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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回归之处(2 / 2)


“这是怎么一回事,援野?”我将身子探出前座询问。“她没有做错什么!她被追捕一定是有哪个环节搞错了。”



“这跟有没有搞错无关。”榻野冷静地回答。“只要有命令,我就得逮捕她。”



“谁的命令?”



“检阅局的。”



“为什么?我无法接受,告诉我理由。悠悠到底做了什么?”



“她住的宅邸疑似藏有谜晶。”



“谜晶?”



“昨天有检阅官派至那座府邸,而她在同一时间逃跑。这是我们追捕她的理由。”



悠悠大力摇头否认。



“可是她什么都没带,也完全不知情。”



“某些例子里,当事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持有谜晶。克里斯,你不就是这样吗?”



“唔……”我哑口无言,狼狈起来。



“其他检阅官马上就会赶到这里。现在你还可以单独离开这里。我用不着连不相干的你一起逮捕。”



“我才不是不相干的人!”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跟她约好要带她到安全的地方。”



“克里斯,你将要离开这里,而她要进检阅局。你们的约定不会实现,微弱的关系也要结



束了。你不需要这么坚持。”



“你非得逮捕悠悠吗?”



“没错。”援野沉重地回应。



我原本以为与复野的重逢会成为奇迹式的救援,但他身为检阅官的事实,或许是超乎我想像不可避免的问题。他必须服从检阅局的命令。检阅官的使命对他来说,就是他的存在理由。他不可能轻易违背。



“那你逮捕我来代替悠悠吧。只要有谜晶就好了吧?我这里就有。我会作证说这是我从她身上偷来的。”



“我们已经知道可疑的谜晶内容了。跟你拥有的谜晶是不同的东西。”



我无法反驳。悠悠用力抓着我的手臂。紧张与害怕正透过指尖传达给我。狭小宛如棺材的车内,充满了令人联想起死亡的冷空气。白雪一点一点屏蔽了挡风玻璃。



“克里斯,你有包庇她的理由吗?你敢肯定她不是犯罪者吗?”



援野第一次正面转向我,开口问道。



我的确对悠悠一无所知。



但不管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我都无法丢下她自己逃跑。



“你只要跟她道别,离开这里就好。”复野继续说道。“对你这个旅行已久的人来说,道别不算难事吧?你至今应该也做过很多次了。怎么偏偏这次就办不到?”



“我就算跟你说明,你也听不懂。”我一说出这句话,马上就后悔起来。



复野垂下眼。“你说得对。我听不懂。”——



我失去了心。



以前扰野曾经这么说明自己。据说想成为检阅官,必须失去心灵。他透过巨大的损失换取而来的,是关于血腥杀人案与“推理”的庞大资料。他们没有感情。这就是少年检阅官。



但复野很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否真的充满了应该消除的事物。



他害怕自己丧失心灵,也会丧失看破真相的双眼。



如果他空洞的内心里头没有任何心灵的残骸,我们一定从头到尾都只是陌生人。但……“对不起,复野。”我立刻道歉。“榻野一定能懂。而且有些事只有你能懂。”



“是什么事只有我能懂?”复野歪起头询问。



“像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的不是我,是规则。”



“不对,是由我们来决定。”



复野耸耸肩,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眺望着雪白森林的另一端。



“截至今天早上为止,这座城镇聚集十一名检阅官。这是要追捕逃犯。你们已无路可逃。”



“但我们必须去一个地方。”



“你是说黑板上写的那个地方吗?”



“你看到了?”



“我抵达那栋大楼时,你们已经逃了。我在大楼调查完毕,就把随行的检阅官留在现场,开车来追你们。少年检阅官严禁单独行动,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独自行动。你知道为什么吗?”援野单独将视线转向我。“我猜想自己或许可以让克里斯你一个人溜掉。”



“让我溜掉?”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我可以轻易推测出你与这件事无关吧。总之,我觉得放过你是件很重要的事。”援野犹豫地停顿。“要是没有我,现在你们早就被其他检阅官逼到绝路无处可逃,两个人都被逮捕了。”



平淡地诉说着的槚野,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对他来说,逮捕我们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使命。没有检阅官会违背使命,特别是少年检阅官从小就被教育要服从使命。即使如此,他为了让我单独逃脱而违令。少年检阅官身边总是会跟着负责保护兼监视的随行检阅官。他却摆脱了这名检阅官独自前来,想必心中很纠结吧。还是说他也义无反顾?



“谢谢你,援野。”我打从一开始就该对他说出这句话。



援野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没时间了,检阅官马上就会赶到这里。你该做出决定了。克里斯,你是要独自离开,还是要跟她一起被捕?”



答案很明显。“我没办法独自离开。”我回答。



如果悠悠是因为与谜晶有所关联才会被追捕,我更不能在这里抛下她。身为背负同样罪刑的人,我必须为她撑腰。拿她来换取自由,我也会失去继续旅行的意义以及自尊心。



复野历经一段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开口。



“这是你的结论吗?”



“我要跟她一起过去解释情形。她不会说话。”



“跑这趟检阅局,你可能就一去不回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相对来说,我希望能在你亲自带领下,把我们送进检阅局。我虽然无法信任其他检阅官,但我信任你。”



“我——”



“而且,”我打断槚野。“让你抓到我们,他们就不会过问你单独行动的事吧?”



“先不提我。”援野摇头。“你要想清楚,克里斯。她逃亡虽然是事实,拥有谜晶的部分还只是嫌疑,未来的搜查可能会导致情况改变。可是你不同。要是你的谜晶被搜出来,你会受到处罚。”



“我当然知道!虽然知道……但像复野你违反规定也想救我一样,我也必须救她。我也没办法好好说明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但我这份心情一定跟复野一样。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的想法注定没有交集呢?



