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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傻。快忘掉那种想法吧!



你不承认吗?



我不承认。



那太好了。



如果你不是我父亲,就可以跟我结婚了啊!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对吧?说什么血浓于水,妈妈还不是抛下我离开了。无论你是不是我父亲都无所谓,只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老师向我提起了小岛的故事。「我不知道你对结婚或爱情怀有什么无聊的憧憬,但如果那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不妨去让上帝为你见证。」



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艘船上,再次靠近自己曾经抛下老师离开的那座岛,只是身边的人换成了直树。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老师会失败,或许正是因为否定了血缘。我认为绑手绑脚而切断的血缘关系,正是牵系住我和老师的绳索。结果我离开了岛屿在海上漂荡,最后被冲回日本,从此永远失去了老师。



也因为如此,为了不和直树分离,我必须确实地和他保持姐弟关系,也不能让他直呼我的名字。



「姐姐,你真的非常在意这些称谓耶!」



直树将手肘靠在我身旁的船舷栏杆上,突然迸出这句话。



「因为我们是罪犯——我要一直提醒自己这件事。」



「我们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不是罪犯呢!」



「那你能回到日本,告诉大家我们的襴系吗?」



「我说不出口……但这本来就没必要告诉别人吧?忘记这件事不就好了?不过就是同一个父亲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的凝视让直树闭上了嘴巴。只是这样的目光交会,就能让他明白我忘不了这件事。就算是初次见面的人,大多也都能看出我和直树是姐弟,若是忽略他脸上那令人想起老师的部分,剩下的就是我的面容了。



「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为什么?我们去那个奇怪的教会不就是为了获得认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将身体拉回栏杆,转头望向船首。



「但是……就算在教会获得认可甚至接受祝福,也不过是一时的美梦罢了。」



「原来你也心里有数啊?我早就说过很多遍了,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我早就知道了……」



明明身在艳阳高照的甲板上,我却感受到一丝寒意而抱起双臂。



「无论神父、岛上的居民或上帝给予了多少认同和祝福,我们回到日本之后还是只能活在谎言之中。」



「如果不想下船,我也可以陪你直接坐回日本啊!反正这趟旅程本来就很愚蠢。」我摇了摇头。



「岛上除了教会人员之外还住了很多人,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吧?」



直树微微睁大了眼睛。



「如果神父认可两个人的婚姻,并且判断他们回到原来的住处后一定不会幸福,就会同意让他们在岛上定居。」



直树将嘴唇噘成一个不大自然的形状,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只是愣愣地望着海与天空交界的地方。



「你一直都这么打算的吗?」



隔了许久,传来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对不起。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说,你一定不会跟我一起来吧?」



直树并没有回答。



船前进的方向渐渐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蓝色,直到能看出那就是小岛的影子,直树才终于开口:



「如果教堂的门扉没有开启,你打算怎么办?」



「你觉得不会开启吗?」



「谁知道?」直树拨了拨被海风吹乱的浏海。「应该不会开启吧?」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那种愚蠢的传言,上帝也不会守护不相信祂的人吧?」



「我以前来的时候曾经听神父说过,来到岛上的人,大部分都是女方相信而男方不相信,同性恋伴侣则几乎是双方都相信。」



「是吗?」



直树漫不经心的回答立刻被海风吹向小船后的远方,只在我耳中停留了一瞬间。



那么,我相信吗?



我当然不相信。早在好几年前和老师一起来到这座岛时,我就已经确定上帝根本不存在了。



即使如此……



「我不想回去。」



我的声音……也许并没有被直树听见。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再过着处处被人责怪的日子了。」 「说不定,我也会成为那个责怪你的人呢……」



「嗯,就算如此……」



我也不想再回到没有老师的地方了。



我用力地抓住栏杆,手背上浮现出一条条的血管,而直树只是轻轻地将手覆在我的手上。他连手指的形状都和老师越来越像——不对,也许不是直树和老师相像,而是我不断地在他身上寻找老师的影子,连指尖都不肯遗漏。



终于,小船发出了响亮的汽笛声。



4



汽笛响起的时候,我和姐姐并肩靠在船舷的栏杆上。一艘小船缓缓经过栏杆正下方的海面,小船上肌肤黝黑的少年斜倚在后方的推进马达上,双腿直直地伸向随意堆放的鱼网。汽笛声结束的一瞬间,少年伸出手指推了推草帽,露出了和海水相同色泽的眼眸。



