下,有些无法遏抑的巨大情感正在波动。神经质地颤抖的手,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有非做不可的事……还没调查的钟,你看,还有这么多。在全部调查完毕之前,我不能去!”



“白痴啊!你以为罗马共有多少间教会?要是连有钱人的个人礼拜堂都算进来,恐怕就有三、四百间。”



“市内的钟已经交由市警与特警进行联合调查。结果全是阴性。”



和咬着生牛排唠唠叨叨的里昂正巧相反,托雷士用如冰般冷的声音说道:



“要是再持续下去,奈特罗德神父,你的调查不但违法、而且无益——我要补充说明。前往圣彼得大教堂并非米兰公爵的请求。而是命令。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好,我不干了。”



“不干了?意义模糊。请再次输入答案——”



“我不干了。Ax和派遣执行官的头衔我都不要了……这样总可以吧?”



“……再有抗命发言,我将视为阵前逃亡,奈特罗德神父。”



瞬间伸向腰间枪托的手腕,被横伸过来的粗壮手指给握住了。



“不要这样,‘神枪手’。”



委婉制止同僚的,是正用餐巾擦拭着嘴角的壮汉。



“要是在这种地方开枪,警官马上会跑来……凯特不是有交待过?”



不晓得他是使出怎样的奇招,之前那块巨大的牛排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里昂美味无比地将啤酒整瓶喝干,然后打了一个充满酒味的嗝。



“呼,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啦……好了,亚伯。这样真的好吗?你现在要是抛下Ax不管,不是会很不方便?……虽然我是不太懂啦。”



“我真没用。”



“啥?”



壮汉一边剔牙一边挑起了眉,亚伯却对他看也不看。虚无的眼眸,将焦点锁定在全没动过的沙拉上。



“我还是救不了她。我又让信任自己的人在眼前死去……我真是没用!”



“……原来如此,我懂了。”



里昂轻轻将手放在自责不已的同僚肩上。坚硬的拳头在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面砰砰敲着,然后柔声低语。



“我明白,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窝囊废!”



那一击,谁也没看出来——包括托雷士在内——谁都没有发现。等到周遭的人察觉铁拳是击向亚伯脸颊,神父已经随着座椅整个人飞身出去,还牵连到邻桌一起翻倒。满天飞舞的餐具,演奏着美妙的华尔兹滚落在地。



“在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是我死都无法忍受的!”



就在众人畏怯的视线中,壮汉昂然矗立,发出猛烈的咆哮。



“一个是只有蔬菜的餐厅……另一个就是,看到女人被杀就哭天喊地个没完,没种的混蛋!”



在暂时还无法起身的亚伯腹部又加上了一记猛踢。那是内脏都要为之碎裂、毫不留情的飞踢。里昂一脸鄙视地俯视着呕出胃液、拱起身来的前同僚,翻动着厚厚的嘴唇——



“啧!诺耶死得真没价值,居然会为了这种白痴送命——我们走了,托雷士!窝囊废没用啦。只会碍手碍脚。”



“了解——”



手里拿着发票的托雷士也站起身来。彷佛正拆解着高等数学方程式的冷酷面容,上面既没有同情之色、亦无轻蔑之意。



“奈特罗德神父——不,亚伯·奈特罗德,你的退职申请我会呈报给米兰公爵,不需前往圣彼得大教堂和‘剑之馆’。”



于是两人就这样走出店外,再也没有回头。



“他好可爱哟!”



浅黑色肌肤的壮汉及长得如人偶般端正的青年,从斜对面的餐厅走了出来。然后搭上停在路旁的汽车,毫不回头地行驶而去。



年轻人目送着路上逐渐远去的车灯,啜饮了一口意大利浓缩咖啡。虽然有点苦,不过毕竟是罗马著名的咖啡店,喝起来相当够味。



“你会想作弄他,我也可以理解,伊萨克。虽然脸很像,不过性格却和‘那位’天差地别……所以才会叫人恼怒,是吧?”



“‘人生有一半是工作,剩下的另一半也是工作’——凯斯特纳(译注:Erich Kestner,当代德国诗人)。我只不过是在工作罢了,‘操偶师’。”



年轻人对面响起了擦亮火柴的声音。混在浓缩咖啡香味里的是芳醇的紫烟气息。在缓缓垂降的蓝色夜幕中,长发男子叨起了如针般细的雪茄。



“我不是为了私人情感在工作——虽然有可能带了一些。”



“是吗?那我怎么还没见到不带私人情感的部份?”



年轻人噗嗤一笑,瞇起了睫毛细长的眼睛,模样相当俊俏。



虽然只是简单的裤子搭上衬衫,看起来就像未成名的画家或是哲学系的苦学生,不过宛如白磁的美貌,却让所有见到的人全都受到吸引。路上行走的女人只要走近这座咖啡馆,脚步就会极度放慢,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好了,工作方面怎样,伊萨克?大型道具的搬移工作结束了没有?”



“噢,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只要依据客户的希望让它启动。巴塞隆纳的示范演出,对方似乎相当满意。一直催个不停。”



“呵呵……你看,遇到我们,神父能做到什么地步?”



