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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2 / 2)


「吃饭?」



「只隔了一道国境,饮食习惯就不一样了。一边习惯用水煮肉,一边坚持要用火烤才行。每当领主换人,我们煮肉烤肉也得跟著变,好让人家接纳我们。」



护卫像是忆起当年情境,浅笑著叹息。



「新领主来了以后,就会说我们的肉根本不是肉,直接丢在地上。那小子说明明自己都没变这句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接著他收起笑容抬起头来。



「抱歉,我太多话了。」



「哪里……」



护卫继续面无表情地控制火候。



人的立场或敌我观念,往往比天气还要善变,难以捉摸。



我叹著气站起,往马车货台看。用行李当枕头的缪里已经起床,盯著一块布看。



「那什么?」



「嗯……」



缪里用喉咙轻声回应,懒懒地爬起来,用双手将那块布高举到我面前。



「这是那个骑士给我的,他还说长大以后会来找我呢。」



那块布印上了两把剑交叉在教会徽记前的图案,即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团徽。



「虽然他还挺像故事里的骑士……不过满爱哭的,有眼泪的味道。」



吟游诗人的歌曲里,总是少不了骑士征讨恶龙的途中,将衣服上印有骑士团徽的部分割下来交给小村姑当信物的桥段。



想不到真的会遇上这种事。这时,缪里将团徽按在鼻子上对我贼笑。



「这算情书吧?大哥哥要吃醋了吗?」



我给她一个无力的笑。



「他的确是个出色的男性。」



缪里立刻嘟起嘴,然后往团徽吹口气说:



「那个男孩说他是在这附近出生的耶。」



虽然应该是罗兹比较大,缪里叫他「那个男孩」感觉也很搭,让我笑容僵在脸上。



「我看他过得很不好的样子,就问他要不要回家看看。他是贵族没错吧,感觉很有气质。」



「想当骑士得先有自由身分,应该是吧。」



「可是出生在这附近的话,应该知道在这个季节穿那么薄的衣服会冷才对……结果问了以后才知道,他对这里完全不熟,就只是部队里的长官听说他是这附近出身的就派他来了。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就被赶出来,几乎没回来过。」



出发前,星星还在眨眼时,缪里和罗兹凑在一起对话的画面浮现眼前。



但有个字眼比那可爱的画面更令人在意。



「赶出来?从家里吗?」



「听说他上面有六个哥哥,只有大哥能继承家业。二哥三哥是用来预防大哥有个万一,原本照顾得很好,长大以后还是跟其他人一起被赶跑了。」



这就是贵族的长子制度。



有多个孩子分家产,土地会分得太小,财富散尽。



所以就像鸟会将太虚弱的雏鸟踢出巢一样,将不要的小孩赶出去。



「他说贵族都会把不要的小孩赶到骑士团去,所以骑士里几乎没有长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耶。」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说来娱乐客人的,都是骑士们心目中的幻想世界。



在那里,气志高洁的人自愿从军为正义而战,不时除恶铲奸,消灭传说中的怪物,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现实的骑士制度,事实上仍是根据血淋淋的世俗惯例所构成。



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追求那种理想形象吧。



「还以为他们就只是帅气耀眼而已呢。」



缪里说得像大梦初醒一样。



「啊,可是──」



她随后往我看来。



「大哥哥还是很帅气耀眼喔。」



讲得这么故意,我除了苦笑还是苦笑。挣脱纠缠上来的缪里,我往罗兹可能的去向望。



他既属于圣库尔泽骑士团,却又不属于那里;既是温菲尔王国的子民,却又不是。



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因为那与我和缪里的关系很像。



如同找不到适切的关系来申办图徽,他们也由于立场模糊不清,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而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



我衷心期盼这群流浪的骑士能有个适切的名字。



「大哥哥,这个团徽该怎么办啊?」



缪里的表情像是收了份过重的礼。



「那是他的心意,你就收好吧。」



只见她耸耸肩,垮著眼看我。



「你真的很不懂女孩子耶!」



「咦咦?」



缪里轻盈地跳下马车,我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不过吃完早餐上货台出发后,我发现她把团徽像吊饰一样缝在腰带上,拿她没辙而苦笑。



