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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沉默的王子和不擅走路的人鱼(2 / 2)


但这个故事并没有那么美好。结局也没有出现救赎,是个残酷的故事。



“有一天,从南方的国度来了一个卖艺人。”



“老师,卖艺人是什么?”



“就是杂耍艺人,或者卖些小东西的人吧。”



“杂耍艺人是什么?”



“一定是杂技团的团长之类的啦。”



“杂技团里有狮子吗?”



“有,还有熊猫和骆驼呢。”



虽然我不知道有没有熊猫,不过还是随后回答了一句,然后继续开始念。



“卖艺人向老夫妻提出要买下美人鱼。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老夫妻答应将人鱼姑娘卖给对方。



人鱼姑娘拼命恳求让自己留下,但老夫妻充耳不闻。



她流着泪,继续用红蜡笔在蜡烛上画着。



终于,卖艺人来到家里,带走了人鱼姑娘。只剩下几根涂的鲜红的蜡烛。人鱼姑娘被关进笼子,运上了船。”



听故事的孩子们脸色渐渐黯了下去。



我故意继续往下读。



“有一天晚上,老夫妻家里来了一个要买蜡烛的女人。她的头发被水湿透了。



女人买下了人鱼姑娘留下的最后几支蜡烛,飘然离去。她留下的钱,全部变成了贝壳。



当天夜里,激烈的暴风雨侵袭而来,载着人鱼姑娘的船翻了。



不久,城市变得萧条,很快就毁灭了。”



突然,耳边响起了呜咽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一看到孩子白净光滑的脸颊上,有泪珠滚落下来,我更慌了。



哭出来的是一开始缠着要我读书的那个跟心叶很像的男孩子。



“呜…人鱼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她见到真正的妈妈了吗?”



“这我怎么知道,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听到我这么说,男孩的眼泪更像断了线一样,引得旁边的孩子也开始抽泣。



“一定是沉到大海里去了。”



“好可怜。”



在孩子们一片抽抽搭搭的呜咽声中,我的心渐渐软了下来。



“你们真笨。这个小姑娘可是美人鱼啊,即使把她丢进暴风雨的大海中,她也不会死的嘛。应该是趁机从笼子里逃出来,和人鱼妈妈一起在海底继续生活了。”



“呜呜,真的吗?”



“人鱼妈妈来接她了吗?”



几双湿润的眼睛仰望着我。



“对啊,这个故事其实还没结束。小人鱼跟着人鱼妈妈来到海底一看,那里有一座由纯白和湛蓝的贝壳做成的美丽城堡。原来她的妈妈是大海的女王,小人鱼作为公主殿下,受到了海葵啦,小丑鱼啦,比目鱼啦,章鱼之类的热烈欢迎呢。”



孩子们无精打采垂下的小脸蛋一下子变得像面对太阳的向日葵那样灿烂。



“还有其他美人鱼吗?”



“有啊。小人鱼出生时,身边还只有人鱼妈妈,但之后从南海来了很多美人鱼哦。所以海底现在也变得热闹非凡,而且还有人类哦。”



“啊?”



“还有人类?”



孩子们纷纷向我靠了过来。



“嗯,那个人啊,之前一直被关在海底城堡的深处一个房间里面。”



“是坏人吗?”



“不是,是外国的王子哦。他还是个少年,拥有一双像南海般湛蓝的眼睛,一头像稻穗般橙黄的金发。”



“为什么他能在海底呼吸?”



“他在遇到海难时被美人鱼救了,吃下了美人鱼的鳞片,结果变得在海中也能呼吸了。后来成为海之公主的小人鱼与年轻的王子变得很要好,相亲相爱地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信口编出一些海底的生活,描述着那里有多么美丽多么舒适,人鱼姑娘有多么幸福。



孩子们被故事深深的吸引住了,紧紧盯着我。他们的脸上越来越亮,嘴角也开始绽放出笑容。



心中仿佛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烛光。



细细的蜡烛上,摇曳着一簇梦幻般的火苗。



就这样,像那位人鱼姑娘用鲜红的红蜡笔在白色蜡烛上描绘着美丽的图案一样,我也将脑中浮现的景色一一付诸语言。



蜡烛的火苗也在我心中点起了小小的温暖。



孩子们一个个展开了笑容,向我投以尊敬的眼神。



“真有趣!”



