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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下午三点之后,雪花纷纷飘落。



水泥浇筑的码头上,并排放着几台报废的发电机。码头紧邻沙滩,沿岸一带没有任何能便利行人的灯台或照明塔。漫天雪幕和阴沉苍穹之下,沙滩隐隐透出一丝寂寥。唯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沙间插着的一小块铁板,但它也即将消失在这慢慢飘积的大雪中。鹫羽从码头走到沙滩上,捡起这块铁板,发现其表面似留有些许字样。



一九六八年



切割之时……



铁板看来年代久远,被铁锈腐蚀得破烂不堪,表面凹凸不平,只能勉强辨出上面的字,而且从中间开始,文字就完全不见了。四周的圆形螺丝孔也已经被腐蚀得失去原形,放在手中轻轻一动,铁板就寂静无声地断成两半。其中一半掉落在脚边的雪地里,鹫羽遂把手中的另一半投进海里,继续爬上码头,以迎接即将到来的船只。



船慢慢靠近码头。甲板上摆着两台巨大的起锚机,钢缆前叠放着黑色的渔网,甲板中间的航海灯在雪雾中隐约闪烁着微弱光芒,微光在船舱的窗玻璃上反射,使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靠岸后,船舱里走出了三个男人,连踏板都没搭好就直接跳上码头。最后出来的是一名女子,正当她烦恼着该如何跳上码头之际,幸蒙一位男性援助,总算成功下船。他们转身对着船轻轻挥了挥手,那船便离开了岸边,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大海里面。



「大家好!」



鹫羽向他们打招呼,太寒冷了,嘴唇都被冻僵,连个像样的问好都无法做到。不过,他的声音似乎传进了对方的耳朵。



「哦,辛苦啦!」身材最矮小的男人单手向他挥了两下,「这小岛还是挺不错的嘛。」



「确实是不错的小岛。」



「哪里不错?」



他讶然反问鹫羽。



「刚才您说的。」



「那只是客套话啦,之所以会说不错,只因我是初次踏足此岛罢了。你是城堡里的人吗?」



「我不是。」鹫羽慌忙摆了摆手,「我和大家一样,是侦探。这座岛上预定会有八位侦探抵达,但负责招待的人却只有两位。」



「哦?」



「我叫鹫羽,从横滨来的。」



「我叫观月。」



观月的手依旧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态度傲慢地答道。其外表跟口吻颇不相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幼的高中生。身材不算很高,穿着一双稍稍嫌大的黑色长筒皮靴,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他那墨黑的眼眸定定看着鹫羽,须臾,他开口问道:「想要多少?」



「啊?」



「给你小费,收好了。这么冷的天,你是特意来迎接我们的,对吧?从你的脸色和雪地中留下的脚印看来,大概等了三十分钟左右吧?顺便一提,那城堡的位置我知道,所以不需要你来带路。只要顺着路往北走,就行了吧,想来不会难找。这鬼天太冷,我就先走一步了,再会。」



观月把灰色的皮夹放进口袋,为了防止头发被雪弄湿,又把身上粗呢大衣的帽子戴在头上,没再望鹫羽他们一眼就径直走了。鹫羽张着嘴,哑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见观月在中途停下脚步,很有兴趣地打量着路边放置的巨大机器,旋即又抬脚上路,最终消失在森林深处。



鹫羽依然默默望着手中一张折叠整齐的一万日元。



「别太在意了,鹫羽君。」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很不是滋味地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啊!」



「真让人为难呢。」鹫羽放下紧绷的神经,叹道,「您和那位先生是熟人?」



「没有,没有,只是在新干线上碰到的。实际上,这男人相当敏锐,我一打开时刻表,他就知道我的目的地和他一样,因此便结伴上路了。给他买了件二百五十块的大衣,他居然给了我一万块!倘若他不是个有钱人的话,那就一定是个完全不会计算的家伙。」



他苦笑着说道,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结成朦胧的白雾。他那近一米八的高大身材和观月相映成趣,他穿着一件双排扣宽腰带的厚短大衣,简直能安然度过冬夜的堑壕战。他的年龄是三十五岁上下,脸上的邋遢胡子似乎久未整理,身体非常结实,只需往上风口的位置一站,飘雪和大风就会直接从鹫羽身边穿过,完全不会撞到后者身上。



「我是从东京来的古加持,这两位是?」



「我叫无多,她叫入濑。」古加持旁边的男人首次开口,「初次见面。」



「啊,您好,初次见面。」



鹫羽低头重新打了招呼。



无多和入濑看来都只有二十岁左右,和鹫羽相差无几。两人都不太爱说话,自下船之后,无多便一直面无表情,默然看着大海;入濑则始终站在无多身旁,满脸不安地环视着这一带。她头上斜斜戴着的那顶白色毛线帽子非常合适,仿佛怕帽子被风吹走,她用戴着手套的右手轻轻扶着帽檐,脸颊因寒冷而泛红,还微微有些发抖。她肩上有些许积雪,却因身穿白色大衣之故,不太容易辨别。从无多和入濑偶尔亲密靠近的样子来看,两人的相识恐怕不是一天两天。



「刚才那位观月是从关西来的,据说是位挺有名的侦探,展开调查和推理前先用财力解决事件。我以前曾耳闻他的大名,但碰面倒是首次。」古加持望着观月走进的那片树林,「如果他不说话,倒是个挺可爱的家伙。」



古加持放声大笑,无多和入濑依然望着别处。



「还是先去城堡里吧,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鹫羽领先走了。积雪使水泥码头变得很滑,一个不慎就会摔得四脚朝天。他边提醒后面跟着的古加持他们,边走上一条上坡小路。这条路蜿蜒曲折,有若蛇行,但幸好没有岔路,故确如观月所言,不是一条难走的路。地面上留有观月的脚印,积雪细细软软,铺了薄薄一层,踩到上面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微响。一群不太常见的白鸟齐齐向东而去。古加持见状,嘟囔了一句:「有白鸟。」而无多和入濑则停下来仰望天空。一伙人就这样停留了几秒钟的时间。