“我的心情?”扰野双眼圆瞪说道。



“没错,你其实还残存着人心。”



“我只是试图达成命令罢了。”槚野立刻否认。“如果你因为那份‘心情’,说什么也要留在这里的话,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们就各自采取自己心中正确的行动吧。”



援野启动引擎。



静止的时间再次开始流动。轿车引擎嗡嗡作响,车体震动起来。



悠悠拉着我的衣服,手指向窗外催促我逃跑。我无视她的动作,整个人陷在座位上。我们再也无路可逃。悠悠焦急地咬着下唇,继续摇晃我的肩膀。



“从这里开车,大概两小时左右就能到检阅局了。”



援野确认后方,准备倒车。然而车体轻轻地前后摇晃以后,就仿佛精疲力竭似地熄了火。稷野多次转动钥匙,却没能发动引擎。



“怎么了,檨野?”我在他背后出声询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发动它。”



怎么回事?



“你不是刚刚才开过吗?”



“我那是有样学样。”援野操作起驾驶座周围伸手可及的各种开关与把手,却还是无法发动弓擎,没办法开动汽车。



“现在是熄火了吗?”



“大概吧。”扰野死了心,双手离开方向盘摆摆头。“没办法。丢下这部车离开吧。”



“离开……又要去哪里?只要在这边等待,其他的检阅官就会过来了吧——”



“这可不行。”援野拿起丢在副驾驶座的外套与皮箱说道。“我要亲自带你们去检阅局。这是我的责任。”



没错……这个任务必须交给复野。



要是其他检阅官来了,我们就会被拆散,还被检阅官强行带走。我不认为他们可以沟通。但如果是复野,至少我们到检阅局的路上还可以托付给他……尽管还是有点不安。



复野听进了我的心愿吗?还是他只是想做好少年检阅官的任务?



复野打开了驾驶座的门,雪立刻将他的腿染成一片白。但檀野没有立刻走出车外。这么说来,他无法一个人走出室外。我不太清楚理由,不过当他外出到开阔的场所时,要是身边没有人跟着,就会无法动弹。因此他能自由活动的时候,仅限于身处室内或身边有随行检阅官时。少年检阅官需要随从,同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打开车门率先走出车外。



“悠悠也来。”我牵着惴惴不安地看着我的悠悠的手,带着她走到车外。雪沾上了她银白的秀发。接着我绕到驾驶座旁。这下复野才终于能走到车外。



“在这片雪中走到检阅局太难了。我们必须去某个地方弄车来。”



复野望着雪空说道。不过这附近真有可以开动的车吗?说到底就算有车,复野能开吗?



再磨磨蹭蹭下去,检阅官就要来了。



“车子啊……我也算是有点头绪……”



“你是说地图指示的地方吗?”杠野立刻反应过来。“那里有什么?”



“我也还不清楚,但我猜桐井老师在那里等我。那边可能也有车。”



复野以前曾经见过一次桐井老师。他应该也知道老师是音乐家,对检阅局来说是碍眼的存在。这种人绝不可能帮助检阅局的人,这点复野应该也想像得到。



然而援野却不怎么困扰,点头同意。



“比起漫无目的游荡,朝目的地前进还比较明智。就去那里跑一趟,取得移动手段。”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过去。四处逃窜的过程中,我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了。”



“我还记得。”复野从驾驶座拿起手杖,将它夹在腋下关上车门。“顺便一提,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注意到黑板上的地图。短时间应该不会有人来搅局。还有克里斯,你穿上上衣吧。你要是在雪中倒下,我也会跟着送命。”



这样说也太夸张了……我虽然这么想,但这对槚野来说是至关生死。要是他伸手可及的范围没有能抓住的人或物,他在户外根本无法活动。我不能行动,扰野就只能在原地束手无策。援野再不谙人情也看得出来悠无法代替我。看看悠悠充满敌意的表情,这也无可奈何。



“扰野你不穿也无所谓吗?”



复野点头。我跟他接过外套,望向悠悠。悠悠披着我的毯子,看来不需要外套。我顺从援野的好意穿上了外套。外套使用的布料有着我至今不曾触摸过的舒适质感,非常温暖。只可惜我身高不够,下摆长了点。



在援野的引路下,我们在郊外的林道上前进。枯木宛如博物馆的标本般排排竖立,这条路总有种人工的刻意感。除了我们以外,路上没有人。悠悠仍然对稷野百般警戒,拿我当遮蔽物,从援野身边躲得远远的。



“我说援野啊,难道就没有让一切恢复原状的方法吗?让我可以继续旅行,悠悠可以回家,而杠野你可以若无其事回到检阅局……”



“扣错的扣子要是不全部解开,就无法恢复原状。”



稷野指向我身穿的外套扣子。我赶紧把扣歪的扣子归位。



“事到如今没人知道哪个环节开始出错。即使如此,我也只能把钮扣一个个地扣上。”



扰野的话中透露出些许的迷惘。少年检阅官的身份对他来说是种使命。在此之前他应该不曾想像过除此之外的可能性。但如果他知道这个世上,还存在着自由的世界呢?



如果复野很迷惘,我想要帮助他。但现在的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只有力不从心的无力感,



宛如飘雪一般在心底持续堆积。总之先去桐井老师那边,状况大概就能有所改变。



我们踩着沉重的脚步,在雪中前进。



“复野是什么时候到这座城镇来的?”



“今天早上。”



“是喔?不过幸好检阅局派来的人是复野。好巧啊。”



“你觉得这只是巧合吗?”



“嗅?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们会不知道风声说有外国少年走访被烧毁的房屋吗?你本来就很引人注目了。再说你不是曾经巧妙地瞒过检阅官脱身吗?”



