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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一九八九年



图书馆日本



1



君代躺在长椅上,谩骂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胸前盖着的毛巾毯滑到了地上。环视周围,是她熟悉的布置——高高的书架和办公桌并排着,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巨大的复印机,旁边是灰色的打印机,还有电脑。墙上的日历被翻在十二月。二十五号的数字上被画上了红色的圈。在她的印象中,今天不是二十五号。



这里是图书馆的事务室。



君代侧过脸,看见图书管理员雾冷垂着头,正在打盹,君代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他有着宁静而温柔的线条。仿佛察觉到了似的,雾冷睁开了眼。



“呀,君代,你醒来了?”



雾冷的声音还有些睡意朦胧。



“醒来了的是雾冷先生你吧?”



“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呵呵。还做了梦呢。不过已经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了……”



“我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呢。”君代捡起掉在地上的毛巾毯,叠好了放到膝头。“对了,我怎么会在这里睡着呢?”



“从仓库取了短剑出来以后,你就晕倒了。迷迷糊糊恢复意识以后,你还自己喝了药。我们劝你休息一会儿,所以你就在这个椅子躺下了,之后的你,就是一个睡美人公主了。而我,就是你的knight,也就是守护骑士啦。”



“雾冷先生,不是睡着了么?”



“可能是睡着了吧,哈哈。”



雾冷毫不介意地说笑着,这反倒让君代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靠在了雾冷的肩上。房间里忽然变得很静,睡美人的长椅成了一个小小的二人世界。



“我……说不定爱上雾冷先生了呢。”



“很突然啊,为何会这么觉得呢?”



“说不出什么理由。真正重要的事,往往是连自己都想不清楚的。只不过每个人都装出一副明明白白的样子罢了,雾冷先生,你说是吗?说啊。说是啊。”



“是啊。”



“呵呵。不过,至少对我来说一点也不突然。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因为害羞一直没说出来而已。”



“可是,你命中注定的人却不是我,是那个叫做树徒的人,你是他的恋人,不是吗?”



“轮回转世什么的,我才不信呢。”



“呵呵,说一点也不想要男朋友的人,可是你自己噢。”



“我真是个谎话精。”



“回前台去吧”。雾冷站了起来,“把工作都丢给歌未歌一个人了,在这样下去的话,会被她讨厌的。”



“被讨厌就被讨厌好了,如果雾冷先生是被全世界的人讨厌就好了,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就只有我一个人陪在你的身边,直到生命的尽头!”君代有些机动地拉住了雾冷衬衫的袖口,“不要逃走,好吗?”



“我不逃,只是去下前台。”



雾冷终究还是走出了事务室。君代呆呆地抚摸膝盖上的毛巾毯,然后忽然站起身,追着他走了出去。前台就在事务室的外面。这时,雾冷和歌未歌已经并排坐在那里了。歌未歌转过头看向君代,看上去有些吃惊。



“没事吧?”她问道。



“没事的。”君代答道。



“美希姐呢?”



“见你似无大碍,她就匆忙走了,该不会是有约会吧?”



“之前听她说跟男友分手了呢。”



“那肯定是有了新的男友了,哼哼。”



“短剑……放在那里了?”



“藏在事务室的架子里了,严密看管着呢。”雾冷说着把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我想就连你也不应该知道放在哪里了。当然,也不会告诉那个自称树徒的人。如果你们两个都不知道短剑的所在,也就不可能杀死对方了吧。”



“就算知道,也不会以剑相残的。”



君代耸了耸肩。



“关于短剑呢,我稍微做了些调查。”歌未歌有些得意地说道。“到底是图书馆啊,想要查点什么的话,资料是要多少有多少——唉,我把书放哪里去了?”



“在你自己膝盖上啦。”



“啊,对对,就是这本。”



歌未歌把膝盖上那本厚厚的书放到了前台的桌子上。红黑色的封皮下,书页因年代久远而变成了深棕色。书名是英文的,而且用了某种特殊的字体,君代念不出来。里面也印满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英文。握住书边,让纸张飞快地翻动,只见文字边上到处配合着刀呀剑呀,还有弓箭、枪械之类的武器的插图。



“这是一本研究过去武器的专注。是一个叫亨利·德雷克的人在一九二三年编写的。”



“歌未歌姐,你能看懂英文啊?”



“能啊,我可是英语系毕业的。你们看,这页上面印着跟那把短剑一模一样的插图呢。”



说着,歌未歌翻倒贴着标签的那页。书页的左上角有个四方形的框,框里绘着一把线条朴素得足以脱离写实风格的短剑。被这么一说。Judaism倒也觉得它跟那把传说中的短剑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他所见的短剑积满灰尘,委实谈不上跟画中一致,插图边上,排列着英文的说明。字也好,画也罢,都印的深浅不一,显然是年代久远、品质低劣的印刷机造就的东西。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短剑属于双面直刃式,是中世纪欧洲各阶层男性用来防身或装备较多的剑种。你们看,这剑的护手是十字形的,这种形式的剑至十六世纪前后善及,自那以后,便逐渐演变成了用于防范对手进攻的左手短剑。”



“也就是说,这种剑随处可见。”



“是啊,不过继续往下读,我发现这里还有一小段关于被诅咒的短剑的记述。‘法兰西王国的某个私设的骑士团成员所拥有的短剑,共六把,剑柄上绘有……七颗星图案。’哎,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来着,啊,对了,看这段。‘据传,由于这六把短剑上附着可怕的诅咒,所以现在处于政府严密的看管中。’”



“咦——竟然流到这样一个图书馆里来了,还真是相当严密的看管呢。”雾冷冷笑着说道,“你说的那个‘七颗星’,正确的译法应该是‘七芒星’吧。拥有七个角的星,我仔细看过,那把短剑的剑柄上是绘着七芒星的图案呢。”



“是什么宗教的标记吗?”



“谁知道呢。在宗教上,六芒星和五芒星被使用的场合很多,但七芒星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这应该是书上说的那个‘某个私设骑士团’作为纹章使用的图案吧。”



“那关于诅咒的传说就没有记述了吗?”



“很可惜,没有其他的记述了。”



“像什么六个无头骑士啦,城主的女儿啦,这些的?”



“没有。”



君代泄气地垂下了肩膀。



“接下来,该轮到我出场了,”说着,雾冷从前台的柜子里搬出大小不一的好几册书,“这些是我拜托美希小姐帮忙找的。”



“这些不就是地图册吗?”