「入,要扔下你喽。」



无多对入濑说罢,转身就走。离海岸线越远,道路两旁的树木就越多。几乎全是杉树、松树之类的针叶树,所以,尽管此时是皑皑寒冬,那一片几近不祥的浓绿依旧遮天蔽日。眼下,那些浓绿换上了大雪准备的白衣。偶尔会听到一些积雪从枝叶上滑落的响动,亦能见到被雪堆生生压断的若干枝丫。



「鹫羽君。」背后响起古加持的声音,「从刚才我就很奇怪了,这些是什么机器?」



古加持站定,指着小路右边那不知何用的机器。说是机器,其实更像是巨大的水闸门——陆地上孤零零放置的水闸门。相当厚重的铁板似可上下活动,铁板两旁以两根粗大的四角柱子支撑,但四处都找不到水闸门必备的开关阀,反而柱身上有个类似控电板的东西。若未看到操作控电板或配线这些东西的话,他是不会如此断然地称之曰「机器」的。这东西大概放置了颇有一些年月,整个机体锈迹斑驳,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有崩毁倒塌的危险。



「我看这像个机械水闸,具体是何物就不太清楚了。要说这里以前有水路的话,真是让人难以想象,而且这种莫名其妙的物体在岛内似乎还有几个,码头那里还放置着破旧的发电机呢。」



「看着的确是古董级的!」古加持触摸着控电板的周围,「陆地上放置的水门?挺像是杜尚风格的小便池——《泉》[1917年,美籍法国艺术家杜尚将从商店买回的一件小便池题名曰「泉」,送至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举办的展鉴会上,该作品引发了持久的解释学喧闹,后被英国专业媒体评选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品。]嘛。」



「艺术作品?」



「嗯,但完全不觉得有何美感,倘若动机不是艺术的话,就很可能是战败的遗留物了。朝鲜战争时,有传言说这座岛是秘密补给基地,不知道是不是那时留下的遗迹。」



「基地?」



「对,刚才送我们过来的那条捕鱼船上的老爹虽未明言,却隐隐透有此意,当地的渔民都不会接近这座江利岛,这是从朝鲜战争开始时就出现的不成文规定。朝鲜战争是一九五〇年爆发的,距日本太平洋战争的失利足足五年,换句话说,这是日本以国宪法强调永不参战之后爆发的战争。当然,日本没有明确表明参战之事,但当年其背后有美国这个国家握着傀儡线,他们执意开战,日本必须协助。表面上是冠冕堂皇,宣布永不参战;实则因战争之故,把全日本的国土借给美国!日本的这种态度,恐怕至今都没有改变。朝鲜半岛在北纬三十八度线内,北有苏联和中国的援助,南有联合国军队的支持,但这支军队只是打着联合国军的旗帜,纵然说是美军亦不为过。在这种局势下,日本不得不扛上补给基地这个任务。但对内依然发表了一套台面上的漂亮话,毕竟《波茨坦宣言》这种国际性条约依然有效,所以,日本的作用并未公布,都过去近五十年了,真相依旧被黑暗笼罩。总而言之,日本海上的几座岛屿当年都是秘密的运送、补给基地,这并非一件怪事。没准,当时的渔民们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把不准靠近江利岛的警告代代传下?是渔民们察觉到这个有战争意味的秘密,还是直接听从政府不准靠近的命令,这都很难说。」



「原来如此,但若是九州或山阴的岛屿还说得过去,这里可是东北的小岛,离朝鲜半岛的距离非常远呢,简直就是远海中的孤岛。这种小岛有何利用价值可言?」



「战争就是利用一切可用之物。与濑户内海或八丈岛周边不同,这一带的岛屿非常稀少,不管再小的岛屿,只要是浮在日本海上,就可以成为充分的据点。要知道,隔壁就是战场!」



「嗯,我对战争不太了解,所以不清楚这些事。」



「总之边走边说吧,一直站在这里,脚都要冻掉了!」



古加持催促着。鹫羽又看了一眼那机器,再次起程。无多与入濑默默跟着。



「不过,渔民们不靠近这座岛的原因,有可能纯粹是海流使这里没什么鱼吧。捕不到鱼,所以还是别去了,或许是先人们这样告诫的。我想这种想法更加现实,也更加可信。不过,我这么快就亲自推翻了刚才的推理,未免有点说不过去。鹫羽君,你觉得呢?」



「就算这座岛上曾建立联合国军队的基地,但那水闸到底有何用处?我看它只是个无用之物罢了。」



「哦?」古加持摸着下巴说道,「鹫羽君,既然你也是侦探,对江利岛肯定调查过吧?」



「嗯,说是调查,实际上只浏览了一下以前的报纸。」



「只要调查了江利岛的过去,就一定能推测出那机械的用处。」



「那到底是……」



「切割机。」



「啊?」



这时,正好掀起一阵强风,使古加持的声音模糊难辨。



「切割机,用来切割木材的。看起来像是水闸的那块铁板其实是巨大的刀刃,能上下移动,像法国革命时期使用的断头台一样将砍伐来的木材斩断。树木从根部被砍断的话,还是太大了,所以用那个切短些以便搬运。」



「是不是因妨碍补给基地的建立,所以才要砍掉不必要的木头?」鹫羽问道。



「有可能,但还有一个可能。」古加持望着这片森林,「这岛上长满了杉树,从岛的位置来看,这些树可能是天然的秋田杉。遗憾的是,我对杉树不甚了解,所以不能完全区分。但那毕竟是天然杉呀,一个普通的小岛大概没人注意,但对买卖木材的生意人而言,多少总会有些赚头的吧?从森林里把树砍下,再用那机器切断。我以前知道有那种机器,但没见过实物,所以不能一口断定这就是切割机。」



