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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第二天,我久违地去了大学。自己姑且是国语专业,在院系指南里翻找有没有什么课程能为作词提供些参考,结果一门名叫《古典中的日本文学音韵论》的课程正中下怀。



老实说,我完全不清楚为什么律子小姐那么看好我。虽然她对我进行了各种说明,但内容实在太多,我连一半都没能消化,甚至感觉她只是说些大话糊弄我。



果然还是放弃作词什么的工作吧。我时常浮现这样的念头。



让律子小姐打起干劲这个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我现在退出也不会对不起皆川先生。不如说有了去找正经作词家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会高兴地同意吧。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劲给皆川先生打电话表示拒绝。要是放弃作词,让律子小姐恐怕会大怒,而且这段时间就白干了,更重要的是会感觉很没面子。



出席大学课程,最主要的目的是说服自己正在作出某种努力。总之就是自我安慰。



上午十一点(对我而言可以说是清晨),我走进大学校门。警卫员和其他学生们的视线仿佛在刺向我的皮肤,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无言地指责:留级的家伙事到如今还来干什么?当然那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没有人认识我,也没人会在意。我下意识地拉紧短大衣的领子,把脖子缩了起来。擦肩而过的男女正兴奋地讨论圣诞节的安排,听到这些,我的心情陷入昏暗。已经十二月了吗。回过神来,又过了一个春秋,我也毫无意义地增加了一圈年轮。



踩着枯叶穿过正门前的广场,经过玻璃墙之间的走廊,走向六号馆。



明明是几乎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屋子里却只看到一个人影。从前面数第二排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名女生坐在那里。来得太早了吗?这么想着,我用手机确认时间,这时上课铃恰好响了起来。



女生回过头,看到我后显得有点惊讶。



她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印象。发型和服装都平淡无奇,容貌和身体的线条不起眼得仿佛偶然移开视线的瞬间就会消失,只留下霜痕。可不知为什么,唯独那双眼睛渗入我心中,挥之不去。



在她转向黑板的同时,教室前面的门开了,教授走了进来。那是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身上穿着一套朦胧暖色的灯芯绒衣裤。记得名字是叫高柳来着。他驼着背慢吞吞地走着,模样看起来有八十岁,不过大学教授当然也有退休年龄这个东西,所以实际上是六十几岁吧。高柳教授登上讲台,把几本书放在讲桌上,环视空荡荡的教室。反正也不能逃出去,于是我怯怯地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今天有两个人呀,真难得。”教授说。



“先点一下名吧。美纱同学。”



“到。”



“然后,呃……”



教授看着我,把眼镜上下移动了好几次。我死下心说道:



“那个,不好意思,我没有选修这门课。”



“喔,来蹭课的吗。”



不知为何,教授的声音变得有些兴奋,坐在前面位置的女生也看了我一眼。教授叫她美纱,不过为什么是用名来称呼呢?



“没关系。”教授笑了笑。“这是好事。本来有十四个学生,但现在出席的只有美纱同学一个了呀。那么,嗯……你的名字是?”



“我叫叶山。”我缩着脖子回答。这门课难懂到不断出现放弃的人吗?我这种人听了能懂吗?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教授用悠闲的声音开始讲课。



“所谓日语的韵律是以二拍子为基础的。嗒嗒啴嗒嗒啴,伴随着这个节奏,一个音符是一个文字、正确来说是一个音拍,这样的读法自然就被身体记住了。虽然也有主张基础是四拍子的学者,但仔细地研究音乐后就会明白,二拍子才是最接近的。美纱同学弹过钢琴,应该能明白,从音符上来看,四拍子和二拍子好像是完全一样的,但要是说出‘它们好像是一个吧’这种话是会被作曲家痛殴的。比如说有首曲子是肖邦的《离别》吧,那一首好像就是二拍子的曲子啊[注1]。可是我认识的音乐大学的教授却和我抱怨说,学生们都用四拍子来弹[注2],指正多少次都不改。我想都不想地说都一样吧,结果他更加愤怒了。不过那个男人也一样,谈到我专攻的话题时,他说七五调和五七调好像是一样的东西,我自然也是非常愤慨的。回想起来,我离婚时的原因也是像这样,彼此没能互相理解。记得那是十八年前,我和妻子在盂兰盆节的假期去秩父[注3]旅行时——”



教授的话深深地踏进了秩父深山里的岔路,渡过大海,横穿沙漠,沿着绵长的时间大河逆流而上,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也没有回到主题上。怪不得来听课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译注1:指肖邦E大调练习曲(étude Op. 10, No. 3 in E major),原曲节拍为2/4。译注2:指4/4的节拍。四拍子与二拍子在节奏的强弱等方面存在一定区别。译注3:秩父市位于埼玉县西部,是埼玉县内面积最大的市町村。)



*



课程结束后,我前往教授的办公室。直接去向老师咨询这种事,已经是我大学生活中的第一次暴举了。



高柳教授被高高堆起的书围在中间,正用钢笔在原稿用纸上写着什么。



“啊啊,播磨君。怎么了?”他说着抬起头。



“不是播磨(harima)是叶山(hayama)。那个,不好意思,好像打扰您了。”



“没关系的。有什么想问的吗?”



