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三章(2 / 2)




益田这么认为。



如果鸟口的调查可信,尾国这个人会使用催眠术,而且本领非比寻常。尾国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对方的意志、记忆和行动。



益田感到困惑。布由看了益田犹豫不决的表情一会儿,接着说:「我……对尾国先生没有不好的印象。他还活着的事……我也……」



「没关系。请继续。」益田说道。



「由于村子十分偏僻,药商大部分都会在玄藏叔叔那里住个一两晚再回去,尾国先生也是如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尾国先生隔年过年也来了。」



「过去都只来春秋两次对吧?」



「是的。他大概逗留了五六天左右。尾国先生后来春天的时候也来了,那时已经是第三次来村里,村人也很熟悉他了。尾国先生带了许多礼物过来。他在村里住了一星期之久,也亲切地和我谈天,说了许多外头稀奇的传闻给我听……」



「那时候……尾国大概几岁?」



「我想应该是二十二、三岁左右。」



符合计算。



「妳……呃……」



对尾国……



益田难以启齿。这该怎么问才好?十四、五岁的女孩和二十二、三岁的男子……会陷入爱河也是很自然的事。布由静静地转动脸。



在益田眼中看来,布由像是在笑。但那一定只是心理作用。布由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十五年前恐怕也……



——这样啊。



十五年前,布由一定也是相同的一张脸吧。



「我……只说我对尾国先生没有不好的印象,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



布由这么说。益田慌了。



「例、例如说,有没有想过牵手一起逃离村子……」



「没有。」布由说,真的笑了。



一定是吧。根据她刚才的话,过去的布由对于嫁给父母决定的对象没有任何疑问。



窗外……响起那道不可思议的声音。



益田竖起耳朵。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敦子望向窗外。



布由也在意着外面。



声音很快就停了。



益田感觉到一阵恶寒。



「开始变得不对劲……」布由说道。「村子开始变得不对劲……是在春天过去,尾国先生回去以后。」



「变得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到别的说法。那个时候,警官可能是恰好任满,也离开了村子……所以村子里感觉变得慌乱,或者说很不安定,整个村子变得骚然不安……」



「骚然不安?」



「嗯。对,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到处都看得到夫妻吵架,或是无聊的纠纷……」



「那种事……



不是很常见吗?难道过去从来都没有吗?



「嗯,这点程度的事过去当然也曾经发生过。可是……对,总觉得心情暴躁……」



「暴躁?杀气腾腾那样吗?」



「嗯,还是该说干涸呢……?我自己本身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很烦躁。我觉得整天黏着我的家兄很烦人,或觉得看家兄脸色、卑躬屈膝的甚八哥很卑微……」



「这是当然的啊……」



益田说道。



「从我所听到的来研判——我得声明,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而已。令兄或许——请不要动怒——令兄会不会对妳怀有超出兄妹的感情呢?像是性欲,或是恋爱感情之类……这种事就算不说出口,也可以敏感地、直觉地察觉吧?所以……」



「这……」布由的音量放大了一些。「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那个时候的我也察觉得出来了。您说的没错,那种事是感觉得出来的。但是家兄很守分际,而我也了解。明知道这些事,但还是平稳地过日子,不就是一家人吗?挑剔彼此的缺点、污点,加以指责,贬低彼此,或强迫彼此,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是不对的。」



「不对?」



「我觉得不对……。我刚才不是谈论过个人吗?」



「是的。」



「如果要真正尊重个人,在主张自己的个性以前,若不先认同对方的个性的话,至少我认为每天的生活是过不下去的。」



「可是……」



「嗯,我懂。这种观点应该无法适用于每一个社会,但是例如说,至少家人之间不是这样的话……对,因为能够改变自己的只有自己,而这样的自己……」



「是……一面镜子吗?」



「嗯。所以……」



「妳的意思是,若想要敦促别人自省,强制或试图启蒙是无效的吗?家人的信赖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不过……说是信赖,我觉得也有些不同。信赖这句话里,背后有着期待。而期待是一种无言的压迫。」



「原来如此……」



虽然有人因为无法信赖他人而迷失,但也有许多人被他人的信赖给压垮。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全数接受,过着日常生活……这才是……」



「这才是一家人吗?」



「我是这么认为。」布由说。



「妳所说的……唔,我非常明白。或许事实就像妳说的。不过人在小的时候还好,只是随着成长,就会出现种种想法不是吗?有时候想法也会相左……这就像是妳说的,自我每天不停地在改变。所以人生中会有厌烦亲兄弟的时期。要是完全没有,也算有问题吧。无法离开父母、或无法放手让孩子离开也是……」



「您说的没错。」布由打断益田的话。「因为我也是如此。即使是我,也曾想反抗父母。相反地,我也曾经遭受过无理的对待。这是有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都有这样的时期。即使如此,还是全数接纳,这不就是日常吗?」



「呃,是啊……」



仔细想想……布由说的是真实。在主张身为父母或孩子的立场之前,人类若是不聚集在一起,就无法活下去。吃喝拉撒睡不需要大义,也不需要名分。彼此保证没有大义名分的事物,或许这就是家人。



但是……



「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布由说。「不管生气还是吵架,那都是另一回事。即使讨厌、争执、就算是憎恨……我们也顺利地相处过来了。」



「妳是说……一切再也不是如此了……?」



布由默默地注视着益田。



「可是布由小姐,无论是什么样的家人……孩子总会独立,父母也会衰老,迟早……」



「嗯,可是……」



「可是?」



「并不会彼此残杀吧?」



布由说道。益田垂下脸去。



「并不是争吵变多了,也不是争执变严重了。而是覆盖着争执的日常性变得稀薄,使得争端显露出来了……」



即使表面清澈美丽的湖,只要水位降低,也会露出肮脏的湖底。就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布由说。「家兄与甚八哥开始为了琐事彼此反目。家父开始吼人。家母卧病不起。叔叔被人说是米虫,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家祖父斥骂村里的人……此时……」



「又是……尾国吗?」



「嗯。尾国先生还有叔公回来了。大概是……六月底的时候吧。」



布由说,他们一回来,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时村子正处在歇斯底里的摆荡之中。



投机分子的叔公——上一代当家的放荡弟弟在玄关口,首先殴打了布由的哥哥以及自己的孙子甚八,并大声怒骂。



哥,今天我一定要看到……!



布由说,就是这句话揭开了序幕。



叔公抓起放在玄关的柴刀,穿着鞋子就这么走进屋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去。布由的哥哥抓住他,但甚八插了进来。甚八说:让他看!你也看个清楚……!



此时玄藏接到消息,得知断绝关系的父亲所做出来的蛮行,与几名村人赶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冲进里面。上代当家挡在走廊中央,现任当家则叉着腿站在后面。没错。男人们在保护着什么。



「那么……令叔公……是想看里面的……」



「是的。他想看里面的……大人吧。」



「里面的……」



里面有东西。



「场面演变成一场混仗,简直如同活地狱。男人们在房间前缠斗在一起,大吼大叫,彼此叫骂,彼此殴打……」



活地狱——这样的形容经常听到。



家人之间的纠纷有时会发展到脱离常轨。像是丈夫对妻子施暴、不良少年殴打父母、兄弟争夺遗产——若要举例,实在不胜枚举。这如果是陌生人的纠纷,一旦动手,立刻就闹上警察了。遭到破坏的关系一辈子都无法修复。



但是就像布由刚才说的,不管骂得多么不堪入耳,即使演变成伤害事件,家庭中的纠纷也会扩散进无止境的日常反复中,不久后就像魔法般修复了。益田觉得这是一种隐忍、是不对的事。例如家庭中的暴力,不管再怎么忍耐,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所以他一直觉得该主张的时候就该好好主张,该改变的时候,还是得彻底改变。



但是……



确实,婚姻是个人与个人间的契约。



家是古老落伍的社会制度。



但是,看样子家人并非契约也非制度。



家人还能够发挥家人的功能时,或许人是不会崩坏的。



益田这么感觉。



益田逐渐觉得,在个人和社会当中寻找人会崩坏的原因,或许没有意义。如果当中有什么个人主义和社会科学无法完全解释的部分,那么浮面的现代主义是否有可能放过了某些极大的误谬?将父亲责骂孩子的行为直接视为虐待儿童、将夫妻吵架直接视为性别歧视——比起事情本身,这种直接代换的行为或许反倒有问题。



如果借用布由的话来说,人是不是渐渐失去了做为一个生物正常存活的方法——将日常视为日常的方法了?



当人完全失去它的时候……



「家母……突然大叫着什么,闯进他们之间。纸门破掉倒下,叔公连滚带爬地进了内厅,往壁龛后面的禁忌房间入口直冲而去。家兄扑上叔公,却被甚八哥给抱住了。我吓得双脚僵直……但是为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悲伤,悲伤得无法抑制,摇摇晃晃地上前去阻止。甚八哥说危险,叫我让开……」



把布由推开了。



「家兄叫着:你对我妹妹做什么……」



从叔公手中抢过柴刀。



「朝着甚八哥的脸……挥下去……」



血肉横飞。



「瞬间,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家母……尖叫起来。我……我说了什么呢?我不记得了。我浑身泼满了血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腹部底下冲了上来……」



布由从呆住的哥哥手中抢下柴刀。



然后。



「我朝发呆的哥哥额头挥下柴刀……」



接着,



「把只顾着守护无聊事物的家父的脖子……」



斩断了。



「把空有威严,什么都无力阻止的祖父的头……」



敲破了。



「朝着把秩序搞得一塌糊涂的叔公后脑勺……」



一刀刺下。



两三下就结束了。



「此时家母爬了起来,硬要从我手中夺下柴刀。我奋力抵抗,结果砍到了家母的肩口……」



布由的母亲彷佛生平第一次大叫似地厉声尖叫,喷出鲜血倒下了。



「家母倒下以后,在场的人似乎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玄藏大叫着跑了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害怕的反而是叔叔。我毫不感动地挥下柴刀。到了这个时候,乙松叔叔才总算从小屋里出来了。我非常生气,觉得他漠不关心到这种地步也太离谱了……」



布由将博学的叔叔也杀害了。



「叔叔连尖叫也没有。」



接着,布由将靠近她的人接二连三地加以杀害。



她说她已经糊涂了。



——但是。



就算手中持有凶器,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有可能做出如此残暴的凶行吗……?