纤细的颈项朝着适才神父双人组离去的餐厅点了一点。现在从那里走出的是高个子的银发神父。神父两眼无神地在那里站了一会,最后仍是悄然拱起了背,开始走入人群。一边被步履匆忙的路人撞到、绊到、骂声不断,一边步履踉跄地身影越走越小。



“哎呀~瞧他沮丧成那副德行…伊萨克,你会不会作弄得太过火了?等他觉醒,你不被砍断双手才怪。”



“这份工作是属于我的。身为观察员的你无权插嘴……同时我也建议你,别小看他。”



男子穿着宛如丧服的黑色合身西服,指尖抚摩着长及腰部的黑发。沈稳的黑色眸子责备似地望向年轻人美好的容貌。



“别看他那样,他可是‘神’。有史以来,我们人类首度接触的其中一位‘神’……要是稍不留意,遭到毁灭的可是我们。”



“那样也叫‘神’……难道是穷酸神?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人类,甚至比人类还不如啊?”



“他曾经夺去七百万条人命,并与世界、同胞为敌,甚至连你都不是他的敌手。他正是……”



“操偶师”发现,对方将雪茄挤入烟灰缸的手有着微微的颤抖。声音里头还蕴藏了呼之欲出的欢喜与疯狂。



男子说道。



“他是杀戮之神。”







“因血而贵、其德更尊,我们的大家长啊……”



男子在闪耀着金光的法王祭坛前面顶礼膜拜,声音虽然并不宏亮,却在教堂之内朗朗地响起。左肩作为大主教证明的紫色肩带垂落在澄明如镜的白色大理石地面。祭坛天顶站立着四名天使雕像,静静俯视着汇集于大教堂的这群宿命论者。



“虔敬地活,虔敬地死,走上属神之路,让神的心与我等同在……阿门。好久不见了,教皇陛下。”



“好…好久不见,艾方索叔叔。”



白衣少年从祭坛侧边罗列成行的斧枪卫兵之间走出,朝着顶礼膜拜的男子伸出手来。瘦棱棱的无名指上戴着“渔夫戒指”,那是身为上帝地面代理人的证据。



少年——第三百九十九代教皇亚历山卓十八世,朝着暌违五年的叔父露出微弱的笑意。



“科…科隆大主教的工作,辛…辛…辛苦你了。你…你后来都好吗?”



“是的,陛下——蒙主与陛下恩宠。”



男子起身——科隆大主教艾方索·岱质提用微带日耳曼腔调的口吻回答。虽然才刚过五十大关,或许是白发较多的缘故,看起来相当衰老。唯有如针尖般锋利的灰色眸子依旧闪着微光凝视着外甥。



“自别后以来,陛下健朗如故,真是可喜可贺……噢,弗兰契斯柯大人和卡特琳娜大人也是,好久不见了。”



“叔叔,好久不见。”



“许久不见了,叔叔。”



穿着深红色圣袍、站在教皇身后的男女,朝着满脸怀旧之情的艾方索行了一揖。



面容精悍的魁梧男子是教皇的异母哥哥弗兰契斯柯·迪·梅帝奇枢机主教,柔婉的美女则是教皇的异母姐姐卡特琳娜·丝佛札枢机主教——分别是掌管内政的教义部长,以及掌管外交的国务卿,是教廷的两大支柱。



“距离上次见面有五年了吧?听说两位飞黄腾达。听到你们如此活跃,我这叔父也深感荣幸。”



“都过了五年啊。”



圣袍美女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同情。虽说是自己的意思,不过还是忆起了叔父在走投无路之际的艰辛。



在卡特琳娜血统上的父亲葛利果依然在世的时候,艾方索同时兼任枢机主教团团长、异端审问局局长以及国务卿,在教廷之中致力改革。不但律己甚严、于他人更是加倍严格,对神职人员的不当行为绝不宽贷,除此之外,对一般诸侯的不敬也毫无慈悲。好几名高阶神职人员遭到火刑,好几个国家也被不留情面地彻底攻陷。



“峻烈公”——是他的称号。



在葛利果死后,他若是取得至尊地位,之后的历史恐伯就要改写。只是他的即位并不为人所乐见。现实派的卡特琳娜自不待言,连与叔父理念相近的弗兰契斯柯,也担忧艾方索的即位会造成一般诸侯反叛——于是这对兄妹结成了最初与最后的同盟,拥戴在血统上占了优势的弟弟,与叔父为敌。



(只是老的还真快……)



卡特琳娜心有不忍地望着叔父。



在那皱纹满布的脸上,“峻烈公”的身影已经荡然无存。看来异国的五年岁月,足以将狼牙彻底拔除。现在站在那里的只是求余生安稳、既无害且无力的落败者。



“对了,叔叔,多谢你这回所致赠的各式高价礼品。”



弗兰契斯柯的想法与异母妹妹相同。那如巨斧劈砍而成的精悍面庞,难得一见地露出体恤之意,然后行了一揖。



“在财政困难之际,真是帮了大忙。因为老朽化过于严重,早就考虑要将它换新。”



“好说好说,我还担心会不会是多管闲事……”



艾方索满脸带笑地摇头。



“这座教堂毕竟是咱们(梵蒂冈)的门面。幸好科隆与新柏林都有捐献……对了,情况不知道怎样?”