护卫说修道院近在眼前,还真是一点也没错。



太阳升起,今天又是在无云的蓝天下行进,没多久便见到一座围绕高大石墙的建筑。



「好夸张喔,像要塞一样……」



「因为这所修道院非常古老,据说是还在与蛮族对抗的那个年代建的喔。」



缪里赞叹地点点头。



不过相较于甚为感动的缪里,我倒觉得与儿时记忆相比,布琅德大修道院反而缩小了点。当然石墙都十分古老,守护这个神的园地有几百年之久,并没有打掉重建。



让我深深感慨自己的成长。



当时我比缪里还小,是在雪天中骑在马背上抵达的。想到最常摸贤狼赫萝的尾巴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而不禁笑起来,吓了缪里一跳。



「两位要见的是牧羊人吗?」



「对。听说他的屋子在修道院的土地上,所以好歹要向修道院打声招呼。」



这话让缪里有点紧张,我笑著摸摸她的头。



「修道院很大,说不定见不到罗兹喔。」



「见到比较尴尬啦!」



罗兹说长大以后会来找她,还给了印有图徽的布块当信物。



在这种状况下不到一天又见面,或许是颇尴尬没错。



「我去送海兰殿下的信。」



护卫说完就轻轻跳下驾座,往正门奔去。



缪里从货台上看著修道院说:



「臭鸡的修道院也会这么大吗?」



她好像根本不打算用「臭鸡」以外的名字称呼鹫之化身夏珑。



「很难吧……这座修道院有很多贵族跟富豪在捐献,事业做得很大呢。」



「臭鸡跟那个做坏的大哥哥都不太会赚钱,大不起来吧。」



三两下就如此断定的缪里惹人苦笑,不过我想修道院正好适合不善经商的人营运。这座布琅德大修道院积财过多,一旦陷入困境别说得不到援手,还会引来大批商人等著捡尸。



「不过既然这么大,养一两个骑士团不是问题吧。」



「……」



缪里刻意不看我,盯著修道院正门说。



她知道圣库尔泽骑士团的职责,也知道他们与王国的关系。



他们本身并没有罪,本来不应该落魄到非得派一个还在见习的少年,穿著一身不合时宜的装备到他不熟悉的土地上,为送信求援而奔走。



我想缪里不高兴不只是因为罗兹他们现在的困境,一部分是因为自己亲手推了这状况一把。然而当下说不清谁是谁非,也还没找到能让双方并行的路。



是这样的无力感让她觉得很烦躁吧。



「虽然护卫说过那样的话,但是圣库尔泽骑士团仍然是整个教会组织的荣耀,应该会接纳他们吧。」



缪里点点头,又再点一次说:「这样最好。」



不久护卫回来,说修道院目前不接待巡礼者,想找牧羊人尽管自便,有点意外即使有海兰的信也是这种待遇。记得我小时候那次来,他们就给我非常高傲的印象。看他们没变,我不知怎地反而高兴。



我们整辆货车驶过正门边的侧门,卫兵严肃告诫我们除了牧羊人住的羊舍以外,其他屋舍一律禁止进入。



修道院的领地大约有一个小镇那么大,而牧羊人的羊舍位在角落。



「哇,都是羊咩咩的味道!」



羊舍同样地看起来比儿时小了一点。



卫兵敲敲羊舍的门,不久一名老爷爷走了出来。



「好久不见了。」



即使夏珑的鸟同伴先一步送信通知我们会来,哈斯金斯的表情仍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缪里这边则是人小鬼大的样子全消,躲在我背后。