“就是纯粹的地图册。”



雾冷拿着的是一本看上去足有四十厘米见方的大型图册,跟很多大尺寸的地图册一样,封皮上印着从宇宙拍摄的俯瞰地球的照片。雾冷快速翻着图册,至某页停了下来。法国南部的朗格多特地区,一个面朝地中海的地方。地图上,陆地右侧是一片蓝色的海湾,上面醒目地标注着‘golfeduloin’(里昂湾)。



“佩皮尼昂以北、卡尔卡松以东,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看,有一个古城迹的标记吧。这就是留下了耸人听闻的传说的‘琉璃城’,接下来,关于‘琉璃城’的详细记述,就要看这本书了。”雾冷说着,又拿出一本跟地图册形成鲜明对比的文库本大小的书来。“‘琉璃城’位于卢多河北岸,由实力可与法兰西国王分庭抗礼的图卢茨家族下令建造。城池的城主一职几经更替,最终落到了一个名叫佐夫洛的男人手中。据说,这名男子因为染指异端宗教,于一二四三年被东征十字军处以了极刑。他下令建造的巨石十字架,以及当时别名‘十字泉’的赛特湖也随之遭到了彻底的破坏,据说现在只留下了淋水的形骸。你们看地图的这个地方,能看见一个没有名字的内陆湖吧。据说这个湖原本是与地中海相连的,并且呈现着十字架的形状。”



顺着雾冷的手指移动视线,君代在城迹的西面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湖泊。一个歪歪斜斜的接近四角星形状的蓝色色块。



“哪无头骑士是出现在什么地方的呢?”



“关于神秘事件的内容在下一本书里。”



雾冷说着又从柜子里抽出一本书来。书的封面上,披挂着阴影的恶魔向他们投来了惺惺作态的微笑。



“真有趣呢,前台的柜子里,什么东西都能翻出来。”



“因为这是个四次元前台嘛,哈哈,关于无头骑士的记述,在这本书里可是描写得极具感官刺激噢,我先念一段:‘城主佐夫洛在城中的塔里饲养了一头怪物,那是一个喜吃人尸的恶魔。’书里还说,那个叫做佐夫洛的男人为了宗教仪式的需要,及二连三地残杀了自己的女儿和为女儿挑选的骑士,割下了他们的头颅。顺便提一下,被杀害的骑士的头颅加上他女儿的头颅,加起来正好是七个。我不知道这和七芒星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根据历史记载,佐夫洛最后是死于东征十字军的处决,至于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树徒说的那些,也不是谎话呢。”君代表情发杂地说道,“虽然不知道轮回转世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关于短剑,这里也写到了一些。‘附有诅咒的短剑,在时空的流转中,不倦地指引着死亡。短剑的持有者必定遭遇常人难以想象的不幸和死亡。而现在,六把短剑全部下落不明。若无意中发现了这些短剑,尽量避免与之沾染,方是明智之举。’——还有,虽然对这些短剑的起源尚无明确记载,但这里写道:‘公元一二零四年,十字军第四次东征时,六把做工精良的短剑被康斯坦丁堡的教会回收。据传,此六剑系由一位圣职者在熔炉中注入自己的血液锻成,在当时被该教会作为圣剑,顶礼膜拜。’”



“雾冷先生,把这本书借给我吧。”



“好啊、这里面可写了不少相当有意思的东西呢。”



雾冷在君代的图书卡上敲下了借书章。君代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接近闭馆时间了。歌未歌打开了音响和功放,于是拉威尔的《悼念公主的孔雀舞》便在整个馆里幽幽地回荡起来。这是这个图书馆的闭馆音乐。现在,图书馆里应该没有别的人了,但作为既定的程序,《悼念公主的孔雀舞》仍有播出必要。



“雾冷先生,前台的柜子里再变不出什么东西了吗?”



“呵呵,是吧——”然而雾冷还是弯下腰钻到下面翻找起来,他取出一块蓝色的宝石、



“怎么样?琉璃石噢。”



“真没。”



那是一颗用一只手握住的深蓝色石头,不规则的表面泛着幽蓝幽蓝的光泽,闪闪发亮的黄铁矿棋布在深蓝色的石头上。仿佛夜空和星辰都被封进了这颗石头里。



“拿他当坠子吧,我做好了送给你。”



“谢谢。”君代轻轻说道。



窗外,雪花依然纷飞不停。君代的目光追随着飘零的雪花,没有归宿。



2



第二天,那位每天光顾图书馆的老人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了阅览室里。正要走出阅览室的他,跟君代擦肩而过。君代看着老人,他绅士地向她点了点头,走了出去。于是君代又成了阅览室里唯一的读者,她拿出昨天借来的书看了起来,膝盖上放着她的背包,感觉有些碍事,她把背包放到了桌面,包里装着便当,是她今天特意早起做的。君代总是自己给自己做便当,只做自己的,没有什么为她做过便当,也没有什么人吃过她做的便当。



没多久,树徒就出现了。今天的他一如既往地带着一脸痛苦的表情。然而,当他看到君代的时候,像是放下了悬着的心似的,轻轻吐了口气。君代没有抬头,只是看着他那件黑衬衫上的扣子,她不想迎上树徒的目光。



“早上好。”



“您也早上好,”君代可以显得特别礼貌,“您今天也来了啊。”



“是呀。”树徒笑了,“但我决定暂时闭嘴了呢。”



“能请您这样做的话,我荣幸之至。”



于是,树徒默默坐了下来,一言不发。而君代却无法漠视他的存在,无法专注于书本了。她一行行读着,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甚至有些受不了自己了,就算树徒只是抬腕看看手表,她都会几张的神经过敏。



“昨天,关于你说的那些事,我想了很久。”君代选择了打破沉默,“你说你曾是我的恋人,说我们都背负着轮回转世的命运,这些都暂且不论,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在我身上寻求什么?你为何要来接近我?”



“我寻求的是结束,”树徒用手指安抚着额头,说道,“我自己的结束,我厌倦了轮回转世,不想再有来世了。我希望我能只作为现在的自己,走完我的人生。还有,我也希望我们两人之间,不会有谁再是在对方手上。”



“你轮回了那么多次,一定经历了很多痛苦吧。”



“你也是噢。”



“我嘛,早就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没什么可痛苦的。”



“确实,或许想不起来反而是一种幸运吧。”



“我……有了喜欢的人了。”



树徒看着君代,沉默不语。



“其实,说真的,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连我都说不上来,但至少,我心里有了这么个人,我希望他能一直看着我。我不是因为自己快要病死了,才硬生生急着找了个还算合适的人去喜欢,这也不是用来逃避你的借口。这是真的,在我将死的时候,偶希望能陪在我身边的人不是你,而是雾冷先生。”



树徒静静听着,仿佛强忍悲伤一般,垂着眼帘,默默盯着地板,淡淡的影子寂寞地缠在他的脚边,在阅览室苍白的日光灯照射下,呈现出扭曲的形状。



“我有这个心理准备,”树徒几乎是梗咽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有时候想,也许是我过分执着于过去,才会困在宿命的阴影里走不出来,而你,只是君代,不是君代以外的任何人,不是我所认识的另一个人。你只是你,你的生命里,不再容得下我的出场了。”