“目前正在装设当中。晚点在祝祷仪式上就会看到……日耳曼的资源似乎相当丰沛。”



“是的。虽然在诸侯国之间仍属新兴国家,不过工业化的速度相当惊人。前几年和东部边境合并,似乎把波西米亚当成目标,让周边的一般诸侯全都绷紧了神经。那国家有个习惯,就是马上与世界为敌……”



两名男子热心地谈起了国际情势,卡特琳娜一边轻咳着一边遥望。



身体沉重。这阵子因为处理巴塞隆纳的事件都没好好睡,所以有点感冒。加上又是月事来潮的时间。其实她是想留在馆中,让自己好好休息——



“姊…姊…姊姊,你没事吧?”



“……我没事,亚历。你不用担心。”



为了让形色不安、前来询问的弟弟感到安心,卡特琳娜露出笑容,千辛万苦地忍住了咳嗽。



即使再怎么累,现在也不到休息的时候。在叔父总算到罗马的这段期间,绝对不能漏过任何冲突的种子。至少在艾方索停留期间,自己得把眼睛放亮……



“米兰公爵。”



听到客气的招呼声,卡特琳娜猛然回神。



在枪尖擦得雪亮的成排斧枪卫兵对面,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和身穿黑衣的浅黑色壮汉正伫立在那里。



“奈特罗德神父怎么了,托雷士神父?”



卡特琳娜朝耳环一弹,这才想起在大教堂内不能使用无线装置。纤手从耳边放下,搭上了弟弟的肩,然后轻声说道:



“我去吸点外面的空气…这段时间你就陪叔父说说话,可以吗,亚历?”



“好…好的、姊姊!包…包…包在我身上。”



“谢谢……要加油喔。”



弟弟点着头,卡特琳娜像要将他手包覆一似地一握,然后扭过身去。叔父依然兴味十足地与着异母哥哥说着话。像这种情形,应该不会介意她暂时离席。



卡特琳娜静静走出教堂,并未察觉身后所投来那道冷冷的视线。



从黑暗的广场往上看,直径四十二公尺、高度一百三十二公尺的大圆顶,在灯光映照之下就像是巨人的头部。圆形拱廊从纤细的墙壁中伸出双翼,就像环抱着广场的巨大手臂。



平日神职人员与朝圣者络绎不绝的圣彼得广场,今晚却是杳无人烟。在难得人潮绝迹的广场中央,细细的方尖塔正依着两座喷水池耸立在夜空。



“咦?这种东西,之前就在这里了吗?”



“噢,里昂神父是第一次看到……不,这是最近才立起来的。”



在方尖塔一旁坐下,身着圣袍的美人发出微微的叹息。初夏的夜晚十分暖和,她却仍是止不住地咳嗽。



“听说从‘大灾难’之前,这广场上就有遥远南方所运来的方尖塔。只是大约一百年前,在克里门(Clenens)十九世在位期间因地震而倒塌,之后就没有重建。这是作为罗马到访纪念,由艾方索叔父前天所捐献的物品……先不说这个了,继续刚才的话题。”



卡特琳娜将身子靠向方尖塔,用忧虑的口吻说道。



“亚伯……奈特罗德神父是这么说的?看来巴塞隆纳事件让他很想不开。”



“是的。真是无药可救的笨蛋!”



神色拘谨、侍立在旁是浅黑色面孔的壮汉。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不但衣领扣得好好的,连脸上的胡须也剃过了,要是闭上嘴巴站在那里,看起来还真有神职人员的模样。



“照他这种状态,就算让他参与作战,我想他只会直挺挺地跑去送死……还是让他把脑袋冷静一下。请怒我擅自决定,阁下。”



“这是适切的判断,里昂神父。就算我在场,想必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卡特琳娜虽然出言慰勉部下,脸上却是一副愁容。



对他国而言,国务院就相当于外交部。负责管理位居各国的教廷大使馆以及教区,同时与一般诸侯进行外交交涉——也正因为如此,对教廷领区外部的活动几乎拥有无可限制的力量,相反地在教廷领区内部的权限,则是受到了控制。



尤其包含罗马市在内的教廷领区警察、司法工作一律是由教义部来进行管辖。而教义部的负责人枢机主教弗兰契斯柯·迪·梅帝奇——对目前的卡特琳娜来说,原本便是强劲的政敌。在这回的事件里面,万一国务院的工作人员侵犯到教义部的职权,弗兰契斯柯想必会趁机对身为国务卿的卡特琳娜痛下杀手。能免去这层顾虑、自由调动的棋子,唯有一旦出事还能抹消人事记录的特务组织——也就是隶属顾特务分室的九名派遣执行官。



“米兰公爵,正在服勤的派遣执行官,有没有谁可以叫回来的?”



始终守着硬质沉默的托雷士开口说道:



“根据统计,都市内部的恐怖活动是以VIP来访时期效果最佳。换句话说,在艾方索大主教停留期间,危险性也是最高——没有人员可以进行短期支持吗?”