“嗯……”



我把大部分事情都老实地说了出来。自己被某位作曲家委托作词;那位作曲家对我说日语不适合写诗歌;还有实际上我对此很烦恼的事。教授似乎对莲见律子这个人有兴趣,他继续追问下去,结果我把她那些过分的说法都相当详细地告诉了教授。



“哈、哈、哈。”



教授听完后像演戏一样笑了,然后喝了一小口梅昆布茶。



“那位作曲家老师的说法也真是够呛。像那样一句话就痛快地总结出来,我们研究者可是忍不了的呀。”



“唉,对不起。”虽然轮不到我来道歉,但我还是低下了头。



“不过我很高兴会有像浜名君这样实际写诗的学生过来呀。”



“不是浜名(hamana)是叶山(hayama)。呃……那,就是说日语并非不适合写诗是吗?”



“缺乏英语、德语或是意大利语的那种音韵,这是没错的。”



教授恢复了学者的目光。



“所以,日语不适合用那些语言的做法来写诗,这个说法也是可靠的。那位老师写的曲子是西洋音乐是吧,狭间君?”



“不是狭间(hazama)是叶山(hayama)。嗯,就是通常所说的……西洋音乐。”



“那样的话,运用西方语言的韵律写出的歌词更加合适,说不定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归根结底,把‘诗(し)’和‘词(し)’看作同一种东西来考虑太概括了。我专攻的是‘诗’,所以在‘词’的方面有些不便开口,但是反之也亦然对吧。”



在发音上两个字都是“し”,如果不了解情况的人在一旁听着,可能会莫名其妙吧。但我姑且能够理解,所以用汉字区分开记下。



“那么,那位作曲家说了类似于‘现代日本没有正经的诗’这样的话,不过其实并没有那样的事吧?就是说单纯是文化差异?”



“不,那一点我也同意。”



听到教授泰然自若的话,我张大了嘴。



“你知道吗,巴拿马君。”



“不是巴拿马(Panama)是叶山(hayama)。”终于连日语都不是了。



“现代那些被称作日语诗的东西,几乎都只是把做作的文章中的标点做作地去掉再做作地换行的产物,并不是诗,没什么研究价值。”



“这、这么说好吗?”



“没关系啊。那位作曲家老师说日语的韵律只有七五调。要我说,首先是对没有把五七调和七五调区别开这点感到不满,而且以三连音为基调的韵律也被无视,这点也很难原谅。可是那样的反驳没有任何意义。韵律这种东西,如果不广泛地渗透到说话的人之间,就没有价值。处于职业上的原因,我稍微懂一点英语和德语的诗歌,对于那些国家的人来说,韵律几乎是镶嵌在基因中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凑齐音律踏下韵脚就像呼吸一样自如。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摇滚乐手们也都极其自然地押着韵。在日语的韵律中,定型到那种程度的,怎么看都只有七五调了吧。作为研究者来说真是没面子。”



这时,教授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



“哎呀。今天还有别的安排,我这就要失陪了,不好意思。下次课也请你来听听吧,只有美纱同学很寂寞啊。”



和教授一起离开房间后,我低下头目,送他在走廊里走远。下次课吗?我叹了口气。去上课真的好吗?自己岂止没有注册这门课,甚至是个完全无心考虑毕业的留级生。就连去听课也不是为了知识,而是为了想方设法解决工作拿到钱这个不纯的动机。真是过意不去。



离开教授的办公室后,我顺便去了大学图书馆。之前在网上搜索过高柳教授的名字,发现他出了几本著作。



毕竟下次课还要去上,完全空着手可待不下去。就算是临阵磨枪,我也想学些预备知识。一点学习欲望也没有的我竟然会想要大学图书馆找学术书,说出来连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我就是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尽管不觉得课程的内容能直接对作词有多少帮助,但我总之想抓住些头绪。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大学图书馆。三层的建筑比想象中更宽舒,开阔的自习空间头上开敞,书架的楼层一览无余。我避开学习中的学生们的视线,沿着墙边走到并排放着检索用电脑的一角。查了一下,便找到高柳教授写的书,在三楼角落的书架。



在那个书架前,有个我眼熟的人影。是刚才课上出席的那个名叫美纱的女孩子。她正在踏脚台上踮着脚,费力地想要拿书架最上层的书。仔细一看,她想要的好像也是那位教授的著作。



怎么回事呢?疑惑中,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是她的行为。用右手抽出一本书,特地从踏脚台上下来放到地上,然后再次站上踏脚台——她不辞烦劳地如此重复。看样子是打算带走好几本书,可为什么不一起拿下来呢?