——不。



可能……吧。布由的恐惧感麻痹了。相反地,她身旁的人受到恐怖所支配。无论在任何胜负中,先感到恐怖的人就输了。



内厅化成了血海。接近布由的人,全都被湿黏的液体绊住脚步,轻易地成了少女凶刃的饵食。浑身是血的人体在房间里堆积如山,不知是死是活。



那种情景简直有如地狱。



但是痛苦得翻滚的亡者当中站立的不是恶鬼,而是一名洋娃娃般的少女。



而那名少女——面无表情。



「可能……血喷进眼睛里了。人不是常说眼前一片鲜红吗?那是因为鲜血喷进眼中,才会看起来一片鲜红。我像那样待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



益田无法插嘴陈述感想。



「我把所有的家人都杀了。」



益田全身的毛细孔张开,感到坐立难安。



「妳……」



「我……脑袋空白一片。不,我在想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母亲会做些什么好吃的?明明母亲早已浑身是血地死在我的脚下……」



益田捣住嘴巴。



短短两小时前,他才吃了布由准备的早餐。



「尾……」



尾国呢?



「对了,时间……我不太清楚过了多久,但我忽地回头一看,尾国先生就站在那里。尾国先生一脸呆然地站在禁忌房间的入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他从禁忌房间里、里面走出来?」



「嗯。他说他赶过来阻止,却怕得不敢动弹,逃到里面去了。因为叔公在我砍破他的头之前,已经打开了那扇门……」



尾国这么说了:



布由小姐,刚才有个人逃走,到村子里去通风报信了……



现在村人一定已经赶到,包围了这栋屋子吧……



再这样下去你就危险了。他们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你……



你杀了这座村子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即便不是如此,这阵子村人们也杀气腾腾……



就算村人放过你,你也酿成了大祸……



你会被逮捕。要是遭到逮捕,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那个时候,我依然犹如身处梦境,漠不关心地听着那番话……」



尾国扳开布由的手,抢走柴刀。



布由小姐……



去洗脸,洗手……



换衣服,然后逃离这里……



只有这条路了。这里就交给我,你快逃吧……



你要直接去韮山的驻在所。不,不是去自首……



你听好,到了驻在所之后,不要提起这里发生的事……



记住了吗?一句话都不要说,总之,你请他们联络山边这个人……



只要说山边,驻在所就知道了……



「山边?」



「恩。我照着尾国先生说的做了。我急忙洗脸更衣后,总算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我浑身发抖,连钮扣都扣不上去。抖得简直离谱。没有多久,我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



村人们大举进到家里来了。



「我感到害怕,从后门暂时逃到后面的墓地,躲在墓碑后面。」



「躲在墓碑后面?」



「嗯,不,与其说是躲起来,我是怕得动弹不得了。探头一看,村人们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疯了似地吼叫——他们恐怕真的疯了吧。我觉得每个人都变得像我一样。所以每个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只是因为裸露出来的恐惧而拿起武器……袭击尾国先生。没有多久……尾国先生浑身是血地跑出来。然后我听见了惨叫——尾国先生的惨叫。」



然后布由总算了解了。



「那个时候,尾国先生成了我的替身……所以……」



「替身?」



——为什么?



尾国只是个偶然碰上惨剧的行脚商人罢了,不是吗?



就算尾国人再怎么好,一般人会替关系不怎么深厚的女子顶下杀人罪嫌吗?不,不只是顶罪而已。如果布由说的是真的,尾国甚至舍命让布由逃走。身为外地人的尾国没有任何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布由的必要性。完全没有。



前提是如果布由说的是真的。



这……



「那时我打从心底感到恐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碰上过那么恐怖的事。与其说是恐怖,更接近疼痛。我好悲伤,悲伤得无以复加,悲伤得无法自持,不知道是胸口还是心,痛得不得了……」



布由在疼痛催赶下,逃走了。



她在险峻的山路上奔跑,跌倒了好几次,然后照着尾国说的,去到了山脚下的驻在所。



警官看到布由,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不知道多少次想要说出实情。可是别说是自白了,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即使张嘴,也只是空虚地开合,然后好不容易,我总算说出山边这两个字。」



警官好像相当困惑,但是他一听到山边这个名字,似乎了解了什么,打电话到哪里去了。警官讲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了解了情况,接着拿钱给布由。



益田觉得事情的发展十分不可思议。



然后警官这边说话了。



到东京去……



「去东京?」



好……奇怪。



「恩……警官送我到途中,说之后的事那边会安排。我完全是一头雾水……」



布由烦恼的几乎发狂,独自一个人前往东京。益田无法想象她的心情。



但是……不久后悸动平息,掠过车窗的陌生景色逐渐冲淡了日常性,一切变得就像梦中的记忆。



即使如此……布由并没有忘记自己做的事。布由并没有疯。到了东京以后,不仅没人为她安排,也没有人迎接她。布由在寂寞当中恢复了感情。她的判断力恢复后,不禁为自己犯下的重罪惊恐战栗。这也难怪,牺牲者少说有十几人,最多甚至有五十几人……



但是……



过了好久,都没有追兵追上来的迹象,惨剧也没有被报道出来。没错……没有人知道这个事件,当然益田也不知道。



「布由小姐……那……」



会不会是假的?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将手按在脸颊上,沉默着。



寅吉起初坐在布由附近,不知不觉间却移动到窗边的侦探专用椅子上了。



「可以推测的可能性……」



可以推测的可能性——布由再一次说。



「我想……只有一个。如果有任何一个村人存活下来,那么骇人的事件不可能没有曝光。所以……」



「你是说……村人无一幸存,全都死了?」



「是的。如果那样的话……我所居住的村子与其他的村子几乎没有交流,发现惨剧也不易,可以在这段期间收拾善后……」



「隐蔽工作吗?杀害所有村人后?」



——这种事……



「你是说尾国杀的?」



布由摇摇头。



「尾国先生……死了。那种状况不可能得救。所以……那是个……」



「你是说……山边?」



「我在想,之后的事那边会安排……指的会不会是……收拾善后的意思……」



「是这样……吗……?」



山边是谁?杀害了多达五十个以上的人,有可能将整件事葬送在黑暗当中吗?就算办得到,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救布由吗?有那么可笑的救济吗?而且……



最重要的是,尾国还活着。



益田思考。



可疑之处实在不少。



单凭一把柴刀能有多大的杀伤力?凭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臂力能够杀害几个大男人?——不是这种问题。因为虽然看似不可能,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例如说……布由洗脸和更衣。



在那种状况下,实在不可能有闲功夫去做那种事。



如果相信布由的话,惨剧发生以前,村子已经开始走调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包括布由在内,所有的村人都陷入了一种集团歇斯底里的状态,而惨剧成为引发暴动的导火线。然而从惨剧发生到布由逃离,中间的空档实在太长了。暴动不是那么悠闲的吧?



说起来,集团歇斯底里的原因是什么?



尾国的行动也叫人完全无法信服。



布由的杀人应该是被哥哥行凶所触发的突发行动,而哥哥会杀人,也是被叔公闯入的混乱所触发,是所谓的冲动杀人。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然而尾国——还有那个叫山边的人,却仿佛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某些事。内容姑且不论,但是他们透过警官,已经事前说好了。



不管怎么样,尾国……



尾国肯定有什么阴谋。



这件事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



——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格外巨大的那种声响,打乱了益田的思绪。



声音……没有停止。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声音?」



寅吉转动椅子站起来,望向窗外,「噢噢」地叫着。益田也站了起来。那种音色十分惹人厌。对……那种声音教人心情暴躁。



益田望向窗外,也「噢噢」地叫出声来。



奇异的集团在大马路上游行。



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异国服装,胸前挂着金属制的圆形饰物,举着长长的竿子,上面挂着长条旗。一些人戴着奇妙的布帽,一些人舞蹈着,一些人拿着未曾见过的各种乐器。完全就是——异样。



不可思议的声音,是那些乐器同时吹奏所发出来的音色。



「这……是什么游行啊?」



寅吉嘴巴半开地说:「是化妆游行吗?还是中华荞麦店全新装潢重新开幕?」



不像是抗议游行。旗子上的字也全是汉字,完全看不懂。队伍缓慢地移动,只留下声音,从视野中消失了。声音不断地在耳边萦绕。



感觉非常讨厌。



益田……大声开口:「布由小姐!」



布由静静地看着益田。



「你……无论如何,你一定被尾国给陷害了。这十五年来,你一直受到蒙骗。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想,尾国诚一这个人都还活着……」



益田不像平常的他,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激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目的的?有什么……」



里面的东西。



——原来如此。



没错。一定是这个。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吗?



「布、布由小姐,禁忌的房间。那个禁忌的房间里……」益田问。「究竟放了些什么!」



布由一瞬间露出慌乱的神色。



「这……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他的目的是那个东西……」



「咦?」



「里面到底……」



「是水母!」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怪叫声,益田往前扑倒。回头一看,寝室的门扉完全打开了。接着那声音的主人以快活的语调说道:「那个水母好像很有意思!」



在阳光照耀下透成茶色的头发,大得吓人的一双眼睛。修长的睫毛,褐色的瞳孔,五官端正得宛如陶瓷娃娃。来人卷起高级白衬衫的袖口,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裤,吊带从一边的肩膀滑落下来。



那就是全世界最不像侦探的,侦探中的侦探。



榎木津礼二郎……起床了。



「不是水母的话,是冻豆腐吗?对吧,那位小姐,下次务必把我介绍给那位水母。」



「水母?」



榎木津说的话大抵都令人莫名其妙,但这次格外难以理解。益田觉得都快虚脱了。不过……他记得榎木津前几天救出布由的时候,也说过相同的话。



「榎、榎木津先生……你说的水母是……」



「什么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满脸怒容地说。



「喂,笨蛋王八蛋。」



「呃?」



「说到笨蛋王八蛋,就是益山,你!你这个笨蛋王八蛋!这么一大清早的,你还大声叽里呱啦,吵死人啦。所以你才不只是一个笨蛋,而是笨蛋王八蛋!而且那是什么鬼声音啊?噗—噗—喵—喵—的,吵死人啦!一大早就制造噪音游行,害人家完全没办法睡觉!到底是谁啊……」



「什么一大早……现在都已经中午了。」



「笨蛋东西,我起床的时间就是早上。我睡觉的话就是晚上。从老早以前就是这样了。」



多么唐突的家伙啊。



榎木津大步往门口走去。



「呃……」



「我要去申诉!本大爷亲自出马呢。一般来讲,应该是你们去才对啊。主人睡不着觉,就唱摇篮曲,主人睡着,就消灭妨害安眠的家伙,这不是奴仆的职责所在吗?和寅和益山,你们两个好好记住啊!」



榎木津鬼叫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走了出去。钟「哐当」一响。



一阵尴尬而空虚的沉默降临。



「我……我来泡个茶好了。」寅吉说道,就要前往厨房的时候……



布由开口了。



「内厅的禁忌房间里……有着不死的大人——君封大人……」



「君封?」



——不死?



