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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少女”和幸福的孩子(1 / 2)



我曾是个幸福的孩子。



在初中三年级的初夏、我目睹你微笑着从屋顶跳下的那一幕之前——



◇◇◇



高中一年级的初冬时节。我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



“路上小心啊。”



妈妈愉快地将包裹着手绢的便当盒交给我。



“哥哥,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玩昨天的游戏!”



还在读幼稚园的妹妹扒着我的膝盖天真地说道。



“嗯:就这么说定了,舞花。妈妈,谢谢你的便当,我走啦。”



“哥哥路上小心。”



穿着圆滚滚的幼稚园服的舞花在我背后用力挥手。



在家人的送别中,我像平时一样朝着学校走去。



红色山茶花开放在冰凉的空气中。稍显阴沉的灰色天空看起来并不像是要下雨:四周一片宁静。



穿过住宅区,我走在逐渐染上冬季色彩的林荫道上。



身边是行色匆匆的行人和车辆,所有人都对我熟视无睹。



一成不变的早晨,一成不变的上学路。



上课及课间肯定也会重复昨天的情景。放学以后去文艺社,那个三股辫的怪学姐想必仍是蜷坐在窗边的铁管椅上,用这样一句话迎接我的到来。



“你好啊,心叶。肚子饿了,给我写点点心吧。”



而我也会一如既往地在抱怨的同时,不耐烦地打开一本五十张的原稿纸封面。



这个世界平静而安宁。对于自己将以寻常的步调,继续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行进一事,我原本没有感到过一丝不安或恐惧。



可是,那一幕却毫无征兆地出观在我的脚边。



“!”



在看到它的瞬间,我顿时背脊发凉,整个身体都向后缩了缩。



一只鸟的尸体横在道路正中。



血从那块黑色的东西里流淌出来,灰色羽毛散了一地;它身上有一半的肉都被碾碎了,从体内露出了蚯蚓般的内脏。那只鸟微张着尚带稚黄的嘴,红色的眼珠还盯着天空。



这副光景瞬间刺入眼帘,我只觉得心都冷了。



身体仿佛僵住了一般,我再也迈不动脚步,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就连扭开脸或是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不会动的鸟。



被碾碎的鸟。



冰冷的鸟。



这让我联想到那年初夏。



我只觉得头疼得像要裂开一般,满脑子全是那只鸟的尸骸,以及我所想象的鸟儿坠落的场景。那只鸟,忽然变成了一个穿着水手服的马尾辫少女。



少女从阳光弦固的屋顶以头上脚下的姿势朝下坠落,她的制服裙摆在空中飘摇,马尾辫随风舞动。那少女在围栏边扭过头露出寂寞的微笑,用清澈的嗓音说道——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留下这句话,那一天,美羽软软地将身体倒向栏杆,落了下去!



被留下的我只觉得手指痉挛、冷汗直喷,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怎么办。这不过是只横尸路边的鸟尸体,我的身体却颤抖得不能自已。无论多想挪动脚步,我都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似的,连走一步都办不到。



怎幺办。怎么办。



我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心仿佛要被挤碎了一样疼,我满头大汗地向后退去,最终转过身奔跑起来。



那是鸟!不过是鸟!不是美羽!是鸟!



我企图努力说服自己,但那句话仍在不停地责备着我。



——你一定不懂吧!



一—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平静的晨闻风景瞬间幻化成了可怖的傍晚逢魔时分。



仿佛一切事物都逐渐染上诡异的色彩并逐渐融化,我含着泪水一路奔逃,像是背后有只可怕的怪兽在追赶,就连熟悉的街道和围墙都仿若化作沙砾缠上了脚踝。我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蹲下身子,呕吐。



无论吐出多少东西,仍会有大量酸液涌入口中。胃内变得灼烧,喉咙不住颤抖。



我泪流满面双手撑地,一个劲地呕吐。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我仍用脸紧贴地面蜷着身子,重复着粗浅短促的呼吸。



