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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野篦坊——



神祖居骏河时,某朝,庭现一物,形如小儿,或称肉人者,有手无指,以无指之手示上而立。见者惊,惧为变化之物,欲收之而不得。庭中骚然,侍御禀其事,问如何,命逐出人不见之处。旋逐城外小山。一人闻此,曰:『殊为可惜,因左右不学,君失得仙药。此为白泽图中名封之物。食此,神力武勇。』(后略)



——《一宵话》卷之二/秦鼎



文化七年(一八一〇)



1



我最后的记忆极度脱离现实。



那个时候,我和两名男子身处废墟屋舍的内厅。



其中一名是姓渊脇的年轻警官,另一名自称堂岛、年约五十多岁的男子,职业我不太清楚,记得他好像说是乡土史家。



地点在伊豆(注:日本旧国名,为现今静冈县东部、伊豆半岛及东京都伊豆诸岛。亦称豆州。)的韮山,位于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日期——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应该是六月十日。我确实在六月四日来到伊豆的,然后花了六天采访,应该没有算错。



“这里,简直是……,简直是异空间……”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渊脇如此喃喃自语着。的确,我也觉得这里有如异空间。我置身的状况就是如此奇异。话虽如此,但我并非身在什么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地方,也并非受到荒唐无稽的不成文法则所支配。



即使如此……那个时候,我依然身陷异空间。



我找不到其他恰当的形容。



异空间……



我觉得异空间这个词,是个非常模棱两可的词汇。照字面来看,它应该意味着迥异的空间,不过是与什么东西、怎么样地迥异,却不甚明了。首先,空间这个词就很难缠。最近,仿佛理所当然似的经常听到这个字眼,但是它原本应该不是个会在日常对话中出现的单字才对。除了做为专门术语,在限定的状况使用以外,它的语义是多层的,要怎么解释都成。在日本固有的词汇(注:原文作「大和言叶」,这里是指大陆文化传入日本以前的日本固有语言,相对于汉语等外来语而言。「异空间」属汉语。)当中,也找不到适当的对应说法。在「空间」上头冠个「异」字,意思却可以若无其事地通用,语言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词汇抛下严密的语义,只有语感独自横行。其他类似的还有亚空间、异次元等词汇。语言是生物,所以即使是拥有典故、来历正统的词汇,若是不符合民情,也会被废弃不用;相反地,即使是缺乏历史及学术整合性的新词,只要符合那个时代的需求,也能够发挥十足的功能。



异空间和异次元,就语言来说是有效的吧。



这类语群之所以会固定下来,只要原因之一,应该是荒诞玄学(注;日文作「空想科学」,为法国作家雅里(AlfrcdJarry,一八七三~一九〇七)所创新词Pataphysics之译语。中文或译为「超然科学」、「不通学」。)的言论在一般大众之间的普及。



将学术用语挪用到学问以外的言论——以这个层面来说,娱乐小说的影响力远大于科学技术的进步与发展。不过,用语严密的定义与概念也会在传播过程中丧失掉大半。



然而另一方面,换个角度来看,正因为定义变得暧昧,才能够留存至今吧。比方说,我们绝对不可能体会到狭义的异空间。恐怕永远都不可能。



纵使理论上可能,现实上我们也不可能从我们所属的空间踏入我们不可能存在的其他空间。



但是,正因为未被定义……



我们才能够室长窥探到异空间的片鳞半爪。



当然,那并非特别不可思议的空间。



不必无谓地寻求奇景绝景,异空间随时都会显现在旅途中的平凡城镇、或平时不会经过的小巷当中。不仅如此,即使在熟悉的房间角落、花瓶底下,都存在着异空间。只需要一点差异,它就能够显现。