载着我们的船向右转了一个大弯,小船没多久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踪影,只剩下带着咸味的浪花喷溅在我汗水涔涔的脸颊上。



陆地已经近在眼前了。



海水的颜色宛如融化的裴翠,一道青白色的三角形影子漂浮在海面上。小岛的轮廓是那么虚幻不实,仿佛是什么人在大海中央倒下的一堆细砂糖,任由海水由下而上渗透其中。船身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弧,逐渐接近陆地,可以看见小岛周围的白色沙滩和茂密的木麻黄与椰子树。绿色和白色的交界处依稀可见点点黄色,应该是黄槿花吧?明明还是一月,花朵竟然开得如此美丽繁茂。



刚才因为我而陷入沉默的姐姐终于开口了。



「我们快进港了,先整理一下行李吧。」



我做了个连自己都不明白是点头还是摇头的动作回应,姐姐只说了:「我去把你的行李也拿上来喔。」然后便回到船舱。



我将手臂越过栏杆整个人瘫靠在上面,目光直盯着接近浅滩而逐渐变得透明的海面。



有时我脑海中会浮现这个想法——如果我们不是同父异母,而是同父同母的姐弟,现在又会变得如何呢?或许两人都会过着比现在还要更加轻松的日子吧?



而奇妙的是——我从未想过如果我们根本不是姐弟的话会变得如何。我和姐姐就像是两株交相缠绕的榆树,早已无法分开了。倘若我就这样留在船上,切断两人相依的身形,说不定会在这座岛屿和日本之间的海洋留下无法抹灭的绵长血迹。



我们还是高一一学生的那一年,母亲领养了姐姐。父亲早在两年多以前就搬出去住,只是持续汇钱让我们母子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正因为父亲是这样的人,所以当出现了一个他和别的女人生下、和我同龄的女儿时,我并没有特别讶异。真正吓我一跳的反倒是母亲提议收养那个女儿,还要接她来家中照顾这件事。带着大包小包行李搬来我家的姐姐,显然也对此感到十分不解。「你就住这个房间吧。」当时母亲提议让姐姐使用的房间正是父亲以前的书房。「你一直都住在东京,可能不太习惯这种乡下小地方吧?我想尽量避免附近邻居用奇怪的眼光看你,所以对外都说你是来念高中寄宿在我家的侄女,你可要配合我的说词喔!」



母亲不仅接姐姐同住,甚至办了收养手续让她成为养女,并迁入了和我相同的户籍中,或许就是因为她早就看出我将来可能会和姐姐发生关系了吧?



三个人的生活开始没多久,母亲的意图便昭然若揭。姐姐带来的衣服,每天总会有一件被剪得破破碎碎地撒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唉呀!这下得买新衣服才行了!」母亲总是笑着这么说,但买回来的新衣服仍然被整件剪成碎片。不仅仅是衣服,连棉被的下场也是如此。姐姐的房间就像几百只鹅惨遭屠杀后的现场一样,到处都是羽毛。最后连纸张类都难以幸免。教科书成了最显著的标的,所以姐姐只好将课本连同笔记本一起放在学校置物柜里,就算放学也不带回家。最恐怖的是,每当母亲亲手剪碎」本教科书之后,又会特地帮姐姐再买一本相同的。如果她只是动剪刀泄愤,我们或许还不会觉得那么可怕。之后,杂志和书本全都难逃厄运,照片最后也被翻了出来。看到一张姐姐和应该是她生母的女性合照的相片时,母亲喃喃地说:「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呢。」、「一眼就能看出是谁跟谁生下的孩子喔。」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第一个孙子出世的慈祥老婆婆般,然后拿出剪刀,当着姐姐的面将照片剪成三十几个细小的三角形。姐姐房间中能剪的东西几乎都遭殃了,唯一幸免于难的大概只剩下窗帘。母亲以令人害怕的程度,分毫不差地对外维持住她的良好形象。后来姐姐害怕得只好躲来我房间睡。每天深夜,还能透过墙壁听见母亲拿剪刀剪榻榻米的可怕声响。就算我们想报警或求助于社工人员恐怕也没用,毕竟姐姐并没有受到实际上的身体伤害。母亲的复仇就是这么隐忍而固执,仿佛认为如此对待姐姐就能将恨意传达给她的母亲——那个夺走自己丈夫的女人。就如同用放大镜让黑纸着火的实验一般,母亲丝毫不碰触身为透镜的姐姐,只是不断灌注浓密而平均的恶意,试图让憎恨透过她在某个地方聚焦。然而这份恶意在现实中就只是不断破坏榻榻米罢了。