我得去学校,但那鸟尸的样子仍深深印在我的脑中不断撕扯着神经。掀起一阵阵恶心和恶寒之感。



它是不是还在那儿。



我不敢去确认,不敢回到那里。



等身体终于停止颤抖后,我擦了擦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朝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用公园的自来水洗了手漱了口之后,我找了个电活亭给学校打了电话。



我用半死不活的语气向老师说明了半路上身体不适想请假的意图。



接电话的老师担心地询问我“要不要紧”,并表示会转告我的班主任。



然后,我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如果现在回家,妈妈一定又要担心我的身体。直到最近我的身体情况才开始稳定,好容易回到了学校,爸妈也终于因此舒了口气。



一想到那两个人难过的表情,我就觉得心头一紧。



我不想再看见他们露出那样的表情。



留在住宅区太扎眼了,我向人多的商业区走去。



不过既便如此,在这种时间穿着制服到处乱逛看起来一样醒目,我不禁担忧起被人问起来该怎么办。



能去哪儿呢。



完全迷茫,我好想哭。



现在还是上午。要是去快餐店或者游戏厅恐怕有人会通报给学校;卡拉OK、便利店只怕也会引起店员的怀疑。



糟糕,越来越不舒服了。



干脆去医院吧。对啊,医院的话穿什么衣服都没问题。



每当与别人擦肩而过,我都小心地侧过身子,就这样一路朝学校附近的综合医院走去。



候诊室的椅子大约有一半已经被坐满了,他们中有老人、父母陪伴的小孩、戴着口罩的学生。各年龄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



我老老实实地混在他们之间,随着周围的人一个个被叫到名字起身离开,我心中的不安也在加刷。



这个男孩怎么老坐在那儿。



我感觉周围对我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胃部仿佛被揪住一样疼痛,我难耐地逃走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医院中庭的长椅上坐下,握着双手低下头。喉咙尖辣辣地疼,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离美羽跳楼已经过了一年多。



为什么鸟的尸体会让我想起美羽。



——心叶。



——心叶。



一个明快的声音震动了冬季的冰冷空气。



在斑驳的树荫下,美羽甩着她长长的马尾辫狡黠地看着我。



她是我自幼就喜欢的女孩。



这么说来,马上就到美羽的生日了。



每年我都会认真思考送什么礼物才能让她开心。每次我都会提前一个月去女生们聚集的杂货铺和首饰店,看着那些橱窗里的布偶和珠子项链。



不如今年送包书纸;或者那套蓝色笔记本和圆珠笔更好;那个画着玫瑰图案的茶杯也很漂亮啊;那个银色沙漏也不错。



就这样,每次我将绞尽脑汁精心挑选的礼物送给美羽时,都会紧张到心仿佛要跳出来一样。



美羽会喜欢吗?她会高兴吗?



在她十四岁生回那天,我送了一个天使翅膀形状的胸针。



那是一枚透明玻璃制成的胸针,两个翅膀的正上方点缀着一个金环。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它和美羽很配。



因为美羽对我而言就像个天使。



见到这个被装在蓝色小盒子里的胸针,美羽“哇”地轻呼一声扭头看向我,那表情就像个想到了什么恶作剧的孩子。



——哎,心叶,你帮我戴上。



——来,戴在这儿。



整齐的指甲指着她覆盖着淡蓝色毛衣的左胸。



——可是……那个。



——快点啦,心叶。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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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羽的催促下,我将胸针轻轻刺进她柔软的毛衣里,准备扣上。但是,由于害怕碰到她的胸部,手指的动作显得很僵硬。



我局促不安、面红耳赤地与搭扣陷入了苦战。美羽银铃般的笑声从正上方传进耳中,害我的脸烧得更热了。



好容易才扣上了胸针,却发观它是斜的。



——对、对不起。



——嗯,心叶真是笨手笨脚。不过没关系,就这样吧。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她按着胸口,露出令人眩晕的笑容。



在比阳光更耀眼的笑容面前,我看呆了。美羽见状又满脸恶作剧地看着我,倏地把脸凑了过来。



她轻启双唇,对惊呆了的我细声道。



——亲你一下……算是感谢。



——!