“其他的派遣执行官……”



卡特琳娜取下细框眼镜,开始思索。



“教授”正在希斯巴尼亚王国与人头买卖组织进行战斗。“舞剑手”正只身对抗比利时的整个吸血鬼世族,“无脸人”则刚接获报告,说他正要针对在布拉格遭到异端组织盗取的神圣遗物进行夺回作战——其他同仁也是类似的状况。没有人手上是空着的。



“这下没辄了……既然如此,咱们就来想想办法吧,托雷士。”



“肯定。这也是别无选择。”



“就麻烦你们了,‘神枪手’、‘狮牙’。”



手上的王牌只剩少少两张,卡特琳娜一边轻咳着,一边出言慰劳。



艾方索的宿舍预备在大教堂内部,今晚想必得陪着叔父陪到很晚。明天早上还有包含枢机主教在内的高阶神职人员必须参加的弥撒典礼。看来今晚也没时间睡了。



“我想在这里稍微吹吹风。反正今晚得住下来……我在祝祷仪式之前会回去。在那之前,你们就在陛下身边陪着他。”



大教堂时钟的时针正指向了八点四十分。代表着一天结束的祝祷钟声会在九点钟敲响,中间还剩下一些时间。目送着两名部下的背影在大教堂之中隐没,卡特琳娜的视线相当忧愁。



夜色是如此宁静。只有两轮月亮注视着她。为了教皇临席的晨间弥撒,这个区域已经完全禁止进入。除了正在巡逻的骑马卫兵响着马啼、擦身而过之外,广场上是空无一人——不对。



“……晚安,亚伯。”



美女用冷静的声音朝着近身而立的身影说道:



“真是舒适的夜晚。风很凉爽。”



“晚安……卡特琳娜。”



高大身影的嗓音虽然微弱到快要消失,在这片静谧之中还是可以听得见。不过他却再也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卡特琳娜同样沉稳地保持着沉默。纤细的身躯依旧靠在方尖塔上头,侧耳倾听着虫鸣。



在这宛如冻结的时光中,两抹身影各自伫立、沉默不语——



“……对不起,卡特琳娜。”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高个子的神父。



低垂的面庞在月光阴影之下看不见。不过声音非常微弱。彷佛内心最底层、最重要的部份有个伤口正在滴血似地,声线微微颤抖着。



“真的很对不起。我……”



“我”什么?——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神父闭上嘴巴,直接陷入了沉默。就像明知会遭到斥责,还是只能够回家的孩子一样。卡特琳娜带着静谧的微笑,同样保持着沉默,最后才用静静伸出的手指,碰触在神父胸前晃动的十字架。



“你还记得吗?亚伯。”



“啊?”



“在十年前,你我相遇当时的事……在那时候我们许下的约定,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女子将男子的十字架爱怜地托在掌中,用如歌般的口吻说道:



“在你救了我一命时,你曾经这么说过:‘我必须守护人类。所以我才会救你。’我是这么回答的……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



沉默相当短暂。一个细小而明晰的声音给出了答案。



“‘我必须与人类的敌人作战。既然如此,那就并肩作战吧!’”



“那时候的事,我并没有忘记——亚伯。”



卡特琳娜合起了手掌。那手指宛如雪白的石膏一般白皙,但却意想不到地有力。只见她紧紧握住十字架,灰色的眸子直直望进神父的眼睛。



“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你我手上握的是同一把剑……所以,不要再孤军奋战。”



“……谢谢你,卡特琳娜。”



让人联想起冬日湖面的蓝色眸子轻声诉说着谢意。



“真的很谢谢你。”



“不要客气。”



卡特琳娜拨弄着华丽的金发,一笑之后站起身来。时钟的指针终于指向了九点。



“好了,该回去找他们了。现在亚历说不定正一个人怕得要命。我说过在祝祷仪式之前会回去的……你也一起走吧,奈特罗德神父。”



“是。”



亚伯一边跟在上司背后穿越雄伟的广场,一边状似害羞地抓着头。



“时间还过得真快……都已经十年了。”



“我偶尔也会想起,要是那件事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的话会怎么样?”



“我也不会进入宗教界,会继续留在大学里头,或许找到个喜欢的人结婚……只是这么一来,哥哥也就能为所欲为了。”



卡特琳娜噗嗤一笑,灰色的眸子里却找不找一丝笑意。剃刀色光芒说明了她是“铁之女”,让里里外外的敌人尽皆恐惧的外交高手。



“这么一来,教廷也就惨了。那人要是放着不管,他会马上与世界为敌。说不定早已掀起第二次、第三次十字军东征。”



“!?”



之前还跟随着上司步伐的亚伯突然止住了脚步。一边极力稳住即将扑倒的身躯,一边跟着反问:



“卡…卡特琳娜,你刚刚说了什么?”



“啊?”



“马上与世界为敌……你是这么说的?”



“是、是啊……”



卡特琳娜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回望着部下神色大变、几乎就要扑上来的脸孔。



“我是这么说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那…那个说法,你是从哪边听来的?不,是听谁说的?”



“我叔父——艾方索叔叔。是他用来形容我哥哥……”



“是大主教说的!?”



听到上司的回答,亚伯的脸开始转白。然后唾星四溅地再次发问。



“那、那,艾方索大主教现在人在哪里!?”



“他在钟楼上。为了纪念此次罗马访问,他捐献了全新的钟。在今晚的祝祷仪式就要进行圣别……亚伯!?”



“你留在广场上!别进教堂!”