「真是莫名其妙!老师他早就不再跟我妈妈在一起了啊!」



在我的房间里,姐姐紧抱着我边发抖边如此呢喃。



一定得逃出这个家才行——我这么想着。于是我舍弃了每天无所事事,只是边听音乐边盯着相机、钟表或吉他的目录发呆的无聊生活,开始念书准备考试。姐姐的模拟考成绩几乎确定能考上东京的国立大学,于是我也报考了同一间学校。前往东京参加复试时,我们一起找了一间公寓。母亲一直努力维持的表面形象这时终于帮了我们一把。附近邻居都大肆宣扬:「听说他们家的儿子考上了东京的国立大学,真不愧是大学教授的小孩!」让母亲不得不同意我们前往东京。父亲是大学教授、目前外派到美国任教,这些都是母亲拼命编织而成的谎言,如果继续将姐姐绑在身边实行复仇,这些谎言恐怕迟早会被戳穿,最后有如沙堆城堡般松散崩塌。



我和姐姐彼此皆满十八岁的那年春天,我们偷偷地在国分寺市一隅的公寓里开始了同居生活。



「好像又回到了跟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呢!直树的家实在太宽敞了,总让我觉得不太安心……」



姐姐开心地这么说道,同时打开了行李。



「我和妈妈一起住在公寓里的时候,老师经常会到我们家玩。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呢。」



或许是因为我的母亲从眼前消失的关系,姐姐开始经常提起「老师」的事情。然而,我却始终无法将她口中的「老师」和我的父亲联想在一起,所以我决定问问看。



「姐姐,你常提到的『老师』在哪里呢?」



于是,我听说了关于那座岛的故事。



一座漂浮在太平洋正中央的奇特小岛,容许一切爱恋的岛屿。



「只有我从那里回来,老师就留在岛上了。」



「我一直以为老爸他跟你母亲私奔了。」



我沙哑地挤出这句话。



「不是的,我妈妈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了,所以我才以为可以占有老师。可是……」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了?」



如果你们就这样消失在那座岛上该有多好?



这样我就能一直过着仿佛住在果冻海洋里的生活,当中零星飘散着母亲疯狂的碎片。



「因为我们都没有找到……而教堂的门也没有开启。」



因为没有找到爱吗?



话说回来,那是只要去找就找得到的东西吗?难道隔了一道海洋它就会变得具体,冷静思考过后就能找到答案吗?但结果只是硬生生撕裂所有的一切,弄得骨肉分离、血溅四方不是吗?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因为我现在拥有你了。」



姐姐边说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老师」和父亲在我心中重叠,让我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因为那容颜早已刻印在我俩的血液里了。那天夜里,姐姐以冰凉的手指描绘着我的脸颊,还不时在睡梦中叫着「老师」、「老师」,我第一次恨不得杀掉自己的父亲。



然而,这份憎恨立刻就被更为现实的恐惧给压得粉碎。母亲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们,她每天都会打两百多通电话过来,逼得我们干脆拔掉电话线。接下来就是一箱箱的宅配包裹,里头不是全新的羽绒外套就是全新的棉被,只是全都被剪成了碎片。



「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呢?」



深夜时分,姐姐在我怀里颤抖着喃喃问道。



「因为我把直树也夺走了吗?」



「怎么说夺走了呢?」



「当然夺走了!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身边都是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人相处的可怜女人,即使被抛弃在远隔重洋的某座小岛上,他仍然被囚禁于这些女人之——我不禁打从心底同情起父亲来了。尽管如此,我也不过是从这些人之间黏稠的黑暗之中渗出的一颗小水滴罢了。



后来我和姐姐都尽量不回公寓,有时偷偷住在学校里,有时各自住在熟人的租屋处。我们知道母亲每周一固定会去看心理医生,所以一个星期只会回公寓一次,而每次回去都觉得大门上的抓痕似乎又变多了。