「原来如此。那些生意人来到这里,留下了不能用的机器,对吧?」鹫羽好像认可这种说法,「说起来,以前这座江利岛的所有者白角就是经营木材加工业的。」



「是啊,白角最初是一九六七年来到这座岛的,当时他做的是树木砍伐和加工的生意,便将目光瞄准了江利岛的这片森林。根据他们的计划,要在这岛上砍伐三个月左右,所以火速买下了江利岛,当年冬天就把砍伐及加工的机器运来,计划开春时进行伐木。当地的报纸上都记载着这些计划。哪知第二年春天,他们突然偃旗息鼓,轻易放弃了江利岛的事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谁知道呢,报纸未曾报道。总之,白角是经营木材加工生意这件事不容置疑,而且他们肯定曾来过这座江利岛。说不定,白角留下的机器至今依然随处摆放着呢。码头的发电机可能原定要搬离小岛,却因超载或其他缘故舍弃了。」



「你的意思是说,把带不走的机器都扔下了?」



「大概是吧。就算把坏掉的机器带走,也换不了几毛钱啊!但他们为何突然放弃了江利岛呢?」



「按常理而论,莫非是破产了?」



「倘若真是那样,报纸该有消息的吧。虽没有明确记载,但他在其他地方的生意持续经营了数年,想必不是资金方面的问题。」



「那会不会是要建城堡,所以才中止了砍伐?」



「那样子的话,未免急躁了些。倘若从一开始就是要建造『爱丽丝·镜城』才买下这座岛的话,这转变未免太快……嗯,益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果然还是和过去的战争有关吧。」



「也有可能……」古加持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望着鹫羽,「白角当时是要砍伐杉树才踏上这座岛,却发现了跟战争有关的某个重要东西,譬如未使用的燃料库、大量的导弹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所以他觉得这不是砍伐的时候,于是就建立了城堡,隐居在这座岛上,目的是为了隐藏什么东西。」



「听起来就像是一部冒险小说啊。」



「谁让我是个喜欢冒险小说的侦探呢!」古加持耸耸肩膀,开了个玩笑,「你呢?知道这座岛的秘密了吗?」



「完全没有。」



「诀窍就是要纵观全局,整体性的失败就是寻求真理的失败。若要知道事物的本质,就不能将世界粉碎,而要把它当成一个巨大的整体来看待,这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就是要将世界上所有界限都清除掉。」



「那就是侦探的任务?」



「没错,但还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命运』这东西。」古加持皱起了眉头,「若侦探只以『外人』之姿置身局外的话,那他很可能是一位名侦探。但他若被牵扯到这个整体里面,或者从一开始就被牵扯进去的话,那其下场只有两个——成为被害者;或者,成为犯人。」



「有理。」



「而眼下,我可以断言,」古加持略一停顿,须臾说道,「我们现在就是从一开始就被牵扯进去了。」



「这话真不吉利。」鹫羽苦笑道,「你是不是想起了那个英国有名的孤岛杀人事件?」[此处是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



「我没办法不想起来啊!或许,我们也会像那十个人一样,迎来完全相同的结局。」古加持远眺着道路尽头,说道,「前方就是那座有问题的城堡吧?」



「对,马上就要到了哦。」



「招待我们的路迪,是假名吗?还是外国人?」



「她好像是英国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呢!虽然国籍是英国,但表面看来明显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她自称日语很差,其实用语方面比我都要恭敬。似乎几年前,她就和朋友住在日本了,这座江利岛目前的所有者据说就是她的伯父,三年前从白角手中购得了这座岛的所有权。」



「那个伯父来了吗?」



「好像没来,但上午见过路迪小姐本人了,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人。」



「哦?那还真是值得期待!」



最终,视野豁然开朗。



他们面前所出现的,正是「爱丽丝·镜城」。



城堡的外观纵以「混乱」称之,恐怕亦不过分。各种风格交相混杂,予人一种凌乱无序的感觉。哥特大教堂式的山墙顶封檐板奇妙地歪在一边,玄关门廊处突出来的四角形柱子底部细小,上端反而异样地膨胀着。入口处的右边是一个巨大的柱基,上面并排着三位仿佛是圣者的雕像,却一律背对来客。尖塔的前端不知为何从墙壁里横横穿出,上面设有无数个不知能否打开的百叶窗。然而,这些全都是故意建造的,其初衷绝对是要确保城堡的整体混沌。砌墙用的石头本该是白色的——当然达不到新天鹅城堡[NeuschwansteinCastle,一座白墙蓝顶城堡,德国的象征。]的水平——而眼下,那些石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黑色,就像永远无法剥落的影子般四处浮现着。从远处眺望城堡,类似圆形的塔以及看起来很牢固的胸墙,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模仿的是西欧古堡;但再看看细节的话,又会发现其中独具匠心地混杂着哥特教堂风格。总而言之,这是一座把古堡和教堂塞进一个模子里、强行融合而成的建筑物。



鹫羽曾见过「爱丽丝·镜城」,所以受到的冲击不像古加持他们那般巨大。但就算是这样,他只要一停下脚步,便觉得内心的震惊无法平静,甚至踌躇得不想靠近城堡。城堡周围堆积的落雪有些发黑,寒风如刀刃般迎面扑来。鹫羽艰难地继续前行,古加持沉默无语,无多和入濑亦是闭口不言。正面那宽阔的门廊湿漉漉的,未积一片飘雪。门旁扔了团塑料管子,看来有人曾用管子将水引来,融化了积雪。这也算是没有铲雪锹时的应急措施了,只不过,若继续这样冷下去的话,到夜里就会变成一个天然的滑冰场吧?又或者,门廊会屈从大暴雪的淫威,再次被白雪覆盖。



「搞不好的话,连门都会被埋掉吧?雪为何会下这么大?以前,我在山形县工作的时候,可吃够了大雪的苦头!」



「因为风是从陆地刮过来的缘故吧!」



一直沉默着的无多突然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他旁边的入濑用双手捂住了脸,似乎很冷的样子。



「怪不得有股西伯利亚的感觉。」古加持笑道,「倘若只是暴风雪的话,尚能容忍,但愿别积雪才好!」



「一般会积多厚呢?」



鹫羽满脸不安地问道。



「厚得让你头大。虽不知这岛上的情况如何,但这建筑物估计是没有应对积雪的设施。其实,没必要太担心吧?怕就怕到时候雪太大,船出不了海,那就麻烦了。唉,反正先祈祷大伙平安无事好了!」



鹫羽一行人聚集在玄关的门廊处,门从里面上了锁。鹫羽抓着门环,「笃笃笃」敲了三下,里面全无动静,又敲了三次,这才从里面传来一道话音:



「欢迎光临『爱丽丝·镜城』!