光的强弱、一抹幽香、一丝温差……



不,甚至不需要这些东西。只要观点改变,世界就为之丕变。老掉牙地说,异空间就存在于自己当中。



所以,人才能够足不出户,就是个旅人。



那样的话……,或许我其实是身处那个昏暗地窖般的小房间中,在自己的体内旅行也说不定。所以……



所以我……



无法断定倒在那里的是不是真的尸体。



话说……



开端,是五月下旬。



记得当时是溲疏花(注:溲疏花(Deutziascabra),虎耳草科溲疏属植物,五、六月开花。)开时节,一个令人不愉快的阴天。



大白天的,室内却阴暗浑浊,模糊朦胧。即使开灯,也驱赶不走这些浑浊,反而泛黄了似的,更加令人不快。



那一天,不知是气温还是温度影响,我比平日更爬不起床。



记得我起床之后,好一阵子都无法动弹,就算洗脸漱口,也全然不起效果。好了,着手工作吧——我煞有介事地抖擞精神,握住钢笔,却指尖弛缓,视野模糊,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总而言之,那天的不适并非天候等外在因素所造成,一切应该都是我内在的问题。我的身体——特别是脑袋的状况不佳。



这如果是上班族,无论情愿与否,都得在一定的时间出门,只要在都电



(注:正式名称为东京都电车,为东京都经营的路面电车,自一九〇三年由品川新桥线开始营运,全盛期有四十一条路线。一九七二年以后,只留下荒川线继续经营。)的人潮中推挤一番,精神也会振作起来吧。



即使振作不了,只要移动,纵然不愿意,心境也会转换。就算不转换,只要待在职场,怎么样都得装出应有的态度。



但是像我这种自由业者,镇日醉生梦死,生活毫无高潮起伏,就没办法这样了。自由成立于不自由之上。就像没有拘束,就没有解放一样,既然不受他律的支配,若想获得自由,就只能把一切交给自律了。



这种情况下,加诸与己身的压力是压倒性的巨大。



所谓自由业,是空有其名。



对于自甘堕落的人而言,驾驭自己,要比跨上骏马艰难得多了。



我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徒然面对书桌,也挤不出半个字。稿纸一直都是空白的,感觉那些数量庞大的空格永远无法被填满。



我把手肘撑在书桌上,下巴托在手背上,眺望窗外。



窗玻璃蒙上了一层灰尘,宛如雾面玻璃一般。



窗户外头的邻家庭院那一成不变的失焦景色,与自己朦胧地倒映在上面的脸孔重叠在一起——我觉得我好像就这样忘我了好长一段时间。



至于那个时候,我衰竭的脑袋慢条斯理地在想些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小说家?写小说的意义何在?何谓小说?——我想的净是这类乍见深奥,实非如此,而且得不到明快解答的问题。换言之,我能够运作的唯一一小部分,全都浪费在无益的思考上了。



我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我听见玄关门打开的声音。



瞬间,我心中萌生出后悔。



光靠副职维持不了家计,妻子自春天起外出工作了。所以白天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后悔没有锁上玄关门,现在的我的状态是不能见人的。



但是我没有锁门,而我人在屋子里,事到如今也不能假装不在,若是来人呼叫,我也不得不回应。



我思及至此,没有多久,果然传来了叫门声:“有人在吗?”



“老师,请问关口老师在么?”闯入者的叫声丝毫不客气,也没有歇止的迹象。情非得已,我以应该是倦怠到异常的动作回头,用缓慢得骇人的动作来到走廊。



走廊看起来比房间更加暗淡,感觉就像瞳孔贴上了一层膜。



是因为光量不足吗?



“哦……?”



访客是妹尾友典。



“……关口老师……,您刚起床吗?”



妹尾把眼镜底下略微下垂的一双细眼眯得更细,笑了。然后他确认:“您刚才在睡觉吧?”



“没有。”



我想声明我没在睡觉,却舌头打结,模糊不清得发出某种无法理解的不明语言。妹尾再次得意地笑,说:“原来关口老师是夜猫子啊。”误会终究没能解开,我放弃说明,带妹尾进到屋里。



妹尾难得来访。



妹尾在只有一名社长、两名员工的小型出版社担任糟粕杂志(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营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既倒,故而名之。)的编辑。我虽然算是靠写小说维持生计,但是因为不仅写得慢,销路又不好,所以除了文艺杂志之外,也到处写些猥亵的实录报道来糊口。我使用笔名,也提供稿子给妹尾所编辑的《实录犯罪》。



“真是稀客……”我总算说出像日语的话来。



“……鸟口呢?”