“别用那么悲伤的眼睛看着我好么……”君代开始因自己的残忍而愧疚,“那你说说,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前世是在那个时候死去的吧?前世发生的事,我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如果你说那些都是真的。”



“那一天,我们试图封印住那颗七芒星,封印住那颗刻在短剑上的七芒星,斩断那条束缚着我们的轮回转世的锁链,可是,你却在中途死去了。不,是我用这双手把你杀死了。那天晚上,你横躺在我们大学的那个空旷的停车场里。要跟命运一决胜负,你所在的位置,是一颗用石灰粉画成的七芒星的中心。那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夜晚,那颗七芒星是我们俩亲手画的。但是,我们打算躺在七芒星的中心,一直睡到天亮。这就像是一个终止轮回转世的仪式。我们在心底不抱什么希望地期待着,没准经过这一晚我们就能永远地摆脱轮回转世的痛苦了。七芒星什么的,也不过是我们这个所谓的仪式的道具罢了。然而,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然死了。你的胸口插着短剑,一定是我杀死你了。”



“那把短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我们随身带着的?”



“我们两个走进七芒星里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别说是带着短剑了,而且来到中心以后,我们一步也没有跨出过七芒星,如果我们曾经离开那里,那七芒星的周围一定会留下石灰被踩踏过的痕迹吧。可是那里是一个脚印也没有。因为那么大的七芒星必须画在开阔的地方,我们才选择了学校的停车场,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然而,你的胸口还是被插上了短剑。”



“这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短剑从天而降呢,我被一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短剑刺穿了心脏,太神奇了。”



“不论你问我多少次,我都不会否认,是、我、杀死了你,问题不在于短剑从何而来。”



君代歪着头,困惑地说道:“你说的命运和那些过于残酷的记忆,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所有的一切都遗忘掉呢?虽然你坚持前世的我死在你的手上,可是这又如何呢?我并不恨你,说不定,其实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不是吗?你想,如果没有死去,我们怎么会知道是不是还在轮回转世着呢?”



“说不定,其实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不是吗?你总是这么说,也许,对你来说,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吧,你连我都忘了。可是被留下的我刚怎么办呢?我只有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这是最后的一世了。现在的你,就是最后一世的你了,只不过因为你转世的时间比我慢了一轮,所以才会仍然存有关于我们的记忆。下一次你一定会把关于我们的一切都忘记得干干净净的。正因为这样吗,你才应该珍惜自己的这一世,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



“我明白的。可是……”



“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



树徒情绪激动地摇起了头,像是在拼命地抗拒着君代的话,然后他安静下来,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地面。



活着是一种痛苦。君代知道,她所承受的生的痛苦绝不比任何人逊色。但与此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必须以最大的真诚来支持这仅此一次的人生。



“累了吧?”



“一直都是这样疲倦地活着,多么漫长的轮回。我一直在做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现在。我醒了。我两手空空,只身一人。”



树徒仰起脸,看着天花板,仿佛他和他周围的世界都已是一片虚无。



阅览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雾冷走了进来,一只手还捧着书。见到树徒也在,他显得有些吃惊,却只是默不作声地在君代的桌上放下了书,然后转身就要离开,树徒叫住了他。



“您就是……雾冷先生?”



“正是。”



树徒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同样一动不动的雾冷,像是在拼命回想着什么,短暂的沉默就像一种僵持。



“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树徒说,“然而我却来到了这个世上,您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能说出不该来到这世上云云的人,只可能是已经来到了这世上的人,不需要可以去做什么,只要平平凡凡地生活在这世上就可以了。”



雾冷的口吻格外冷静,跟平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树徒轻轻额首,雾冷向他礼貌性地行了一礼,随之转身走出了阅览室。



“我也该回去了。”树徒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走了,再见。”



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吧。”



“别放在心上。”



树徒拉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知怎的,君代竟有些不忍看他离去的背影。



阅览室里又只剩下君代一个人了,他看着桌上雾冷为她送来的书。这是她之前拜托雾冷替她找的,苏格兰的古代传说,她拿起书和便当,走出了阅览室。他经过了前台。前台只有歌未歌一个人,她真沉迷于一本英语读物,完全没有注意到君代的出现。君代没有走向前台,而是径直向大厅走去。



“最尽头的图书馆”有一个非常宽敞的大厅,大厅的天顶高高的。可叹的是,这里竟然终日见不到一个人影,委实让人觉得宽敞得有些多余,君代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打开了她的便当,小小的枝型吊灯在君代的头顶上闪耀着,在这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百合,只为她的公主默默绽放。君代吃了一口煎蛋,要是在少放些糖就好了,他有些后悔。真是毫无意义的进食,她想,她跟树徒,她们俩其实是一样的。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身边也没有任何人陪伴正如此刻的她,一个人吃着自己给自己做的便当,她忽然对死充满了恐惧。或许,死的本质,就是没有尽头的孤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树徒的话在她的耳边深处回荡着。不!没关系的。天堂里有月亮,而且还有天使在身边翩翩起舞。一定会喜欢那里的。可是,如果只剩她孤身一人呢》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反正一直都是这样过着,又开始头痛了……在天堂里也会头痛吗?君代惨然地笑了。



“你在哭噢,君代。”



说话的是雾冷,他伸展着长长的腿,在君代的身边坐了下来,君代有些恍惚,愣愣地盯着雾冷看了许久。



“才没哭呢。”



君代逞强地摇了摇头。



“你还真是个倔强的小孩呢。”



雾冷说着,把君代轻轻地揽到怀里,抚摸着她的头。



现在,君代的整个身体都靠在了雾冷的胸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安心过。



“被嘲笑了呢。”



“哈哈,那本书,喜欢吗?”



“嗯,很喜欢。虽然还没有真正看过,但我想一定很棒。”



“那就好。”



“嗯……筷子掉在地上了。”



“待会儿捡好了。”



“我……不想死。想到死,就觉得好害怕。我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恐怕死亡。我刚才……哭了吗?一定是因为太害怕了。为何只有我非死不可?我不要死掉——不要一个人死掉!”



“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



“我为雾冷先生做了便当来了呢。你会吃吗?”



“那当然咯。”



“和我一起吃吗?我们两个,一起吃便当是吗?”