——或者心叶亲我也可以哦?



她用任性的小猫似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柔和的水果香气萦绕在我的鼻尖,我觉得心脏快要爆炸了。



——心叶?你选哪个?我来?还是你来?



美羽可爱的嘴唇就靠在我嘴边上。



我只觉得晕乎乎的,不知不觉低下头把脸别到了一边。



因为太过紧张太过害羞,我变得不知所措。



这下,美羽不悦地撇了撇嘴,用双手推开了我。



——开玩笑的,你当真了?心叶真容易上当,好傻。



她冷冷说道。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背过身走了。



无奈而悲哀的情绪涨满了我的内心。



但在第二天,我依然在上学路上等待美羽一同去学校。美羽先看到我,对我露出了清晨第一缕阳光般的笑容。



——早啊,心叶!



心猛地一跳。



太好了!美羽不生气了!



——美羽,那个,昨天真对不起。



我傻乎乎地道起歉来,却被她揪起了脸颊.见我愣了愣,她又亲昵地回答道。



一—心叶真傻,像小孩似的。



——可你昨天一个人先回去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讨厌我呢。



闻言,美羽嬉笑起来。



——心叶真是的,没我在就什么都干不了。



近在眼前的笑脸和沁人心脾的香味把我弄呆了。美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的表情,又开口道。



——哎,你可不许离开我,心叶。



那声音温柔而甜美。



不会离开!我怎么可能离开!



那时,我心里充满了幸福。



我要永远和美羽在一起!



我不能没有美羽!



但最终,我们还是天各一方。



那次的天使翅膀,成了我给美羽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



“心叶,你回来啦,今天回来得真早呢。”



“……嗯,社团今天休息。”



我避开了妈妈的眼神,答道。



“哥哥,哥哥,你回来啦!一起玩游戏吧。”



舞花笑着冲了过来,看样子她一直在等我。



“抱歉舞花,作业太多,今天没法玩了。”



“啊,我们都说好的。”



“抱歉。”



撇下气鼓鼓的舞花,我把自己关进房间。



戴上耳机,堵上耳朵。



我不能让家人担心。



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晚饭是栗子饭、照烧鱼和筑前煮。食物仿佛干巴巴地黏在了喉咙口,根本咽不下去。



“怎么了?心叶,你不舒服?”



“好像……着凉了,睡一晚就好。抱歉,妈妈,剩下的我明天早上吃。”



我站起身,留下只吃了几口的晚餐。



换下僵硬的笑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沉甸甸的。但愿逃学的事别被妈妈发观。



神啊,求你了,但愿明天又能恢复平习的生活。



除此以外我没有其它愿望。金钱、名誉、才能,我一样都不需要。



我蜷缩在床上,绝望地祈祷着。



除了普通生活以外,什么都不要。



疼痛使我暴起了额角的青筋,身体也逐渐变冷。



还不如干脆失忆来得痛快。不止今早那件事,连初夏的那一幕—起,全部——



然后,重置过去的一切。



这样辗转反侧的夜晚还会掎续多久。



我扯过被子裹在身上,不停颤抖。



啊,今天没能给远子学姐写点心……



我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同时回忆起三股辫学姐一边摇响铁管椅一边抱怨肚子饿了的情景。



如果明天能正常上学,就给远子学姐写个甜甜的故事吧。



然而——



来到与昨天相同的地方,我的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步子。



阴暗的天空下着雨,我单手撑着一把群青色的雨伞。



鸟的尸体已被扫去,眼前什么都没有。



可每当冒出前进的念头,眼前都会浮观出那只死去的鸟和散落在它身边的羽毛。我走不过去。



鸟尸曾在的位置仿若有条无形的界线,一旦跨过那里好似心脏就会跳出来一样——我的身体僵直,无法迈步越过那里。



我强迫自己抬起脚,却感觉到腿肚抽筋眼前模糊,胃酸又开始涌进嘴里。



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是那样刺耳。我痛苦地喘息着尝试了无数次,但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喉咙,逼迫我绝望地逃离了当场。



和昨天一样,我又向学校请了假,然后逃进了医院。



我坐在医院中庭的长椅上,撑着伞低垂着头。回忆起去年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的那段时期,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哥哥,你为什么不开门呢?我是舞花哦,哥哥,开门哪,哥哥。



我能听见舞花哇哇大哭的声音,妈妈安慰她的声音。



以及爸爸的声音。



——心叶,我刚出差回来带了点土特产,想吃就去客厅吧。京都的红叶真美啊。



——心叶,我泡了茶,一起看电视?