才丢出一句呐喊,修长的身躯已经朝着大教堂飞奔而去。



(万一被所有人认定为被害者的人,实际上却是加害者其中之一……)



在巴塞隆纳事件之后,因为传来恐怖活动的情报,艾方索的访问转为低调,弗兰契斯柯与警察布下严密的警戒网。罗马市内的钟全部遭到调查,进入罗马的人也被严格盘问。



不过却有唯一一个未曾遭到调查的钟——不是别的,正是艾方索自己所捐献的钟。



以及唯一未曾受到检验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艾方索本身。



亚伯猛然爬上了阶梯,跟着一边呐喊。



“不行,别敲那座钟!”







“不行,别敲那座钟!”



突然闯入室内的男子发出了怒吼,最先有所反应的是伫立在门口的两名斧枪卫兵。凝聚了失落科技兵精髓、并且经由药物强化过的战斗力,足以与吸血鬼互相匹敌。



“你是什么人!?”



两柄斧枪发出声音、在空中交叉。



不过在这个时候,神父那以惊人速度进行跳跃的修长身躯,已经滚进了室内。



“傻大个!?”“奈特罗德神父!?”



亚伯似乎听到了喊声,不过却没有朝那里望去的意思。



在宽阔到足以以称之为大厅的室内,有三名身着圣袍的人物,正由数十名斧枪卫兵加以保护——那是白衣的教皇、绯衣的枢机主教、以及黑衣的大主教。从遥远高处垂而下的巨大钟绳,正握在身穿黑色圣袍的人物手中。



“……”



就和全场的人一样,大主教也朝着擅闯者回望了一眼,不过似乎想起什么似地,马上又将视线转回前方。他那手心朝着绳子使力的动作,并未逃过亚伯的眼睛。



“……啧!”



没有时间犹豫。出现在亚伯手中的是一把古老的旧式左轮手枪。一名斧枪卫兵见状挥起了硕长的武器。



“退下!无礼的家伙!”



就在斧枪发出叫人背脊为之冻结的响声、刺入地板的时候,亚伯已经横飞开来、对准了目标。跟着地同一时间,瞄准细绳扣下了扳机——



刹那之间,高亢的金属声跟着响起。



一抹灰色的身影,横隔在银发神父与钟之间——虽然面具覆盖了整个面庞、难以得知他的长相,不过却是一名壮硕无比的大汉。时值初夏,他却穿着长达脚踝的修道服,两手握住的两把直刀,在胸前划成了十字。剧烈变形的子弹正冒着白烟、黏着在直刀上的交叉部位。



然后有一个人,正站在亚伯身边。面具叫人看不清脸孔,不过似乎是名女性。从她所穿着的灰色修道服上面可以窥见相当玲珑的身体曲线。那白鱼一般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正抵住了僵直不动的亚伯颈项。



“异…异端审问官……!”



粗嗄的嗓音,是把虚晃一招的战轮抵在指尖空转的里昂所发出来的声音。在无耻且无敌的壮汉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战栗之色。连斧枪卫兵也不知所措地陷入了沉默。



异端审问官。直属教义部,将教义与信仰的所有敌人加以扑灭的神之战士。教会的爪牙。教廷内最强悍的毁灭者——



“辛苦了,雅各布修士、西蒙修女……你们可以退下了。”



在那冻结般的情景当中,唯一有所动作的,是身穿深红色圣袍的彪悍男子。两名修道士朝主人行了一礼,在诡异的沉默中退了下去,弗兰契斯柯则是走到宛如雕像一般、静立着不动的亚伯前。灰色眼眸闪动着激烈的怒气,直勾勾地盯视着银发神父。



另一边的亚伯动也不动——不,是根本动不了。观察敏锐的人就能发现,他的颈子上被钉入了两根细针。所有随意肌全都失去了机能,年轻人的修长身躯只能徒劳地竖立着。



“这张脸似乎在哪里看过……这是怎么回事,卡特琳娜?你给我说清楚!”



弗兰契斯柯的视线狠狠地挪了过来。瞪视着在门口喘气、一脸苍白的异母妹妹美丽的面容。



“这男的应该是你的部下吧?没想到你居然想谋害叔叔……”



“米兰公爵与那名男子无关。”



缺乏抑扬顿挫的平板声音吹入了一行人的耳中。



“那名男子、亚伯·奈特罗德在本日十八点五十四分,已经从国务院自行离职。”



“喂…喂,托雷士!”



镶着玻璃眼珠的派遣执行官,对拉住自己衣袖的同僚置之不理,依然介入了正彼此瞪视着的兄妹之间。就像忠实的猎犬企图保护主人,直直挡住了弗兰契斯柯军刀似地的视线。



“根据神职服务规定第三条第四项与第八项,那名男子与国务院概不相关。完全没有关系。”



“……很好。”



托雷士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弗兰契斯柯虽然紧盯了一会,不久便跟着点头。



“那名男子就由我们予以逮捕。既然没有关系,卡特琳娜,你应该没有异议吧?”



“可、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



视线恶狠狠的移动,射向了“铁之女”。卡特琳娜停住了即将跨出的脚步,紧咬下唇低垂着头。



“……不,就照哥哥的意思。”



弗兰契斯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马上朝着立在身后的斧枪卫兵点头。



“扣押他。等事情结束了再仔细调查。包括他和国务院之间的关系……真是非常抱歉,叔叔。让你看笑话了。”



“不、不,两位不要介意。”



艾方索像兔子一般把眼睛瞪得圆圆地,不过还是勉强挤出了句子。



“这个……我是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不过祝祷仪式可以继续吗?”



