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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章(2 / 2)


他只是没办法把它置换为语言罢了。



我对这样的他很有好感。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关口是野人。他绝不是君子。可是就像孔子所说的,教养并不一定只存在于文化当中。



我想听关口的话。



关口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说:



「我没办法做出让伯爵满意的回答。伯爵是不是对我评价过高了?我并没有那么……」



「力不足者,中道而废。您现在一开始就画地自限了。我认为我绝对没有过大评价了您。」



「或……许吧。可是,我是个窝囊废,不只是现在,今后大概也无法判断任何事。我没有任何坚定的信念。活着的意义……」



「不是活着的意义。是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关口像要寻求什么似地微微举起双手,做出张动手指的动作,然后再次无力地垂下。接着他蹙起眉头,双颊微微绷紧。



世人应该会把这种表情视为厌恶的表情吧,因为这种表情非常酷似显示嫌恶的模样。可是,我想应该不是。



关口应该正感到嫌恶,说是憎恶也行。



可是关口讨厌、厌恶、蔑视的并不是我,而是包括我的一切,其中也包括了关口自己。



「有、什么不同?」



关口总算挤出这句话。



「例如,存在之物与存在不同,关口老师。存在之物存在这件事就是存在,对吧?如果要表示存在本身,就应该说存在这件事。不对吗?」



关口想了一会儿,说,「以我的方式来说,就是主体和主体所属的世界。」



——原来如此。



「听说有关恢复主体性的论争相当兴盛,关口老师也……」



「不,我不擅长哲学。什么确立近代性的自我是当务之急、必须做一个行动的、实践性的主体,我不喜欢这种论调,甚至是厌恶。」



「那么……关口老师所说的主体指的是什么?」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顶多……说是具备意志的人就可以了吧。」



「意志吗……?所谓意志,分为意与志的概念。朱子说:『志是公然主张要做底事,意是私地潜行间发处。』也有人说志为公,因此意为私。换言之……」



「我不懂。」关口支吾地说。



「关口老师,您不觉得我们经常只靠着语感在对话吗?意志大多都被视为个人的事物,但它确实是发生于公的事物——人与所存在的场所的关系。当我们说『这是我的意志』时,那已经不是只属于那个人内部的问题了。」



「那是,呃……」



「活着的意义,是您想要继续存在而附加的理由,而活着这件事的意义,是您存在的理由……」



「请等一下。」



关口举起双手。



「对不起,我……呃,我不擅长议论,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进行这类远大而且崇高的对话……」



啊啊——关口突然中断。



「……不,呃,谈论这种话题比较好吗?呃……」



他在为我着想。



关口或许是来谈论薰子的,可是他害怕谈论薰子会挑起我的悲痛。他可能误会我是为了忘掉薰子而故意选择别的话题吧。



他顾虑到我的心情。



「我并不想逃避已经发生的事,我一点都不想忘掉薰子。」



即使痛苦,这也是现实——我说。



「所以刚才的问答……在我心中与薰子是直接连结在一起的。」



「这样啊……可是我这个人很脆弱,实在不适合做为议论的对象。我只是觉得悲伤,而且不甘心。此外的思考全部停止了。」



这……



我也是一样的。



「噫。」



话声吐漏出来。



「天丧予,天丧予……」



我大声朗诵。



「那是……」



「失去爱徒颜渊时,孔子这么对众弟子说。说上天想要亡了自己……」



我的心境就是如此——我说。



关口的头垂得更低了。



「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让我,



尽情地哭吧。



为了薰子。



「伯爵……」



「对不起,我情不自禁……」



「没关系。」关口说,「我想伯爵的伤痛一定是我完全无从想像的。我也很伤心。可是……我想那只是我汲取了伯爵的心中透露出来的悲伤罢了。」



关口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实在糟糕。我想或许我还是告退比较好。比起伯爵……我的心情更要混乱多了。」



关口的身子大大地一晃。



「请等一下。」我叫住他,「请您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多待……一会儿?」



「只要待在这里就好了,什么……都不必说。」



请您,



将您的不安分给我一些。



就像您汲取我的悲伤一样。



——这样,



这样就好了吧。



「明早我会再来。」关口说。



日期已经变了。



朋友数,斯疏矣。



我似乎仍然动摇不已。不,我完全没有振作起来。



在这种不安定的状态对关口发出质问,不仅对朋友失礼,对我自己也不是件好事。这完全是逃避现实,隐蔽已经存在的现在,韬晦即将存在的现在,这完全是可耻的行为。



现在只要想着薰子……



或许这才是正确的。



我为我的误会郑重地道歉。关口约好天亮之后再会,离去了。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



在鹤群看守下,我在沙发上假寐。



醒来的时候,时间恰好是六点。



天窗照射下来的灰色阳光倾注在我的脸上。看样子天是阴的。



警察似乎一大早就闯进来,再次四处调查。七点的时候山形送来早餐。山形说,众人正在接受第二次侦讯,目前正轮到关口。



警察再三询问相同的问题,执着得教人吃惊。和警察扯上关系的人必须把同样的事说上一遍又一遍。这些都会被记录下来。一次又一次地记录下来。



我已经做好被找去的心理准备,然而却没有半个人来叫我。



早上十点过后,关口再次来到书斋。他似乎刮了胡子,看起来清爽了一些,可是眼睛还是老样子,湛满了阴郁。连问候声都听不清楚。



我叫来山形,要他备茶。



我们默默地喝着红茶。



要是薰子在的话——我心想。



如果现在这个时候,薰子人在鹭之间,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与关口这个极有意思的人物尽情对话了。