“啊……对啊。”



“幸亏其他检阅官不怎么看重你的问题,你的事就被延后处理了。但是单就报告来看,即可轻松预测出你的行进路线。我就是怕你被牵扯进骚动之中,在误会下被别人逮捕才赶了过来,果不其然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完全看穿了我的行动啊……”我再次为检阅官的情报力感到瞠目结舌。



“你为什么会跟逃犯在一起?”复野询问。悠悠躲在我身后躲避着援野的视线。我感觉到她抓着我手臂的掌心,变得更用力了。



“我碰巧跟她在教堂相遇。当时她正被检阅官追赶,结果回过神来连我也跟着她被追捕。我才想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今天天亮前——大约是在深夜一点左右——从一栋叫做卡利雍馆的宅邸逃跑。”



“卡利雍馆?”我转向悠悠,悠悠点头肯定。



“卡利雍馆里头藏着谜晶。”



“那个谜晶长什么样的形状?如果它伪装成乍看之下无法认出的模样,悠悠可能根本无法分辨。”



“形状是不清楚,但有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沉眠于卡利雍馆的谜晶上记录着‘推理,里头的‘冰’。”



“‘冰’的谜晶……”



也就是说这个谜晶网罗了利用“冰”的诡计,或使用“冰”当凶器的例子。



“昨天开始有别的少年检阅官在卡利雍馆搜查,但还没接到查获谜晶的报告。”



“别的少年检阅官?”



“专攻谜晶的少年检阅官不只有我一个。我昨天以前在负责别的案子,没办法接下卡利雍馆的案子。所以我对卡利雍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开始认清状况。检阅官大概认为悠悠带着谜晶逃跑。只要卡利雍馆找不到谜晶,她永远会被检阅官追捕。事态远比我想像得严重。



穿过林道,周围猛然飘荡着潮湿的空气。



广大的平地在眼前拓展。开始堆积的雪将视线染成一片银白,看起来就像无边无际的雪原。但若要称呼这里为银色世界,却又太过黯淡。这或许都要怪地上竖立的无数奇特玉石排列,在雪地上投射了阴森的影子。这些石头上都分别雕刻着某人的名字。



这里是墓园。



墓园的另一端可以见到平坦的木造建物。是学校。从前的校园如今成了墓园。想当然耳,这里早已失去学校的功能。



“该不会这里头其中一座就是桐井老师的墓……”



桐井老师的身体很久以前就受到病魔的侵蚀,他本人告诉过我,因此我知道。他常常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来日不多。我逐一眺望这些坟墓。墓碑未必遵守这个国家的传统,有些呈现小石板的造型,还有些看起来只是随便捡块石头刻上名字了事。



说不定我来到这里来得太迟了。



我依序读出墓碑上的名字。但想要调查所有的墓,数量实在太多。匆匆一望大概也有上百座坟墓。我在里头找到了一座供奉着鲜花的坟墓。雪花仿佛包覆着娇小的浅黄色花朵散落一旁。墓碑上没有名字。



这就是桐井老师的坟墓吗——?



当我在那座坟墓前不知如何是好,校舍附近的暗影中,一名穿白衣的女性飘然现身。



是幽灵……



我差点叫出声来。要不是复野与悠悠也在旁边,我说不定就逃走了。



她缓缓向我走近,将旁边墓碑上的积雪拍掉。接着她坐在墓碑上,插着手直盯着我们。即使我眼见到她在我面前做出这一连串动作,我仍然吓得无法不认为她是幽灵。



“你就是克里斯?”她用纤细的手指指向我。



“是的……请问你该不会是桐井老师认识的人吧?”



“算是吧。”她乐呵呵地憋着笑意。



“这是桐井老师的坟墓吗?”我比向供奉着花的坟墓。



“你以为他死了?不,他还赖活着呢。”她站起身走向我,要求与我握手。“漫长的旅程真是辛苦你了。我叫做堇。请多指教。”



“啊,好的……”她身上传来成熟女性的香气,以及微弱的消毒水气味。身上穿的不是寿衣,而是医师穿着的白衣。



“你比我想像得还早到达。我还以为你没办法在他活着的时候抵达。我赌输了。”



堇贼贼一笑,叫我们跟上,把我们带进校舍里。



“克里斯。”援野叫住正要起步的我。“别忘了我们的目的。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知道。但至少让我跟桐井老师问声好。”



扰野没多做回应,跟在我的后头。



木造的校舍潮湿而泛黑。低矮的入口正上方挂着巨大的时钟,时间停在八点二十四分。我们在堇的引导下,穿过嘎吱作响的昏暗走廊,进入保健室。这里名义上虽然是保健室,为了居住方便进行过改造,除了病床外还放置了沙发与桌子,就像是客厅。桌上放着刚泡好的咖啡。桐井老师躺在病床上。



“老师!”



我一进入保健室,他就注意到我撑起身子。他比我之前见到的时候还要瘦,脸上的阴影更加深沉,就像是他的影子正要篡夺他的身体似的。



他似乎为自己的状态感到不好意思,露出害臊的笑容,轻咳了一声。



“你阵仗真大,真是难得。”



桐井老师一脸笑咪咪。即使卧病在床,他仍一如往常般穿着白衬衫。



“桐井老师,你身体状况还好吗?”