「哐当」一声,钟响了。



益田以为是榎木津回来了,朝那里一看……



屏风后面露出一张戴着眼镜的陌生脸孔。



「哎呀,是拿错药了吗?」寅吉说。



「路上有些不好的东西在晃荡……我有些担心……凫浴蝯躩鸱视虎顾是否无碍……」



男子笑着说道。



敦子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



迟了许久回来的主人不知为何一脸严肃,不过这是老样子了,鸟口随口搭讪说:「师傅,好慢唷。」



中禅寺看也不看鸟口,只对多多良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主人在固定位置——壁龛前坐下。京极堂家的客厅没有上座下座的概念,据小说家关口说,中禅寺会坐在那里,纯粹只是因为壁龛堆着书本。就算有来客,也能随时伸手拿到书,所以他才坐在那里。这个书痴就连在接客时,只要一有空档,也会拿书来读。不过大部分的访客都明白这一点。



「那么……有什么发现吗?」



中禅寺劈头就问。



「算是有。话说回来,中禅寺,前天的……」



多多良皱起一双短眉问道。中禅寺微微扬起单眉,「哦」了一声。



「……真是麻烦你了。」



多多良挥挥手。



「那不算什么。那位女士和我听说的印象大不相同呢。那位姓织作的女士很摩登呢。」



「织、织作……?」鸟口发出错愕的声音。「……您、您说的织作,是那个织作茜吗?」



多多良诧异地望向鸟口。中禅寺还是老样子,无视于鸟口说:「那么她问了什么问题?」



「哦,她在寻找适合供奉宅神的神社。」



「宅神啊……。那么你建议她什么地方?」



「下田或云见。」多多良答道。中禅寺点点头说:「原来如此。」鸟口觉得一头雾水。



「那么你说的发现是……?」



鸟口还没有机会发问,话题就结束了。多多良说:



「对对对,然后啊,昨天我突然想起来了。呃……喏,丰后国某氏妇尸涂漆之事——这个故事。中禅寺,你有没有印象?」



多多良说道,中禅寺「啪」地拍了一下手,说:



「哦,《诸国百物语》啊。这我倒是没有注意到。的确,那是在尸体(佛)上涂漆的故事。」



「对吧?我本来也一直忘记了。所以我想要回归基本来看。」



「我记得那是将夭逝的美丽妻子的尸体涂漆固化,收在持佛堂(注:安置早晚祭拜的佛像或祖先牌位等等的建筑物或房间。江户中期以后,演变为一般家庭中的佛间或佛坛。)里的故事……是吗?」



「对对对。」多多良点点头。



「什么什么?这是在说什么?」



一听到在尸体上涂漆固化,糟粕杂志的记者就兴奋难耐。简直就是猎奇事件。



中禅寺回答了:



「丰后的话,是大分县吧。据说是发生在那里的事,有个人娶了十七岁的美丽妻子。」



「十七啊,真羡慕。」



「会吗?夫妇俩鹣鲽情深。」



「嗳,妻子才十七岁的话,也难怪会鹣鲽情深嘛。」



「你干吗这么拘泥十七岁?你就这么喜欢幼齿吗?」



「咦?不,就算年纪再大一点……再多个五六岁也……」



「什么跟什么啊?然后,丈夫在闺房中对妻子说,如果你先死了,我这一生绝对不会再续弦。」



「好甜言蜜语。一般这种话只有结婚前才会说。这等于给钓上钩的鱼喂饵嘛。」



「你的比喻也太莫名其妙了吧?然而妻子却因为风寒加剧,一下子就死了……我记得是风寒吧?还是不是?」



「风寒之症,终致香消玉殒。」



多多良答道。



「临终之际遗言曰:如怜妾身,毋需土葬火葬,剖我腹取脏腑,填米粒,上涂漆十四遍,外设持佛堂,置我入内,使持钲鼓,朝夕来我前,勤念佛。」



「剖腹?真是猎奇呢。持佛堂是什么东西?」



「收纳牌位和佛像的祠堂。」



「钲鼓是那个钟吗?」



「是念佛的时候拿来敲的圆形铜钲。」



「哦。那么那个丈夫……真的这么做了?」



「他照做了。接下来就是怪谈了吧。」



「早就是怪谈了。女的变幽灵了吗?」



「没错。丈夫独身了一段时间,但是在朋友强烈劝说下,于是他续了弦。然而继室很快就要求离婚。于是丈夫再娶,新的继室很快地又回娘家了。不管娶了多少个,都无法长久。」



「哦,幽灵出来了是吧?」



鸟口垂着双手说道,多多良便说:「不是。」



「不是幽灵呜呜地出现吗?」



「不是。中禅寺,那不是幽灵吧?」



「不是。但以现今流行的愚蠢灵异科学来分类,也算是幽灵的一种吧。不过这个故事中出现的东西,和幽灵完全不同。但是那个男子一开始也以为是死灵或作祟之类,找人来祓除恶灵和祈祷。」



「请人来除魔了啊?」



「是啊。结果有了一点效果。一段时间平安无事,男子便放心地外出夜游,新的妻子找来女佣女仆,一起谈天说地。结果到了四时——大概晚上十点左右吧,外头传来敲钲的声音。」



「钲……是让尸骸拿的那个钲吗?」



「就是那个钲鼓。没有多久,钟声一边响着,一边有人打开门进来了。纸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钟声愈来愈响。声音终于来到隔壁房间……」



「唔——」



「要唔嘿还太早。声音愈来愈近,隔着一扇门停住了。然后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说:『打开这扇门。』每个人都怕得要命,不敢开门。于是女人说:『如果不开门就算了,我今天就这样回去,但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外子,你们就没命了。』」



「唔嘿,就这样回去啰?为什么不开门呢?这样岂不是更恐怖吗?」



「没错,反而更恐怖。然后呢,妻子战战兢兢地从门缝里偷看,结果看到一个年约十七、八岁,全身漆黑的女子,手中拿着钲鼓……」



「全身漆黑?好、好恐怖唷。」



益田曾经说过,黑漆漆的很可怕。



「详细过程就先省略,然后妻子觉得害怕,又要求离婚。丈夫觉得奇怪,逼问妻子,结果妻子忍不住说出当天晚上发生的事,但丈夫说八成是狐狸作怪,不当一回事。结果四、五天之后,丈夫晚上出门,于是……」



「又来了?」



「又来了。女子又在纸门另一头要求开门。然而听到声音时,妻子才赫然惊觉除了她以外的人全都睡着了。她正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这次打开啦?」



「打开了。一个头发几乎拖地的漆黑女子走了进来,说道:『你说出去了!』当场飞扑上来,把妻子的脖子给扭断了。丈夫回来之后大吃一惊。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具现代所谓的无头尸体呢。于是他去到持佛堂,打开门一看,漆黑的漆佛前面,就摆着妻子的头颅。丈夫一时激怒,大叫:这女人性情怎么这么卑劣!把漆佛给拖了出来。」



说到这里,多多良指着桌上的图。



「关于这部分的记述是:自佛坛拽下,黑妇暴睁眼,咬夫颈,夫亦殒命矣……所以我想说是不是就是这张图呢?不对吗?」



的确,钲鼓扔在地上,从佛坛里现身的不是佛像,而是有颜色的尸体,而且眼珠还蹦了出来……



「这个。这双蹦出来的眼睛,是不是在表现双眼暴睁的模样?」



多多良问道,中禅寺抱起双臂。



「唔……这好像不是在表现睁大眼睛吧。而且并不黑呀,如果是黑色的话,应该会整个涂黑吧?精蝼蛄也是涂成黑的。」



「说的也是。」多多良说道,有些消沉。



「会不会是红漆……?」



说是说了,但鸟口的好主意完全被漠视了。



他自以为是个很棒的想法。



「总觉得没法子完全吻合呢。」微胖的研究家说。「就是啊。」瘦骨嶙峋的古书商应道。



鸟口呆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呃,刚才的故事,哪里不算幽灵呢?死人怀恨——或许恨得没有道理吧,因为怨恨而出来作祟不是吗?这样不叫幽灵吗?」



中禅寺脸微微纠结。鸟口心想:如果不是自己,而是小说家关口提出这个问题,会发生什么事呢?中禅寺肯定会把发问的人当成全世界最愚蠢的家伙,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吧。



中禅寺「唔唔」了一声之后说:



「这个嘛……鸟口,你看看这个。」



他拿出来那套《百鬼夜行》的其他卷数。



「这个……这是生灵,旁边的是死灵,下一个是幽灵。」



「这样啊。」



「石燕将这个三种三态画成不同的样子。他会画成不同的样子,是有理由的。当然,这类事物无法明确地划分,基准也会随着时代改变,因此相当难以断定。其他的相似词还有恶灵、怨灵、精灵之类。」



「的确。」



「恶灵是带来恶祸的灵。怨灵是怨恨的灵。精灵的精,则是精米的精,有去芜存菁——本质这样的意义在,换言之,也是灵魂的意思。是精锐之灵、精粹之灵吧。然后,生灵是生人的灵,死灵是死人的灵。」



「这个我懂。」



「嗯。换言之……生灵当中邪恶的也叫做恶灵,同时也有并不是恶灵的死灵。无论是死是活,只要怀有怨念,就叫做怨灵。到了精灵,人格就会减少,比较接近古来的神明概念。像是石精或花精……」



「哦……」



「换句话说,灵这种东西是没有形体的主体,怨、生或死,是用来说明它的的状态和种类。并不是在说明形状,所以有些怨灵长相如恶鬼,也有些死灵是看不见的,同时也有一些生灵只会作祟,只有现象。然后,说到幽灵,以字面来看,这是幽微的灵。」



「幽微?淡淡朦胧的吗?」



「对。它必须幽淡才行。但是怨恨并不是绝对必要的条件。所以虽然可以有说『我恨哪……』的幽灵,但是不一定要这么说才叫幽灵。照道理说,也有不会怨恨的幽灵才对。」



「原来如此,那么照这个道理来看,也有活生生的人的幽灵啰?」



「没有。」中禅寺说道。



「没有吗?」



「活着的话,就不会变得幽微。只是少了那么一点,是不能叫幽灵的。」



「少了那么一点?」



「这个嘛,说书之类的不是常有『魂魄停住于此世』的说法吗?魂魄指的是灵魂,不过魂和魄是不同的。人说三魂七魄,魂有三,魄有七。人死掉以后,三魂消失,在六道轮回,而七魄则随着尸骸留在此世。换句话说,尸体里面是留有灵魂的。」