“下次再读书给我们听啊,老师。”



他们七嘴八舌地对我说着,不过感觉并不坏。



◇ ◇ ◇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给孩子们读书,编出那些故事的后续,讲给他们听。



狐狸阿权没有被杀,与兵士成了好朋友;《佛兰德斯的狗》中的帕奇和尼洛在危机关头被就出来,尼洛的画在展览会上获得了一等奖;哭泣的赤鬼踏上寻找青鬼的旅程,两人最终重逢。锡兵也和舞女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PS:分别是日本作家新美南吉的《小狐狸阿权》,英国女作家奥维达的《佛兰德斯的狗》,日本作家兵田广介的《哭泣的红鬼》,丹麦安徒生的《坚定的锡兵》,啊,吐血了。)



那个很像心叶的男孩子,每天都来缠着我讲故事。



其他的孩子也围绕在我身边抱膝而坐,一脸兴奋地望着我。



渐渐地,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代讲故事给心叶听的时光,心里甜甜的,痒痒的。



尽管我曾经那么讨厌孩子。



然而当他们一口一个老师地围住我时,我却没有心生厌恶。看着他们永远写在脸上的表情,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我也一点点地变得感动起来。



这些孩子们听着我编出的故事,时而兴奋,时而欢笑。



我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编故事了,以为自己早已失去这种才能,无法在幻想的世界中自由翱翔了。



但当我面对这些孩子们讲述时,我脑中总能不停浮现出那些美丽的画面。一个个的故事仿佛从我原本空无一物的身体最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



“老师,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去了天堂吗?”



“你不知道吗?这个故事还没完呢,告诉你们哦——”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那些沉浸在故事中的孩子们闪亮的眼睛。



“朝仓同学真受孩子们的欢迎呢。”



“没有啦。”



我谦虚了一下,不过好像觉得自己的鼻子动了一下,脸上大概也露出了笑容。



就这样,一周过去了。



尽管我忍不住想向一诗炫耀自己第一份工作就完成地如此顺利,然而一诗整整一周都没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是不是还在意我对他说过的,在学会说有趣的话题之前不许来见我的那番话呢?



莫非他一个人在家里练习说相声吗?不会吧。不过也许至少会去看几本笑话集吧。



反正过几天自然会出现的。每次都是这样。



回家路上,转角处,街树下,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一诗的身影。一阵风吹过,树梢摇晃着发出的声响,甚至空罐子滚落的声音都会让我吓一跳。



我是没有在意他啦,不过既然要来就早点来啊。连短信都不发一条,算怎么回事啊?



下次等他出现时,我一定要捉弄他一下。谁叫他让我等了那么久。除非他能说出个非同一般的笑话,否则我绝对不理他。啊——不对,我才没有在等一诗。



正当我生着闷气,坐在办公室啃着油梨三文鱼三明治午休时——



“打扰一下,请问新进来打工的人就是你吗?”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走进房间。



“啊,是的。”



孩子的母亲……?



她以一种称不上善意的眼神仔细打量过我的脸和脚,还有靠在椅边的拐杖,接着视线又回到了我的脸上,用带着挖苦的声音问道。



“听说你常给孩子们讲故事呢。”



“……是的。”



对方的脸上带着微笑,但声音和视线却刺的我皮肤生疼。



坐在窗边书桌前的男职员一脸不安地偷偷瞄着我们。



“能不能麻烦你别教我家孩子那些谎话。”



“谎话?”