名叫鸟口的青年是妹尾的部下,平素拜访这里的几乎都是他。



“鸟口最近很忙。喏,就那个算命师啊。”



“哦……”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鸟口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在追踪采访一个冒牌算命师。



“我记得是……”



我说出口的话极为简短,不过似乎比滔滔不绝的空洞内容更容易懂。可能是对方会自己揣摩意思来回答我吧。妹尾点了几下头。



“没错没错,那件事愈来愈不得了,我们现在领先了其他出版社呢。谁也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变成那样,所以抢先采访的只有我们而已。”



“哦……这样啊……”



我不明白妹尾说的那样是哪样。我既不看报,也不听广播。这几天以来,我甚至没有和妻子以外的人交谈过。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什么?”



“呃,就……”



“然后呢”这样暧昧的询问,的确会让人穷与回答吧。



“……你今天是……?”



“我是为了别的事来的。关口老师,你最近有没有稿子我截稿或是要进行采访……?”



“呃,这……”



“没有,没有是吧?那太好了。”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



“反正我总是很闲。妹尾先生才是,总编辑可以擅离职守外出吗?会被社长责骂吧?”



“我就是来处理社长交代的事的。”妹尾愉快地说。



妹尾比我年长,如果不说话,他看起来也像是有了相当的年纪。不过实际一交谈,印象随即改观,无论什么话题,他都会像个孩子般高兴地聆听,而且十分健谈。



光是闲话家常,有时随便就可以聊上两个小时。



“社长交代的事?那还真是个大任务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嘛,我想你听了就知道了……,啊,这理所当然嘛。”



“是理所当然啊。”



对话总像少了根筋。



妹尾也好,鸟口也罢,明明老是写些令人鼻酸的凄惨事件报道,个性上却都有些洒脱不羁之处。妹尾原本就大而化之,再配上天性鲁钝的我,使得对话完全失去了紧张感。



“那么……”



原本有些驼背的妹尾略微挺起身子,从破烂的皮包里取出大型文件袋,开口问道:“……关口老师,您记得津山三十人惨案(注:亦称津山事件,一九三八年发生于日本冈山县一个小村落。凶手都井睦雄于短时间内杀害了三十人后自杀,是日本犯罪史上前所未见的杀戮事件。)吗?”



“呃,记得是记得……”



“我想也是。”妹尾说。“一般人都知道。”



“是吗……,我记得好像是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的事吧?”



“是啊,距今才十五年。”妹尾显得格外神采奕奕。“当时我才二十三岁呢。”



“啥?”



当时我又是几岁呢?



“因为我跟凶手都井年纪相同。”



“这又怎么了吗……?”



“津山事件在连续杀人事件当中,算是空前的大事件。在短时间内进行大屠杀这一点上,无人能出其右。凶手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就夺走了三十条人命呢。”



“妹尾先生,这种事要是随随便便就有人能出其右就糟糕了。不过就算过程惨绝人寰,它的实情也与世人所认定的猎奇事件有些不同吧?”



“当然不同了……”



“而且据说凶手是个老实的读书人。”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所说的不同,并不是这种不同。虽然关口老师说‘世人所认定’,但是其实呢,世人根本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怎么说?”