“嗯……虽然毛病很多,现在感觉还不错。毕竟我跟久违的朋友重逢了。”



桐井老师将脚踩在病床旁边,准备站起身子。



“你乖乖躺着啦。”



堇一手拿着咖啡壶严厉地说。桐井老师摆摆手轻轻打发,在沙发坐下。



“你们也坐下来吧。”桐井老师指着沙发。“身上好脏啊。看来过来的路上折腾不少。但这些折腾都过去了。这里是比任何地方都还宁静的场所,最适合结束旅途。”



“我真的吃了好多苦头。”我的口气不禁责怪起桐井老师。“都怪老师突然把我叫来这座城镇……”



“别生气。”桐井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饼干,丢过来给我。“我就听你按照顺序说明事发经过吧。”



我与悠悠在沙发上排排坐。杠野没坐下,站在我们旁边沉默不语。



我向桐井老师介绍悠悠,告诉他我们抵达之前的来龙去脉。当我说明悠悠无法说话时,堇对她展现出兴趣。悠悠还是老样子,对我以外的人都露出不信任的表情,持续警戒。



“你是说去检阅局需要车?”桐井老师边清喉咙边望向檀野。“我当然有车。需要的话就搭我的车吧。我还没伟大到可以违逆检阅官大人。”



桐井老师轻浮地说道,摊摊双手。



“老、老师,你怎么这样……”我不禁发出丢脸的声音。我还以为他一定有能够拯救我们的好点子。悠悠也露出沮丧的表情低垂着头。



“但在此之前。”桐井老师竖起食指继续。“你们应该先在这里稍微休息。来,先喝点热红茶吧。”



堇为我们准备了红茶。我立刻咬了口饼干,将红茶灌进嘴。随着冰冷身体暖和起来,心情自然沉静下来。悠悠双眼发光地喝着红茶。只有槚野双手围着茶杯,紧盯着殷红色的液体瞧。



桐井老师夸大地说。“克里斯,你无论如何都想帮助她对吧。我对你刮目相看了。男人就是该永远对女孩子温柔。你已经成了一名绅士了。”



“但我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到。就只能像这样拜托老师……”



“就结果来说,你也来到了这里。你很努力了。”



“可是——”



我话说到一半,悠悠就拉着我的袖子,露出微笑摇摇头。



“你看,悠悠也不介意嘛。之后的事之后再想就好。要在这世道求生,你必须乐观。”



“是你太乐观了。”堇一脸不耐烦地从旁插嘴。“快躺下来。你看,你烧根本就没退。”



堇将手掌贴在桐井老师的额头上,露出困扰的表情。桐井老师正微微地冒着汗。虽然表情与平常的桐井老师无异,但他的身体确实受到病魔的折磨。



“老师,你千万净迳强。”



“说得也是,我逞强也没意义。”



桐井老师躺回病床上。他将背靠在枕头上,上半身稍微抬起,盖着毯子拉到腰上。



“难得你跑这一趟,我却是这状态,真对不起。”



“没关系,老师。”我从沙发上起身,站在病床旁边。“对了,你为什么找我来?”



“我有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



“我还是等你们的问题解决以后再给你比较好。这种时候拿给你,也只会碍事。”



“好的。”



“事情都办完了吗?”援野第一次开口。“麻烦你帮忙备车。”



“用不着这么赶时间吧?你们既然都来了,好歹跟寂寞的病人聊聊外头的世界嘛。”



桐井老师刻意地干咳一声。



“我越晚跟检阅局报告,现在在场的所有人立场越难堪。”



“那你就用无线对讲机敷衍一下吧?”



“我没带。”杠野简短地回答。他大概把联络工作都交给平常随行的检阅官。但就算复野手上有无线对讲机,又该如何传达现状?



“我说啊,你们的答案真的是正确的吗?会不会太急着下结论了?你们也没慢慢商量就逃到现在了吧。你们真的都清楚是哪些环节的连锁效应,才会导致事态发展成这样吗?”



我无法对桐井老师的话做出任何反驳。复野也没有回话,默不作声。



“不正是个重新整理状况的好机会吗?你们或许可以发现至今都没注意到的问题。”



“已经没什么好讨论的了。”复野别开脸,低垂着双眼说道。



“这不是讨论,而是要确认。顺便一提我刚刚没跟你说,我忘了车钥匙摆到哪去了。或许聊着聊着就能想起来了吧。”



桐井老师装模作样地眨眨眼。



“你是想争取时间吗?”援野微微皱起眉头。



“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沉没。这世上的一切,全都在为这一刻争取时间。”



即便桐井老师的话如此尖锐,我仍然稍微感到安慰。



“那么回到正题,她住的宅邸是真的有谜晶吗?检阅局为什么敢肯定?”



桐井老师询问复野。



援野凝视桐井老师十来秒。在沉默中,他到底想着些什么,我无从想像。



接着扰野开口。二个月前有个匿名人士打电话举报。他说卡利雍馆藏着‘冰’的谜晶。这个人表示自己是卡利雍馆的一名居民,便兀自结束通话。”



“所以是居民告密?”我惊讶地不禁回问。



“根据到卡利雍馆的检阅官报告,告发者没有出面。早在他选择匿名的那刻起,就可以想见他不方便表明身份,但告发者也可能不是内部人士。因为卡利雍馆没有电话。”



“没有电话?但只要跟邻居借的话……”



“卡利雍馆位于没有电话线路的海洋对岸。”



“那里是孤岛?”



“类似孤岛的地方。那是被留在海中,总有一天注定沉没的土地,我们称之海墟。”



残留在海上的废墟。



在世界规模的大洪水之后,许多土地都被水淹没,但也有些土地因为海拔高度而不上不下地残留下来。这世上存在着连接陆地的周围土地被水淹没,四周被海包围,犹如岛_般孤立的场所。据说这些土地多半被政府认定无法保障生活安全,毫无持续发展文化与文明的展望,居民因此被迫迁居。



“所以卡利雍馆建筑在没有人的海墟上吗?”



“没错。”



“这样的话的确无法使用电话。”



“我们检阅局可以使用无线对讲机与运用通讯卫星的携带装置来通话,同样的东西也在部分民间人士之间流通。告发者可能透过某种手段获得这些设备,或是一度来到本土利用城镇的电话。”



“不过检阅局怎么会为这一丁点情报有动作?”



“我们掌握到的情报不只如此。还有一些无法忽视的情报。实际展开搜查之前花了一个月,这是因为我们需要详细调查情报。”



“什么样的情报?”