「我还是回家好了。」



不知经历了几次后的某个星期一,我对姐姐这么说道。当时我们面对面坐在床上,中间是被剪得破破烂烂的鞋子——真不该放在屋外晾干的。



「大学也不要念了。这么一来那个人应该就不会再死缠着你了吧?」



「不行!」



姐姐紧紧地抓住我的两只手腕,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泛白了。



「不要丢下我!」



从姐姐的眼中,我发现了漂浮着那座岛的海水颜色。



我这才发现,并不是姐姐抛弃了「老师」,而是「老师」丢下了姐姐,把自己封闭在那座扭曲的乐园里。



真是的,这些人都无药可救了。所以那天晚上我和姐姐发生了关系。无论是第一次的对象是同父异母的姐姐这项事实,或是姐姐如此细致而美好的肌虏,又或是我竟然能毫不迟疑地进入她的身体——这一切仿佛都在我出生之前就早已注定。后来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进行如此诡异而甜美的交流,而且一定选在星期一。如果不这么做,姐姐和我说不定就会立刻失去彼此。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在我们二十岁那年的冬天突然画上句点。



父亲的讣闻从远方的小岛传了回来。



船身剧烈地晃了一下,让我的手肘猛然撞上栏杆。



几艘破旧的小渔船首尾相连在一起,相较之下我们乘坐的这艘船简直称得上是豪华邮轮了。港边不远处排列着几座凉亭和圆桌,几个晒得黝黑的人正对着我们挥手,同时将系船的绳索抛了过来。



「直树!」



一道呼唤我的声音传来。



「我一个人搬不了这么多行李啦!」



我转身背对栏杆外荡漾的大海。



我们到底要在这座宛如海市蜃楼的岛屿上寻找什么?父亲真的在这里遗留下了什么吗?或是悬崖上那看似棉花糖的教堂能够给我们一些有意义的答案?



姐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楼梯口。



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抗力,但光是保有如此的美丽,无疑就是姐姐的罪过之一。或许她应该打破眼前所有的镜子与玻璃,过着与狼一般孤独的生活才对。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因为我们即将踏进这座乐园。



5



直到船只入港后完全停止时,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抛弃咲希。



「我去办理登陆手续,你在这里等我。」



我这么说后,咲希露出疑惑的神色点了点头,在客舱中的长椅边上坐了下来。她应该不可能发现我打算抛下她,或许是因为我的态度冷淡而有点担心吧?



我再度爬上阶梯回到甲板,登上了码头。看到我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朝陆地前进,同船的年轻男女都显得相当讶异,也许是因为他们在船上看见我跟咲希是一起的吧?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径自走向码头上一座教堂风格的圆顶建筑,钻进了大门。一走进遮荫下便觉得凉爽许多,或许是因为现在仍是旱季吧?之前来的时候正值盛夏季节,连午后雷阵雨时的水滴都是温热的。



「Ouicameen!」



一踏进建筑物里面,柜台后方手肘拄着桌面的黝黑年轻男子便这么说道。大概是「欢迎光临」、「你好」或是「你是什么人」、「给我滚出去」之类的招呼语吧?这个岛上的语言大约是由八国语言混杂而成,而大部分的居民都用这种奇妙的语言沟通。柜台旁边还有一位正在阅读圣经的中年男子,听到声音之后也对我咧嘴一笑。我在建筑物内环顾四周,这里和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毫无改变。水泥外露的穷酸墙壁,坏掉后一直没修好的日光灯,仿佛从百年前就生锈的架子上插着泛黄的导览手册,沙发的海绵暴露在外,连弹簧都弹了出来。这里似乎是港务管理局之类的地方,不过我甚至怀疑这座岛上的居民可能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管不好。



「跟你一起来的人还没下船吗?」



中年男子边问边靠了过来,这个人说话的腔调有如新加坡人说英语的腔调,但又再更加古怪一些。



「不,我是一个人来的。」



「你一个人前来寻找真实的爱吗?」



「不是啦!我只是来岛上观光而已。」



我在柜台的申请单上用力地写下名字和个人资料,几乎是丢到年轻男子的面前,然后便匆匆走出建筑——因为我看见船上那位白人神父正穿过码头往这里快步跑来。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家伙,竟然灌输我性欲可能是爱的观念,意思就是可能不是上帝弄错了,而是我自己弄错了。我自认为并不爱咲希,但这可能只是我自欺欺人——虽然这种说法愚蠢又可笑,疑虑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究竟要尽情地拥抱咲希,或是离开她从此不再往来?其实我只希望上帝替我决定这件事,并不需要祂认定这是否为爱情。若要和咲希上床,我甚至不想怜惜她那纤细的身躯,如果可能,我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但是我也知道性欲和爱情只隔着一层薄膜。剥掉那层膜的爱情不过是性欲罢了,我自己就曾在小说里写过很多次。运用这样的修辞是为了眨低爱情,神父却从相反的方向加以解读。这下万一教堂的门扉真的为我们而开,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咲希了。自己心里竟然萌生不想伤害咲希的念头,这实在让我觉得恶心。