“当然可以——”



“请等一下,叔父。”



一双白皙的手握住了艾方索伸向绳索的手腕——圣袍美女的眸子定定望着叔父的脸。



“请暂停祝祷仪式。”



“卡特琳娜,你还在胡说八道!”



在弗兰契斯柯的怒吼声中,卡特琳娜依旧毫无惧色。目光依序在叔父、异母弟弟、头顶上的大钟之间挪移,最后则是转回到背后。



“……”



斧枪卫兵正要将全身僵硬的神父带走。美女对着彷佛正倾诉些什么的蓝色眸子无言地点头,然后再度转向了叔父。



“艾方索叔叔,我没有怀疑您的意思……不过,那口钟是不是能够让我检查一下?钟里可能带有危险物品。”



“卡特琳娜,你疯了吗?”



“稍等一下,弗兰契斯柯。”



艾方索出言制止了露齿大吼的枢机主教。



“也就是说,卡特琳娜……你信任你那名部下更胜于我?即使我是你的叔父?”



“……我很抱歉,叔叔。”



“铁之女”扬起了带有莫名悲伤、却又毅然决然的面庞,如此回答。



“我信任部下的判断。”



“好吧……不过让你来负责检查,实在是过意不去。”



叔父的手覆上了侄女紧抓着衣袖的手指,力道却是意想不到的强劲。



“现在,我要当场证明我的清白。”



卡特琳娜根本来不及阻止。



艾方索甩开了她抓紧衣袖的手臂,用超乎想象的速度拉起了绳索。



“……!”



在下个瞬间,由遥远高处降落到地面的清澄的钟声。那是美声、却又极为不祥的天使之声。就在不由自主闭上眼睛的刹那,卡特琳娜似乎瞧见了银发神父的脸正随着绝望而扭曲——



“……?”



数秒经过,清澄的钟声还在持续响着。钟楼的空气微微振动,可以察觉华丽的金发正在摇晃。



不过,也就只有这样——听不到建筑物倒塌的声音、以及人们悲鸣的声音。



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卡特琳娜眼前是艾方索哀伤的脸。



“这样你安心了吗?贤侄女?”







〈结果卡特琳娜大人在教堂里闭门思过,亚伯入狱……为什么你们两个还敢恬不知耻地回来!?〉



在少了主人的办公室正中央大声呐喊的是年轻修女的立体影。影像微微地来回闪烁,哀伤似地摇头。



〈你们这些人一点也不可靠!噢,可怜的卡特琳娜大人。要是有我在场……〉



“像那种情况,实在是没法度啦!”



怅然回话的是横躺在客用沙发上的大汉。只见他一边用指头捻着拔下来的鼻毛,一边呕气似地嘀咕。



“耍枪的也就算了,本大爷可是病弱的美青年啊!才两个人,要怎么掀起战争?”



“就算是有可能,我也不打算为外人做出战斗行为的选择。不——”



托雷士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更冷,彷佛结了霜的剑一样。



“当时若是没有交付犯人的要求,我会自行出手,将奈特罗德加以清除。”



〈怎么可以……〉



那一瞬间,修女似乎畏惧地倒退一步,不过却又马上挑起了眉毛。



〈亚伯难道不是你的同僚?你的说法未免太过分了!〉



“否定,‘铁娘子’。”



“神枪手”机械性地翻阅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厚厚一叠资料,对同僚的面孔看也不看。



“奈特罗德拒绝任务、同时还对上司构成巨大损害——应该加以清除。”



〈你怎么这么说……!〉



“好了,两位冷静点。”



壮汉从沙发上面起身,横挡在无形的火花中间。然后将打蝴蝶结的鼻毛往后一丢,靠向了窗边。



“现在不是忙着吵架的时候吧?噢,这段时间,我得祈求那傻大个能够安息。”



〈他不会死!〉



“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事。实际上要怎么做?米兰公爵变成那样,这下可就进退两难了……何况还有紧密的监视。”



“狮牙”从百叶窗缝隙俯看着道路,脸上浮现了恶作剧的微笑。街角停着载客马车,从技巧的拙劣度便能看出那是市警的伪装。至于在对面建筑物室顶潜伏的监视班,应该就是特务警察或是异端审问局的人。



“这可是VIP级的待遇耶。要不要叫客房服务?”



〈居然监视起自己人,这是怎么回事……哎呀?〉



凯特蹙起了眉。



〈有外部来电……这是紧急来电。受不了,赶在这么忙的时候,真是讨厌!〉



凯特抱怨地嘟起了嘴,然后慌慌忙忙地消失了踪影。



“她也是挺忙的啊……对了,托雷士,你一直在看什么?”



“科隆大主教教区的调查记录——从情报部调来的。”



有如字典般厚的资料,托雷士用数秒的时间将它扫过,眼前则是堆积如山的资料。



“我在对艾方索大主教这五年来的行动加以分析。”



“艾方索……那老头是无辜的吧?刚才你不也看到了。”



“肯定。不过‘吸血鬼猎人’对他有所怀疑,应该是有某种根据……你在笑什么,‘狮牙’?”