“我没必要告诉你。”



复野直直望着我回答。他并没有忘了自己检阅官的立场。



“对了,我在这座镇上听到了奇怪的传闻。”桐井老师打破沉默。



“传闻?”



“据说这镇上有个年轻女孩消失在海里。有一天,有一名女孩告诉熟人她要离开这座镇,之后就消失了。据说她的熟人觉得不对劲,偷偷跟着她。她在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身上什么都没带就走进了海中。但听说她并没有沉入海里,而是在海上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我想像起在月夜的海洋中漫步的女性身影,不禁觉得那是很美的景象。



“女孩再也没有回来。”



“在海上行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海墟跟本土之间还有浅滩连接。”桐井老师表示。“隔绝在海墟与本土之间的海,原本是陆地。没人能断言退潮时不会有勉强露出水面的浅滩。传闻中消失在海中的女孩们可能也是透过这条路前往卡利雍馆。”



桐井老师若无其事地将话锋转向援野。援野将闲来无事握着的杯子放回桌上,重新拿好手杖,将头转向窗外。窗框被雪染上一层白。



“根据调查,这座镇上有数名女性在卡利雍馆一去不回。实际询问的结果,发现有几名居民也注意到当事人失踪,但没有人怀疑背后涉及案件。多数人都认为她们是自然失踪。”



“自然失踪?”桐井老师插嘴。“所以大家都认为她们只是因为生病或灾害这些非人为因素才回不了家?没人能想像到她们是被牵扯进犯罪事件里。”



“这就是我们花了数十年,将犯罪从世上消除的后果。我们也从市民心中消除了对犯罪的想像力。”扰野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的雪。“不管是怎样,检阅局基于几项事实,决定派出少年检阅官前往卡利雍馆。”



检阅官们都知道这奇特案件的背后藏着谜晶。而搜索谜晶必会派出少年检阅官。



“该不会悠悠也是从本土前往卡利雍馆的女性之一吧?她可能出于一些理由,从那里逃了出来……”听见我的疑问,悠悠歪着头,露出有点不解的表情。她看起来并不像在装傻,再说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我们还在调查女性失踪一事的真假。总之逃亡者——悠悠确实在退潮时穿过浅滩,从海墟来到了本土。”



檀野如人偶般木然地直直盯着前方娓娓道来。



“你是穿过海走过来的吗,悠悠?”



“呜。”她点头肯定。



难怪她的鞋子与裙子都脏兮兮的。



我想像起她撩起裙摆穿越海中道路的模样。做出这项行为需要相当的勇气与决心。虽然只是浅滩,我也难以想像平常浸在水底下的道路会算安全。要是通过的速度不够快,走到一半也可能会被涨潮淹没。



“昨晚海墟只有一艘检阅官搭乘过去的小型船。在她逃亡以后,船仍然留在原地。因此起初我们认为逃亡者还停留在海墟里,但根据本土这边的调查,我们确定海墟与本土之间存在着连结两地的水底道路。”



“水底道路是……?”



“以前修的车道,现在因为海平面上升才沉入海中。但每个月有两次,在满月与新月当天有几小时的时间,水位会降至可以行走的高度。昨晚就是满月。”复野说明。



“是喔……昨天因为下雪,我看不出来是不是满月。”我回想起昨晚夜空。“但是悠悠为什么得冒着危险穿越海洋,也必须逃出卡利雍馆?”



听见我的疑问,悠悠微微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就跟平常一样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心急地眉头深锁,拉扯我的衣服。



“悠悠一个字也不能讲吗?”



悠悠以点头答复桐井老师的疑问。



“她应该是出于某种精神上的理由才无法说话。”堇开口。



“还有这种事?”



“人的心是很复杂的。有些人还会无法阅读特定的文字,或是看不到其他人能看到的东西。我猜她以前经历过非常痛苦的经验。”



悠悠一派事不关己地倾听我们的对话。



“在卡利雍馆的生活还好吗?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悠悠摇头否认。



“看上去也不是健康出了问题。”堇来回打量悠悠说道。



“卡利雍馆没有出问题对吧。那你为什么会逃出来?”



“看来不是自己想逃才逃出来的。”桐井老师恍然大悟。“是不是有人命令你?”



“呜呜。”



“他叫你离开对吧?”



“呜呜。”



“是谁命令你的?”



扰野突然插话。悠悠浑身紧绷答不出话。



“是卡利雍馆馆主吗?”



悠悠轻轻点头肯定了檀野的疑问。



我开始明白她落得这地步的隐情。她并非自愿离开宅邸,而是被馆主逐出家门才离开海墟。“逃跑”与“被赶走”的差异将大幅转变状况。



卡利雍馆馆主为什么要赶走悠悠?



“你离开宅邸的时候,他有没有塞东西给你?”檀野继续提问。



“呜——呜。”



“他有没有给你像戒指或耳环那种上头有宝石的东西?”



“呜——呜。”



“他有没有指示你要去哪里?”



“呜——呜。”



在一连串的否定下,檀野死了心放弃提问。



悠悠是否真的跟谜晶有所牵扯?像是涉嫌拥有谜晶的卡利雍馆馆主,让无辜的悠悠带着谜晶,叫她离开海墟……或许他想嫁祸悠悠,或暂时让谜晶避开搜索。



但单就对话判断,馆主也没把谜晶推给她。既然他没把谜晶硬塞给悠悠,宅邸的馆主为什么要在检阅官前来搜查的节骨眼把她赶出去?



“去了宅邸的少年检阅官有没有回传报告?”我询问复野。“直接询问卡利雍馆馆主原因不是更快吗?”