「Andwelcomequeen'sguests,(向王后陛下的客人们,)Withthirty-times-three!(献上三乘以三十遍的欢迎!)[这句话是从《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AndwelcomeQueenAlicewiththirty-times-three!」(三乘三十遍敬献给爱丽丝王后)变化而来。]



「去接船的鹫羽君差不多该回来了吧?那么就可以说『大家都到齐了』!通常,在封闭的情况下杀人,每杀一个人,总人数就会减一,而老夫正酝酿着这种题材的小说,就是从无人生还的情况下往前倒叙,遇害人物相继登场,当大家齐齐露面之际,就写上『闭幕』这种字眼。这种推理很有抒情诗的美感吧?你觉得如何?」



「一点也不如何!若要我去看那种无趣透顶的东西,不如直接跳海算了!」



「那你会冻死的哦!」



「这个时期,比起气温,水温更加暖和!本大爷才不会傻到去冻死。」



海上哧哧冷笑着,仿佛有满腹坏水。他从夹克衫里随手拿出根烟,用桌上放着的打火机点燃了。



窗端望了一眼他的动作,从凳子上起身走近窗户。大雪纷纷落下,且有继续变大的倾向。雪花像被污染的羽毛一般,在这阴沉沉的天空中四下飘舞。窗户有两层结构,以防止室内的暖气向外泄漏,但窗玻璃表面却冷得吓人。这里是「爱丽丝·镜城」的一个房间。窗端他们很随意地称这间屋子是游戏室。室内摆放了很多游戏道具,角落的玻璃柜内则有多种美国制纸牌,抽屉里还放了很多桌面棋牌游戏,地产大亨、苏格兰场、象棋、麻将等应有尽有。墙壁上自然挂着飞镖的标靶。室内更摆着高级的台球桌和上等的台球杆。海上邀窗端玩一局台球,但长时间的旅途奔波使后者相当疲倦,更何况他一大把年纪了,要和海上进行对等的比赛,委实有点困难。要知道,他最后一次摸台球,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海上被窗端拒绝,兴致索然地走向柜台,从里面挑出几瓶威士忌,返回桌边向窗端劝酒。两人遂你来我往地喝起了加冰的威士忌,打发掉了近一个小时。



窗端坐在桌前的沙发上,海上则坐在他对面。这男人原是刑警,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严厉的面孔,身上的肌肉紧绷绷的,套着件宽松的深灰色夹克衫,多少缓和了一点他那过度结实的身材。



「那你喜欢哪种推理呢?」窗端问道。



海上从口中轻吐出一个烟圈,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窗户那边:「要我说啊,首先犯人必须很强,而且要强得不像话!不是被侦探一逼问就哭哭啼啼、坦白从宽的那种软蛋,而且不会因这样那样的小事就挂掉,就像电影《虎胆龙威》那种。然后,那家伙把和平生活着的家伙们一个个全都干掉!」



「你这……哪有推理性可谈?」



「犯人的残暴性就是推理本身,用那无法想象的残暴将人挨个杀死。」



「简直就是小成本制作的恐怖电影嘛!说是推理,更像是恐怖……不,该说是血腥才对。」



「本大爷说的不是推理这个类型,而是犯人何等冷酷,」海上斜斜摇晃着手上的玻璃酒杯,「唉……算了,现在说这个好像有点不合适,我辞掉刑警工作的理由,就是因为不管哪个犯人都只会犯一些可怜又无趣的案子!因为隔壁太吵了,就用球棒殴打邻居;因为妻子外遇,就用刀杀了她!妈的!开什么玩笑!身穿黑衣、手拿斧子的面具男人在哪里?哪里都没有!既然没有那种人,那么要抓捕他的本大爷就不必存在了,这是存在性的危机啊!你能理解吗?老爷子,用你喜欢的那种正统推理来说的话,就是永远找不到会按照若山牧水的诗歌来杀人的家伙呀!」[若山牧水(1885-1928),原名若山繁,对短歌、俳句、新体诗颇有造诣,一生出版歌集十四本,极度嗜酒,无酒便无法创作,亦不能挥毫,后因酒精中毒而死。]



「先不提若山牧水。你的心情,老夫并非不能体会。」



「老爷子你也喝嘛!」



「酒对肝不好,你也少喝点。」



「是吗?那好,老爷子对这棋盘有何看法?」



「嗯……」



窗端俯视着桌上的棋盘。



木质的棋盘,表面光滑,镀有一层树脂薄膜。正方形的框子里面,画着八乘八的小方格,颜色不是普通的黑白两色,而是白色和褐色。盘面上分布着棋子,一眼望去,好像是随意摆放,但每个棋子的位置又显然带有各自的含义——在普通的对弈里,棋子是绝不会这样摆放的。



「有十个白色的棋子。」



窗端摘下老花镜,把眼镜腿叠回又打开,缓缓开口。



「主教(相)、城堡(车)、骑士(马)各有两个,士兵(卒)有四个,没有国王(王)——通常来说,若没有国王的话,就无法开局,但仔细看看棋子的摆放,又会发现这不是随意摆的,而是完完全全放在格内。更何况『十』这数字,就算老夫不愿意,亦不得不有所想法。你听好了,老夫是如此想的,这白色的棋子,会不会是代表印第安人的小瓷人呢?」



「西洋棋的棋子岂会变成印第安小瓷人?真要说的话,和主教相比,印第安人更适合当祈祷师呢!」海上说罢,似乎突然想到了某事,「你是说,范·达因的……」



「不是《主教杀人事件》,而是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这部小说里,杀人是按照英国古老的童谣进行的,这首童谣的内容就是讲述十个印第安人挨个死去,故事中的行馆位于一座叫印第安的小岛上,馆内的桌上放了十个印第安小瓷人,每少一个,就代表有一人遇害。到访该岛的十个人,最后一个不剩,全被杀死了!」