“啊。”



“我不甘心,为何不能让时间就此停止呢……若能一直想现在这样,该有多好。”



“别怕,时间的流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雾冷温柔地笑了。



静静的大厅里,回荡起轻柔的笑声。



“树徒这个人,真让我捉摸不定。他说再见的时候。那悲伤就好像他面前将是整个世界的尽头,他说,他是追踪者短剑才找到我的。可是,在这个图书管里,出现在那把短剑的周围的,不止是我呀。美希姐不也是吗?歌未歌姐不也是吗?既然如此,他怎么能够断定我才是他寻寻觅觅的那个前世恋人呢?”



“难道是因为面影?”



“你是说,转世前的脸上还会带着前世的面容?”



“还有一种可能,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在轮回转世的瞬间他看见了你的容颜,无论采用哪种解释,看来都只有树徒才可能知道谁才是你。”



“一九七一年发生的事,他也说到了呢。他说,我被杀死在七芒星的中心,一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短剑刺进了我的胸口。”



“关于这件事,我又收集了一些资料。”



雾冷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叠好的纸。君代接过纸。翻看起来,这是一份剪报的复印件。白纸上的日期是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新闻报道的标题是“青年男女雷他杀,尸体被发现。”倒是终结得相当简洁。



“死者身份目前还不能确认。目前能够判断的是,男性死者死于颈部被刺导致的大量出血,而女性死者则死于胸口刺伤所导致的心脏机能停止。作为凶器的西洋式短剑虽然被留在了凶案现场。但短剑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



“跟树徒说的不一样呢。死去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呀。”



“啊,但报道中却说两个人都死了。”



“关于七芒星,报道里一句都没有提到呢。”



“是因为报道管制的缘故吧。或者,我们可以认为,七芒星什么的,根本从最开始就不存在。可是,到底有没有过七芒星,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假设被杀死的那个女孩就是你的前世,那么,跟那个女孩一起死了的那个男孩,他究竟是谁呢?”



“是树徒吗?”



“树徒是跟你一起死的吗?如果前世的树徒是和前世的你一起死去的,那么现在的树徒又是谁呢?你跟他显然不是一个年龄,他比你年长的多了。”



“说得也是——而且,短剑的问题也是个谜。难道说,是他们两个中有谁事先藏了那把短剑,偷偷带进了七芒星里,以便杀死对方?总不能是短剑自动冒出来把他们两个刺杀了吧?”



“我想我们一定是在某个环节上想错方向了。”



“算了,别继续这话题了。”君代放下剪报,重新靠近了雾冷的怀里,“人生太过短暂了。还是给我说说月亮的事吧。”



“月亮的事?”



“嗯。”



“什么方面的呢?”



“比如引力什么的。”



“我们都生活在月球引力之中。”



“还有呢?”



“一切拥有质量的物质都带有引力。”



“那么,雾冷先生此刻陪在我的身边。是因为我的引力咯。”



“不,是因为你的意志。”



3



像往常一样,终于,《悼念公主的孔雀舞》在图书馆里回响起来,于是年轻的恋人不得不依依惜别,君代还要回到阅览室里拿回自己的背包,他不记得跟雾冷在一起呆了有多久,总之一定是很久很久吧。他们毫无畏惧地依偎着,多么美妙的时光。人生是如此短暂。太过短暂了!君代想起了大厅里在她头顶上闪耀着的水晶吊灯,多美的花呀,美丽的事物从能被轻易想起·总能被轻易想起。



尽量轻巧地拉开那扇聒噪的门,君代回到了阅览室。金色的余晖透过了窗子洒进了空荡荡的房间,纷乱地散落在座椅和白墙上。她拿起那个留在桌子上的背包。



突然,君代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手臂。惊慌失措的她想要大声求救,却被人捂住了嘴。于是她不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哪只手的控制,可那双手如此有力,即便她用尽全力抵抗也只是白费力气,被紧紧握住的手腕处传来了剧痛。她拼命地扭动脖子、转头向身后看去,是树徒!



“给我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好吗?”



树徒像在恳求似的对她说道。君代一时有些发懵,全身僵直地看着树徒,不再挣扎了。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树徒说着,伸出原本捂嘴的那只手,把阅览室反锁了,另一只手则依旧牢牢地抓着君代。然后他又拽着君代,两个人一起站进了一个透过门上的玻璃也窥探不到的角落里。君代不自觉地颤抖着,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那黑漆漆的厚布窗帘。阅览室里的日光灯熄灭了,太阳也下山了,她的四周被黑暗彻底吞没。



门的外面,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是谁正在向阅览室走来?一定是正在进行闭馆巡视的雾冷。君代扯着声带,拼命地呼唤着雾冷的名字,可是嘴巴被树徒死死地捂住了,根本发不出一点像样的声音。树徒阻止了她的求救。门把处传来了插钥匙的声音,是雾冷在开门!可是开锁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也许是接受了上锁的事实,所以不想再惊动这扇门了吧。君代的眼泪倏地从眼角滑落下来,浸湿了树徒的手指。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啊——



雾冷的足声益发远了,绝望慢慢爬上了君代的背脊。君代痛入骨髓地意识到,此刻若是得不到雾冷的帮助,她就会失去一切。



她已经听不到雾冷的脚步声了。



“求你了,别哭了。”不知何时,树徒手中多了一把短剑,他用剑尖抵住了君代的脖子,“虽然又是没创意的做法,但希望你能见谅。别大声喊叫,好吗?”



君代含泪点了点头,树徒放下了捂在她嘴上的手。



“你想怎么样?”



“我已经发现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最荒诞的秘密。所以,我要封印它。封印住这轮回转世的诅咒。”



“你疯了。”



树徒把脸凑到君代面前,决然地说道。



“你怎么会拿着这把短剑?只有雾冷先生他们才知道短剑放在哪里。”



“短剑在这世上一共有六把。我跟你说过吧?这只是其中一把罢了。你看,七芒星的纹章上可这数字‘Ⅵ’不是吗?图书馆里的那把短剑上应该是刻着数字‘Ⅰ’吧。所以,你看到的那把短剑跟着并不是同一把。”



“你身上也有短剑?”



“是的。”



“你困住我想要做什么?”



“我们两个,有必要再一次进入七芒星里。一切必须在今晚有个了结。”



“一切早就结束了!”



君代发出了愤怒的悲鸣,她已无法忍受树徒如此强硬地走进她的生命。她激昂的声音在房间里反复回荡着,树徒慌忙伸手再次捂住了她的嘴,锋利的剑尖擦到了君代的脖子,雪白的皮肤上很快就出现了一道口子。温热的液体从脖子上淌了下来。是君代的血,鲜血爬过了锁骨,慢慢流向她的胸前。树徒赶紧拿出一块白色手绢,满怀歉意地替她擦了血。



“别碰我!”



“我不想伤害你的。”



“我让你别碰我!”