“他们告知有逃亡者离开宅邸后,报告就中断了。我们对于那边出什么事一无所知。”



“来整理状况。”桐井老师痛苦地咳了一声,继续说下去。“悠悠住在一栋位于海墟、叫做卡利雍馆的宅邸里,过得还不错。可是有一天检阅官上门搜查,在这个因素之下宅邸的馆主要求她离开海墟。他没跟悠悠说明为什么她必须离开又该去哪里,而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遵循命令穿越海洋,来到本土以后就被检阅官追捕。接着她遇见了克里斯,演变成现在的局面……差不多是这样吧?”



悠悠一脸认真地倾听桐井老师的话,明确地点点头。



“据说谜晶一如其名,外型小巧,因此很适合隐藏在特定的地方,但不适合直接在身上带着。”桐井老师说完指向悠悠。“就算把谜晶塞给她,检阅官也不会停止搜查。即使如此也要让她逃离海墟的理由……应该就是要利用她来调虎离山吧?”



“调虎离山?你的意思是馆主刻意叫悠悠逃走,让检阅官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吗?”



“这是一种可能性。”



悠悠露出困惑的表情低垂着头。她仍然不知道真相。



“对了……”我突然想到。“不晓得这有没有关,不过卡利雍馆好像有丰富的音乐。”



“音乐?”



“没错。我想桐井老师说不定知道这是什么歌。悠悠,能唱首歌吗?”



悠悠点点头,静静地唱起歌来。



她的声音随即扫去阴沉的气氛,将时光转变为清澈的音色。我们与其说是聆听着她演唱,更像是身处于她的歌声中。就连檀野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高歌。



“这是很老的歌曲。”桐井老师双唇颤抖说道。“曲名是《月光海岸》……一如字面,这是一首描绘月光的乐曲。”



“唱得真好听。”堇感动地低语。



“你是在哪里学到这首歌的?”桐井老师询问。



悠悠停下歌声,歪起头来陷入深思。



“刚才说的少年检阅官报告中,曾提到卡利雍馆里有许多音乐盒。”援野开口。“卡利雍馆的居民以制作音乐盒维生。”



制作音乐盒的宅邸。我脑中浮现在与世隔绝的海墟中默默制造音乐盒的人们。那副景象实在奇特。既然悠悠也是来自海墟的人,我总觉得自己也能理解她那不可思议的气质从何而来。“她还听过许多其他的乐曲,想必都是跟音乐盒学来的。”



“呜。”



“原来如此……搞不好必须隐瞒的秘密,其实就是她的歌声。”



桐井老师颤抖地说。



“咦,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过去书籍失传一样,这个年代的音乐也正逐渐失传。如果她会唱检阅局查禁的歌曲……搜查可能就会搜到她身上。卡利雍馆馆主会不会就是担心这点才让她逃走?”



但纵使她会唱被查禁的歌曲,检阅局真的能处罚她吗?她的歌声没有语言。我不认为这样触犯检阅局的法规。不过也可想作是馆主避免不必要的疑虑,干脆先叫她逃走。



卡利雍馆存在着音乐。



悠悠到底在卡利雍馆见到了什么,得知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接下来该怎么办?”桐井老师开口。“我看再盘问悠悠也得不到更多情报,这样你还是想把她带回检阅局吗?”



“那当然。我的目的不是了解真相,而是带回逃亡者。”援野冷淡地回望桐井老师。



“克里斯你呢?”



“我也要跟过去。我不能丢下她。”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如果这就是你们得出的结论,我没办法帮忙。”



桐井老师露出前所未见的严峻表情说道。



“可、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要借车给我们……”我一头雾水地回问。桐井老师的话语仅是满足了我想听到这句话的真心,在现实层面上却让问题更复杂了。



“车子在房子后门。你们如果要抢我的车子开走,我不会阻止。相对来说,我也不会有其他协助。”



发动汽车需要钥匙,但钥匙的所在之处只有桐井老师知道。在缺乏他协助妁状况下要得到钥匙,就必须在室内翻箱倒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做这种小偷的勾当。



“桐井老师……”



“你要想清楚,克里斯。你想作的事跟一死了之没有两样。你可能觉得自己做了对自己来说最痛苦的决定,但其实你在下决定时就放弃思考了。你确定要这样吗,克里斯?”



“我也绞尽脑汁思考过。但就是没有其他办法丨?”



“再说下去也没用。”复野介入我跟桐井老师之间。



“你要是以为悠悠是无辜的就能马上被放走,那你就错了,克里斯。至少在卡利雍馆查获谜晶之前,她绝对不会被释放。要是找不到谜晶呢?检阅官肯定会认为她带着谜晶逃跑。最坏



的情况下不管真相如何,检阅官还可能会惩处悠悠来结案。”



“怎么会……”



不——桐井老师说得对。我们很难证明悠悠没有带着谜晶逃跑。这样下去不管悠悠是否与谜晶有关,检阅局可能都会用对自己有利的结论来了结这起案子。他们称之为真相。



说起来卡利雍馆真的藏着谜晶吗?



在卡利雍馆的搜索还顺利吗?要是能找到谜晶,悠悠就没有被追捕的理由了……



“啊!”我为自己灵机一动的想法叫出声来。



“怎么了,克里斯?”桐井老师惊讶地问道。



“关键是谜晶I?要是在卡利雍馆找到谜晶,悠悠就能洗刷冤屈,我们也不用特地跑去检阅局了吧?”



“或许是这样吧……然后呢?”