「啊,那个我很早很早以前好像看过呢。」



「尔后,这种被害者遇害未久便告消失的东西,譬如人偶,侦探小说迷们通称之曰『印第安小瓷人』。」窗端扬扬得意,问道,「如何?是不是跟咱们眼下所处的环境很像?」



「是吗?」



「你仔细看看棋盘。若鹫羽君他们安全到达城堡的话,包括他在内,就增加了五个人,加上咱们这些先到者,正好和棋盘上的棋子数目相同。说到底,咱们只是盘面上摆放的白色棋子罢了。」



「等等,莫非你没算路迪这女的?」



「算了,招待者当然不能例外。只有大家都站在棋盘上,游戏才能开始。包括女佣堂户小姐都算上了。现在,她估计正铲着雪呢。招待我们的路迪小姐,自我们到了城堡,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更不知道在做什么。」



窗端刻意将话音压低。虽未看到窃听器或隐蔽摄像头之类东西,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棋子的怪异摆放足够挑起他的戒心了。



「克里斯蒂那小说中的犯人,就在十个人当中吧?虽然我忘了是谁。你是说,我们当中有犯人?」海上把还剩短短一截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或许正如老爷子所说,若真有谁最初就怀有杀意的话,和小说的共同点就是把准备杀掉的人都喊到这岛上来。但为何人们都会像笨蛋一样被杀掉?人又不是玩偶,不会像玩偶那样悄然消失,好歹总要抵抗一下的吧?」



「正好相反,对天真无邪唱着童谣慢慢靠近你的死神,咱们人类正如玩偶一样,毫无还手之力。或许,玩偶正好象征了无能为力的死亡。倘若是那种意思的话,棋盘上的棋子就很合适。」



「别开玩笑了!本大爷才不会被干掉,绝对不会被干掉!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他若把这座岛比作棋盘的话,本大爷肯定是最后一个留在棋盘上的!」



「气势真不错呀。」窗端放下酒杯,微微一笑,「怪异的城堡,受邀而来的侦探们,充当印第安小瓷人的棋子,你不觉得其实挺有趣的?刚才,你说这世上不可能存在正统推理式的犯人,说不定接下来咱们就能碰到呢?」



「能不能有指望,难说。」



「嗯,眼下确实还没人被杀,也有可能这一周都平安度过。大概是老夫的杞人忧天吧,如果能离开这座岛的话,送你一辆自行车当礼物好了!」



「我才不要!」



「不过,凡事都有个万一。老夫脑袋里的灰色脑细胞正发射着危险的信号,而且是没完没了地发射。只有智慧生命体才会从事物的顺序和排列中预想到一种模式,继而引导这模式走向结局;但同时有能力改变这些的,则只有咱们人类。眼下,咱们就是这样注视着西洋棋盘上疑似会发生的现实。借一句前辈的话:若犯罪可能发生的话,就可以用推理事先推测出犯人是谁。」



「若真像老爷子所说,有人想要图谋不轨,那铁定是邀请我们的路迪了!」



「老夫有同感。」



「什么嘛,老爷子,说一堆很了不起的话,结果想的还不是如此简单。其实你什么都没想到吧?推测路迪是犯人的根据在哪里?」



「这很简单,路迪这小姑娘大学里学的不是英国文学吗?虽然老夫不知她曾否涉猎侦探小说,但目前我们面前摆着的这个西洋棋盘上,英国推理作家的英灵无疑正华丽地舞蹈着。而且不止一位,从这棋子的阴影里,我还看到了另一位英国作家的默默微笑。」



「还有一位?」



「刘易斯·卡罗尔。既然你决定来这『爱丽丝·镜城』,想必曾看过两部爱丽丝童话吧?」



「没看过。」



「真服了你了,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呢?唉,算了,为了后辈,老夫就把一些大概的事情告诉你吧!」窗端坐直身子,故意清了清嗓子,「刘易斯·卡罗尔,本名查尔斯·勒特威奇·道奇森,英国柴郡某地出生。一八六五年,他创作了《爱丽丝漫游仙境记》,六年后又出版《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六年间,刘易斯·卡罗尔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比较一下这两部作品,说不定就会知晓。唉,对没看过作品的你,说这些也没用,那大概算是路迪小姑娘的研究领域了吧。闲话按下不说了,目前,最重要的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某日,『爱丽丝』不慎跌落镜子里的世界,在一切事物都相反的镜中世界,她满怀不安,四处走动,直到碰见『红色王后』,才知道镜中世界就像棋盘般被规划成正方形的样子。她接受『红色王后』的建议,也想成为『王后』,所以她把自己当成『白色的兵』,一直走到棋盘对面的边缘地带。西洋棋中,『兵』一旦杀至敌方底线,就可以变成『王』以外的任何棋子。受『白色骑士』的帮助,她最终变成『白色王后』,拿下了『红色国王』,故事就此结束。实际上,整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都是以下棋的顺序铺垫展开。」



「哦?无非是奇谈怪论罢了。」



「和《爱丽丝漫游仙境记》相比,《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结构远比前者缜密,不仅卷首画有下棋的进度表,而且还配有解说。但故事中的下棋方式和现实比赛不同,白方的数量比红方多出几倍,对方能将军的时候又不将军,实际上行不通的做法亦有很多。只不过,对镜中世界的人们来说,现实中行不通的事,说不定反而是他们真正行得通的事呢。」



「原来如此,我明白老爷子想说的事了。路迪就是把《无人生还》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结合起来,摆下这个棋局的吧?」



「老夫可没断言是路迪小姐。」



「除了她还有谁?但我只有一点不懂——棋盘正中间的位置,孤零零摆放着一个黑色王后,那是什么意思?这代表着什么?」



「就是将盘面上棋子吃掉的死神!象征咱们的棋子并非简单消失,从这特意摆出的棋局来看,可能是要按照游戏的进展,由这黑王后——看不见的犯人黑影——将棋子挨个吃掉吧?王后是西洋棋中最强的棋子,横、直、斜均可行走,又不限移动格数。对了,你能看出哪个棋子会最先被吃掉吗?」