「缪里,快跟人家打招呼。你父母以前受过人家很多帮助。」



哈斯金斯是个比我略高,长发长胡须,如鞣皮制品般的老人。



但缪里似乎察觉到他真正的力量,畏缩得不得了,面对王族都不会这样。



「你、你好,我叫缪、缪里。」



她缩著脖子这么说,又躲到我背后去。



哈斯金斯没答话,视线从缪里身上转向我。



「想不到我还能见到那只狼的女儿。」



他不敢置信地这么说,抬抬下巴就进屋子里了。



那是要我们跟著进去的意思吧。



「大哥哥……他真的是羊咩咩吗?」



那可是连贤狼赫萝都会卷起尾巴的传说之羊呢。



很高兴缪里这么快就了解到他的可怕。



「连你也赢不了他吗?」



我试著问问看,缪里火速摇头。



温菲尔王国的王家家徽上,有一头双肩肌肉高如狮鬃,四脚挺立大地之上的伟大巨羊。



这头生自古代,连贤狼都被他当小孩看的羊,当然与我们所知的羊不同。



「进去吧。」



护卫又将行李拿上手,缪里紧抓住我腰际跟上。



这屋子从外面看是三层楼高,但里面是整个挑高,二楼部分约有一半只是木板的仓库,感觉有点空。持续有圆滚滚的绵羊进来,光溜溜地出去。



「您在剃毛啊。」



「不好意思,我要工作。」



哈斯金斯拿出能剪断人脖子的大剪刀这么说。



尽管时机不太好,他也没要我们出去,我便卷起袖子也拿把剪刀。



「我来帮忙。」



护卫显得有点讶异,但他也放下行李拿起剪刀,连缪里也加入行列,四个人一起剃毛。



这里和以前一样不用火炉,大家围绕类似火堆的地炉剃毛。



拨开盖在炭上的灰,新添几块柴火时,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拿来铁制壶具和木碗,替我们倒饮料。有种奶油的香气,从没见过。



「……羊咩咩?」



青年对缪里淡淡一笑就离开了屋子。



「他是从我也没听说过的东方国家来的,这饮料就是当地的东西。」



哈斯金斯要在这座修道院的领地里建造羊之化身的家乡,所以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同伴到这里寻求栖身之所吧。他应该在这里经营了几十年,说不定上百年了。



伊蕾妮雅说她与哈斯金斯的想法不合,但两人都拥有类似的坚定信念。



「所以,你们今天来这做什么?」



羊毛剃到一个段落后,护卫和其他牧羊人去洗羊毛,说不定是方便我们说话才离开的。



「我们想听一些古代的故事。」



「古代?又要找圣遗物了吗?」



「我想知道已经不在了的骑士团。」



缪里从我背后探出头,说完又缩回去。



哈斯金斯静静眨眼,叹口气说:



「就为了这种事……?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骑士团的故事,在王国的史料库里都还有吧?」



「我们想听当事人的描述。」



我端正姿势说。



「我和缪里想做一个只给我们自己用的图徽。而骑士团与王家的创立故事中,似乎有不少与您这方面的人有关。」



说出来之后,我发现这的确有种令人非常难安的意思在。



但为了额头抵在我背上躲藏的缪里,这样是我在面对缪里的心意上所能做的全部了。



「……如果我没记错……」



哈斯金斯动也不动地说:



「人家叫你黎明枢机是吧。」



他在当年就不是个与世隔绝的人,现在也为保护羊群而眼看四面耳听八方。想必他平时也会利用羊群,搜集修道院领地外的消息。



「想把一个圣职人员跟狼的女儿凑在一起……就像想让油水相融一样。」



「是的。所以要做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图徽。」



当作是某种誓约。



他已经看透这一点了吧。



哈斯金斯深深吸气,背部彷佛随之隆起。



那像是在笑,也像是讶异。



「你们上次为了一个可笑的事情来,这次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他不敢恭维地侧首,发出喀喀响声。



「古代的故事是吧?我是不觉得有多少参考价值啦。」



哈斯金斯拿起摆在火堆里的铁壶,往我的碗里倒。壶把是以胡桃木制成,雕得相当别致。木雕不像是哈斯金斯的兴趣,应该是住在这里的某只羊做的吧。隐约能由此窥见这里的生活很顺遂,让人替他们高兴。



空气里弥漫起浓浓的奶油香,我浅尝一口。



「才不会没有参考价值呢。」



缪里说话了。



「大哥哥跟我说要做图徽的时候,我好高兴……可是在那个大城市一座有好多书的仓库里研究以后,我们发现那不是能随随便便做出来的东西。」



哈斯金斯用他玻璃珠般的眼睛注视缪里,我也有点惊讶地看著她。



「我还有看到你出场的书,好厉害喔,真的是大冒险耶。」



「……那个小鬼自己玩得很高兴而已。」



开国国王年纪轻轻便继承父亲领地而正式成为贵族后,加入了驱逐蛮族的战斗,温菲尔的建国故事便由此开始。当然,那是描述王国兴起的故事,难免会有些夸大或润饰。大多数人,都将总会在关键时刻现身救助国王的黄金羊视为其中之最。