总之我现在只想离开咲希身边,独自思考这件事。反正这座岛上很多人都会说日语,而且大家满脑子都是爱,丢下咲希一个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如果她因为被丢下就放弃,直接搭乘原本的船返回日本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么一来我不需要做任何决定就能得到结论了。



走出户外,阳光再次黏在我的后颈。我压低帽檐、将背包挂在肩上,踏上积满纯白尘埃的道路往小岛中心出发。



道路两旁是成排的面包树与合欢树(注:合欢树,别名为「爱情树」。此种树的叶片一到晚上便会闭合起来,花瓣形似绒球,下部白色上部为粉红色。),掉落在路边的树木果实招来了成群的苍蝇,越往前走海潮的芬芳就越遥远,取而代之的是椰子的青果味和阵阵腐臭。



几对男女和我擦身而过,其中有人穿着Calvin Klein的全新T恤,也有女子裹着一身看似印度传统沙丽的褴褛布料。路过的人纷纷以自己的方式向我打招呼,或是举起右手或是画十字或是双手合十,而我也机械式地一一回以相同的动作。



奇妙的是这座岛上一个老人也没有,之前和美铃一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见到的人之中年纪最大的就是神父,但他看来也还不到五十岁。这么偏远的离岛上为什么没有老人呢?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有点寒意。或许时间流逝的速度在这里真的比较不一样。擦肩而过的路人总是有如见到熟人似地对我微笑,这也说不定是因为他们在二十年前就真的曾遇见我。结果只有我一个人马齿徒长,这些家伙也许贪食着乐园中取之不尽的爱,所以才能长生不老。



小岛的形状南北狭长,宽幅恐怕还不到5公里。港口位于岛的南端,周围聚集了大约上百户人家,也有几家店面。岛上的平地很少,整座岛几乎都被长满球果杜英、露兜树和榕树的山地占据。沿着斜坡抬头仰望,可以看见绿意之间的几处荒地和为数不多的旱田。



教堂位于岛的东边,静立在与海相望的高耸悬崖上。岛上没有什么景点,除了教堂就只剩沙滩和大海,所以大家都会前往教堂。咲希若不是待在旅馆里等我,应该就会到教堂去找我。基本上,跑来这种地方寻找爱根本是大错特错。如果神父的说法正确,那么银座和歌舞伎町就满地都是爱了。(注:银座和歌舞伎町皆为东京繁华区域,聚集许多声色场所。)



当我走到地面处处是干燥砂岩的滨海道路时,船上那位白人神父追了上来。撑着阳伞的修长身影绕到我面前挡住了去路。



「您打算丢下女儿自己离开吗!」



「丢下她也不至于死在这里吧?反正一定会有好心人帮忙照顾她,大不了直接搭船回日本也行。」



「您这样还算是人父吗?」



「我们只是有血缘关系罢了。」



神父这时的表情就像不小心生吞了一只青蛙一样。



「这里不就是伦理沦丧的乐园吗?拜托你不要对我说什么生了就有责任养育之类的大道理喔。而且不是我把咲希带来这里,提议来这里的人其实是她。」



「血缘不只是关系而已。血缘相连的话亲子的心也会相连,这应是上帝造物所导向的必然结果。」



「那么上帝创造我的时候恐怕在焊接还是哪里出了问题吧!」



「您似乎的确有连接某些事物就会短路的倾向。」



我在路边跌了一跤,顺势在一块砂岩上坐了下来。砂岩的形状宛如一只蹲踞猩猩的木乃伊,在烈日照射下烫得让我觉得屁股仿佛快要着火。



「运用言词连结根本毫无关系的事物,这就是我的谋生手段。要说两者之间会冒出什么,也就只是钱罢了。所以我从不写真正重要的事,因为那赚不了钱。」



「我一直认为小说家的工作就是撰写重要的事。」神父这么说道。由于白色阳伞反射出剌眼的阳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是耐着性子应和我的言论呢?还是白费力气试图开导我呢?