“为什么总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所有的罪都是你自作主张地冠到自己头上的。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你根本不愿意理解我呢。”



“不。是了解得太透彻了。”



树徒没有在说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他像个人偶一样,呆呆地站在阴影中,一动也不动。



《悼念公主的孔雀舞》早已停止了播放,音乐停放以后图书馆就要闭馆了。歌未歌姐走了吗?雾冷应该也离开了吧?在没有别的人使用这座图书馆了吗?这些君代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这里,只剩下她和树徒两个人了,他被留在了寂静无声的世界尽头,和树徒。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指被鲜血沾湿了。他不觉的伤口有多痛,但她的胸口实在难受得要命。



“在这里一直等到晚上吧。”说着,树徒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再等一会儿,这里就会像真正的世界尽头一样,一片死寂了吧。你也找个椅子坐下吧。”



君代哪里还有坐下的心思,可是树徒一直扯着她的袖口往椅子上拉,她只得坐了下来。短剑被放到了树徒身边的桌上。他看着冰冷的剑尖,泛着幽暗、沉重的金属色,不像吊灯的光芒,那么温暖、柔和。黑暗中的短剑,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十字架。



“你有想过要转世为谁吗?”



树徒问道。



“没有。”



“明智。不过,期盼着能轮回转世的人可不少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忿忿不平着生命的不可重复呢。世界只有一个,人生只有一次。这就是不满的源头。也许,我们人类从来就没有正视过自己的人生。有的人一旦跟不上世界发展的速度,就希望可以轮回转世,一切从头来过,可是到头来,就算你再怎么期盼,也只能含恨而终。生命的规则便是如此。”



“你搬出生命的规则又想说明什么呢?不论是在多么严呵的声明规则中,能用心享受这短暂人生的都大有人在。从一开始就为自己设定好死亡和终点的结局,这样的人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你这番话就像是对自己说的呢。你身患绝症,既定的死期不是一天天迫近了么?你用心去享受生命了吗?”



君代不答,她死死盯着树徒,同时偷偷观察桌上的短剑。如果她伸手的话,想必是能够到那把短剑的吧。她在脑海中反复的试验着,自己需要多快,才能比树徒更早地把短剑抢到手里。想象中的她,成功地抢到了短剑,她用短剑刺向树徒,刺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她总算能向雾冷求救了。雾冷看着满身鲜血的她,说道:“你真美。美极了。”



“好了,我们差不多可以离开这里了。”



树徒重新抓起短剑。他走到门边,把脸凑到玻璃上向走廊里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异样,于是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锁,随着一声刺耳的历响,寂静的空气被撕得支离破碎,门开了。君代被树徒抓着手腕,拽出了阅览室。



“要去哪里?”



“七芒星必须做在一个宽敞的地方。”



“图书室?”



树徒点了点头,他自顾自地大跨步走着,君代被拖得小跑起来。两人从前台边上的门进入了图书室。这是一个书架的丛林,而且静得让人浑身发毛。或许是因为采用了独特的隔声设计吧,总感觉脚步声在这里很快就会消失,声音都被这个空间吸走了,君代抬起头,眼前是成排成排的书架,就像是没有尽头的树群,交织着一路延伸进黑暗里。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夜晚的图书室,竟是这样一个幻境丛生的地方。



“书架难免有些碍事,但没办法。你也不想躺在外面吧?”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愿意。”



树徒看着君代,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苦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他踮起脚尖,把最近身边的书架上的书全部捋出来,一本一本丢到了地上。堕落的书本有的书脊撞地,有的摊开横躺着,还有的则是狼基地俯卧着,尘灰飞扬。



“别糟蹋书了。”



“好过我们被命运糟蹋。”



“这些都是雾冷先生和歌未歌姐辛辛苦苦整理好的书啊。”



“事后我会道歉。这总行了吧?”



君代瞪着树徒,决定不再说话,树徒已然近乎疯狂,一切劝阻都只会是徒劳无用。她看了看们的方向,又看向了窗。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会阻碍她的行动,看来是无法经窗口逃跑了,想要逃跑,只能通过门。图书室有两扇门,一扇在她身后,一扇在他的身侧,可是她离两扇门都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你也帮我一起清书。”



“不要。”



“我们要用书来做七芒星。把书排在地上,排成七芒星的形状。这也是为了你呀。”



君代没有回应树徒的要求。树徒放弃了劝说,一个人默默地继续着他的工程。他走到社会科学类书籍的区域,按照政治、法律、经济、财政、社会教育、风俗、习惯、民族、国防军事的排列顺序,将整齐的书本全部推下了书架。接下来是自然科学区域:数学物理学、化学、地理学、天文学、宇宙化学、地球科学、地质学生、物化学、一般生物学、植物学、动物学……书本呻吟着一一坠地。坠地的书杂乱无章地堆砌着,在君代的周围对称一座座小坡。



“有关七芒星,我想问个问题,”君代开口问道:“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死在七芒星里的,不止我一个吧?”



“你查过了?”



树徒暂停了他粗暴的工程,回头看向君代。



“对,那时,被杀的不止是我,你也死了,我问你,你到底是谁?倘若轮回转世的命运依然继续着,而一九七一年那天和我一同死去的就是你,那事情就说不通了。先不说是谁准备了短剑。光从年龄上计算就算看出蹊跷。并不曾在一九七一年死去。和我的前世一起死在七芒星里的那个男孩,不是你。”



“你所谓的从年龄上计算是指什么?”



“如果我们是在一九七一年一起死去的,那么我们轮回转世后的年龄应该也是一样的不是吗?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六。”



“我才十八岁。”



“有什么可奇怪的?”



树徒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其实根本不是树徒是吗?”



君代用了质问的口吻。



“我就是树徒。”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沉默,他们互不相让地彼此对视着。



然后,树徒缓缓地摊开了双手。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一二四三年



琉璃城法兰西王国



4



白色骑士的六名骑士从城池里消失了,玛莉知道这件事,是在保管铠甲的人偶头部被无端带走的第二天。



早晨,玛莉在侍女的轻唤中疲倦地睁开眼睛,她梳了头发、换了衣服,昨晚的恐怖之旅就像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境,被暂时抛到了脑后,然而,就在她迈出房间的瞬间,忽然苏醒的记忆便如点燃火把的洞穴渐渐显出了它狰狞的面目,玛莉的脑海中浮现出头盔在走廊上翻滚的情景。她猛地转过身,抓着了侍女的肩膀,前后摇晃着焦急地问道:“雷因在哪里?”