然而哈斯金斯的一句话,让我发觉书里的故事大多是事实。比人还高,拥有黄金羊毛的寡默巨羊,与因他而充满希望的热血年轻贵族,说不定曾有段连开国故事都写不下的愉快冒险故事。



「图徽这种东西,就像把那些故事都凝聚在一起一样,所以对我和大哥哥来说,或许还太早了。如果把我们的图徽摆在那个图徽库里,感觉很对不起其他人。」



她起先明明那么高兴,现在却十分冷静地看待这件事。



反过来说,那听起来就想是她想要先有一段那样的故事,但这想法随即被哈斯金斯的笑声打消了。



「没想到那只狼的女儿会这么懂事。」



哈斯金斯一副寡默乡野智者的模样,笑起来却意外地像个慈祥老爷爷。



他喝了口有奶油香的饮料,说道:



「你的母亲实在是一只臭屁的狼……」



回想起当时那段不愉快的对话,真教人无言以对。



「是啊,我有很多故事能说。每个人都以为只是童话,被时光埋没,人世间任谁也不会当真的故事。」



哈斯金斯叹口气说。



「话说回来,会因为修道院有黄金羊传说而前来找我的,前前后后也只有你父母而已。老实说──」



他稍停片刻,耸耸肩又说:



「我很高兴。我们都是选择躲在时光洪流那层淤沙底下的人。那些仍试图抵抗流势的人,在我们眼里是极为耀眼。」



哈斯金斯缅怀往日似的眯起眼,轻笑起来。



那模样让我觉得就连那个铁壶都不是他自己选用的东西。



「你父母给了我喘息的空间,让我还能撑上一百年吧。」



哈斯金斯注视缪里说:



「想为明天了解过去的小狼啊,你想知道些什么?」



缪里的耳朵尾巴当场跳出来,离开我背后。



「当然要先从你跟国王的故事开始听!」



哈斯金斯的眉毛左右不对称地歪斜,从一句「不知道想不想得起来」开始说起。



那是他与未来的开国国王为统一温菲尔全岛而战时的事。内容和护身符摊老板说的有点不太一样,古代帝国和教会兵马一起驱逐蛮族后,统一全岛的速度并不快。古代帝国国力正在衰退,教会也不能将力量都放在遥远的海岛上。最后想在岛上生根发展的帝国,与教会的骑士居然争起霸权来了。哈斯金斯就是趁著这混乱局势渡海来到此地,虎视耽耽地想坐收渔翁之利。



布琅德大修道院、劳兹本大教堂和各地留存至今的王国主要都市,前身也都是当年修筑的要塞或各势力的据点。



战争与和平,总是以一两百年的周期不断反覆。



温菲尔王国开国始祖温菲尔一世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当家战死,子嗣年纪轻轻便继承领土的事在战乱时期是家常便饭。为建造羊群的隐世乐园而四处流浪的哈斯金斯,觉得这个年轻人有利用价值而接近他,这就是两人邂逅的契机。



但哈斯金斯很快就发现这年轻人很有意思。他不像一般的野心家,个性乐天无比,面对情势恶劣的战斗也会义无反顾地带头冲锋,还会帮助陷入苦难的无辜民众。



那纯真的模样让哈斯金斯总是放不下他,不时使用黄金羊的力量或明或暗地出手相助。后来某一天,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国王野营时,部下逮到一头误闯的野羊,但国王没有宰了它作晚餐,居然写了封信绑在羊毛上放它回去。



信上写的是对黄金羊的感激。



哈斯金斯就是在这一刻,认定这个年轻人能为这片土地带来和平。于是哈斯金斯对他表露真身,从此正面协助这位年轻贵族逐步接近统一的梦想。



即使不像缪里这么迷骑士故事,我也为这个故事倾倒。



途中护卫回来,要找挤乾羊毛用的木制夹具,故事因此中断一会儿。到傍晚时,已经讲到全岛统一,曾经的年轻贵族加冕为王,而拥有黄金毛皮的羊因为自己属于古代,告诉国王自己决定退出舞台。