“你说狐狸阿权还活着,汉斯和格瑞特开起了糖果屋大受欢迎什么的(PS:格林童话《小汉斯和小格雷特》)。孩子还小就都相信了。去亲戚家参加法事时,就去说给表兄弟们听,结果被大家说是骗子,大吵了一架。害我也丢脸丢大了啊。”



我只觉得血一下子冲上了脑袋,心也一点点被掏空。



太阳穴附近传来阵阵刺痛,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大脑里充满了尖厉的耳鸣,不知道那位母亲说了些什么,自己又回答了些什么。



朦胧中感觉自己低声说了一两句什么话,似乎还向对方低头认了错。



好像还听到男职员也过来帮着说好话,说我没有恶意。



连孩子的母亲最后临走之前说了些什么,我也完全没有印象。



只有那张皮笑肉不笑的恶心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三好安慰我说不用在意。



她说,最近越来越多的家长因为一点小事就会跑来抱怨。



然而,我的眼中再也没有流露出笑意。当孩子们跑来央求我说‘老师,读书给我们听’时,我也只能低声回答他们“不读了,我累了。”



——能不能麻烦你别教我家孩子那些谎话?



那位母亲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刺入我的胸口。



以前,我曾经将宫泽贤治的童话当作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写在活页纸上,念给心叶听。



——好厉害,美羽!美羽一定能当上作家的!



——美羽,后来的故事还没写好吗?我好想看呐。



我已经变得无法自己创作出故事了。



心叶天真无邪的笑脸让我的灵感消磨殆尽,而为了留住心叶,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编出谎言。



但在儿童馆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并不全是谎言!那些全都是我自己创作出来的啊。



如同刚邂逅心叶的时候一样,故事内容以及描述故事的一字一句都是自然而然从我脑中涌现出来的。将它们讲述给别人听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每当我看到孩子们发亮的眼神,就会觉得很兴奋。我想给他们更多惊喜,更多快乐。



然而,这些却在别人的指责中,成了教给孩子们的谎言。



全身火辣辣的痛,太阳穴好热。



那天闭馆后,收拾打扫的期间,我一直紧咬着牙。



我不甘心。我不要因为这点事就受伤,我没有受伤。



可眼睛深处却涌上一股热流。



不要,我不要哭。



当我做完了全部工作走到馆外时,天空中布满了乌云,看起来快下暴雨了。空气湿答答的,真让人不舒服。



我低下头,用拐杖支撑起身体,向前走去。



不要哭。



不要哭。



不要哭。



正当我喉头泛热,咬紧嘴唇时。



“朝仓。”



听到一声轻唤。



在转角处前方的暗处,一诗正站在那里,一脸愧疚。



为什么他偏偏要挑这种我精神状态最差的时机突然冒出来呢,愤怒和混乱一下子烧上了我的脸。



“干、干嘛……你学会说笑话了吗?”



我本打算像平时一样拿话激他,但刚一开口,眼眶就开始变得湿润,眼泪差点落了下来,于是我急急忙忙扭过头去。



“……喂,你说话啊,干嘛搞沉默?”



一诗低声回答,声音中带着犹豫。



“我最近……比较忙,没能来见你。我一直想着要来见你的,可是……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真是个笨蛋。要是不会说笑话,就别跟我说话。而且我又没让你来见我,就算你不来,我也根本不会在意……”



喉咙一下子被堵住了,视线变得朦胧。



脸颊上滑落一行温暖的水滴。



讨厌,怎么回事,必须赶快停止,不然他会以为我在哭的。可却停不下来,每眨一次眼,就有泪水重新涌上来。



一诗楞了一下,陷入沉默。



我依然扭着头,任凭泪水从眼睛流出,哽咽着挤出话来。



“这、这个……不是的。我只不过是眼睛不太舒服,所以眼泪自己跑出来了……对了,是隐形眼镜偏掉了。只是这样而已。”



我感到一诗正慢慢靠近。



闻到一股清爽的发蜡香味,混有一点点汗味——是男孩子身上的味道。忽然我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



像是要把我圈入胸前一般,用一股似有似无的力量,轻柔地抱住了我——



我的脸碰到了一诗的胸膛。



“朝仓并没有做错,别在意。”



微微嘶哑的声音在我头上轻轻响起。



难道他知道我在儿童馆被孩子的母亲指责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三好小姐告诉我的。我之前拜托过她,你要是有事就请她告诉我。”