「你确定犯人是路迪了?」



「据说,英国文学中她主要研究维多利亚时期的怪诞文学。在船上的时候,我和她聊起这个话题,她跟我聊了很多爱德华·李尔[EdwardLear(1812-1888),英国著名诗人、作家、画家、插画家,所写的怪诞(Nonsense)诗家喻户晓,几乎是孩子们的必读书。]的诗。先不说李尔了,刘易斯·卡罗尔是世纪末怪诞文学的执牛耳者,所以她不可能对此没有研究。」



「难道说,那女的把我们这些客人叫到岛上来,又特意放个西洋棋盘,妄图把我们按下棋的顺序全部杀掉?真是阴险的女人!」



「小点声!」窗端斥责了海上,「这里可是她的城堡,虽然实际拥有者是她伯父,但是和她的城堡没区别吧。小心为上。」



海上咂了咂舌,留神观察着周围,动作亦变得灵敏起来,似乎故意不发出响动。



「那女人要把所有人都杀死,好像不太可能。」



「的确。若模仿下棋的话,料想不会选择一次性全体毒死的下毒手段,我本想若犯人是妇道人家,大概会使用毒药,但看来似乎不会。」



「路迪雇来当女佣的那个叫堂户的女人怎样?她们两人会不会是共犯?」



「有可能!」



「那样的话,堂户这女人就很可疑了!」海上环抱着双臂,「嗯,等等,老爷子,那你呢?」



「嗯?」



「路迪是不是研究卡罗尔的专家,我不清楚。但你同样知道《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是按照西洋棋的规则来展开的,对吧?所以,这棋盘有可能是老爷子你亲手放置的,更何况你还一个劲儿宣称这里面有克里斯蒂和卡罗尔的双重影子呢!——这棋盘,其实就是你放置的吧?」



「原来如此。的确可以那样想。你收到了这里的邀请,果然是有点脑子。啊,别动肝火,棋盘这事,不光是老夫,但凡读过《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人,恐怕都能轻易想到。但要把眼下的情况和《无人生还》的死者人数相联系的话,恐怕就需要有些狂热者的直觉了吧?」



「你的态度突然变了呀?」



「无法否认,老夫曾有放置棋盘的机会。包括目前赶向这城堡的后面那群人,昨晚都有可能坐小船悄悄上岛,事先把棋盘放好。有那种带马达的小船,来回一趟肯定不成问题。」



「结果,就是这个结论?喂,喂,简直是一大堆废话嘛。」



「嗯,嗯,」窗端抱臂嘟哝道,「但愿只是我杞人忧天。」



「是不是年纪大了,就会把一切事都往死亡上扯?」海上咯咯笑着,「这种空洞洞的推理最不可取了,老爷子你喜欢的推理,想来也都是这种内容的吧?你这辈子还真无趣,别再看那种东西了,歌颂一下最后的人生吧!」



「你别嚷嚷,老夫尚未放弃人生呢!」



窗端突然站起,抓住桌上摆着的棋盘,将上面的棋子全部倒到地上。「骑士」撞到桌脚后弹得老远,两个「主教」掉到了书架旁边。本就棋身略小的「士兵」,此时更是星落坠地。



「喂,你干吗?」海上惊叫道。



「把它们都弄乱!如果那个尚未现身的犯人是真心要杀人的话,就会把这些散落地面的棋子若无其事恢复原状的吧?这样,就可以证明这到底是一场游戏,还是真有阴谋!」窗端俯身捡起一个「主教」,「顺便,这个就由老夫来保管吧。」



堂户想起塑料管还扔在玄关前没收拾,便转身离开厨房,向玄关走去。若把湿掉的塑料管晾在这种寒冷的空气里,极可能会冻裂,说不定以后就没办法用了。眼下积雪未深,放点水就能将雪融化,倘若到了明天,没准用管子都不行了!她之前本想用雪锹的,却不知放在「爱丽丝·镜城」的哪里,只好不了了之。



不知何故,堂户只觉得她肩负着和这大雪一样厚重的责任感,不禁有种奇异的焦躁。她深深一叹,真不知这是第几次叹息了。



她急匆匆穿过圆形回廊。「爱丽丝·镜城」的内部几乎没有装潢,天花板依然是模仿大教堂,高高在上。走廊也造成教堂里细长侧廊的风格,墙壁上柱状的突出部分有规则地并排着,形成拱门形状,一直延升至天花板。这一切犹如圣母教堂[Frauenkirche,全称DerDomzuUnsererLiebenFrau,慕尼黑标志性建筑,1488年落成。]一般,构筑成复杂的星斗模样,创造出不可思议的几何学世界。空气仿佛都清冷地凝结了,脚下因铺了颜色红艳的短毛绒毯,踩上去全无足音。



堂户在这宛若迷宫的走廊里走动着,渐渐迷失了方向,四下里浑无生意,仿佛置身死寂的冥界。



那走廊忽而变窄、忽而变宽,让人忍不住有些头晕目眩。这不是幻觉,而是走廊原就扭曲的缘故。她喘息着,步速降了下来,愈行愈慢,最后都分不清是走动着还是站定了。她只觉得额上冒出冷汗,环顾四周,唯见墙壁。是继续往前走,还是折回?说不定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继续前行,不知会走到哪里;但若折回去的话,总该能回到厨房。堂户仿佛要说服自己般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



「你在干什么?」



「呀!」



堂户吓得尖叫一声。



山根就贴在她的身后。她是和堂户、路迪坐同一条船到达岛上的女性。发尾反翘的青丝柔顺地伏在暗色正装的肩头,一条剪裁得体的紧身裙包裹着她修长高挑的身段,高跟鞋的高度恰到好处,年龄估计不到三十五岁。她窃窃笑着,倾身向前,一阵海洋系香水的淡香向堂户袭去。山根用手挽起堂户的手臂,越靠越近,最终,两人间无缝无隙,若将脸从正面移开,就看不到各自的眼神。堂户一时愣住,没有从对方身边离开。