「后来你们再也没见过了吗?」



「就只有一次,在那个小鬼到这里来的时候碰巧遇见他而已。我们当然都装作不认识,后来王宫在那年买了一大堆羊毛回去。」



男人内敛的友情,使缪里像喝了酒似的叹气。



「后来嘛,就只有他临死前找我去。他以过去战争中向我借过钱为由,派使者过来接我。」



这是战争故事里常有的情节。一个败逃的士兵经过贫穷村落,得到一餐一宿的接济后留下借据以表感激。几年后他获得奇迹性的胜利而成为国王,便带著大把黄金回到这村落。



「你们聊了什么?」



想说的话应该是数不胜数。缪里的问题使哈斯金斯耸耸肩回答:



「我问他国徽上的羊为什么毛这么短。」



我跟著回想国徽,毛的确是能看见四条腿的长度,这么说来哈斯金斯真身的毛还要长上许多。而且因为他的黄金羊毛,在传说中描述成采不完的黄金,或许也有人觉得还要更长吧。话说回来,周围重臣看到一个牧羊人对垂死的国王问这种问题,一定是全都吓傻了吧。



「那国王怎么说?」



哈斯金斯的眼垂向烧得吱吱响的木炭,呕气似的说:



「他说毛茸茸的不好看。」



这回答让缪里噗嗤一声,直捧著肚子笑个不停。



但她眼角泛起的泪水,我想不只是笑得太激烈而已。



那是他们永别之际的最后一次对话。



两人在统一全岛的战事中相遇,互相帮助是必然的结果。



「所以现在的国徽就是这么来的。图徽上的图案,就只是这种东西罢了。」



说得很不屑的样子,或许是在遮羞吧。



可是哈斯金斯的故事让缪里一下欢笑一下感动,尾巴毛都软了。



「……还有这种故事,好不公平喔。」



哈斯金斯面无表情地答覆缪里发自内心的感想。



「俗话说,牧羊人常觉得别人家的草比较绿。」



「咦~?」



「就我听来的那些,你们的冒险也不差啊。」



缪里往我看,表情不知道在不满些什么。



「我们是有冒险啦……可是大哥哥又不像国王那么机智。」



虽然说得我很没用的样子,不过像临死前的对话我就做不到了。



那比较适合缪里的父母。



「说著说著,天就要黑了……怎么,羊都还没赶回去呀?」



哈斯金斯转头望著羊舍外说。



「你不是狼吗,帮我赶一赶吧?」



「好~」



缪里难得这么乖地听人使唤,起身跑出去。



觉得自己也该去时,哈斯金斯对我问:



「狼他们过得好吗?」



知道哈斯金斯关心他们的近况,让我有点开心。



「算了,这什么傻问题。不好的话也不会有那个丫头。」



「她跟罗伦斯先生,在一个叫纽希拉的温泉乡开了间温泉旅馆。」



「在纽希拉开温泉旅馆?」



他略显讶异地抬起一眼,旋即转为轻笑。



「那只狼个性有点阴郁,能找到热闹的地方住下来是再好不过了。」



「这也让他们的女儿长得太顽皮了点……」



哈斯金斯笑了笑,往我的碗里倒饮料。



「或许吧。」



随后缪里赶回来的羊一整群涌进原本安静的羊舍,顿时吵翻了天。



晚餐上,缪里继续听哈斯金斯介绍已不存在于王国的骑士团,怎么听也听不腻。然而那与建国故事不同,以前的骑士团龙蛇混杂,甚至不少当过盗贼。



「每个人都为了追求新天地而涌上这座岛。打著神的名号,就能将战争正当化,得到土地就保证会有正当的身分,正适合想要洗清过去的人。」



「我有看过国王其实是个大盗的戏,就是这种事吗?」



「这种事遍地都是。战争往往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我是懂啦……不过发现那么多骑士团徽几乎都是随便弄出来的,让我觉得好闷喔。」



也许是跟缪里和她母亲赫萝住久了,总觉得非人之人到处都是。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么多种图徽的起源,与非人之人有关的根本没几个。