我的身体瞬间变得冰冷,胸口好胀,简直像要裂开了。我用拐杖支撑着身体,用力推开了一诗。



一股怒气直冲上脑袋。



我感到一种被人掐着脖子一般的痛苦,几乎无法压抑住愤怒。



潮湿阴暗的路上,一诗皱着眉头,眯起眼睛,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低头看着我。



“你一直让人监视我?!我就这么没用,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一诗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像往常一样,他在静静地等待我的愤怒平息。他把我当作自己要保护的对象。



我挥起拐杖,打向一诗的头。



“砰”的一声,一阵抽筋似的冲击迅速传遍了我的手。



一诗他——没有躲开。



他应该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被打,却依然带着满脸的歉意看着我。被打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一样挺直了身体,一动也没动。



反而是打人的我失去了平衡,踉跄了几步。



“……对不起。”



听到他的道歉,我更压抑不住胸口的怒气——



“你这家伙,我最讨厌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接着,我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里。



讨厌,真讨厌!



回到公寓后,我冲进空无一人的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揪起被单。



真讨厌!真讨厌!



不想让人保护我,也不需要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生气、温柔体贴的保护人。“我想帮你”这句话,终究是因为知道自己高于别人,才能说的出口。



可就算如此,不想再看到他的脸这种话,我本不想说的啊。



虽然他老成的态度和达观的表情总让我很不爽,所以会故意气他,但我没想过要伤害他啊。



我一直想成为能给别人带来幸福的人。



想成为一个温暖、平和的人,能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为了某个人而努力工作,并为此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我一直想成为这种美丽、温柔的人。



就像独自居住在北海的那条孤独的人鱼,憧憬着人类的世界那样。



——听说人类所居住的城市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听说人类比鱼类,兽类更仁慈,更善良。



好想去人类的世界。好想被人类所爱。好想爱上人类。好想生活在人群之中。在深深的海底,心里一直默默祈祷。



然而,美人鱼的心愿却破灭了。



人类根本不美丽,也不善良。



憎恶、嫉妒、诅咒——痛苦,疼痛,崩溃,这些仿若暴风雨般的感情,在心中翻滚嘶吼。



伤害、拒绝、谩骂——明明不想去做,却还是会做出这些残酷的事。



人类就是这种弱小,丑陋的生物。



该怎么做,才能平息心中的骚动?



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变得善良?



究竟怎样才能让自己以外的某个人变得幸福?



紧闭的眼中,出现了一诗无奈的脸,孩子们失望的脸,还有幼年的心叶微笑的脸,让我的心阵阵绞痛。



浑身像患了重感冒一样发烫,呼吸也变得困难,濒死般的痛苦让我呻吟了一夜。



也不知道有没有睡够一个小时。



身体的疲劳完全没有缓解。



听到手机铃声,我睁开了眼睛。



是谁啊,一大清早就来电话。



我一边生着气,一边翻开手机,然后不由屏住了呼吸。



是心叶!



我急忙从床上坐起,按捺住剧烈的心跳按下通话键。



“呃,喂…”



“美羽?”



是心叶的声音。



但怎么回事?听起来无精打采,好像很悲伤。



我凝神倾听,心叶带来的是某个我认识的人的讣告。



“芥川的母亲,昨晚去世了。”



◇ ◇ ◇



葬礼安排在两天后,在一个很大的殡仪馆举行。



穿着学校制服的心叶来接我一起去送一诗的母亲。



常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未曾苏醒过来的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脸也长得十分清秀端庄。



遗像上微笑的脸也显得很漂亮,很有气质,洋溢着温柔。



一诗和父亲跟他的姐姐并排站立着,向来祭拜的客人致谢。他像平时一样挺直着背,显得老实又成熟。但或许是由于强忍着悲伤和痛苦,他的侧脸在整场葬礼期间一直僵硬着。



心叶告诉我,这一周以来,由于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一诗一直住在医院照顾着母亲。



前几天他来找我时,一定也是直接从医院过来的吧。这种情况下明明不该管我的事,但他一听说我很沮丧,还是来了



可是我却用拐杖打他,还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强烈的后悔几乎让我窒息。我根本没脸去面对一诗了。