「那么幽灵就是那个什么七波啰?」



「不是。离开身体以后,却无法进入轮回,四处迷惘,才会出来作怪吧?那么幽灵应该是三魂才对。换句话说,十里面少了七之多。」



「哦……」



「然而《诸国百物语》中的涂漆女子,尸体本身会活动。她被施加了防腐措施,所以七魄也没有离开。留在这个世上的七魄成了鬼神,移动尸骸。她有实体,所以一点都不幽。」



「还把别人的脖子咬断了呢。」



「连牙齿都有呢。如果尸体本身没有活动,而是生前的女子形姿朦胧地出现作祟,称之为幽灵也无妨。唔,当然现在这种情况也有变成幽灵的可能性,但是出现的模样是涂成黑色的,显然是死后的形姿,而且看的一清二楚。」



「哦哦,那比较像那个吗?那是……海地吗?巫毒的活死人?那是尸体出来活动对吧?」



鸟口在糟粕杂志上看过。



「我说啊,那不是尸体活动,而是活人被毒药控制。藉由神经毒使人暂时陷入假死状态,从假死状态醒来时,记忆和感情等所有的自由意志都被夺走了,等于成了使魔。活死人的称呼,是形同奴隶的意思。」



「毒药能把人变成那样吗?」鸟口问。连鸟口都不知道有那么方便的毒药。但是中禅寺却满不在乎地说:「就是因为能才珍奇不是吗?」看样子似乎是真有其事。



「可是鸟口,这个故事和活死人不同。因为人真的死了。反倒比较接近中国的……」



「僵尸对吧?」



多多良接口说。



「姜、姜丝?」



「正确的中国发音是jiang-shih。直译的话,意思是路死的尸体吧。这个嘛……对,是尸体本身妖怪化。没有受到安葬的尸体,倏地爬起来,因为死后僵硬,躯体硬邦邦地像这样蹦蹦跳跳地袭击活人,会咬人,很恐怖的。可是这个僵尸呢,不仅没有生前个人的经验记忆,和为人也毫无关系。或者说,除了形体以外,已经不是人类了。所以和这个故事还是不一样……」



「尸体本身妖怪化啊……」



中禅寺似乎有些赞叹,口里直呼「形容得真巧妙」。



「这么说的话,僵尸的位置比较接近付丧神啰?」



「算接近吗?」多多良露出难以言语的表情。「把尸体……当成物体来看吗?」



多多良挺直腰杆子,缩起脖子,手臂在胸前交抱,说着:「唔唔,付丧神啊……」低吟了起来。



「但付丧神仍然是器物吧?中禅寺。尸体不可能保持百年之久啊。那依然得是木乃伊之类的才成啊。」



「说的也是。」中禅寺说。



多多良一次低吟。



「可是……可是,尸体这个看法或许不错唷,中禅寺。我和鸟口先生聊着,想到了一件事有时候忌讳直接说死的时候,不是会以『目出』(注:有吉利之意)来讳称吗?还有死掉这件事也直接称做『眼落』不是吗?眼珠的珠,和灵魂的魂被视为相同(注:「珠」与「魂」在日文中发音同为「tama」。)。」



「换句话说,这个眼珠掉出来的画,代表了灵魂正在脱离吗?原来如此。它在表示『我不是幽灵,我只是个死尸』啊。」



「而且是四十九天以内的。」



「原来如此啊。所以也没有成佛,待在佛坛里……。出殡的时候,涂封收纳尸体的棺木的禁咒之术就称为涂殡呢。」



「有涂封的咒法啊?」



「有的。涂封是咒法的一种。这个思考方向相当不错。可是……多多良,如此一来,涂佛就不是妖怪了呢。」



「是啊。」多多良笑道。



「其实呢,多多良,我也查了不少资料……但收获不多。喏,江户末期到明治时期,不是制作了许多妖怪歌留多吗?它反映了不少没有留存在文献中的都市俗说。像是喀哒喀哒桥的撞木娘等等。我弄来了好几种妖怪歌留多。」



「怎么样?」多多良的表情突然开朗起来。



「符合的……只有一种。那须野原的黑佛。」



「黑佛?是怎么样的图?」



多多良探出身子。他小小的眼睛闪闪发光。



「野原上有个漆黑的佛像,眼珠像这样……」



「蹦……蹦出来吗?」



中禅寺抿起嘴唇,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眼珠的确是大得出奇……但那与其说是蹦出来,更接近瞪大眼睛呢。而且是那须野原啊。」



「啊……杀生石(注:栃木县那须温泉附近的一块溶岩。据传鸟羽天皇的宠妃玉藻前是九尾妖狐化身而成,她现出原形,遭到数万军势杀害,化成石头,即杀生石。)吗?」



「对。你记得《玉藻谭》吗?」



「冈田玉山(注:江户时代的读本作家,《玉藻谭》的作者。)写的?」



「对,上面的《杀生石之怪》的画也是一样。所以那是妖怪地藏系吧。」



「哦……那就不是了。可是妖怪地藏为什么每一个眼睛都那么大呢?这也是个问题呢……」



完全不懂他们在讲什么。鸟口只听过杀生石这个名称而已。



鸟口打从心底目瞪口呆,感叹似地说:「两位都由衷喜爱妖怪呢。」



「鸟口,妖怪这玩意啊,要是小看可是会遭殃的。」



「会遭殃吗?」



「是啊。对不对?」中禅寺向多多良征求同意。



「哦……。可是师傅,小看妖怪是什么意思?又没有真的妖怪。难道我说『我一点都不怕妖怪』,就会有妖怪像这样伸出舌头……」



鸟口吐出舌头。



「嗳,就是这么回事。就连你们当成吉祥物看待的妖怪,追本溯源,来头也是十分惊人的。看着有河童登场的漫画嘲笑,就像拿着树龄千年的大树削成的牙签剔牙一样。不过既然都变成了牙签,不管原料是什么,用途也只剩下那么几样,要人们区别也不可能吧,所以不管是拿去剔牙还是刺鱼板,都不是什么坏事啦。」



「呃,是这样吗?」



「是啊。」中禅寺说。



两人交谈的时候,多多良一直抱着双臂,不久后他呢喃:



「器物系这条线索还是难以割舍呢,涂佛。中禅寺,你怎么想?」



「唔,可是没有出典哪。所谓土佐派的《百鬼夜行绘卷》里并没有画下这种形态的妖怪吧?」



「付丧神的起源不一定只限于那个绘卷吧?就算没有绘卷,只要有传说的话……」



「也没有传说啊。或者可能传说是按照绘卷编出来的。」



「你是说不是记录传说中的怪异,而是从画好的画上编出怪异传说吗?这不是不可能,可是……唔。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哪。」



「对,是本末倒置,可是我认为笊篱或草鞋化成妖怪这样的怪异,是中世以后——不,是非常接近近世的事。」



「咦?」



多多良露出狐疑的表情接着开口。



「唔,付丧神是在室町时期完成作为妖怪的形态,这我也明白。因为当时是工匠——技术工作者的社会地位逐渐提升的时期,也恰好是社会生产力提高的时候。使用道具或者舍弃道具的行为变得普遍,旧货妖怪也才拥有说服力。以这个意义来说应该没错,但物化为怪——物精现身的故事,古今东西俯拾皆是,付丧神这样的称呼,也是从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是这样没错,但付丧神原本不是指称器物妖的称呼。因为付丧神这三个汉字显然是表音的字。付丧(tsukumo)原本是九十九(tsukumo),而神(kami)与其说是神,指的更应该是头发的发(kami)才对吧?」



「百年不足一年九十九发……吗?是《伊势物语》(注:一平安时代的歌物语,叙述疑似在原业平的风流贵族男子的一生。)中的和歌。」



「什么是tsukumo?」



鸟口插话问道。



「Tsukumo写做九十九。」中禅寺冷冷地答道。



「哦?所以才说百不足一吗?」



「对,九十九和九十九里一样,是指很大的数目……在这种情况下,单纯的只是非常古老的意思。而且如果原本指的是头发的发,很有可能是指老人——而且是老女人的词汇。」



「确实如此,《伊势物语》的注释书《冷泉家流伊势抄》里,不仅说付丧神是夜行神,还说年老的狸、狐之类是付丧神。若只说古老的事物会化成妖怪,确实并不限于器物哪。不过……我的专门是中国,只有这样的记录,还是无法令我信服。因为中国《搜神记》里记载了许多器物精,而许多志怪小说当中,也有多不胜数的非生物妖怪,大陆自古就有器物的妖怪,这些不可能没有传入我国啊。」



鸟口哑然无言。



其他的话题姑且不论,但这是鸟口初次见识有人能够在中禅寺最拿手的妖怪话题上,如此能言善道地反驳这个辩论家。



多多良接着说了:



「例如《今昔物语集》卷二十七本朝附灵鬼篇里,有物怪化成油瓶害死人的故事,还有铜精化为人形出现的故事。器物之精作怪的故事,在《百鬼夜行绘卷》出现以前也非常多。对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搔了搔下巴,接着说:



「那是物精吧?不是器物本身。」



「什么意思?」多多良问。



「例如说……对,就像刚才说的,精是去芜存菁,是本质的部分。以概念来说……是抽象的。」



「抽象……?」



「对……。什么是精?从事物或表象舍去固体偶然具备的属性后,它的本质属性称之为精,不是吗?例如说花精,它是被赋予人格的花这个普遍的概念,这么想大致上不会错。但是这种情况,花不是以个体,而是以种类来理解。」



「好难唷。」鸟口说。



「不,很简单。像山茶花精,是山茶花这种种类的精,是本质,而不是特定某朵山茶花化成的精。精是原本就具有的种类的本质。所以偶然经历岁月,显露出本质的话,就成了古山茶花精,但是就算不古老,也是有精的,有时候也会显现。」



「意思是也有年轻山茶花的精吗?」



「没有听说过,但是有可能。」



「经您这么一说,花精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子呢。」



鸟口当然不是很懂,只是有这种印象。



「说起来,老花基本上不可能存在。花很快就会枯萎了,花的本质总是年轻的。倒是追求树木的本质时,大部分都会是老人之姿。」



「哦,有这种感觉呢。樱花感觉就是樱花小姐,但松树感觉就是松树婆婆。」



「至于梅花就有点微妙了呢。」多多良说。中禅寺露出苦笑。



「有吧,有这种印象吧。所以说到某某精的时候,某某的地方不会是个体名。个别的属性落脱,涵盖了更广大的范围,或曰木精、或曰草精、或曰动物精,什么精都有,但是到了河精山精,就已经太过于模糊,与神是同义了。」