薰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胸口仿佛揪紧似地抽痛。



没错……现在我应该好好地体会这种痛吧,我这么觉得。



若不这么做……我会忘掉已经存在的现在,我必须继续保有薰子的记忆才行。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不久后,关口问我,「我可以参观一下藏书吗?」我答道,「当然可以。」关口伸长矮躯,细心地挑选书籍,抽出几本,仔细地看着铅字。我只是看着他的动作。



「蜂鸟的振翅声……」



关口突然说。



「蜂鸟?」



「是的。蜂鸟的振翅声……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振翅声?」



「啊,不,没事。」



「请说得更详细一些。」我说。



「不,呃……我住的那个房间里有蜂鸟……」



「那里是蜂鸟之间。」



「哦。那里有说明,说蜂鸟在英国叫做hummingbird。可是humming译成蜂,我怎么样都觉得不太对劲……所以我看了几本相关书籍,这本书说,蜂鸟会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振动翅膀,停留在半空中。还说那种飞行方法很像蜜蜂或苍蝇,所以有些博物学者把它类比为昆虫。」



「哦……你是指《苏利南产昆虫的变态》这篇报告书中所举的事例吗?我记得上面提到蜂鸟会像蝴蝶一样,掉到蜘蛛网上而毙命。」



「蜘蛛网……」



关口露出苦恼的表情。



「不过有些书籍上写道,那可能只是误会。实际上,蜂鸟有一段时期似乎被认为是蝴蝶的一种,可是鸟和昆虫相差甚远。」



我认为只要看翅膀,根本是一目了然。关口说,「就是因为看不到翅膀吧。」



「看不到?」



「嗯。上面写着蜂鸟的翅膀一秒钟拍动二十次到七十次。非常快。根本无法想像。峰鸟以看不见的速度振动翅膀停留在空中,迅速地在花中穿梭吸食花蜜……乍看之下或许不会以为那是鸟。」



「这里的蜂鸟不会振翅。」



「是这样没错……」关口萎缩下去。



「关口老师,您……对蜂鸟有兴趣是吗?的确,蜂鸟的羽毛之美无与伦比。还有颜色……那金属般的光泽……」



「金属般的光泽……?」



「室内光线较少,或许看不清楚,但是在阳光照耀下可以看得很明白。那种光泽和颜色,一点都不像羽毛。所以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学者会以矿物的名字予以命名的。」



「金属……」关口呢喃道,眼神变得阴沉。



「我的……」



「你的?」



「在我的体内鸣响的不协和音……或许就是蜂鸟的振翅声。我进入这栋洋馆以后就一直……被那种也不能说是幻听,令人非常不安的、像声音般的东西所折磨。」



「现在……也是吗?」



昨晚关口也提过这件事。



「现在……也听得见那种声音吗?」



我什么都听不见。



「现在并没有感觉。」关口答道,「有一段时期,我也以为声音停了。昨天和薰子夫人谈话的时候,还有喜宴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可是现在想想,或许只是我没有感觉,其实声音并没有停,现在或许也听得到。」



关口把书放回书架,捣住耳朵。



「伯爵……我的心病了。」



的确,他的动作有些病态。



关口的眼睛焦点涣散。



「我觉得还是听得到。」



关口蜷起背来,这么说道。



「仿佛锐利的刀刃尖端磨擦般、细微的振动……声音。这是具有金属嘴喙和翅膀的蜂鸟的……」



「关口老师。」



关口老师——我大声呼唤小说家的名字。



关口像被拉回来似地看我。



「关口老师,这里的蜂鸟不会振翅,我的家人绝对不会做出折磨您的事来。」



关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对不起……我……」



「没关系。不……家父让蜂鸟住在客房,似乎是有理由的。」



「理由……?」



「嗯。栖息在一楼客房的鸟儿们,据薰子说,都是外面的世界十分稀少的鸟。好像也有已经死去的种类。」



「已经……死去?」



「是的,说是在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了。」



「绝种了吗?」



「是这样说吗?」



薰子似乎也是这么说。



「叔公的房间里有军舰鸟,公滋的房间里有啄木鸟,关口老师和礼二郎的房间里住的则是蜂鸟。看样子,家父是想要让外头的世界很珍奇的鸟儿们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



「招待……?」



「嗯。外头的蜂鸟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鸟。听说它们因为身体娇小,气温下降,体温变得太低的话,有时候会昏倒而掉落在地面。我读过家父遗留下来的记录,那似乎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鸟。最让我吃惊的是……蜂鸟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



关口露出非常奇妙的表情。



「消失……不见?藏到哪里去吗?」



「不晓得呢。外面的鸟如何我不清楚,而这里的鸟又不会装死。」



「装死?」



关口似乎混乱了。



这也难怪,



装死……



这种事简直就像编出来的,难以置信吧。



我也无法想像。不,想像是能够想像,但毕竟无法相信。



「我想……一定是看起来消失吧。」



「消失……?」



关口把手按在额头上,沉思下去。



他一定是在想像吧。



关口抬起头来。



「伯爵,这……」



「大概是神话或传说,或者是民间俗信之类吧。若非如此,不可能有这种非科学的事。而且这里的蜂鸟总是存在……」



「存在……?」



关口的表情变了。



「没错,老师,它们活着。」我答道,「对了,请容我再请教一次。对您而言……」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关口沉默不语。



「怎么了?」我问。



「为什么……」



为什么问我?——关口以难以辨认的发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