“……那个。”



我看不下去,便出声搭话。她吓了一跳脚下差点踩空,然后踉跄地转过头来。



“抱、抱歉,我不是想吓到你。”我急忙说:“要我帮你拿书吗?”



她眨了眨眼睛。



“是高柳教授的书吧。全都要吗?”



不等她点头,我就朝书架最上层伸手,取下了五本书。



“那、那个,你是刚才来上课人吧?”



听到她这么问,我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她记得我。



“你要用教授的书吗?”



“不是、呃……”



虽然的确如此,但我犹豫着要怎么说。



“我不是要借,就想简单读一下……请不用在意。”



看到我递过去的书,她来回看了看封面和我的脸说道:



“但是,下次课你也会来的对吧?”



“诶?……啊、嗯,算是。”



“太好了。”她微微笑了。“那门课来听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教授总是一副寂寞的样子。明明内容很有趣……”



“内容几乎一直是和诗歌没关系的闲谈呀。有趣倒是有趣。”



“不只是那样,那位教授对报告的评分很严格。”



那个样子给分还很严?能剩下一个来听课的学生已经是奇迹了吧。



“啊,不过你没有选修这门课吧,那就没问题了。想要复习至今为止的课程是吗?那就是《从音拍解读日语韵律》和《万叶[注]韵律研究》,还有,我想想,《韵律认识论》吧,只要读这几本就好了。”



她一副高兴的样子,从脚下拿起厚厚的学术书摞在我手上。事已至此,我也说不出“只是为了作词时稍微参考一下”这种话了。



看到她试图把剩下的书一起拿起来,之前感觉到的违和感再次涌上心头。她打算只用右手把四本沉重的精装书抱在侧腹。莫非——我心想。



“……你的手,受伤了吗?”



她吓得肩膀一抖,然后陷入沉默,仿佛揭下被血黏住的创可贴一般令人心痛。



“是的。……有点不方便。”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腕上,眼看就要消沉下去。我后悔问了出来。虽然算不上补偿,不过我还是提出帮她拿书。



“没事的。”



她笑着快步离开了。



我低头看着她给我选的三本书,朝冰冷的封面叹了口气。实在是太轻率了,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她只用单手熟练地搬着好几本书的样子,是长时间不使用左手的人才有的行为。



(校注:为《万叶集》的略称。《万叶集》是现存日本最古老的诗歌集,共20卷,收录了近4500首各类诗歌。)



*



下一次课是那周的星期五。我在上课五分钟前走进教室,便在最前排正中央偏右的位置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回过头,看到我后似乎放下心来,然后点头致意。我也僵硬地朝她点点头,在最后一排的一端坐下。



随着上课铃响起,高柳教授准时走进教室。他用惺忪的眼神环视教室,看了看她,然后是我,眼角满足地浮起了皱纹。



“我来点一下名。美纱同学。”



“到。”



“……好的,要签到的只有选修了课程的人,但我也欢迎没有选修的人来听课。那么,今天的内容是关于万叶中的体言结句法。”



教授说着,戴上老花镜,打开了课本。



那天的课上,话题也从万叶集编撰者的诸多说法拐到当时的宫廷故事,然后在过去的日本菜方面深厚的底蕴上蹒跚了一下,最后延伸到了教授至今为止吃过的地方菜,果然再也没有回到万叶集上。结果能参考用来作词的见解没有什么增加,反倒是肚子饿了。



也不知是不是拜这件事所赐,下课后前往学校食堂时,我意外地碰到了她。



“啊……”



“啊、”



在食堂门口,我窘迫地错开视线,她害羞似地笑了。



“听了那样的话,也难怪肚子会饿呀。”



再和她拉开距离感觉也不好,我顺其自然地坐在她对面吃午饭。大学第五年,这算是我第一次在食堂吃饭时有伴,可见我的学生生活是多么惨不忍睹。



“教授他明明头脑那么好又很博学,却偏偏完全记不住别人的姓。”



她一边把A套餐的菜肉烩饭不紧不慢地送到嘴边,一边说:



“我姓‘本城(honnjou)’,却被他错叫成‘根性(konnjou)’或是‘柚子醋(ponnsushouyu)’。但名字却能记住,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