「这些超乎常理的野兽究竟是不是真的曾经存在……像这种疑问,正好有助于增添权威。」



我们聊起这件事时,护卫正在稍远处与其他牧羊人一起吃肉汤。



大概是因为想在陌生场所确保安全,就得先跟当地人疏通感情。这表示他的确是个可靠的人,而且这样也方便。



「所以说,爱用什么图就用什么,别想太多。」



哈斯金斯的结论使缪里抬起眼问:



「反正毛都会被人改短?」



老羊轻抬下巴,咳嗽似的笑了两三声。



「没错。」



缪里转过来,对我眯眼一笑。



她对图徽想得比我更深入,承受其难处。



由于觉得非常重要而怀抱的悬念,现在都已经没了吧。



简单得甚至让我觉得没有特地来找哈斯金斯听老故事的必要,不过此行还是很有意义。



至少没有把海兰难得给我的假日全都耗费在关在房间里翻译圣经上。我稍微自嘲地想。



「对了。」



这时,哈斯金斯问:



「在你们之前来的那个小鬼,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指罗兹吧。这座修道院不是访客频繁的地方,猜测我们有关系也是难免。



「您是指圣库尔泽骑士团的那个少年吗?」



哈斯金斯喝口温热的葡萄酒,像是默认。看样子,说不定他也有些羊同伴扮成修士住在布琅德大修道院里呢。



「我们发现他倒在路上,照顾了一晚。天气还有点冷,他却没穿多少衣服,底下还穿了件锁子甲,最后在饥寒交迫之下晕倒了的样子。」



「他还一头摔在路上,弄得全身都是泥巴。」



缪里补充之后,哈斯金斯点点头。



「我没接到通知说有其他人与你们同行,然而那个虚弱小鬼一个人来敲门,身上却有你们的味道,让我觉得很奇怪。」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味道是只有缪里的吧。」



哈斯金斯稍微挑起一眉,赞同般耸耸肩。



「他好像爱上我了呢。」



听缪里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哈斯金斯不禁失笑,放下葡萄酒。



「有你们味道的人在你们之前过来,修士还说他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使者,让我一时之间很混乱。」



「混乱?」



我疑惑反问,而哈斯金斯的眼睛平静地向我看来。



「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个很真的很善良的孩子。如果用我这种方式过活,我怕你太过正直,会惹来很多麻烦。」



他突然提起往事,让我有点害羞。



不过我也因此想起,在空闲时间请哈斯金斯教我在冬天的草原上怎么行走,怎么过活。



「所以我想,你们有一两成的可能是受到国王的密令而来到这修道院的。」



「啊!」



我不禁叫出声,薪柴彷佛被这一声震得爆开。也许是音量太大,在远处吃酒席的护卫往这瞥了几眼。



但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因为我在这时期、这情势之下来到这种地方,却完全没想过有这种可能。



这里是历史比王国更古老,握有强大财力权力的布琅德大修道院。黎明枢机来这里向老朋友求助,多得是让他往坏方向想的因素。



「没关系,不用解释。」



证据都摆在眼前。



无论怎么说,证据已给出两种答案。



有罪或无罪。



而判决看来是无罪。



「人家有没有事瞒著我,我好歹还看得出来,而我一眼就看出你没有其他心思。」



我害羞地缩起脖子,一旁的缪里叹口气说:



「我把那个男孩给我的布块缝在腰带上的时候,他还觉得我很可爱呢。」



「咦?」



我傻呼呼地问,缪里回我一个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的表情。



「我从伊弗姊姊那学到一个词──保险。」



她说到这我才想通。



修道院有足够理由怀疑我们是王国透过海兰派来调查他们。



哈斯金斯是我过去认识的羊之化身,有可能帮助我们,但修士们就不一定了。那么该怎么做,才能避免麻烦呢?