“已经忘了,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津山三十人惨案了。”



“哦……”



所以妹尾才会先问我知不知道吧。



“也难怪吧,不管怎么说,中间都经历过战争时期嘛。别说是三十人了,战争里死了好几万人。该怎么说,相形失色吗……?”妹尾以奇妙的声调说道,甚至露出奇怪的神情来。“那真是起大事件哪。可能是我的故乡在关西,比东京更靠近那里,所以才会记忆犹新吧。”



“说是大事件,的确是大事件,我想当时应该也轰动一时。不过,我接到还比不上阿部定事件。”(注:一九三八年五月,料亭女侍阿部定勒死男友,并切除其性器官。由于案情骇人听闻,在民间造成轰动。)



妹尾拿着文件袋,双臂交抱着,露出纳闷的模样,还垂下了两边嘴角,“唔唔”的低吟。



“就像关口老师说的,或许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可是那么重大的事件,会遭到遗忘吗……?”



“都已经是这种时代了,那种黑暗的记忆,大家毋宁是想要遗忘吧……”



这个国家的人民竭力避免注视黑暗,只努力望向光明生活着。这也无可奈何吧。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片焦土复兴到这个地步。



我这么说,妹尾便再一次露出纳闷的模样。



“可是,那么为什么敝社的杂志这类犯罪杂志,只要出版,就有不错的销售成绩?坊间充斥着猎奇变态犯罪读物。我们的杂志也是,只是把内容写得再耸动一些,还可以卖得更好。虽然那不合我的志趣。”



“那是因为……”



我认为,即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黑暗也不可能就此消失。



就算粉饰太平、以漂亮的词句蒙混过去、用道理加以封印,存在的事物还是存在。只要稍微出现一点点裂痕,黑暗就必定会冲破日常的表面,倾巢而出。每个人都隐约知道这个道理。尽管依稀明白,却佯装不知道,如此罢了。所以至少想把世上的黑暗都当做身外之事、是虚构的事吧。



“……杂志说穿了只是杜撰出来的。”



“我们杂志标榜的可是实录。”妹尾依旧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



“姑且不论这个,妹尾先生,从刚才开始,你的话就一直不着边际……”



我这么一说,妹尾便说:“啊,这真是失礼,难道尊夫人要回来了吗?”他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他对于谈话没有进展似乎不以为意。



“不,内子暂时还不会回来,她黄昏才会回来。不管这个,是不是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正题?咦?刚才说的是正题的一部分啊。”



“咦?津山事件吗?”



“不是。”妹尾有交环双臂低音。“跟津山事件本身没有关系。”



“妹尾先生,你讲话怎么这样拐弯抹角的呢?”



“嗯……说的也是。那么……”



妹尾犹豫一会儿,摇了一下头,说:“那么我开门见山,直接说结论了。”接着他说:“可以麻烦您……找个村子吗?”



“找……找村子?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别说是一头雾水,因为太过唐突,我甚至不觉得妹尾是在捉弄我。



“您一头雾水对吧?”妹尾笑得开怀。



“当然会一头雾水啦。你说是社长交代的事,跟津山事件有关。然后突然要我找一个村子,这简直是打禅语嘛。要是解得出来,那我就是个了不起的高僧了。”



“啊哈哈,说的没错。”妹尾挠着头,松开跪坐的脚。“其实啊,我们社长——也就是赤井书房的老板赤井禄郎,我想您也知道,他的本业是贩卖学习教材的。出版算是他的嗜好,所以赚不赚钱是其次,只要我们尽心做好工作就好。”



“那不是很好吗?”



“嗯,这是很好,但是相反的,就算破产了他也不痛不痒,所以我们做员工的总是提心吊胆的……,咦?话又离题了。”



“哦……”



因为搞不懂主题是什么,就算离开了我也不可能发现。我与赤井社长有数面之缘,印象中他就像个性温和的青年实业家,没有出版业者那种独特的气质。



“反正,我们老板赤井总是忙着修理、改造汽车,申请发明专利等等,兴趣太多是他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总之,赤井的老朋友里,有位叫光保的人。”



“光保?是名字吗?”



“是姓,光保……我记得是叫公平吧。这个人头发稀疏,身材微胖,是个面色光滑红润的阿伯。这位光保先生以前是位警官。”



“警官……?”