“我要去找谜晶。”



我的话让众人默不作声。



历经一段沉默后,扰野开口。“我应该说过已经有少年检阅官被派至卡利雍馆了,没有你出场的余地。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至少比就这样去检阅局等待制裁还要好。不可以放任真相在海墟里头自生自灭。我要亲眼见证在卡利雍馆发生的事。”



“这不可能。我不认为卡利雍馆的居民会在这个状况下收留外人。就算你顺利潜入,你又要怎么跟少年检阅官过招?他应该也接到了关于你的报告。”



“……那援野你也一起来吧。”



“什么?”援野瞪大双眼。



“杠野你也是少年检阅官,你去调查谜晶就没事了吧?有你在我也安心许多。”



“这次的谜晶不是我负责的。我不能干涉。”



稷野说完便别开脸,望向窗户。



要援野跟我同行,可能还是太勉强了。我虽然心里清楚,独自前往总是会不安。



但我不能在这里挫败。“反正我要去卡利雍馆。我一定会找到谜晶带回来。扰野……既然你不能与我同行,在我回来之前,悠悠就拜托你了。”



援野没回话,看也不看我。



“你真的要去吗?”桐井老师问。“你暂时避避风头,说不定检阅官就会在卡利雍馆查获谜晶,没多久事件就顺利结束了。你就不能在此之前跟悠悠一起在这里安分度日吗?”



“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



但即使我们方便,扰野绝不可能配合。他不可能认为违反命令把我跟悠悠留在这里离去是正确选项。就算现在能牺牲自己的正道,我也能想见抉择产生的矛盾,会破坏我们的关系。



我们若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只能在卡利雍馆找到谜晶。



“克里斯,这次的事我对你多少有点责任感。”桐井老师说。“说起来也是我告诉你谜晶这玩意。我必须设法阻止正要一脚踏进危险场所的你。这当然是基于友人的立场。”



被年龄有段差距的桐井老师称为友人令我感到害羞,我很开心。



“可是……”



“我看阻止你也没用。你比外表要来得倔强。”桐井老师露出放弃的笑容。“我没有阻止你的能力,也没有陪你一起去的体力……不然早就开口跟你同行,但我现在是这副惨状。”



“这还用说,老师请你好好休息。”



“我好想再跟克里斯一起去冒险啊。”



桐井老师一脸哀伤地说,仿佛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我说你啊,可以跟克里斯一起去卡利雍馆吗?”桐井老师找上援野。“你们不是朋友吗?像这种事没有其他人能拜托了。拜托你帮帮克里斯吧。”



复野面不改色,缓缓将脸正对着桐井老师。接着他不发一语将茶杯放在桌上,转了一圈手杖重新握住。



我看出他的答案,开口回应。



“复野比起我,更重视悠悠的……”



“不——”复野若有所思低垂着眼。“不能断言去卡利雍馆是错误选择。”



“咦?”我与桐井老师异口同声。



“但不能只有我跟克里斯过去。我也要带悠悠同行。”



“带悠悠……去卡利雍馆?”



“没错。我自己认定带悠悠回检阅局,是我身为检阅官最恰当的行动。然而……重新思考过后,我发现将她带回卡利雍馆也许才是更恰当的作法。”



檀野难得边说边斟酌用词。他的模样就像是对自己的思考没有信心,心里感到疑惑。



“逮捕到违规者时,通常都会先押送至检阅局。这次我也试图采取与平常无异的行动。我以为这是检阅局的意思,以为老实照办就是我的使命。但其实这个作法……太过轻率了。”



“什、什么意思?”



“比方说距离是个问题。去卡利雍馆比去检阅局还来得近。再说就算把悠悠押送到检阅局,应该交付的对象也不在。因为承办的少年检阅官待在卡利雍馆。”



“或许是这样没错啦……”



“如果我多少有点个人想法,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会考虑前往卡利雍馆。说起来检阅局虽然下令逮捕这个案子的逃亡者,却没指示逮到人以后该怎么做。我必须靠自己思考,我身为检阅官该采取什么行动。然而我只是机械式地采取平常的行动。”



“那要怪我。”我脱口而出。“我害你绑手绑脚的。要是没有我,你应该不会有迷惘。”



“也是。”援野毫不否认继续接话。“但幸好你提出要去卡利雍馆,我似乎也明白自己该采取的行动了。”



“你该采取的行动是?”



“不能放任真相在海墟中自生自灭——这句话我也赞成。不过我认知中的真相除了谜晶外别无他物。”



“援野也要帮忙寻找谜晶吗?”我心花怒放,不禁大声起来。



然而复野却马上摇头否认。



“不是,我只是……试图做好少年检阅官应该执行的任务。”扰野将身体转向角落别开脸,继续他的话。“悠悠的逃亡可能是个开端。真相正在封闭的海墟内被某人的魔爪隐藏且扭曲。我们少年检阅官必须使用正确的方式找出真正的谜晶。”



我与援野虽然立场与理由都不同,但目的一致。光是这样就让我非常安心。



“不过……你要拿卡利雍馆另一名少年检阅官怎么办?你要是带悠悠过去,她不就会被当场逮捕吗?不只是悠悠,就连我——”



“这个可能性当然存在。”



“怎、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事。但带悠悠回到卡利雍馆,是检阅官的责任。”



我很清楚。或许这已是无法避免的命运。



我窥探坐在隔壁的悠悠表情。她皱着眉头低垂着脸。她大概还不太了解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在她心中唯一明确的事实,就只有自己被赶出卡利雍馆。



“她是关键。”复野将手杖拄在地上,回头看向悠悠。“只要带她回去,居民也不得不收留我们。再说这次我不负责处理冰的谜晶,我要去需要正当理由。她就是那个理由。”



也对——唯有与悠悠同行,我们才有资格拜访卡利雍馆。复野的思考总是超乎我想像地理性而无情。但这想必也是他绞尽脑汁才终于导出'对我们最有利的结论。



“悠悠,你要怎么办?”



听了我的疑问,她面有难色,既没点头也无意拒绝。



“你用不着马上给出答案。”桐井老师温柔地向她搭话。“慢慢想到明天早上吧?”



“没有这个闲工夫想了。”援野插嘴。“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虽然你这么说,看这个天气,这一带马上就要天黑了。现在出发去海墟,可想而知会出船难。对了,你们要不要洗个热水澡?”