把整个教会组织的荣誉──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图徽别在身上就行了。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把敌人中的敌人的图徽别在身上吧。



「大哥哥一没有我,就会变成从悬崖掉下去的笨羊。」



「每群都会有一两只呢。」



狼和牧羊人竟也会有看法一致的时候。



不想继续当箭靶的我,只能别开眼睛装蒜。



「你变得这么出名,让我一直很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呢。」



哈斯金斯倾斜著装了温葡萄酒的铁壶说。



「结果比我想像中有趣多了。」



感觉那像是在夸我,又好像在损我,总之没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就好。之后缪里又动不动笑我少根筋,而我只能概括承受的样子。



「能够变得这么出名,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一点。」



就乐观一点,当他是夸我吧。



这杯葡萄酒有点酸,但身子总归是暖起来了。



牧羊人起得特别早。



尤其在修道院,一天总是随晚祷开始。别说天还没亮,根本就是在黑夜里醒来。我们借宿在哈斯金斯他们的屋檐下,总不能在他们忙著工作时只顾自己睡觉。



所以我叮嘱缪里到时候不准赖床,但结果没必要操这个心。缪里对于纽希拉体验不到的牧羊生活很感兴趣,早就跟著哈斯金斯几个跑到黑漆漆的草原去了。



我想我也该跟去,可是哈斯金斯却要我别勉强。从他没阻止护卫跟随缪里来看,显然是觉得我会碍事。



在静悄悄的羊舍里,听著火堆声、远处修士们的祷告,和一小部分留在羊舍里的羊的声响,我根本抵抗不了睡意的侵袭,很快就意识模糊。下次睁眼时,已是太阳完全升上天空,身上溅了点泥水的缪里跟羊群一起回来的时候。



「每天这样会很累,偶尔一次还满好玩的。」



为她如此坦率的感想苦笑后,我替她擦脸梳头,一起吃早餐。



再来剪剪羊毛,见习羊毛的后制工序,也加入其中。



刚剪的羊毛要拿到附近小溪洗,一下水就重得像是水里有人在拉一样,费尽力气拖上岸之后还要挤乾。



手臂力气不够的缪里脚泡在掺杂雪水而依然冰冷的小溪里,一面注意不让羊毛流走,一面发著抖踩踏,或者用大型木制夹具挤水。



在这之后的午餐,说不定比赫萝和罗伦斯救起我时吃的面包还香。



度过了牧场风情的时光,又隔了段短暂午睡后──



「想去书库看看?」



为下午剪羊毛而磨剪刀时,缪里提出这个要求。



「我跟哈斯金斯爷爷说想去修道院看以前留下来的故事,他就去帮我跟人家通融了,不过要先捐一点钱。」



然后她伸出右手。



「……事前都没问过我,故意的吧?」



「因为我有看到海兰进图徽库之前拿钱给人家。」



缪里大言不惭地笑著说。



故事都听哈斯金斯说过了,没必要花钱到书库看书这种话,她应该有想到吧。



旅费是由海兰全额支付,不该任意浪费。



她是认为哈斯金斯都替她说情了,脑袋顽固的哥哥就无法拒绝了吧。就只有这方面成长得特别快。



既然是布琅德大修道院的书库,不可能用几枚铜币就打发得了。况且我也知道维护书册的费用和辛苦,晓得他们收这个钱不是因为贪心。于是我从钱包里面翻出品质较差但价值不低的路德银币。



「会从回程的餐费上扣掉喔。」



并将它和唠叨一起放在缪里手上。



「咿~!」



缪里咧开嘴巴作鬼脸,又跑去找哈斯金斯了。



她直到傍晚才回来,浑身沾满墨水、皮革和尘埃的气味,甚至要把晚餐香气比下去。然而她变得很安静,无精打采。



说不定她读了什么悲剧,我便趁她钻进我被窝时问起,而她几经犹豫之后开口说:



「那里每天都要重新捐钱……」



看著怀中缪里吊高的眼,我不禁叹息。



「你也是很容易中陷阱呢。」



缪里嘟著嘴把脸埋进我胸口不想回答。隔天她又带著银币,早课一结束就奔向书库。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谢著这段和平的时间,和昨天一样帮牧羊人干活。如果能天天过这样的生活,将夜晚时分投注在省思上其实也不错。像缪里说的那样盖修道院太辛苦,等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平静以后,办个修道会过这样的生活不知如何。



大概是我这些傻想法都被神看在眼里吧。



隔天做完上午工作返回羊舍时,我发现先赶回去准备剃毛的羊不太安分,接著还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只大鹫,停在屋顶的天窗边上。



我不会看错,那是夏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