「你吃过汉堡吗?」



我突然提出这个疑问。神父站在阳伞遮蔽下的淡淡阴影中,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微笑方式般,露出略显困惑的表情。



「我在圣路易斯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过汉堡店,倒是没有吃过……」



生长在这座岛上的人也会出外留学啊?我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尽管这里煞有其事地设有教会和神父,却一点也不像是正统的基督教。姑且不论这件事,我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当年小说还不卖钱的时候我就常吃汉堡,因为汉堡店总是营业到半夜。我曾经在汉堡店里看到一张海报,上面画着汉堡肉的制作流程,内容说明牛只生长于多么优良的牧场,加工厂是多么干净,而冷冻运送的过程又是多么安全仔细。但是整个流程都没有提到屠宰场,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只是一个故事。你明白了吗?所以小说家并不会写出真正重要的事。」



站在炽烈的阳光之下,神父一时之间闭上嘴巴陷入沉思,隔了许久才终于开口:



「之所以不写……就是因为知道那比其他一切更为重要吧?」



这位神父实在很擅长玩文字游戏,说不定比我还适合当作家,何况他的日语也很流利。然而我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对方也只是转头望向港边。民宅屋顶后方只见围绕



住小岛的耀眼白色和蓝色,以及两色交界处摇晃着的几抹船影。



「麻烦你转告咲希,我先去教堂了。我想独自思考一些事情,回去找她实在很麻烦。不放心的话你就帮我把她带来教堂吧!」



年轻神父苦着一张脸,最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优雅地行了一个礼之后又从原路离开了。在他转过一个大弯之后,神父的背影便从我眼前消失,我也站起身继续沿着海岸往前走。脚下的道路渐渐远离海边,进入斜坡上的树林。教堂位于小岛的东海岸,地处陡峭的悬崖无法由海岸前往,所以只能经由山路。周围的草木渐增,炎热的感觉也越来越浓厚,就像耳朵里被人注入了满满的蜂蜜一般。往来行人践踏出的狭窄山路两旁长满高大的蕨类,其间夹杂着颜色和形状都有如火焰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盛开在垂落的树枝上。



走着走着,左手边出现了一条岔路。岔路的斜坡令人爬起来有些吃力,应该是通往小岛的正中央。记得和美铃一同前来的时候好像曾经走过这条岔路——那家伙当时并没有直接去教堂,说什么难得出门一趟,要享受一下度蜜月的感觉,顺便四处观光。「听说山上有座发电厂,我们上去看看吧!」美铃找了一堆理由拉着我到处跑,或许是害怕太快得知结果吧?我想,说不定她可能隐约预料到门并不会开启了。这也难怪,毕竟被爱的感觉不容易体会,但不被爱的感觉却能立即明了。这句话是谁说的呢?说不定又是我自己胡乱写的吧。



踏上举步维艰的上坡路,没多久便觉得脚和喉咙都痛了起来。我从背包中拿出水壶,无奈仍滋润不了干渴的喉咙,只好将水倒在脸颊和脖子上。然而水分不久之后就完全蒸发了,只觉得青草的气息比先前更为浓烈,包围在脑袋四周久久不散。不知道为什么,周遭的炎热和身上的汗水感觉都如此不真实。直到行至居民开垦出的山地旱田旁,我才终于想到原因——因为这里听不见蝉鸣。看来这座小岛不仅没有四季之分,跟一切喧嚣扰攘更是无缘。



就在山路再次没入林中之际,两个由山顶方向而来的人影出现眼前。这两位白人男子穿着款式相同的纯白高尔夫球衫搭配运动短裤,走在前面的约莫三十来岁,后面那位少年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两人的容貌总觉得似乎有些相像,或许是年纪相差许多的兄弟,也说不定是叔侄吧?



年长的一方以字正腔圆的优雅英语问我:「你一个人来吗?」脸上的笑容说明了他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有责难的意思。



「当然是一个人来啊!十五年前我来过一次,不过上帝的门扉并没有为我开启。」我这么回答他,然后又说:「所以我记取上次的教训,这次就一个人来了。毕竟无论如何我都确信自己深爱着自己嘛!」



眼前的两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也许是因为我的发音太差,让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门扉……?」年少的一方怯生生地问道。



「你们还没去过教堂吗?」



「我们先去参观发电厂了。」年长的一方如此回答。



反正到了教堂之后神父也会向他们说明,不过我还是先讲了当时教堂之门没有开启的事。起初两人都露出不安的神情,不过他们听了上帝是借此测试两人是否真心相爱之后,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轻易判别了。只要观察两人松了一口气的时间差就行了,如果相差超过一秒钟,就不要开门。这么说来,我说不定也能成为神父呢!



「祝你也能找到心中的真爱。」少年在道别的时候对我这么说道。他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仿佛只要保持微笑就永远无须面对黑夜。我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很快地转身继续往上坡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