中禅寺转过头去,多多良想了一下,说:



「是啊,确实与神接近。但是中禅寺,在大陆,无生物的灵作怪的时候,称为精怪,而鬼——这里指的是人的灵魂——鬼和神仙有着明确的区别。在我国,像是刚才提到的《今昔物语集》里面可以看得出来,精指的显然是非生物物体的灵。像我们绝对不会说充满怨念的人精。」



「那是因为人精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以我刚才说的区分来想,去掉人身上的个别要素,普遍的人类概念应该就是人精,但是这种概念不可能抽出,而且也没有意义。这要是禽兽,可以用种来予以概括,不是就有狼精、兔精吗?」



「有呢。」



「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我们拥有应该要被舍去的个别要素。怨恨、悲伤,是个人的感情,而这类感情不可能成为代表种的普遍要素。所以没有人精这种东西。有个体的主张时,就成为灵。即使是动物,尊重个体的时候也不叫精,而说是灵,对吧?有狸灵、狐灵,而这时就会专有名词化,例如叫做团三狼狸(注:团三狼狸是新泻佐渡传说中的妖怪狸,是佐渡狸的总大将。虽然会恶作剧,但也会帮助人类,有着许多传说。)或是御虎狐(注:御虎狐(オトラ狐)是一种会附身人类的狐妖,有许多传说。)。」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合情合理。是啊,就像你说的,至少在我国,精怪并不等同于器物之怪呢。」



「嗯……就像先前说的,语言是多义的,会随着时代变化,没办法像数学公式一样正确精简。不过即使在我国,精或精灵这样的称呼,用法也和其他的灵不同,这一点是事实吧。」



「这……我了解了。但是中禅寺,从你刚才所说的脉络来看,我觉得你的意思是,付丧神并不是器物的精?」



「你说的没错。」中禅寺说。



「哦?请务必告诉我其中的理由。精怪并非只限于器物的怪,这一点我是明白了。但是即使如此,我觉得将器物之精视为付丧神,并没有什么扦格之处。如果有除此之外的看法,请务必告诉我。」



多多良搔搔额头。中禅寺则搔搔下巴。



「就像你所指出的,器物之精非常多。枕精、笔精、棋盘精、砚精等等,而且自古以来就有,多不胜数。但是例如说,砚精的外表并不像砚吧?」



「嗯,不像。」



「精——不管是器物的精或动植物的精,大部分都以人形现身。例如说……对,池主(注:一般指栖息于池中、有灵力的古老动物,为该池子的主人。)现身于人前时,也都以人的形姿出现,直到被杀以后,才会变回鲫鱼或嘉鱼,现出真面目。器物也是,被消灭以后棋盘裂开,众人才知道那是棋盘精,是这样的构造。刚才举例的《今昔》,里面的〈东三条铜精成人形被掘出语〉不是这么写吗:此后,人皆知物精亦如此化人形现身……」



中禅寺突然念起古文,让鸟口愣住了。



多多良皱起短小的眉毛回道:



「上面也写道:此等物怪,化形种种事物现身,是吧?」



回答也是古文。



「你说的是〈鬼现油瓶形杀人语〉吧?不过那句话的意思是说,怪物会以各种器物的形姿现身吧?和物化成妖怪不同。」



「嗯?」



多多良把头倾向另一侧。



「相反吗?」



「相反。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化成器物。有物怪这样一个词汇出现,让人觉得好像是在指器物的妖怪,但是不是的。说起来,物怪这个词的解释形形色色,要怎么看都行,所以容易混乱,而且若是解释为物品怪异之情状,感觉就像是在指付丧神。不过在室町时代以前,说到物怪,指的都是怨灵带来的灾祸。」



「啊……物怪这个字汇开始被用来指称器物之怪,是在中世以后呢。」



「是啊。这是怪异的解释与再构筑的结果。」



「解体与再构筑?」



「是的。只能够默默承受人智不可企及的自然现象——包括天变地异的自然之理时,怪异不可能是怪异。如果只能够垂着头畏惧崇敬,那会成为信仰;但纵然那是一种威胁,也不是怪异,试图人为操纵这些人智不可企及的事物——重新构筑世界之后,才会诞生出御灵信仰这样的东西。」



「你是说,怨灵……是认识世界的方法?」



「会发生旱灾,是因为某某作祟,之所以降雨,是因为某某圣人的法力所致——这种理解方式,完全是对原本只是单纯存在的世界赋予意义,为它的存在附加理由的行为。」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例如说……打雷很恐怖,因为天会轰隆轰隆响个不停,还有闪电劈过,非常骇人,大树还会被击倒,引发火灾,再恐怖也不过了。而且也会带来无法抗拒的灾害。雷在古时候称为神鸣。不过只说是神,太过于模糊,还是令人不安。于是人便赋予自然现象一个人格——雷神,向他祈祷。但是人毕竟无法忖度神明的意志,于是再为打雷的现象附加一个更容易理解的理由,例如这是菅原道真在发怒……」



「咦?那么因为害怕怨灵而加以祭祀,来安抚怨灵的怒意,是……」



「其实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想法。」



中禅寺说。



「怨灵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怨灵会造成危害吧?如果不会造成危害,就不可怕了。所谓危害,是包括天变地异在内的各种灾厄。人所害怕的是祸害,而怨灵只是追溯祸害的原因,事后附加上去的理由罢了。」



多多良「唔唔」地呻吟。



「先有……祸害吗?」



「是啊,多多良。雨会下的时候就是会下。不管人们怨恨还是哭泣,天也不会因此下雨。无论信仰上说法如何,也没有人的意志使天下雨的道理。先是下雨,众人感到困扰,但因为不明白理由,无法阻止雨下,于是安上一个人人都能够了解的理由,再依据这个理由努力除去原因——进行祭祀。不久后,雨停了——这和驱魔的机制是相同的。」



「雨、雨会停吗?」



鸟口问道。听着中禅寺的话,他渐渐觉得雨真的会停。中禅寺答道:「如果雨不停,就是作祟太强,再继续祈祷。」



多多良似乎了解了。



「原来如此。有人发疯,不明白为什么,于是咒术者安上一个理由,然后除去它的原因——这是驱魔的形式呢。」



「对……更进一步说,这场祸害是因为那个人的怨念造成的——这种本末倒置的想法变成众人的共同认识,在这样的过程中,隐藏着人的意志甚至能够支配自然的狂妄想法。敬畏御灵的心情,其实是想要支配自然的心情的另一面。」



「原来如此。可是中禅寺,你所说的妖怪的解体与再构筑,我还不是很懂。」



「不太容易懂吧。」中禅寺说。「所以说……就是本末倒置的逆转发生之处……」



「逆转发生之处?」



「对……。古人将人由于天变地异而死亡的构图,逆转为因为人的缘故而发生了天变地异这样的构图。这是最早的大逆转。接着,又再一次发生了逆转……」



「逆转不只有一次?」



多多良睁圆了小眼睛。



「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鸟口说。



「是啊。」中禅寺难得同意。「在人无法与自然相抗衡的时代,这样就可以了吧。御灵信仰应该是非常有用的。但是随着时代变迁,人类真的能够操纵自然了。」



「哦……」



「灌溉土木、产铁精炼、养蚕纺织——技术的提升,真的开始凌驾自然了。对于没有技术的人来说,技术应该就与上天自然的威胁一样,是莫大的威胁。为了理解这种神秘不可思议的技术,人们再次导入了相同的机制。」



「在技术中寻求神性?」



「神性……,或者说是……蔑视……」中禅寺简短地说。「例如阴阳师的崛起和衰微,就很清楚地表现了这个过程。」



阴阳师——鸟口并不清楚阴阳师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知道中禅寺第三张面孔的人,都称他为阴阳师。



昭和的阴阳师开口了:



「阴阳师……以前被称为阴阳博士、天文博士,是当时最尖端的科学技术者。有一段时期,在宫中也极具权势。这些都是因为阴阳师搭上了最早的逆转的潮流。阴阳师统率技术者集团,利用舶来的最新知识解读世界,做为世界的操纵者,受到尊敬与重用。但是……阴阳道后来受到禁止,阴阳师步上凋零一途。」



「祓除恶鬼的阴阳师……成了恶鬼。」



「没错。当中的理由有几个……」



中禅寺说到这里,沉默思考了一会儿。



「首先是刚才多多良举例的《今昔物语集》中的一节——物怪以器物之形现身的故事。就端看……如何解读它。」



「就像你刚才说的吧?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鬼神之类的东西化成器物……」



「换句话说,这代表不可知的力量就是道具——技术,对吧?」



「这怎么了吗?」



「所以说……」中禅寺说道。「想要掌控自然的愿望翻转过来,成了御灵信仰,另一方面,掌控自然的技术也同样地不断开发——换言之,怨灵与技术是对付自然的两个轮子。然而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普及,御灵信仰渐渐地失去了效力,对于自然的畏惧心理就是这样转移到原来应该是为了统治自然而开发的技术身上。然后……」



「然后……?」



「就像自然现象的空中放电被视为雷神一般……技术也被赋予了人格。」



多多良用力一拍膝盖。



「啊,那就是……器物之精吗?」



「是的。我认为那就是器物之精。」



「这个嘛,很容易懂。可是、不过、那样的话……中禅寺,先等一下唷。呃……那样的话,付丧神呢?付丧神跟这个不一样吗……?」



不一样吗?——多多良再一次发出疑问,以抽搐般的动作又弯起脖子。中禅寺答道:



「我觉得不同……或者说,必须视为不同,道理才说的通。」



「道理?可是如果说对于技术的畏惧、想要控制技术的心理赋予了技术这个概念人格,应该也能应用在道具的付丧神上啊。」



「不……虽然不是毫无关系,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同。」中禅寺说。



「怎么个不同法?」



「这个嘛……这类器物的精,是器物的本质,是最初就具备的事物,对吧?」



「是……啊。」



「扫帚被制成扫帚的瞬间——从竹子变成扫帚的瞬间,就具备帚精这个普遍的概念了。但是付丧神是道具本身经年累月变化而成。帚精的话,每一个扫帚的个体属性在某种程度上会被舍弃掉。但是如果是扫帚的付丧神,就可以特定说是这把旧扫帚变化而成的。换言之……如果以刚才的幽灵的例子来比喻,器物之精就是三魂,而付丧神是七魂——我是这么认为的。」