“嗯,警官。以前好像在静冈担任巡查(注:日本的警察组织,阶级由下往上依序分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辅、警部、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最高阶级为警视总监,为警视厅的本部长。),还是驻在所(注:驻在所功能与派出所相同,设于山区、离岛或偏远地带,有警官常驻。相较于派出所为轮班制,驻在所多兼具官舍功能,派任警官与其家眷居住于此。)警官。这个人啊,他以前被分发驻守的村子,不见了。”



“这……”



令人不解。



“……你说的不见,是指废村的意思吗?或者是盖水坝而沉入水中,还是和邻村合并后改了名字……”



妹尾拜拜似的竖起单手,左右摇摆。



“不是。”



“不是吗?”



“废村……是废村了没错——不对,真难解释呢。真的是消失了。”



“妹尾先生,什么消失……”



“只能说是消失了。光保先生当时常驻的派出所——还是叫驻在所?这我不太清楚,而且警察机构和现在也不太一样了。当时好像是内务省(注:内务省为二次大战前日本中央机关之一,管辖警察及地方行政等一般内政。曾设造神宫使厅强化国家神道政策,并实行特别高等警察“特高”制度,利用治安维持法统治游行、言论。设立于一八七三年,一九四七年废止。)管辖的吗?”



“什么‘吗’,妹尾先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哦,就跟津山事件同一年啊,十五年前。听说他一直任职到昭和十三年的五月。”



“原来如此……”



关联只有如此。



三十人惨案似乎只是用来交代时代背景的前言罢了。



“然后,听说那是个小山村,面积广阔,但是户数很少,总共只有十八户而已,人口顶多也只有五十人左右。是个小村落。”



“村名叫什么?”



“好像是hebito村。”



“怎么写?蛇和户吗(日文中,hebi可对应汉字“蛇”,to可对应汉字“户”。)?”



“忘记了。”妹尾说。“我是从光保先生那里听来的,但忘记是什么字了。应该有两个户字,克斯我不记得有蛇这个字……。是两个字没错,我应该抄下来的。然后,听说村子正中央有一户宅第宏伟的人家,屋主好像是地主还是村长。那户人家姓佐伯,这我倒记得。在这户人家周围,相隔甚远的地方零星地坐落着人家和小屋。几乎都是农家,也有贩卖牲口的,而卖杂货跟处理邮件的,就只有村子入口处的那一户。还有一户是医生,据说是佐伯家的亲戚。”



“哦,真详细呢。”



“哎,因为才十八户嘛。在那里当警察的话,全部都会记得的。实际上,光保先生也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说的也是。



“只是,听说光保先生在那个村子连一年都没有待满。”



“因为调职吗?”



“他出征了,因为出征而离开。是日华事变(注:既中日战争。日本亦称为日中战争或支那事变,为一九三〇年至一九四五年中国对抗日本侵略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部分。)吧,我记得《国家总动员法》(注:中日战争时,日本为了进行总体战,制定此法,授权政府运用国家所有人力、物力资源。于一九三八年制定,随着日本战败,于一九四六年废止。)好像是在那一年施行的……”



说道这里,妹尾抿起嘴巴,鼻子“唔嗯”了一声。



“……然后,光保先生复员回来一看,村子竟然不见了。”



“所以说,妹尾先生……”我往前探出身体。“所谓不见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说只能说是消失了,可是村子不可能像烟雾一样凭空消失吧?”



“可是就是这样。”



“什么就是这样,那存在原本所在的地方怎么了?变成了一片荒野吗?还是开了个大洞?”



“没有洞。”



难懂到了极点,不晓得是说的人说不清楚还是听的人理解力不够,丝毫抓不到这番话的重点。



妹尾似乎也察觉到我还是听不懂,他寻思了半饷后,逐加以说明。



“正确地说,光保先生回国,是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更正确地说,是昭和二十五年。才三年前的事而已。换句话说,光保先生长达十二年间都在大陆辗转流离。虽说他最后到了马来半岛,我是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其实……光保先生去年造访那座令人怀念的村子。现在有许多地名还有交通状况什么的不是都变了吗?可是那地方却没有半点改善,现在依然没有巴士通行,而且地处连铁路都没有的穷山僻壤,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到了那里一看……,村子竟消失得一干二净。在十二年之间,hebito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变成……山了吗?”