“美羽,我们去找一诗吧。”



“我……”



我害怕。



我踌躇着,紧握拐杖的手心被汗湿透了——两腿也直发软。在心叶的催促下,我勉强走向一诗。



“芥川。”



听到心叶的轻唤,一诗离开家人向我们走来,笨拙地露出微笑。



“井上,朝仓……谢谢你们特意过来。”



“不客气,你辛苦了,芥川。”



我始终没能抬起头看一诗,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感到一阵刺痛。



“那我们走了,芥川,再联络。”



“嗯,我也会联系你的。”



我一直缩在心叶的身旁。声音堵在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



“芥川他……是不是没睡好呢。看起来很累,好像在硬撑啊。”



走在殡仪馆的走廊上,心叶担心地自言自语道。



“他那么重视自己的母亲……现在一定非常痛苦吧……”



我忽然转过身。



“美羽?”



“心叶你先回去!”



“你去哪里?”



“你别跟来!”



我粗暴地丢下一句,拼命拄着拐杖,朝原路返回。



在通往亲属休息室的途中,我看到一诗独自一个人站在走廊上。



他背对着我,双手抵在角落里的墙壁上,低垂着头。



当我发现他颤动的肩膀时,一时忘记了呼吸。



他是在哭吗……?



怎么办,一诗还没发现我。



还是折回去比较好吧。



然而,我还是放轻脚步,慢慢向一诗靠近。



一诗的肩膀还在颤抖。他紧握的拳头用力抵在墙壁上,也在颤抖。



直到我离他很近时,一诗还是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当他回过头来时,成熟端正的面庞上却并没有泪水。



他双眉紧锁,眼睛泛红,紧咬着牙,表情非常痛苦,唯独脸上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僵硬着。



看到他强忍哭泣的表情,比看到他哭更令我受到打击,觉得胸口好难受。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深刻的悲伤和沮丧。



小时候,心叶每次哭哭啼啼时,我都会瞎编个故事来安慰他,尽管弄哭他的多半是我,但我却毫不在意,每次只要说一些美好的童话,好玩的故事,就能让心叶不再伤心。



然而此刻,面对站在眼前,失去了重要的亲人而无声恸哭着,没有一滴泪水的一诗,我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心叶的悲伤,我轻易就能消除。



但一诗的——他的悲哀却深刻得多,伤心得多——也痛苦得多。我不知所措。



他紧咬的嘴唇微微返青,看着我,双眼似乎在求救。



我伸出手,抱住了一诗。



几乎同时,他以令人窒息的力量也抱住了我。



连同支撑着我的拐杖一起,紧紧地,牢牢地,拼命用力抱住了我,甚至让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的拐杖和骨头都几乎要碎了。



一诗靠在我的肩头呜咽。



他宽大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仿佛嵌入了我的背上,好痛。



与前几天从儿童馆回来,他抱住我的时候完全不同。此刻,当他放任自己的感情肆意拥抱我时,我才发现,他的手臂是那么强壮,那么有力。



可见,当他轻柔地用手圈住我时,心里有多么重视我。



抱住一诗的手碰触到他的背,宛如被火焰灼烧的岩石一般坚硬、滚烫。



我也紧紧抱住了他。



因为,我只能做到这些。



怀着想放声大哭的心情,我紧紧地抱着那个颤抖的身体。



直到一诗放开我为止。



不知道他哭了多久。



最终,当松开手臂时,他看着我,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呃,那个,对不起。”



“没什么,不过要是平时,我一定会狠狠揍你一顿。”



我扭头说道。



“我真的不直到该说什么好。”



“那就……给我电话。”



“……朝仓……”



我瞪着他迷惑的脸。



“短信也行。这样你总能给我个解释了吧。”



一诗眯起眼睛,又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好的。”然后朝我鞠了一躬,挺直身体又回到了休息室。



我突然变得面红耳赤,就在走廊上做了个深呼吸,这时,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谢谢你,朝仓同学。”



我大吃一惊,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位身穿丧服、个子高挑的清丽美女。是一诗的大姐!她是三好的学姐,记得是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我曾经在一诗家里见过她一面。



莫非刚才那一幕,被她看到了吗!!!