“今天还没有见到雷因大人。”



哪里都找不到雷因。除了“玛莉专设骑士团”成员,各个岗位的骑士似乎都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她始终找不到她的雷因,就连同一个骑士团的弗兰德、阿诺维、伊凡、奥拉斯和马提亚斯也都不见了。



玛莉向着佐夫洛的房间走去。佐夫洛的房间位于这座城池的最深处。她来到一扇厚重的铁制大门前,做了做深呼吸,然后鼓起勇气叩了门。金属震颤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着。门开了。佐夫洛悠然自得地坐在他那个猩红色的大椅子里,翘着二郎腿,他没有马上看向玛莉,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墙上的某处。



好一处肃杀之地。每次来到这里,玛莉都忍不住这样想着。真想不到一个城主竟会住着这种房间——没有任何的装饰和摆设,映入眼帘的唯有冷冰冰的灰色石壁。



“真够闹腾的啊。”



佐夫洛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看着玛莉。



“雷因不见了!不只是雷因,还有弗兰德,还有阿诺维,他们六个都不见了!”



“这个我知道,刚才已经派了两个骑士出城去找他们了,你用不着担心。”



“哪人偶呢?地下室的人偶怎么了?”



“人偶?你指什么?”



“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谁,把雷因的头盔丢在了我房间的门口,我觉得这很不寻常,就到地下室的装备保管室去看了。只有那个人偶的头——穿着雷因的装备的人偶的头,不见了。他的头盔和斗篷也被丢在地上了。”



听了玛莉的说明,佐夫洛忽有些脸色发青,只见他睁大双眼,连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你说的都是真的?”他追问的声调里甚至流露出一丝胆怯。玛莉点了点头。



“哪铠甲还在吗?”



“可能没了。毕竟人偶穿着战袍,看不出铠甲是否还在。”



“这样啊……”



佐夫洛像是确信了什么似的,紧绷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换上了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而玛莉则开始后悔自己沉不住气找了佐夫洛。如果父皇真的就是杀害母后的凶手,哪她跟父皇独处一处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都怪自己一心只想着找到雷因,不计后果而且没一点儿准备地闯了进来——简直让人不寒而栗!玛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把手搭在了门上。



“玛莉,你不用怕,”佐夫洛的声调忽变得柔和起来,但玛莉依然觉得买股悚然,“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亲爱的女儿。”



玛莉几乎是夺门而出。佐夫洛的话,他的声音就像是邪恶的诅咒,萦绕在她的耳边。她在被阴冷和昏暗吞噬的走廊上奔跑着。没有人能解救她。她不敢回头,只能向着自己的房间拼命奔跑,她冲进卧室,关上门,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被褥里。被褥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父皇一定知道些什么!



玛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甚至开始觉得,现在的她,自己塑造了她的环境,还有她周围的一切,全都是佐夫洛精心组合凑起来的虚像。佐夫洛曾经问她是否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降生到这世界上。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有人在敲她房间的门。玛莉勾起身子,决定假装没听见。然而敲门声仍在继续。



“玛莉殿下,您要用餐吗?”



是侍女的声音。她比玛莉年长一轮,一直认真周到地照顾着她任性又可爱的主人。



“不想吃。”



“可是……”



“我不想吃!”



“是,明白了。”



门外传来了侍女渐渐走远的脚步声。玛莉忽又不安起来。太阳下山了,整个房间都被昏暗笼罩着,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周围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她甚至听到了她脉搏跳动的声音。收拢肩膀,抱住膝盖,她的双手又不自觉地握住了胸前的宝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还是侍女的声音。



“我把饭菜端过来了。玛莉殿下要在这里用餐吗?”



玛莉拍了拍胸口,侍女的声音多少让她安心了一些。她爬出被子飞奔到门口,打开了门。现在,这个端着餐盘的侍女可以算是她的旧俗了。



“都说了不想吃了。”



玛莉孩子气地喃喃着,一面却接过了餐盘。盘里放着羊肉汤和面包。



“您是在担心您的骑士们失踪的事吧?”



“——嗯,雷因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了呢?”



“关于这件事,我有些话想跟您讲。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玛莉点了点头,把侍女让进了房间。她转身坐到床上,把餐盘放在膝盖上一方,就吃起了面包。侍女则依旧站着。



“昨天晚上,在东侧塔里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的内容我并不清楚,当然,这些事也不该是我知道的。那是我在东侧塔里打扫卫生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的,佐夫洛殿下,还有雷因大人他们,围着圆桌在讨论着什么。没错,就是今天失踪了的白色骑士团全体成员。”



“你是说,雷因他们是在东侧塔里消失的?”



“是的。玛莉殿下,您听说了吗?关于失踪骑士的传闻。您的六位骑士似乎确实不在这座城里了,可是,城里城外都没有发现任何人员进出的痕迹。优秀的门卫一整夜都坚守着城门,可是根本没看到有人出过城。您知道,想要不借助工具翻墙出城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搜查队也没有发现任何脚印之类有人经过的痕迹。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面多少被泡软了,所以很容易留下痕迹。可是,中庭、城墙周围甚至连附近的丘陵一带,据说都没有发现人类或者哪怕是动物的脚印。我这么说也许太不恭敬,请您宽恕,这次的事件跟佐夫洛殿下的夫人失踪的时候的情况很相似呢。”



“如果说没有任何人出过城,哪雷因他们应该都还在这座城里咯?”



“不。按照佐夫洛的吩咐,骑士们已经把城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彻底搜查过了,却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听说,地下室的装备保管室里有一部分装备被动过了。看样子,佐夫洛殿下早就放弃寻找了,就像夫人失踪那时候一样。”



“在一座完全封锁着的城池里,六个骑士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在我以前住的村子里,也经常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失踪。他们多半是在森林里迷了路,再也回不来了。大家慢慢地也就接受了这种可能。常听老人们说,森林是会吃人的,我也只能为雷因大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没有迷失在森林里……”



看着侍女的嘴巴一张一合,玛莉不经意间竟想起了东侧塔顶石壁能移动这件事情。秘密的空间、秘密的窗子,她下意识地作出了判断——在恐惧和不安中几乎被她淡忘的这个发现绝对是一条重要线索。



“是塔!”



玛莉像被安了弹簧似的,猛地挺直腰板,抬起了头,碗里的汤汁被晃得险些洒到地上。她赶紧端平了餐盘,不假思索地把它递到了侍女手里。



“玛莉殿下?”