“哎呀,结果你还不是相信他——好家伙。”



“否定——你的发言无法理解。请再次输入。”



“不要害躁啦!”



“害躁?你的发言无法理解。请再次输入——”



〈不好了!〉



修女突然回到了房间正中央。脸蛋差点撞上里昂宽厚的胸膛,面色发白地直往后仰。



〈咿!〉



“你真是没礼貌!我的胸毛有那么讨人嫌吗?”



〈有、有、有点想吐……啊,不对,现在没空讨论这种无聊事!〉



“我的胸毛是哪一点无聊了!”



〈哎——真是的,不要啰唆!刚才是巴塞隆纳的“吉普赛女王”来电!她说诺耶修女的遗体已经回收完毕……〉



“有什么问题吗?”



凯特手上出现了一枚纸片,彷佛回应着默默阖上资料的托雷士的询问。



〈这是诺耶遗体最后握在手中的设计图……〉



设计图在立体影像之中展开,是某栋建筑物的透视图。不是巴塞隆纳的建筑物。而是只要住在罗马,就连幼儿都认得出来的建筑物。直到刚才为止,里昂与托雷士都还得在那里。



“这不是圣彼得大教堂吗……?那又怎样?”



〈你仔细看看这边?不觉得有哪里古怪吗?在这广场的正中央……〉



“这里是……咦?这又是啥?”



里昂盯着修女的指尖位置猛瞧,用力挑起了眉毛。托雷士则对相同物件一瞥而过,然后将视线移往凯特身上。



“确认完毕。‘铁娘子’,这东西确实是在巴塞隆纳发现的?”



〈是的!〉



“这么说来——”



玻璃眼珠闪动着不祥的蓝光,“神枪手”站起身来。



“嫌犯是那名男子——米兰公爵和‘吸血鬼猎人’落入了陷阱。”



贝尔维迪尔宫(注:Belvedere Palace,于18世纪兴建,实物位于奥地利维也纳)——位于圣彼得大教堂内部,是华丽的巴洛克建筑杰作。位于收有无数名画的绘画馆隔壁,主要用途是作为以教皇宾客身份来访的一般诸侯用宿舍。



在那华丽的客房中——



“今晚的事实在非常抱歉,叔叔……完全是当局不察所造成。”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弗兰契斯柯。”



平日连笑容都少见的魁梧男子,今晚却是低着头。让接受道歉的对方反而感到惶恐。



“是我为德不卒,才会招致侄女的怀疑。我请求你,别对卡特琳娜加以责怪。”



“那可不成。对我们兄妹而言你是唯一的叔父,她却……”



“我是‘唯一的叔父’——你有这份心意,我就觉得足够了。”



艾方索沉稳的摇头,将皱纹满布的手搭在外甥肩上。



“就因为这样,我才要你对卡特琳娜的事从宽处置。那孩子一直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这回只是有点过了头而已。”



“关于这点我不能给你保证,不过……”



刻画在弗兰契斯柯间的横纹并没有消失,不过还是多了份沉稳,魁梧男子如此答道:



“我会将叔叔所说的话,转达给妹妹知道。”



“那就麻烦你了。”——



魁梧男子再次行了一揖、告辞离去之后,艾方索在窗边伫立了一会。沉稳的眸子入神地望着窗外铺陈的夜色——



“唯一的叔父是吧……”



那片嘴唇突然咧成了新月形。



“你们偏偏背叛了这位叔父!……你来啦,‘魔术师’?”



“我在。”



就在凶猛怒气酝酿而成的声音,宛如瘴气一般喷洒而出的同时,艾方索落在绒毯上面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



影子一边宛如活物般地蠕动着,一边开始出现厚度。就在彷佛黑色丝线所拉成的形影彻底站立起来的同时,影子已经变成了有着长长黑发的男子。



“伊萨克·费南度·冯·坎柏菲向您报到。请问有什么交代,阁下?”



虽然是如此异常的情景,艾方索却连眉毛也不动一下。那俯视着朝自己行礼的“魔术师”的傲慢神情,和之前展露在外甥面前的态度可说是判若两人。



“坎柏菲,正如你的提议,准备备用品果然是正确的。卡特琳娜的部下果然相当优秀。不可大意。”



“不过,那男人已经入狱——无法再干扰阁下。”



“魔术师”——坎柏菲的口吻相当恭谨,薄薄的嘴唇浮现聪明的笑意,说出微微带有日耳曼口音的句子。



“明日的作战,想必谁也无法阻止——即使是神也办不到。”



“这一刻终于到了……五年的时间好长啊。”



艾方索瞇起了眼。



在窗户对面,远远望去是白墙的大教堂与柱廊环抱的广场。广场中央有刺向夜空的巨大方尖柱,以及铺展在对面、灯光眩目的成排煤气灯,就像是摆在黑天鹅绒上的钻石十字架。虽然是子夜过去的时刻,这座大都市却尚未入眠。不知哪位枢机主教的房里传来酒宴的欢声,乘着夜风还可以听见。



“一样是美丽的街道。一样是污染的城市。耽溺美感的市民、安于逸乐的教会、惯于怠惰的枢机主教群……这些全是有辱大哥——伟大的葛利果之名的不肖子孙造的孽!他们根本无法承担世界的重任!”