「物品的概念与物品本身。」



「是的。」中禅寺点点头。「……是灵与物。」



「那么,经年累月……这部分是重点啰?」



「是啊,刚才多多良举的中国《搜神记》非常古老,不过从中可读到物品经过长久的时间会化为怪异这种想法的萌芽。不过《搜神记》只是说明时间经过会为万物带来同样的变化罢了,这很理所当然。《搜神记》的说明与其说是着重在时间经过,更偏向于气一乱,就会产生怪异。」



多多良点头如捣蒜。



「啊啊,是啊。上面说,得天之气,则化有形体,有其形即有其性,性质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改变……」



「对。春分之日,鹰变为鸠,秋分之日,鸠变为鹰,时之化也……」



「苟错其方,则为妖书……」



「因其气之反也。每到节气——春分或秋分,气就会紊乱。这后来被视为节分和庚申……」



「气与气的境界……百鬼夜行。」



「是的。器物的妖怪为什么后来会被当成百鬼夜行的代表选手,我想这点是思考妖怪进化史时的重要关键……不过这就先暂且搁着吧。」



中禅寺说道。



「总而言之……器物之精与时间无关,原本就栖宿在器物身上,而且是以人形出现。另一方面,付丧神是古旧的道具本身变化而成,外表完全就是道具本身。」



「总算连上了呢。」多多良高兴地说。



「连、连上了吗?」



哪里跟哪里连上了?原本是在讲些什么?鸟口根本都忘了。



「中禅寺主要在说,接纳技术这个新威胁的过程有好几个阶段,付丧神位在最后。对吧?」



「是啊。首先是鬼神化成器物,然后是栖宿于器物的精以人形现身,再来是器物本身变成妖怪——这么排列起来,就容易懂了吧?」



「伴随着畏惧的神性渐渐消失,被置于人的控制之下,最后被当成污秽遭到蔑视……原来如此,我了解你刚才说这与阴阳师相同的理由了。还有,付丧神的传说无法追溯到《百鬼夜行绘卷》之前的理由也大致了解了。因为更早的传说,都不出器物之精的范畴呢。」



「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看看近代据传与《百鬼夜行绘卷》差不多时期创作的《付丧神绘卷》,以及御伽草子(注:御伽草子为室町时代至江户初期流行的通俗短篇小说形式。)的《付丧神记》等等,能看出形姿上显然又历经过摇摆。」



「哦。那些作品……哪边比较早?」



「只能说不清楚呢。依我的看法,《付丧神记》比较早吧。」



「是因为像刚才说的,你认为器物本身化成妖怪——妖怪呈现器物外形,比人形更要晚吗?」



「对。《付丧神记》的妖怪,就像书名所说的,是器物本身化成妖怪,所以是付丧神,但是一妖怪化,又变得不是器物了。」



「你是说外形吗?」



「是的。一开始完全是老旧的道具,但是会慢慢地变得像野兽或人,逐渐变得不像道具,全都成了器物之精。不过形状类似的妖怪也在《百鬼夜行绘卷》中登场,两者之间确实有某些因果关系。一定是哪边模仿哪边吧。那么我认为彻底将器物妖怪化的《百鬼夜行绘卷》制作得比较晚。」



「原来如此。」



「而且如果是受到追求夸张变形极致的《百鬼夜行绘卷》的图画所触发,不可能画出《付丧神绘卷》那样平板的画吧。那顶多只能算是戴个面具罢了。相反的话倒是有可能。」



「哦,你也画水墨画嘛。我也会画画油画当做兴趣,可以了解你的想法。」



多多良说。鸟口不知道中禅寺还会画图。意外地多才多艺的古书商接着说了:「然后,我认为物品化成妖怪——呈现器物外形的异形、付丧神这样的发想,怎么样都是先有视觉上的冲击。」



「你是说先有画?」



「没错。例如说琵琶,从某些角度来看,琵琶看起来也像是人的脸吧。可是一般人不会因为这样就帮它添上手脚,这种怪人世上少有。可是……《百鬼夜行绘卷》上清楚地画上了手脚。在这里,灵机一动不知是灵机一动的瞬间造访了。类推取代了同一,从此以后,循着相同的法则,各式各样的器物就容易妖怪化了。」



「相同的法则?」



「首先是比拟。比拟成别的东西,琴可以比拟成四脚兽,寺庙房帘上挂的大铃铛被比拟成爬虫类。还有意义的翻抄。鸟兜(注:舞乐的伶人戴的凤凰头形状的冠帽。)变成了鸟,负责拉车的是拉——癞蛤蟆(注:日文中癞蛤蟆(虾蟇,hiki)与拉车的「拉」(引き,hiki)同音。),所以是青蛙。然后是过剩的附加,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画上一张脸,添上手脚,大抵都会变成怪物。这种手法就这样一直流传承下去,直到石燕。」



「器物妖怪的文法成立了。」



「没错。据传为土佐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足以激起这样的想法。当然没有人知道那是否为光信所作,而且许多类似的仿作中哪个才是最早创作的,目前并无人能够证实,所以没办法说哪一个才是始祖……」



鸟口没看过中禅寺说的绘卷,也没看过其他的绘卷。



多多良噘起嘴巴。



「你之所以说涂佛不是付丧神……」



他指着桌上的图。



「……是因为这张图并未遵循付丧神的法则,对吧?」



「是。这是不同的系统。」



「没错。是乡下绘师或狩野派中少部分流传的《妖怪图卷》或《化物遍览》、《百鬼夜行图》之流的系统吧。文法不同吗?」



「对……这些是不游行的妖怪。



中禅寺说。



「以这个涂佛为始,涂蓖坊、呜汪、咻嘶卑、哇伊拉、休喀拉、欧托罗悉……这些妖怪是一个个附上名字画下来的,是特别的妖怪们。」



「特别……」



「很特别。我认为他们原本是游行的成员。但是祭典变成了百鬼夜行,他们扔下了道具,从队伍中脱离了。」



「咦?那《付丧神绘卷》里原本有他们……?」



「没有吧。但是《付丧神绘卷》中的付丧神,一部分是付丧神,一部分却不是。我认为画中的摇摆就是起因于此。」



多多良沉思起来。



「这部分我不懂。」多多良说。接着他仰望天花板一会儿,说了:「不过呢,中禅寺,从摇摆的《付丧神绘卷》,到摆脱摇摆的《百鬼夜行绘卷》之间,并无能显示出过渡时期的作品吧?说妖怪的文法跳跃式地进化,也有点……」



等一下——多多良突然说道。



接着他张开右手伸出。



「请等一下。据传是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之前,不是也有器物妖怪的图画吗?《土蜘蛛草子》和《融通念佛缘起绘卷》里,不是已经有怪物是依照你刚才所说的文法所画出来的吗?那是南北朝时代(注:1336年至1392年,这段时期日本分裂为南朝与北朝,彼此对立。)的作品。」



「对,是有。但是光信以前的那些作品,依照我的看法,与其说是器物的妖怪……更接近式神。」



「式神?」



「应该是式神。《不动利益缘起》中所画的疫神也沿袭了相同的潮流。而且那是晴明祓除的……。多多良,我啊,认为式神与器物之精是一对的。」



「这又是一番奇特的见解了。」



多多良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鸟口怎么样都赶不上话题。



「师傅,我记得式神不是任人使唤、方便的神明吗?叫他倒茶就会倒茶,说鼻子痒就会帮忙抓痒。」



「才不是。」中禅寺有些厌烦地说。「式是遵从一定规范的行为。是结婚式、葬式(注:即婚礼、葬礼。)、方式、公式、构造式的式。赋予这个式人格的时候,称为式神。」



「听不懂。」



中禅寺露出更加厌烦的表情。



接着他从怀里伸出手来。



「听好了,鸟口,假设这里有张纸,然后这里有把剪刀。」



「是的。假设有。」



「你是一个未开化的人,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



「唔嘿,我是未开化的原始人唷?嗳,好吧。」



「然后,你想要将这张纸一分为二。」



「呃……我想把纸弄成两半。那……哦,我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呢。要用手撕吗?」



「是啊。然而我知道剪刀是什么样的东西,也知道用途和用法。只要像这样把拇指和食指、中指伸进环里,以螺丝为支点,喀喳喀喳地剪下去……这就是咒术。」



「只是剪而已啊。」



「对不知道剪刀的你来说,这是魔法吧?」



「噢噢。」



有可能。



在街头电视机前聚满人潮的时代,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收音机而感到惊奇了。不过这要是在百年前,收音机也是惊人的魔法。虽然人类的头脑百年前和现在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是技术已经进步到超越人脑的程度了。就算是现代人,即使知道收音机不是魔法,那也只是因为知道里面有机器,所以不是魔法罢了。但突然叫一个人做出收音机,也不可能办得到。



「唔……这么说来,剪刀也是一种机关啊。虽然构造简单,但也不能小看哪。要是没有任何预备知识,想要做也做不出来嘛。」



以无法制造这点来看,剪刀和收音机是相同的。



「笔直地剪开纸也是魔法……吗?」



这么说来……



以前鸟口曾经听中禅寺说过,方法公开的技术是科学,没被公开的则被称为神秘学……



中禅寺说了:「所以剪刀是一种咒具。然后剪刀的使用方法——作法就是式。剪纸的行为就是打式——咒术。这个公式不只是剪刀,可以套用在所有的道具上。道具都是拿来使用的,换言之,一定有使用方法。赋予使用方法人格,就是式神,而赋予道具本身人格,就成了付丧神。虽然相似,但是不同。」



「哦,对于不知道矮桌的人来说,膳食也是一种神秘哪……」



「可是啊,鸟口,」中禅寺看着鸟口说。「无论不知道剪刀的人看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剪刀也没有任何违反天然自然之理。剪刀的原理是极其符合道理的。」



「说的也是。原理很单纯。」



「尽管如此,即使是剪刀这样单纯的技术。看在不知道的人眼里就像魔法一般。所以使用道具的人——技术者,亦等于咒术者。」



「技术者下诅咒吗?」



「会诅咒也会祝福。」古书商说。「因为是人为应用自然,来做到人本来做不到的事。」



「那是……人做不到的事吗……」



「是人本来做不到的事啊。鸟口,听好了,技术这个玩意儿被当成是人类所创造的,是人类的伟业。但是呢,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项技术违反天然自然之理。无论什么工作,都在自然科学保证的范围内,也没有任何机械和技术违反物理法则。我们就像被玩弄在释迦牟尼佛掌心的孙悟空一样,无法超越自然的框架。所以人才会编出应用自然的式,那就是技术。技术会被当成第二个自然,变成畏惧的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