「你好,我叫山根。」



「是,那个……我知道。你不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吗?」



「哎呀,是吗?」山根一脸惊慌,却没有要拉开距离的意思,「我只能这样和人谈话,身体不靠近的话,反正我们都是女的,没有关系嘛。」



听到她用一种刚起床似的沙哑嗓音在耳边私语,堂户有了种奇怪感觉。乘船时未曾交谈,所以没有察觉,这是一种能让人未饮先醉、沉溺其中的嗓音。



「那个,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挺远的呢,从东京。」



「呃……不是指那个。刚才,我都没发现走廊里有人,你突然站到我背后,所以我才想问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很近呀——是厕所。那边有个洗手间。」



「你没迷路?」



「这里虽然很大,但我才不会迷路啦!我很擅长看地图,对图形方面很内行哦,路走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掉。」



堂户不习惯和别人如此贴近地说话,所以她的问题都无法好好表达,甚至连理解山根的话都要费一番功夫。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奇怪?是不是呀?」



「那个……没有啊。」



「经常有人说我讲话很怪,真抱歉呢!他们说我颠三倒四,但我觉得其实不对,明明是倒置才对。所以,需要一点时间吧?来理解我说的话。没关系,别介意,我早就习惯了——被别人说成是奇怪的人。」



「山根小姐也是侦探?」



「对啊,你有看法?对侦探?」



山根的身子稍向后退,让堂户看清她的嫣然一笑,继而又贴了近来。



「那个……容我失礼问问,你和男人说话时是怎样的呀?」



「基本一样,但是会保留一点点距离。比如说,这样,牵着手。」



山根握着堂户的右手,离开了一点距离。



「对我来说,这样其实更方便说话,黏得太紧的话,会不好意思的。」



「我相反,如果不尽量缩小个人空间,就说不出想说的话。个人空间——你理解不?」



「不理解。」(录入:我理解了,世间称之为倒贴。大雾)



「人类会以自身为中心,将半径一点五米半左右的领域视为个人空间,一旦别人踏进,就会觉得紧张。就像你刚才那样。若他人和你的距离不足一点五米,想必你会感到一定压力的,会紧张吧?抱歉,我刚才给你施压了。」



「只是牵着手的话,还好。」



「牵着手,就会有平和的感觉吧?」山根再度窃笑,「除了拥有相同基因的人,剩下的都是敌人。身边有敌人,当然会萌生戒意,生存就是战斗!这个地球上,有生命的物体都是互相杀戮、互相灭亡而幸存的。我们的基因,大概从很早前就刻上了防备敌人的手段,故而总会不知不觉目测安全距离。这种谈话是不是挺无聊的?」



「不会无聊呀。」



「那就好,我很喜欢和别人说话。嗯,只有人类才是特殊的,是社会性的动物。然后,该怎样表达呢?个人空间会根据社会性增大、缩小。拥挤的公交车内,大家的个人空间都是萎缩的,不断缩小、再缩小,难免觉得很挤。相反,当个人空间变大——譬如独自开车时,整辆车都会变成个人空间。但话说回来,蜜蜂和蚂蚁同样都是社会性的共同生活,它们是例外的。你喜欢蜜蜂?我讨厌。」



「那个……」



「嗯?」



「我就算是跟朋友相处时,都会有意保持些许距离的。」



「是吗?据说女性的个人空间相对要狭窄一些呢。有时,女孩子聊天几乎脸碰脸。」



「我做不到,唉……」堂户叹息着缩了缩脖子,「嗯……咦?我好像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啊,对了!我正要到玄关那边,却迷了路!那个……山根小姐,你知道去玄关怎么走吗?」



「当然。」山根用下巴向走廊那端示意,「对面就是。」



「那里有要收拾的东西!那个……以后再来跟我聊天吧,我先走了。」



「好,再会!」



堂户离开山根,继续沿走廊前行。



走廊里几乎没有安装照明设施。就算有,也只是零星几处,而且并未亮灯。用电过度会使发电机超出负荷,所以只好把总开关的安培数设至最低,不常用的电灯一概不开。



四下里一片昏暗,令人毛骨悚然。堂户回头寻觅山根,但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手上还残留着两人手掌的触感和温度。



前方传来话音。堂户拐过走廊的一个弯角,打开一道门。门那边是连接玄关的大厅,大理石铺就的地板冷然泛光,模模糊糊倒映着天花板上那巨大的照明灯。右手边有条大楼梯直通二楼,楼梯的正中间是一道左右双开门,门外就是玄关的门廊。



背门而立的,正是路迪。她顺滑的金发拢至后脑,扎成一个俏丽的马尾,虽说是混血儿,身材却很娇小,哪怕跟日本女性站在一起都很难显眼。她用一口略带英语口音的日语,开朗地大声打着招呼。看来,其他客人都如约到访了,路迪正在尽地主之谊,欢迎他们到来。



「啊,堂户小姐!」



路迪察觉到堂户,向她招招手。堂户轻轻颔首,走到她身旁。只见四位客人身上积着厚厚的雪花,兀自瑟瑟发抖。他们正满脸疲惫地抖落头上的积雪。



「各位,接下来的一周内,将会由这位堂户小姐照顾我们,请大家友好相处哦!」



「各位好,初次见面,我是堂户。」



堂户垂首问候,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只顾拍打身上的积雪。



「啊,您好!我叫古加持,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高大的古加持抬起头来,亲切地打了声招呼,他身旁的无多和入濑跟着默默点了点头。自报姓名之余,无多亦帮入濑报了姓名。这位芳名入濑的女性,只是像机器般把脸面向堂户,一句话都不说。和他们同来的另一位男性是鹫羽,堂户认识他,他们曾同乘先出发的那条船。



「鹫羽先生,接船辛苦了!」



「别客气。」



「我们要做的准备太多,无法分身,只好劳烦鹫羽先生帮忙接船。房间里很暖和,请好好休息。我带大家去房间吧。虽然不是很宽敞,但打扫得很干净,肯定不会让各位失望!虽然城堡的各个地方给人印象较怪,但房间内还是很不错的,再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装潢风格哦!啊,直接穿着鞋子进来就行了,地板很滑,请小心点,我都摔过两次啦!」