“而且在五年前,枢机主教群还背叛了您,跟随那对兄妹。”



坎柏菲用沈静而残酷的正确字眼指出了事实。



“他们对有‘峻烈公’之名的您感到畏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阁下得到了至尊地位,最先遭到整肃的便是自己——一群聪明人。”



“不过一切只到今日为止。那些家伙、那对兄妹、还有这座魔都瞬间就要消灭——谁也无法逃过神之铁锤的制裁。然后我将在我的城市,为新的神盖起城堡。”



迁都科隆的准备已经做好了八成。可以重新任命为枢机主教的神职人员名单也已经完成。全是坚定信仰、信守正义的人们。他们将对新教皇宣示效忠,在地面筑起神之国度。只要有他们、以及正确的主人在,就算罗马从这世间消失,上帝的荣耀依旧不减。



“邪恶的巴比伦……你该遭到毁灭。以神与正义之名。”



笃信正义与信仰的“峻烈公”,对着夜之城市与活在其间的人们严肃地宣告。







上午四点五十分——罗马,托里特尼街。



接近圣都中心的这个区域,是官署集中的政府机关区。虽然已是接近黎明的时刻,行驶于街道上的依然只有这台灰色的大型装甲车。



“到本部还要多久,上士?”



“大约十分钟,蒙特西可上尉。”



听到司机的回答,吉洛拉莫·蒙特西可上尉撇了撇嘴,将视线转回到对面座位。在六名特务警官的包夹之下,那里坐着这辆护送车上唯一的犯人。



“哎呀,这也太过分了吧,神父。三更半夜叫我到大教堂,我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是要我护送一名神父回本部。”



特警上尉将原子笔笔盖神经质地不断开阖着,对着犯人笑了一笑。不过被压制在座位上的年轻人只顾低垂着头,并没有动作。蒙特西可态度粗暴地揪住了对方的银发。



“够了吧,奈特罗德神父,我看你就别再固执了吧?”



高个子神父被迫抬起头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嘴唇上面有极深的龟裂。蒙特西可轻轻替他抹去溢出的血沫,然后重复今晚第十九次的质问。



“奈特罗德神父,你是依据上司丝佛札枢机主教的命令,对祝祷仪式进行妨害。并对在场的岱斯提大主教开枪——是吧?”



“不、不是……不是这样……”



由他口中溢出的是细小、但却不会听错的声音。



“我和卡特琳娜没有关系……毫无关……!”



神父的修长身躯像是有电流通过似地弯了一下。背上同时发出肉被刺穿的可怕声音。



“伤脑筋哪,神父。你要是不讲实话,我可是非常伤脑筋。”



亚伯的右小指就像涂了指甲油似地一片猩红。蒙特西可将被挖下来的指甲顶在笔尖,一边舔舐着嘴唇。



“坦白讲,我还不讨厌干这种事,不过叫我再挖九根,那也是很烦的。所以咧……快给我招,该死的神父!”



一记钝重的声音响起。



蒙特西可一边说着一边改变口吻,将亚伯的头砸向车窗上头。而且还不只一次。不顾强化玻璃正在吱嗄作响,粗壮的手臂有如打面团似地上下来回。



“混帐!是卡特琳娜!那女人下令!叫你干的吧!啊!?是不是这样!?”



钝重的声音夹杂着哀号,让同行的警官也忍不住背过脸去。好不容易特警上尉才将猎物从指间加以释放。被血染污的银发无力地悬垂着。



“啧!难缠的家伙。算了,等到了本部之后再慢慢审问……呜啊!”



突然一记煞车,让气血上涌、正在松着领带的蒙特西可跟着大步一个踉跄。原本差点摔倒,不过还是勉强站稳了。



“王八蛋!你在哪边停车啊!”



驾驶座上的上士探出去大嚷。



就在前方狭窄的弯道上,有一辆货车占据了空间。



“噢,真歹势啦,头家。”



立在货车旁边的大汉发出目中无人的笑声。花花绿绿的原色衬杉配上有色眼镜,一副不晓得是混哪边的可疑流氓打扮,摆出不可思议的熟络笑容,走往护送车的方向。



“其实……我也很想赶快闪人,不过没汽油啦。头家,要是方便,能不能赏点汽油来用?”



“要怎么处理,上尉?”



听到等候指示的问句,蒙特西可一个咋舌。



“没办法。中士,你去帮忙。”



“遵命!”



个子壮硕的中士走下车去。那名大汉还是老神在在,完全没有害怕的神情。



“好,你要多少?”



“这个嘛,你有多少就通通给我好了。”



“不要开玩笑,把油箱打开。”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你瞧瞧。”



就在那大胆的声音落到耳边时,粗壮的手臂已经咻地伸出,勒住了中士的脖子。中士发出模糊的声音,双脚在空中踏步。



“喂,别乱动。要是不想看到他的脖子被扭断,所有人都给我下车。”



看到特务警官反射地将手伸向腰部,大汉冷静地下令。脖子被勒住的司机脸部已经开始转为可怕的颜色。



“快下车,我没什么耐性。还是你想让重要部下的脖子上再多出几个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