一诗的姐姐坦率地对心慌意乱的我说道。



“对不起。我刚才正想回房间,结果你和一诗抱在一起,我没法过去。”



“啊,那是因为——”



“谢谢你让一诗哭了出来。”



“……”



听到她的话,我沉默了。



“那孩子一直到今天都没哭过一次,母亲去世,最难受的明明是他……”



我听说过,一诗的母亲自从生下一诗后就变得体弱多病。



所以一诗小时候起就不想让母亲担心,觉得自己必须早日成人



“那孩子从小学习和体育都比一般人好,优秀得简直让人讨厌,所以很容易被人误解。但其实是个死脑筋又没有的孩子。一点都不会配合周围,适当妥协一下。总是压抑着感情,什么都埋在心里。”



“但是你却让他哭出来了呢,朝仓同学。”



“我……是因为……”



看到她充满感激的眼神,我慌了手脚。



“对了,朝仓同学,你上次来住在我们家时,曾经直接叫一诗的名字,使唤他做事对吧?我还记得你在二楼大声叫他说‘你在磨蹭什么啊,一诗,动作快点’”。



我脸红了。



是和琴吹一起等心叶的时候。一诗和心叶一直在楼下说话,过了很久也不来带我们去房间,所以我就在二楼对他大叫了一声:“快点!”



一诗的家人当时一定觉得我是个很没礼貌的女孩子吧。



那时候丝毫不在意的小事,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脸上如同烧起来一样,令我羞愧难当。



“呃……那是因为,发生了一点事……”



一诗的姐姐轻轻笑了起来。



“没关系,因为我就是听到你那句话,才会觉得你这孩子或许可以帮得上一诗。”



“啊?”



她带着爽朗的笑容,看着无语的我。这个人直到刚才为止还给人以高贵的感觉,此刻却突然露出一副活泼狡黠的神情。



“在我们家里呢,男人们都是固执又死脑筋的人,而女人们都是平时装乖,其实不好惹的人。我和我妹妹在外面都是一副彻头彻尾大家闺秀的模样,事实上却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母亲也一样。”



遗像上的那个人看起来确实很温柔端庄。但却是一个很不好惹,假装乖巧的人吗?



一诗的姐姐肯定地对我笑了笑。



“看起来虽然文静柔弱,但实际上非常强势、任性。一旦决定的事就绝对不会让步。母亲就是这样,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反对,凭着自己的意志生下了一诗。关于这件事她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丁点的后悔。和一诗在一起时,她从来都是笑着的。”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如此坚强鲜明的女性形象,实在难以和遗像上的形象联系起来——然而,心中却如同注入了一股阳光下的水流,暖洋洋的。



“下次再来我们家玩吧,朝仓同学。”



听到一诗姐姐的话,我赶紧微笑着点了点头。



◇ ◇ ◇



第二天。



我坐在儿童馆的接待台后。那个很像心叶的男孩抱着绘本,小心翼翼地靠近我。



男孩抬起头看着我,看起来很想让我念书给他听,但由于之前曾经被我冷冰冰地拒绝过,所以似乎不敢说出来。



“你想让我读那本书?”



“……嗯。”



“可以。”



“真的吗!”



男孩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个……那还能给我讲故事吗?”



“好吧。不过,只能偷偷讲哦。”



“嗯!”



男孩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将绘本摊开放在膝盖上。



就算被烦人的家长指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家长们再来找我,这次我一定能顺利说服他们。



没错,我要变得更坚强。



尽管心中点燃的光亮,同蜡烛的火苗一样弱小,一阵微风就能将它吹熄。



但是无论多少次,我都能将它重新点亮。



下次给孩子们讲一讲人鱼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吧。



人鱼姑娘与长大后的王子一起离开了海底王国,来到了陆地上阳光灿烂的国家。



在那里,他们经历着受伤,体验着烦恼,分享着快乐,咀嚼着幸福,而且一定会勇敢地活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