“要不要顺便吃个晚餐?”堇提议。“你们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吧?”



我们本应该立刻动身,但实在挨不过想顺从桐井老师好意的心情。或许能休息的时候就是该好好休息,以备明天的冒险。援野也不再提出异议。



再说悠悠也需要时间拿定主意。



我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晚。



职员室旁边的茶水间备有新鲜食材,我们久违地见到了新鲜蔬菜。餐点交给堇与悠悠料理。悠悠在卡利雍馆似乎也会煮饭,她手脚俐落地协助堇。援野在保健室透过窗户眺望室外。室外正静静地下着雪。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赏雪,还是在看雪另一端的墓园。



我在桐井老师的床边坐下,跟他聊目前为止的旅途。聊上次我与他分开以后见到了什么,又走到什么地方。聊在我造访的各个城镇上遇见的桐井老师朋友,全都是漂亮的姊姊。聊跟桐井老师学小提琴,在路边演奏的人。桐井老师以音乐家的身份,还有旅人的身份,无庸置疑影响了许多人。我也不例外,要是没有他,我可能早在旅途中病倒了。



桐井老师躺在床上,静静闭眼。他可能想睡了,我为他盖上毯子,蹑手蹦脚离去。紧接着某处传来机器的警报声。堇冲进保健室打开上锁的药柜,拿出针筒朝桐井老师的手臂注射。



“他的血压要是降到一定程度以下,机器就会出声通知。”堇向我说明。



桐井老师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看起来也像入睡那样平凡无奇,因此我没发现那是发病的症状。药柜里头摆放着许多用过的针筒。亲眼目击的现实重重打击着我。



不过等到晚餐完成时,桐井老师恢复意识,也能说话了。打针产生了效用。床另一边窗外的那片墓园,仿佛正在主张自己才是桐井老师的容身之处,我开始害怕起来。堇把窗帘拉上,关闭了背景的墓园。



“吃吧,晚餐来了。”



晚餐是面包、蔬菜汤与沙拉,还有几根难得一见的香肠。感觉充满营养。我与悠悠都饿坏了,你争我夺地狂扫起食物。



桐井老师坐在床上用餐,但似乎没什么胃口。扰野安静地啃着面包。像现在我们用餐的这段期间,检阅官想必也正四处寻找我们。这样一想我不禁害怕起来。谁知道检阅官何时会踹开房间的门登堂入室。目前时刻已过下午六点。吃完晚餐,我们各自为明天做起准备。悠悠进了体育馆旁的淋浴间,换上堇借她的上衣出来。尺寸刚刚好。



我也接着洗了一顿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回到保健室,灯已经关了,只有床边点着一盏小小的照明。堇又在帮桐井老师打针。



“克里斯,看来你也舒舒服服地洗过澡了。你就是该头发微湿,这样才有你的风格。你可是大海男儿。”



桐井老师抬着昏昏欲睡的眼皮,望着我说道。



“可是大家都不喜欢海。”



“我倒不讨厌。”



桐井老师笑咪咪地说,然而他的表情看起来却也有些哀伤。或许是因为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脸孔。



“等你从卡利雍馆回来,我再把礼物送给你。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



“好的。”



听了我的回答,桐井老师满意地点头,倒卧在床上。



我在堇的催促下离开保健室。漫步在走廊时堇告诉我。



“他没办法熬过这个冬天。”



“老师病情这么严重?”



“不只是肺,他的心脏也越来越衰弱。体力也变差了,毕竟今天冬天特别冷。即使全球暖化,寒流还是毫不留情。”



“桐井老师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我尽力了。但这年头光药就很难弄到手。你要是有话想对他说,劝你最好趁现在。”



“好的。”



“那就晚安了。我要跟悠悠一起睡。”



堇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探看稷野身处的教室。教室里昏暗无比。他依靠在窗边,仍旧望着窗外。夜晚的雪光将他的侧脸映照得一片惨白。他的呼吸让窗户微微蒙上薄雾。



“复野,你不冷吗?”



“我还好。”



“对不起,我把你牵扯进这种状况。”



“错不在你。”



“不,我老是受到援野的帮助。老实说你光是像这样跟我同行,本身就是破例了……可是你总是会来帮助我。”



“不对,我依然是仅能按照命令行动的机器。我只想着要将逃亡者带回检阅局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只能按照我被灌输的作法行动。”



“才没这回事。你即使明白这么做会危及自己的立场,还是做出了这种行动。这才不是你被灌输的作法,而是因为你很体贴吧?”



“我只不过是……采取了最合乎逻辑也最恰当的行动。”



“但即使如此,你也没打算现在马上回到检阅局了吧?你现在回去或许还来得及。现在回去检阅官那里,或许还能免受惩处。”



“我该回归的地方真的是检阅局吗?”榻野低声自问自答。“到现在为止,我都认为亲眼见到的事实才算真相。我不曾有过质疑。但谁说我的双眼永远正确无误?在我看来污浊无比的东西,可能在别人眼里美丽夺目。我最近老是在思考这件事。我至今未曾有过这种念头,说不定是因为我遇见了你,我才会醒悟过来。而我之所以能醒悟过来,或许就是因为我还残存着人心。”



“我从来不觉得复野没有心。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檀野你就是在这里。这就是答案。”



“心不存在的证明,或者反驳这点的证明……我需要的到底是何者?”复野将手臂拄在窗框捧起脸颊,凝视着降雪的夜空。“说不定我误认为是自己的心的东西,其实是你的心。真相就在黑夜的另一端。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前往卡利雍馆。说不定我们能在那里找到各自寻找的东西。”



冰的谜晶是否真的藏在卡利雍馆?要是找到了谜晶,我们是否又能回归原本的日常?时间来到晚上八点。或许是累坏了,我睡得很沉。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而更漫长的一天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