「然后呢,多多良……」



中禅寺转向多多良说。



「打式的时候会使用蛊物吧?」



「你是说……式与道具是密不可分的?」



「而道具与动物也密不可分。」



「动物?」



多多良问道,但中禅寺没有回答。



「总之,我认为《土蜘蛛草子》等出现的怪物,是一种式神。曾经是御用画师的光信——其实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元祖,不过为了方便起见,就姑且当成是光信吧。光信从这些既有的作品群中学到妖物的文法,这应该是确实的。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我认为光信从既有的作品各处学习作法,加以应用,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了《付丧神绘卷》。」



「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



「对。所以是怪异的解体与再构筑。」



中禅寺再次说道。



「唔……」



鸟口低吟。又折回原点了。



解开复杂纠结的条理,追溯下去,最后又回到出发点。为了解开疑问而导出结论,一次又一次地本末倒置和翻转。不管是上下翻转还是里外翻转,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怎么……解体,又构筑什么?」



「将技术、道具与工匠分离,解体无边无际的怪异,然后把它们重新组合,附加不同的意义。」



「什么?」



「就像多多良刚才说的,室町时代也是生产力提升的时代。城市里到处都是道具、技术及工匠。所以付丧神这类东西才会兴起,但并不是突然一下子冒出来的。付丧神这种妖怪落地生根,也代表附着在技术——器物等事物上的不可知领域——幻想性和神秘性,被划下了句点。」



「句点?」多多良发出错愕的声音。「不是出发?」



「是句点。多多良,我认为妖怪是怪异的最终形态。」



「意思是……?」



「试图解读不可知的事物、无法理解的事物、并控制无法控制的事物——这种知识体系的末端,就是妖怪。无法捉摸的不安、畏惧、嫌恶、焦急——在这类莫名所以的情绪上附加道理,予以体系化,不断地置换压缩变换,并把它们拖到意义的层级之中——当记号化成功时,我们所知道的所谓妖怪总算完成了。」



「这……」



「当然,这是我的定义。妖怪也被视为民俗学的术语,而且一般来说,应该是更暧昧而且具有泛用性的语汇才对。可是看看最近的倾向,即使在俗世里,妖怪所指称的对象也渐渐变得狭隘,今后它的意义也会更趋狭隘吧。所以我特意以限定的用法来使用。若不这么做,就会有许多疏漏。」



「那么中禅寺……如果根据你的定义,付丧神虽然是妖怪……但过去并不算在狭义的妖怪范畴当中?」



「没错……事物的精并非妖怪。精灵与妖怪应该区别开来,式神也一样。被赋予应有的形体与应有的名称。被一般人认知为是限定于某种怪异的说明以后,它才能够被称为妖怪——我是这么认为的。叫做某某精这种理所当然的名字,或呈现人形,或以式神这种泛称被称呼的时候,都不算是妖怪。妖怪……是更卑俗、更安定的。」



「像河童之类的吗?」



鸟口只是随口说说,但中禅寺答道:



「对。你说的没错。器物的精和式神,都是为了控制技术这个第二个自然而诞生的怪异形态。它的起源不只到室盯,还可以更遥远地追溯到上古。」



多多良再次拍膝。



「就是你一直放在心上的……技术系渡来人吗?」



「对。渡来人将许多技术带入我国,他们的末裔是使役民,是受到歧视的技术者集团。」



「受到歧视?他们被歧视吗?」



鸟口问道。他不懂为什么带来优秀技术的人会遭到歧视。但是中禅寺却冷冷地说:「我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吗?技术是第二个自然。自然……会同时带来祸福。美好的生命恩惠与骇人的杀戮威猛,都是自然的面貌。技术是一种双面刃。但是它与第一个自然不同,技术原本就是人为的。技术可以学习……也能够使役。」



「使役……哦,雇用技术者。」



「是使唤。」



中禅寺以令人胆寒的眼神看着鸟口。



「河童——你刚才提到的妖怪,河童拥有数不清的真面目。但是它的母体……仍然是使役民。」



「是吗?不是青蛙之类的吗?」



「青蛙也是一部分。关于河童,多多良非常熟悉。要是让他讲述起河童渡来说,可是相当长的唷。」



多多良咳了一下:



「我随时可以说明。」



「唔嘿,我心领了。……可是河童是舶来品吗?从哪里来的?」



「大陆。河童渡来传说流传在九州熊本的球磨川流域。那里传说河童来自于黄河,可是妖怪不可能真的渡海而来,所以这部分不需太过在意。但是在那个地方,小孩子跳进河川时,必须念诵咒文:欧雷欧雷迪来他。」



「什么?听起来好像佛朗明哥。」



「嗯,应该不是日本话。也有人用外国话——中国话来解读这段咒语,对吧?」



中禅寺问多多良。



「嗯,我也试过几次,但还是不明确。不过前半段欧雷欧雷也可看成是『我等吴人』的意思。说到吴,就是苏州扬子江。」



「扬子江?」



「那一带现在仍然有水上居民呢。他们被人以中国水神——河伯这个名字称呼。河伯是水神,但是水上居民在过去,也是受到歧视的一群。」



受到歧视的水上居民。



「那些人就是河童?」



「不是。虽然也是。不管怎么样,中国的水神河伯是河童真面目的一部分。而河伯同时也是受歧视民的称呼。更进一步说,传说吴人断发文身,长于水练,善于灌概土木工事。是水民。」



「工事……是技术者呢。」



「没错,河童是工匠。」中禅寺说。「过去,著名的工匠赋予木偶人形生命,在工程中使唤。完工以后,那些人偶被丢进河里,成了河童——这种所谓河童起源人形化生说流传在全国各地。河童也是参与治水、土木、木工的工人。在《尘添壒囊抄》里查询木工一项,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故事——不过里面说是女官和木偶人形交媾生子——而他们的子孙被视为紫宸殿(注:平安京皇宫的正殿。)的木匠。」



「都是木匠。」



「不仅如此,」中禅寺接着说。「阴阳师安倍晴明经常使役式神,传说晴明让式神守候在一条戻桥下。根据一说,这个式神是个人偶,而且还与女官生下孩子。这个孩子被扔进河川里,成了居住在桥下的河原者——后世受歧视民的祖先。」



「唔嘎,这太惨了。」



「很惨呀。是现今完全无法想象的歧视性传说。可是呢,这个式神也写做织神,念做shikijin,有时候就直接写成职人(shikijin,即工匠)两个字。」



「又是职人吗?」



「对。河童——工人——受歧视民——式神——职人,这些词汇全都指称同一样事物——使役民的另一面。」



「可是……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人吧?把他们当成妖怪太过分了。就连糟粕杂志也不会写出这种歧视言论。」



「不是这样的,鸟口。」中禅寺说道,搔了搔下巴。「他们原本的确是人类……但是呢……假设有人受到歧视,这些人居住在共同体之外,由于是外部的居民,因此也就等于是异人。」



「妖怪。」



「不是妖怪,是异人。自外地来访,带来福祸的异人,是神也是鬼。还不是妖怪。」



「以折口老师的方式来说,是『客人』呢。」多多良说。



「嗯,是啊。这些异人随着社会构造变化,被纳入社会体系当中,进入共同体内部。此时,人们等于是接受了活生生的异人。听好了,重点就在这里。」



「重点是吧。」



「没错,重点。人又不是傻瓜,看到眼前活生生的人,会把他当成妖怪吗?」



「呃,我是不会啦,以前的人会吗?」



「怎么可能?人脑的构造几千年来都没有变过。过去的人看到人,当然也知道是人。就是因为知道是人,才伤脑筋不是吗?」



「我不懂。」



中禅寺扬起单眉。



「过去的人……例如征服者会满不在乎地蔑视被征服者,把他们当成妖怪看待、称他们为妖怪,因此产生了奇妙的误解。人就是人。听好了,他们还是异人的时候,身上包裹着神秘的面纱,那是畏惧,也是信仰。然而他们却突然露出了底下的脸孔,引来了众人困惑。共同体内部一时之间陷入混乱。然后这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



「啊……」



多多良第三次拍膝。



「……我总算懂了。这就是怪异的解体和再构筑。」



「说的没错。幻想一度被解体了。人们发现了神秘不可思议的技法只是一种技术,每个人都能够使用。使用技术的人不是鬼神,什么都不是,只是人类罢了。于是原本笼罩其上的神秘离开异人,悬在半空中,不久后结实成某些形状。那就是——妖怪。」



「那么……怪异的最终形态……」



「是啊。所以工匠就是河童,但是工匠获得公民权以后,变成工匠本身邂逅了河童。神性从对象分离开来,然后神性与其他各式各样的要素融合,以人们能够接受的形态再次构成。所以妖怪发挥的是一种救济装置的功能。只是……」



「只是?」



「例如工匠获得了公民权,但是靠解剖动物尸体或以制革为业的人无法得到公民权,就这样被编入社会;这种情况,他们是以人类的身分受到歧视。由于神性遭到剥夺,反而更惨。虽说四民平等,但旧幕府时代在组织中还准备了一个四民之下这个阶层(注:江户时代,分为士民工商四个阶级,此外另有贱民阶级,如秽多、非人。进入明治时代后,明文规定四民平等。)。虽然身分等同于职业的时代早已结束,然而影响仍在,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不合理的。「



「就是啊。」多多良说。「可是就像中禅寺说的,妖怪与歧视是不可分割的呢。不管是附身妖怪还是其它,最后都会归结到这里。」



「妖怪死绝之后,这点反而更形清晰了呢。」中禅寺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说,重新振作似地接着说道。



「不过……除了被编入社会的使役民以外,例如以『桑卡』(注:此为音译。发音为sanka。)等蔑称被称呼的山民及一部分的水民,直到明治时期,都还一直是异人。因为他们直到明治以后才受到歧视。但是鸟口……例如说刚才的剪刀。」



「咦?哦,剪刀。」



「剪刀是很简单的道具,所以很早就被纳入生活当中,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它并不是简单的玩意。要造出一把剪刀这种咒具,需要炼铁为钢的技术,而加工成钢,需要精炼与采铁等技术。」



「说的没错。」



「把手部分如果缠上皮革,就需要鞣皮革。百鬼夜行中出现的各种道具,全都是靠木工艺、金属工艺、以及皮革工艺和纺织制成的。它们背后不只有使用这些道具的技术者,还隐藏着木雕师和产铁民等身影。再往前推则有着输入这些技术的、例如秦氏等渡来民的影子……」



「唔唔……」多多良低吟。「百鬼夜行中国也有。《今昔物语集》里也提到过。可是不管参考哪一个文献,都与《百鬼夜行绘卷》上的图像不合。不仅如此,和刚才说的《付丧神绘卷》也不同。没有任何一个文献说器物会大游行。可是……如果这与渡来人有关的话……」