“现在可不是悠闲地喝汤的时候。我必须去一下塔里。”



话音未落,玛莉已经出了房间,快得像一头敏捷的小鹿,然而小鹿跑出一段距离以后忽然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于是急忙掉头再跑。穿过走廊,拐过一个有一个拐角,飞奔的小鹿与看傻了眼的仆人和侍卫们擦身而过,最后气喘吁吁地冲进了东侧塔里。她来到塔的第二层——这个据传女说是最后目击到雷因他们的会议室,静悄悄的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她还俯下身子查看了圆桌的下方,但什么都没发现。于是玛莉一口气伤到了第四层。推开那扇小门,走进塔顶的房间,站在暗藏机关的石壁前,她隐隐觉得这房间里有一股血腥味。她双手叉腰,犹豫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墙的另一头到底会是些什么呢?也许,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实,正在那石壁后面等待着她。心跳渐渐恢复平静,玛莉将纤细的双手慢慢放进石壁的凹处,坚定地拉动了沉重的机关。她的力量太微弱了,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总算拉出一个勉强能让自己通过的缝隙。



玛丽第二次窥探着缝隙的内侧。狭窄门逼仄的阶梯尽头,淡淡的光线透过窗子投在了阴影上。除了光与影,里面什么都没有。



带着复杂的心情,玛莉合上了石壁。在这么小的空间里,不可能塞得下六个大男人。



两天后,奉命出城搜寻的两个骑士有一个带着伤回到了城里。据说两个骑士在返回的途中找到了山贼的袭击,另一个骑士不幸与他失散至今下落不明。他向城主佐夫洛报告说,他们在路多河上游的“十字泉”一带发现了六个人的尸体,作为证据,他带回了六人佩戴的短剑。六把短剑上都刻有七芒星的纹章,且分别刻着从“Ⅰ”到“Ⅵ”的数字,因此能够确定那些尸体就是失踪的白色骑士团成员。他最后还说,六具尸体都被割去了头颅,现在,这些尸体都被暂时存放在附近一个民家的仓库里,他们已经说好之后再去那里运回尸体。



听到报告,玛莉和佐夫洛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如果说佐夫洛是对始料未及的状况一时失语,哪玛莉就是被晴天霹雳击中而失去了自我。那一瞬间,悲痛彻底侵蚀了她的神经,她哭着喊着,决堤的泪水奔涌而出,最后无助地跑出了佐夫洛的房间。



玛莉把自己关了起来,缩在被子里,想象着雷因就在她身边。



冷了吧?雷因问道。嗯,真的好冷。她说。我想躲到你的衣服里,跟你一起。于是她轻轻地钻进了雷因的外套里。好温暖——这不可能。后半段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这可不行。雷因要这样说才对。哪,你牵着我的手。玛莉撅着嘴伸出了手,于是雷因一脸尴尬,请别再让我为难了。雷因一定会这样说,他就是这样说的,可是,雷因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哪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他了,那意味着——



玛莉蜷缩着身子睡着了,右一颗眼珠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5



无头骑士四处徘徊的传闻在“琉璃城”里悄无声息地蔓延着。有几个下人和骑士甚至一口咬定自己看见了无头的幽灵,惹得城里一片人心惶惶。城主佐夫洛似以打定主意对这件事不闻不问,结果传闻便一味繁茂起来。



玛莉召集起一批拥护她的骑士,组建了一个“无头骑士幽灵调查队”。调查队的成员加强了警备,而且整晚整晚地在城内各处巡逻,可是谁都没有看到什么无头幽灵。就这样。到了六个骑士的无头尸被运回城里的那个晚上,幽灵作梗的骚动也达到了最高潮,甚至引发了看守尸体的骑士险些拔刀相向的事件。



尸体最终被摆放在了地下室里,等待几天后的埋葬。玛莉亲自去看了尸体,可是尸体的损伤实在太严重了,根本辨不出谁是谁,六具尸体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除了浑身上下遍布着碰伤、擦伤以外,还有这疑似鸟类啄食的肢体残缺,简直是一片狼藉,为了遮盖残体,六具尸体全被套上了摸样相同的修道服,因此也无法从各自穿戴的物品辨别他们的身份,他们身上都脏的要命,而且开始腐烂,玛莉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瑟瑟发抖。她想象着六个无头骑士忽然一个个站了起来、趁着午夜时分在城池里四处徘徊的情景,就害怕的不能自己,对雷因的思念和爱慕竟也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恐惧和绝望。



人已成尸,失踪之谜不负有人关注,但新的谜团依然层出不穷,尸体最早被发现,是侍女目击骑士们与会当晚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说,骑士们仅仅半天后就去了遥远的“十字泉”一带,并且全部死亡。然而,从尸体运回需要耗费数日这点就能看出,“琉璃城”与:十字泉“间的距离相当远。就算是骑马,半天时间都跑不完全程。城池周围没发现任何人畜行走过的痕迹。这样看来,莫非他们竟是插翅飞出了城,腾云驾雾抵达了遥远西面的”十字泉“不成?



另一方面,玛莉对父亲佐夫洛的怀疑也进一步加深。几天来,从悲痛中觉醒过来的她一面独自进行调查,一面从其他骑士的口中收集者关于佐夫洛的传闻。要撬开那些骑士们的嘴绝非易事,有时即便亲自奉上葡萄美酒也有人绒口不言,为了情报,她不惜把他们强行灌醉再听酒后真言。她这才发现,原来骑士们的口中,佐夫洛的形象是如此不堪,不是异端宗教狂热分子,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简直是恶评如潮。



“佐夫洛殿下呀,他可是个热衷于亲手毁掉自己制造的作品的异端哦。玛莉殿下,要不是您让我说我是决不会开这个口的。那个人迟早要把这座城整个摧毁的。他的脑子里,尽是些关于破坏和毁灭的词汇呢。”



经过这几天的煎熬,玛莉决不会认为这样的语言偏离了她要寻找的主题。她的父亲,这个名唤佐夫洛的男子,尽管总把自己藏得很深,却让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追逐破灭的欲望。再怎么残酷的剧本,他都能欣然接受,然后精心炮制出一场悲剧。一定是这样,没错!说穿了,他就是一个情愿不断走向悲剧的亡命徒。据说,来到“琉璃城”以前,他曾亲手烧毁谬而特镇上的宅邸。他身边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行为。离奇的过去,孤僻的性格,偏执的行为,这些足以解释大家私底下为何都称他为“疯子”。



自“无头骑士幽灵调查队”的夜巡制度开始推行,都过去好几天了。虽然那些被巡逻驱赶得身心疲倦的骑士们早就生出了放弃之念,玛莉依旧不遗余力地通过各种奖励维持着调查队的士气。事实上,他们的调查并非一无所获。可以肯定的是,一些形象模糊暧昧、行踪诡异不定的事物,确实在这高墙内存活着。玛丽想要掌握这“幽灵”的真身。所幸,城中不少骑士都是玛莉的爱慕者,连日来警备森严的态势,因之反而有增无减。



一旦到了晚上,玛莉就躲在自己房里不敢出门,如果一个人在房间里怕得厉害,她就会让侍女进来陪她。长时间的相处,让她跟平时不太交流的侍女们变得亲密起来,但这并不足以驱散密布在她心头的恐惧。



“今天也要我一块儿睡吗?”