路迪领着客人走进大厅。



和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城堡相比,身为主人的路迪,竟给人一种无忧无虑之感。这性格跟阴暗、压抑的城堡截然相反,但又不像是故意做出的演技。堂户以前看城堡说明书时,曾想象路迪是位脑子有点问题的老女人,但实际会面之后,却意外发现她是一位聪明伶俐的女性,而且还很年轻,和自己差不多岁数。本来,听说要到一座莫名其妙的岛上出差,堂户还觉得非常可疑,但和路迪见面之后,就决定来江利岛了。



「堂户小姐,塑料管还放在外面,请收拾一下,以免冻坏。」



「是,对不起,我马上去收拾!劳烦路迪小姐出来迎接客人,真是非常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一起努力把晚餐搞定吧!诸位,请跟我来。」



「等一下!」鹫羽喊住了路迪,「观月先生到了?」



「还没到呀。」路迪夸张地摊开两手,「观月先生在哪里?难道没坐上这艘船?」



「没有,他和我们一道来的,但一踏上岛就无视鹫羽君的带路,独自先走了。说起来,走到一半时都忘了看那家伙有没有留下脚印了,该不会迷路了吧?」



古加持笑得东倒西歪。



「不会是遇难了吧?」



「不会吧!」鹫羽脸色一紧,「眼下,还来得及循着足迹找到他。」



「没准他是个意想不到的糊涂蛋呢。」



「有可能!」



鹫羽和古加持咬着耳朵笑道。



此时,门开了。一个全身都被雪覆盖住的小个子男人突然闯了进来。门外是皑皑大雪,混着雪花的寒风如虎狼般自男人身侧扑进。男人反手将门关上,也不拍拍身上的雪,便径直走向众人。



「哎呀,你们还真快呢!」



「是观月先生?」



「嗯,对。」观月眼光直勾勾盯着路迪,「你就是把我们召来的人?」



「对,没错,我就是路迪。接下来的一周,让我们友好相处吧!请多关照。」



「没想到你会让我们坐捕鱼船!如此不周到的服务,先行谢过,望多关照!那好,观月的房间在哪里?」



「稍等,我想您先把身上的雪拍拍较好。现在,就带诸位去各自的房间,请跟我来吧。我先说明一下,这幢建筑物里只有一个浴室。虽然一次能容纳十人,但事先没商量好的话,女性和男性不方便一起泡澡,虽然我不介意混浴。」路迪掩口一笑,「但话虽如此,其实浴池是不能装水的,因为很早就断水了嘛。嘿嘿嘿,就请大家忍耐一下,别泡澡了吧!」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一星期都不洗澡?」



「有两个淋浴室,一楼和二楼各有一个。一楼是女性用,二楼是男性用。」



路迪说着,拉古加持他们上了二楼。客房都在二楼的东侧那栋,所有人都可以拥有一个独立房间。现在,除了先到的那些人,其他人都未分配房间,大概接下来就该安排这些事了吧。堂户在楼梯下目视着他们离开,而后转身开门去收拾塑料管。



外面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系着围裙、连大衣都没穿的堂户冷得几近冻僵。雪越下越大,大风低吟着呼啸而过。先前用水将雪溶化的地方,又开始慢慢积雪,眼下则成了一张雪白的画布,只消有支画笔在手,就能够尽情泼墨。堂户紧缩着身子,从积雪里挖出塑料管,急忙退回屋内。她从里面反锁上门,将塑料管缠绕在门边的雨伞架上。或许,最初选择用水融化积雪的方法是错的,如此大的雪,放水根本没用。



她转身将大厅抛诸脑后,回厨房继续准备晚饭。



「暖炉里面装了煤油炉。」无多用冻僵了的手扶着暖炉,瞅了瞅里面,「冻住了啊。」



他离开炉子,走到入濑坐着的床边。入濑可能不习惯长途旅行,眼下正累得瘫坐床上。无多挨着她坐下,床像波浪般晃动了一阵。她勉强向无多挤出一丝笑容。被雪打湿的外套挂在窗边的挂钩上,仿佛和白色的窗帘融汇。只有帽子依然戴在她的头上。



「冷不冷?」无多问道。



入濑摇摇头。



「写生簿在哪里?包里?」



入濑又摇摇头。她从长裙的口袋里拿出一本代替写生簿的大便签本,封面上画着一只黄色的小鸡,还挂着一支小小的笔,这是她很喜欢的一个便签本。她打开本子,握笔疾书。



·这个就可以了(录入:用带·代表写的,因为入濑是个哑巴)



·写生簿好大



入濑写毕,递给无多看。



「这样啊,虽然跟我用便签本也行,但其他人可能会看不太清楚,毕竟这本子太小了呀。大的写生簿,别人看着也方便些的。」



·这个就行!



最后那个感叹号强调了她的想法。



「我知道啦,你喜欢就好。」无多无可奈何道,「我的房间在对面,有事的话就来找我吧。」



他起身往房门走去,写字的声音在他背后沙沙响起。正打算开门时,有东西砸到了背上,坠落地面,是入濑的便签本。



·等一下



掉在地上的便签本,恰好翻到了她写字的这页。无多捡起本子,回到床边。



「这东西不是挺重要的?别乱扔呀!」



他把本子还给入濑。



·别扔下我



「我只是回房间罢了。」无多耸耸肩膀,「你故意摆出那种伤心的表情,就像一只快要饿死的丑小鸭呢!」



·你管我



入濑把便签本一扔,爬上床钻进毛毯。本子的前面某页写着「无法原谅」这几个字,因她无数次打开翻阅之故,现在随便一扔,本子就会自动掀开这页。



「入,别生气嘛。」无多拿起便签本,「你不仅怕寂寞,还这么……任性,真让我吃不消啊!」



一只手从毛毯里伸出,一把抢过无多手上的便签本,又缩回毛毯里。



「要不要和别人说说你的情况?」



·不说也没事



·我无所谓



「真暧昧呀,这句话里,似乎包含了一点希望我去做的意思?不过,这也不是大事,把头从毛毯里伸出来吧,里面那么暗,写不了字吧?」



入濑听话地在床上蠕动着,改变了身体的朝向,把脸露出外面。



·如果没有光



她拿着笔的手略略一滞。



·如果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无多君怎么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