多多良抱住了头。



中禅寺说:



「用不着烦恼成那样吧?把木偶人形或式神放水流,是让人形乘载污秽随水流去这种阴阳道的祓褉咒术——也就是后来的女儿节娃娃,而这是……」



「祓疫神——御灵会(注:起源于平安时代,为镇压疫神或死者所进行的祭典。京都的祇园御灵会特别有名。)吗?」



「对,像祇园……」



「牛头天王(注:牛头天王原为印度祇园精舍的守护神,在京都祇园社以除疫神的身分受到祭祀。)。」



「奥州流传着牛头天王是河童父亲的传说。」



「唔唔……祇园祭……祓除疫鬼的队伍吗?」



「不管怎么样,都是渡来神吧?说到渡来神,像是新罗明神、赤山明神,还有……」



「哦,摩多罗神吧。这么说来,我记得摩多罗神这个神明,被当成与牛头天王——须佐之男命(注:亦写作素戔鸣尊,是日本神话中伊奘诺命之子,天照大神之弟。)同体呢。」



「对,摩多罗神是天台宗的异端——玄旨坛与归命坛的秘密本尊,有一段时期被当成后户(注:后户即佛堂背后的入口,一般安置本尊的守护神,或更根源性的神佛。)的护法神,是全国常行三昧堂的秘佛,是非常神秘的渡来神。不是有衪的祭典吗?像是……京都的奇祭,秦氏根据地太秦广隆寺的牛祭。」



「对对对,那个祭典非常奇怪呢。舞蹈很怪,祭文更奇怪,应该也没有传下是谁制定的,呃……木槌头上戴木冠……」



「无异于百鬼夜行——他们自己说这祭典就像百鬼夜行。顺道一提,多多良,你曾经认定庚申讲的本尊青面金刚就是哪吒太子吧?」



「论据多不胜数。不过不只是这样而已。庚申信仰很复杂……啊,摩多罗神也是。」



「对,你以前曾经说过摩多罗神也可能是青面金刚。虽然没有确证,但我认为应该就是如此,那么这个休喀拉……」



中禅寺翻着桌上的书。



「……就与摩多罗神有关了。」



「会……这样吗。对了,说到休喀拉,中禅寺,你曾经说过它与天台的元三大师有关系吧?那或许有道理喔。有个传说,是良源僧都(注:僧都为僧官阶级中的一级,次于僧正。)的弟子慈忍化身为独眼独脚的妖怪,为了教训怠惰的僧侣,密告他们的罪行。」



「原来如此……密告的妖怪,就等于精蝼蛄对吧?」



「没错。据说那叫做一眼一足法师,是比叡山的妖物。可是……对了,我记得摩多罗神也有相同的传说唷。」



「说的没错。」中禅寺击掌。「不仅如此,这个摩多罗神据说是大黑天与荼吉尼天融合而成的神明。如你所知,大黑天也是青面金刚的候补之一。再加上荼吉尼这个组合……这……」



「哦哦。降伏荼吉尼是大黑天的工作……这个组合,一般是大黑天提着荼吉尼……」



「是啊。那原本应该是性交的姿势吧。这让人联想到西藏密教的欢喜佛,不过摩多罗神是降伏的一方与被降伏的一方融合在一起。不仅如此,两者都是食尸的凶暴神。大黑天是吃夜叉的死神,而荼吉尼是食脏腑的死神。」



「两者都是恐怖的神呢。传说荼吉尼在人死半年前就知道,并吃掉那个人的内脏。但是衪会注入其它的东西,所以那个人不会马上死掉。」



「是啊,因为这样,这个摩多罗神也被传为夺取生人精气者——夺精鬼。」



「夺……精鬼?」



「然后……在祭祀摩多罗神的玄旨坛的灌顶中所舞唱的三尊舞乐。摩多罗神敲大鼓,丁令多童子敲小鼓,尔子多童子舞蹈……」



「这我倒是不知道……」



「这时候唱的平时绝不能谈论的歌曲中,有悉悉里尼、索索洛尼等意义不明的歌词。这些歌词后来变成被当成将玄旨归命坛贬为邪教的根据,说那是指臀部和女阴——总之被当成了奖励女色男色的教派。我觉得这完全是冤柱……但问题就在这个悉悉里尼。悉悉。」



「悉悉虫——休喀拉的别名。」



「对。此外,这个摩多罗神也是疫神。同时衪与山王神道的主神融合,更如刚才多多良说的,与牛头天王被视为一体。还有刚才的牛祭……」



「广隆寺的牛祭。」



「对。是太秦的广隆寺。说到太秦……」



「唔唔……秦氏对吧?」



「对。太秦是与秦氏有关的土地,广隆寺是与秦氏有关的寺院。多多良,说到秦氏,可以联想到太多事情呢。」



「八幡大人是吗?」多多良说。



「对。秦氏与八幡信仰关系匪浅。八幡神也是难以定义的麻烦神明,但有些传说认为八幡大人是秦国的神——而且是锻冶之神,或是韩国的太子神。然后说到八幡大人,令人在意的是……」



中禅寺又翻起书页。



「……欧托罗悉。」



「原来如此……」



多多良也翻页。



「……接着是……渡来系河童族之长,同样是渡来神的兵主神眷属——咻嘶卑吗?而且也有传说认为祭祀兵主神的就是秦氏。所以你才会执着于渡来人啊……」



多多良擦汗,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中禅寺叼起香烟。



「技术系渡来人原本是异人。对共同体来说,他们或许是不肯恭顺的人民,然而他们渐渐地进入共同体之中,阴阳师也一定是他们的末裔。如此一来他们是袚除疫神之人,但不久后被视为污秽本身。《付丧神绘卷》的故事大意是,叛乱的旧道具化为鬼,游行为害世间,最后受到教化而成佛,我觉得这也是在影射渡来人。」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他们的神秘性随着生产力的提升与技术普及,被假托于道具上,成了付丧神,是吗?」



「这样也还不完全。」中禅寺说。



「还不完全?」



「我推测这两部《画图百鬼夜行下卷》的参考书《化物遍览》、《妖怪图卷》中的妖怪,不是以技术面,而是以渡来人——异文化的层面来理解他们,并加以妖怪化。石燕将这两者统合在一起……不过这一卷的妖怪里,背后一定隐藏着异国的神祇——非佛教的信仰残渣。我认为那就是阴阳道——或者说大陆的信仰,说明白一点,就是广义的道教。」



多多良探出身子。



「中禅寺,那么涂佛也是吗?」



中禅寺点点头。



「多多良,你以前不是借过我一本中国的古文献,说很有趣?」



「哦……《华阳国志》吗?」



「对。虽然那是一本荒诞无稽的历史书,但我前几天读它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不是刚才我们提到的河童,而是涂佛这个难解的妖怪,说不定起源于扬子江?」



「哎呀呀……」一迳目瞪口呆的鸟口,听到此再次发出怪叫声。「这次规模好大唷。」



于是中禅寺一边点燃香烟,一边应道:



「是啊。鸟口,我认为能在扬子江寻找到远古的文明呢。不过我不是研究者,话可以随便说说。精铜、养蚕、治水、土木——如果能够在那里寻找到这些技术的发祥,那么我的想像就十分完整了。」



「你的意思是……蜀国吗?」多多良探出身子。



「对,蜀国。世界四大文明全都起源于大河周边吧?扬子江并不输给黄河,应该也有过古文明……这只是我的幻想。但我没有任何确证,所以一直没说。我总不可能跑到扬子江去,也无从确认起。」



「那样的话,师傅!」



鸟口大声说。他想起了一个疯狂男子。中禅寺一脸讶异,问他怎么了。



「哦,有个再适合也不过的人选。我们出版社的社长赤井禄郎有个朋友,日华事变后十几年间,一直在大陆流浪,现在在做室内装潢。」



「那个人怎么了吗?」



「哦,他是个怪人,叫做光保公平,不久前我认识了他。我记得他说他在扬子江流域住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对于当地祭典之类有着相当详细的见闻。」



「祭典!」



多多良大声说。



「他实际见闻到吗?」



「他曾经住在那里啊。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事家唷。」



「请务必把他介绍给我。」多多良说。「那一带我还没有实地调查过呢。」



「这样啊,那让我来引介吧。我记得他住在千住。对了对了,昨天妹尾不是去了关口老师家吗?」



「好像是。」



「那是为了光保先生的委托。听说……好像要寻找消失的村子什庆的。还有什么神秘的大屠杀怎样的……。我在途中,喏,为了敦子小姐和华仙姑的事去了神保町,所以……」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杀?那是什么?听起来好可疑。」



「是很可疑啊。」



鸟口也这么想。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件。



「嗳,我是莫名其妙啦……不过是光保先生委托的。啊,也不能说是委托呢,我们是出版社,又不是侦探社,只是希望调查之后能成为报导材料。」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杀确实很适合槽粕杂志的胡说八道。唔,这我是懂了,可是怎么会跑去找关口那家伙呢?」



「希望关口老师能帮我们写篇报导。」



「喝!」中禅寺发出瞧不起人的嘲笑声。「嗳,对那家伙来说算是适材适用吧。他一定会写出精采的鬼话连篇吧。可是稿子的水准能不能拿去刊载,就很难说啰。」



才没那种事呢——正当鸟口想要开口时,响起了一阵「砰咚砰咚」的粗鲁嘈杂声。



「怎么了?真吵。」中禅寺说。



声音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愈来愈响。



一个黑色的东西从檐廊滚了过来。



黑色物体大声开口:



「对……对不起呃……」



「益田……这不是益田吗?」



鸟口就要站起来。黑色物体原来是侦探助手益田龙一。但是益田平常总是行动机敏,此时的模样却非比寻常。



益田显得十分慌乱。



益田爬也似地靠近中禅寺,直接将额头顶在榻榻米上。



「对不起!」



他说。



中禅寺只是俯视着他。



「益田,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敦、敦、敦子小姐和华仙姑被、被、被抓走了!」



「什么?」



鸟口几乎要跳过多多良似地揪住益田的衣襟。



「喂!那你在干什么!榎木津先生呢!」



「就、就在榎木津先生不在的短暂时间里……。榎木津先生现在正在找她们……就这样……」



「是韩流气道气吗!还是……」



「不、不……不是,可是……」



「什么可是!明明有你跟着……」



「别吵。」中禅寺不为所动,出声制止。



「什、什么别吵……」



「益田,榎木津追上去了吗?」



「嗯、是的。」



「这样啊。那就别吵了。」



中禅寺再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