说话的是一个跟玛莉年纪相近的侍女。虽然她说起话来常常忘了主仆有别,可听着却别有一番滋味。玛莉因此没有跟她计较楚辞,尤其是最近这几天里,更待他如姐妹一般。她们并排着横躺在床上。摇曳的烛光透射到天花板上,柔和的光斑如月如波。



“玛莉殿下,那个,是丝质的衣服吧?”



“嗯。”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真想穿着像玛莉殿下一样漂漂亮亮的……”



“可以啊。下次借你穿。”



“真的吗?好开心!我打小就以为,生来不是公主小姐,就一辈子都穿不了那样漂亮的衣服呢。”



小侍女兴奋地坐了起来,心花怒放的有些夸张。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门外传进了屋里。玛莉不加思索地捂住了侍女喋喋不休的嘴,同时竖起了耳朵。四周一下变得异常安静,可是除了角落里蜡烛燃烧时烛芯的嗤嗤作响,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刚才,有什么东西出声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听到呀。”



“行了,你去把门打开。”



“啊,您让我开门?”



“是啦,快去!”



就在玛莉催促着侍女的时候,门外再次传来了异响,而且这次的声音要比刚才清楚得多。是质地硬实的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和脚步声!而且,与其说是衣服摩擦的声音,不如说就是片状金属互相擦碰发出的声音!玛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门的方向,她甚至在等着那门自行缓缓敞开、等着无头幽灵不请自来。声音越来越近,听得益发分明——是骑士穿着铠甲行走时发出的“锵啷锵啷”的声音。在每一个沉重的脚步声里,锵啷,锵啷,都配合着铠甲沙哑的低鸣。锵啷,锵啷。玛莉和侍女早已听的面色苍白抱在了一起。锵啷,锵啷,声音来到近处又渐渐远去了。锵啷,锵啷,锵啷——



“这下你听到了吧?”



“是,听到了。”



“哪好,你去把门打开。”



“这……”



“可能是巡逻的骑士也说不定呀。”



“可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确实不寻常。你还是快去把门打开吧。”



侍女只好下床去开门,她弓着腰,一副随时逃命的样子,慢慢伸出手臂,用颤抖的指尖勾住门把,在尽可能远离的情况下解除了反锁。门开了。正对门的廊壁上,一个巨大的人影耸耸立在两个女孩面前。侍女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玛莉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与此同时,那个“暗影巨人”也消失了。原来“巨人”的真身不是别的,真是烛光照影下的投射在了走廊上的侍女的影子,看来是有惊无险。侍女一面苦笑着,一面转过身看着玛莉摇了摇头。



“什么人都没有。”



“看来果真是巡逻的骑士了。”



“可是,在城里头没有人会穿着战斗用的铠甲巡逻吧……”



“也是啊。大家豆知识穿着那套松垮垮的战袍。这么说起来,难道真的是幽灵?”



“唉——求您别说了。”



侍女说着,冲过去关上了房门,双肩还在不住颤抖着。她转过身飞奔到床上,跟玛莉一起窝进了被子里。紧张过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两个女孩很快就沉沉睡去。夜,更深了。



天刚放亮,外头就闹哄哄地骚动起来。几个骑士踩着挂满朝露的杂草,围成圈子聚集在城门口。城门被拉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城门外是广阔的丘原和孤颓的落叶林。



玛莉不经意间听到了骚动,于是和骑士们一起来到了门口,只见巨大的城门边上,门卫正一脸困惑地跟门外的来访者交涉着。



玛莉细细观察了哪位来访者,感觉奇特却摸不着头脑。比起至今为止的任何来访者,那人的装束都称得上是奇特异服、不可思议——上身穿着软绵绵轻飘飘看上去像是薄纱质地的白色上衣,胸前系着装饰用的白色绸带,在风中摇摇曳曳;下身则裹着一块看来织法相当复杂的布料,布料神奇地扭曲着支撑出一个圆锥形的下摆,决不是什么礼服,也不可能是普通平民会用的装束:朴素的黑色长靴,倒是与华丽的衣服形成了鲜明对比;头上还戴着装饰了小鸟羽毛的发簪。再看那人的模样——从外形和身材判断多半会以为是个女孩,但从相貌来看又觉得是个清秀的少年,光是性别就叫别人难以捉摸。



“都跟你说了好几遍了,没得到许可是不能进城的!”



门卫不耐烦地说道。虽然他右手握着长枪,但枪把还带在地面上,看来他并没有动枪的打算。



“我说,你们去叫个更有发言权的人来啊。哎哟,再跟你们这些脑子不好使的大叔说下去,我都要讨厌我自己了。”



来访者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



“别在这里不讲道理第折腾了,快点回家去。”周围的骑士们给门卫助阵道,“再不走的话,我们就要让你吃苦头咯。”



“求之不得!来啊,你们一起上好了。”



面对来访者的挑衅,几个骑士开始有点按捺不住了,他们冲出去一把抓住了年轻的来访者,一阵扭手按头,让他——或者说是她——闭了嘴,直到发现这已经成了一出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的闹剧,高傲的骑士们才松了手。反倒是终于获得解放的来访者,摆出了一副不痛不痒、百毒不侵的模样。只可惜白净的衣服被泥沙和草屑擦脏了。



“现在总该知道厉害了吧,快点回你的村里去,再不回去,我们可要动剑咯。”



“哈,有意思了,什么剑啊刀的,有种你们就放马过来!”,明明才吃了败仗的来访者没有丝毫退缩,还自信满满地叫嚣着,“呆子,拿剑来!”他指定其中一名骑士喊道。



那个骑士到没有被辱骂激怒,只是苦笑着拔出了腰上的剑,递给了来访者,来访者伸手接剑,谁知剑刚到他手里就掉到了地上。他马上弯腰拾剑,却连把剑举起来都做不到。



“——重死了。”



“废话!”



围观的骑士们哄笑起来,马力也被带着笑了起来。



“现在嘲笑我的家伙,我一定会还以颜色的!”



“长的这么可爱,说话倒很凶狠呢。”



来访者没有理会周围的调侃,一心只想把剑举起来,但他瘦小的身躯显然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玛丽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穿过围观的骑士,走进了包围圈里。



“够了,你别闹了。”她站在来访者面前说道。“我许可你进城,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客人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样不太好吧,玛丽殿下?”



“你们也都看到了,这样子能有什么问题?”



骑士们终于不怎么情愿地点着头,把来访者让进了城门。来访者见状马上丢下了剑,拍掉身上的污泥,瞬间恢复了昂首挺胸的姿态,看的周围一片忍俊不禁。



“喂,你是谁呀?”



玛丽问得很直接。



“我是谁?哈哈,那还用说,我是个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