爸爸和妈妈在门外强忍忧虑与我聊天。他们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也从不曾试图硬将我拖出房间。



我拉上窗帘裹着被子,躲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那时我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的生活原来是这样无忧无虑,原来这样幸福。



温柔的父母,可爱的妹妹,心爱的女孩,合拍的朋友。



每天都过得那样快乐,仿佛身处她烂的光明之中,就算有痛苦和悲伤都不会持续太久。



总是生活在他人守护之下的我,曾是个非常幸福的孩子。



我觉褥自己正在受到惩罚。



仿佛我所获得的一切正在被迫一点点返还。



对不起,请饶恕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道歉,只知道一个劲地在被子一遍遍道歉。



这种疯狂的日子持续许久,终于我表示想好好学习争取考高中,于是爸妈给我买来了试题集和参考书。



除了闷头在屋里努力复习以外我别无选择,好在勉强合格了。



我顺利升上高中,和同班同学也慢慢建立起了融洽的关系。就这样,一点一点,我回到了曾经的平静生活。



我不愿再把自己关在屋里。



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继续为我担心,也不愿让舞花难过。可现在——



◇◇◇



第三天,我又停在了同一个地方。



雨停了,头顶是一片晴空。



那条无形的界线仍在原处,我还是跨不过去。



身体僵硬的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还是逃了。



这次甚至没顾上给学校打电话。



我恨自己的软弱,恨得要死,但仍一路狂奔着到了医院。



我坐在中庭的长椅上,抱住仿佛要爆炸的脑袋不住呻吟。



怎么办。



明天后天是不是也会这样。



我又要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吗?



不要。



恐惧在心里膨胀。



但我该怎么做。明天必定一样去不了学校,那祥老师就会给家里打电话,而爸妈邀会发观我逃学的事实。



爸爸妈妈都不会责备我,他们会担忧。一想到他们那时的表情,我就难过得无法呼吸。



“你怎么了?”



身边忽然响起的声音令我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一个在睡衣外披着对襟毛衣的矮个老婆婆正忧心忡忡地注视替我。



见我一脸惊慌,老婆婆用平静丽温柔的声音说道。



“你前天、昨天、今天都坐在这里。是来检查的吗?还是说,有亲友在这里住院?”



老人带着北方口音,语气和蔼轻柔,语速也是慢悠悠的。



喉咙涌上一阵热流,我泪流满面地摇摇头。



老婆婆在我身边坐下。



“那么……难道是亲近的人过世了吗?”



胸口一阵绞痛,我没能作答。



“抱歉,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但是,我其实……也一样。十年前,我家老头子走的时候,我也是每天来这儿,坐在这长椅上回忆他。看着你,我就情不自禁她想到当时。”



“对……对不起。”



我抽泣着回答。



老婆婆用骨瘦嶙峋的手指替我擦去泪水。



“不用道歉。可惜我没带手帕,不然可以借给你。”



她边静静地说着边替我擦眼泪。



即使如此,泪水还是不住的往下掉。



“我啊……一想到老头,也会不由自主地流泪,那时我每天哭每天哭。我们没有孩子,家里就两个人……所以我当时觉得,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实在太痛苦了。



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度过每天。



但是有一天,我想到了,要是自己整天因为思念老头子而哭哭啼啼的,他在天上也一定会很难过吧……



我们总有一天会重逢,所以在那之前我要让他放心,我要笑着活下去……”



老人诉说过往的话语平淡而真挚,我不禁想象起那时的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