“那样的话还可以理解。比方说……对了,位于村子入口处的杂货店。”



“也处理邮件的那家?”



“对,那家杂货店好像叫三木屋,它跑到了邻村。”



“搬家了?”



“不是,地点好像没变。说是好像,是因为光保先生的记忆也不是那么明确。总之,光保先生姑且忠实地照着他模糊的记忆前进,而记忆中的建筑物,几乎都位在记忆中的位置上,所以他觉得应该没有错。然后……”



“然而?”



“他望向那些建筑物的门牌……,村名竟然不一样。上面的地址在他的记忆中,应该是邻村的。”



“这种事常有的吧?和邻近人口过少的村落合并,所以地址改了吧。”



“有可能,可是不止如此。那里不是什么杂货店,住的是完全不同的人。”



“杂货店一家人搬走了还是过世了,别的人住进来了吧。”



“也不是。那里住了一对光保先生素未谋面的老夫妇,说他们已经在那里住了七十年。听好了,七十年呢。”



“这……”



他们说谎,或者是光保先生……



“……搞错了之类的,他弄错路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或许是在恰好相似的地方、相似的地形上,有着相似的人家。于是,光保先生尽管有些混乱,但还是姑且朝着村子的中央地带前进。也就是佐伯家所在的地方。结果……”



“结果?”



“路完全一样。路边的地藏石像和柿子树等等,光保先生全都记得。”



这不就叫做似曾相似(déjàvu)吗?



觉得看过不应该看过的景色,对不曾去过的地方感到怀念——这些大部分都是大脑在骗人。是记忆混淆了。



所谓现在,其实是最近的过去。



认知到的瞬间,那就已经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过去了。所以若是以量来捕捉时间,无与有的接点正是“现在”。接点虽然存在,却没有质量。换言之,狭义中的“现在”,数量上等于零。过去无休无止地不断增加,未来则当然是——无。我们总是站在源源不断地增殖的过去这个队伍的最前端,前方空无一物,所以未来也不可能预知。所谓似曾相似,只是那邻近的过去,不经意地与更遥远的过去重叠在一起罢了。也就是所谓的——错觉。



我这么告诉妹尾。



编辑点了几次头。



“光保先生也认为就是您所说的错觉。可是他愈是往前走,这个想法就愈动摇。记忆中的家家户户,完全位在他记忆中的位置。也有一些人家和杂货店一样,住着不同的人。大部分住的都是老人,一问之下,他们同样告诉光保先生,说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了。”



“从以前是指……?”



“哎,就是从前吧,他们都是老人了嘛。其中也有几家成了空屋,光保先生忍不住进了屋里。虽然外表符合记忆,屋子里却完全陌生。有些人家的家具还留着,他打开抽屉一看,里面放了几张泛黄的照片,上面的人从没见过。”



这……



果然是错觉。



若是强词夺理,强加解释,这番话可能会变成超常现象;若是听个不留神,就会变成怪谈。



即使如此,这还是错觉吧。



如果再次比喻,时间就像湍流。湍流中的河水原本应该毫不止息地流动着,但是如果在何种筑起水坝,挡住水流,即使只是暂时,水坝还是会承受到相当大的负荷。不仅如此,水流只要停止,就会变得浑浊,然后逐渐地溢满,终究还是会流失。记忆这种东西,如同老旧梳子的梳齿般逐渐缺损。



但是,缺损的部位会以某些形式被填补起来。



记忆重复着缺损与补足,逐渐被篡改。



而且是符合期待地……



“这……所以说,人不可能每样事情都完全记得吧?假设十件事情里记得五件好了,而五件事当中恰巧有两件符合,虽然有三件事不同,但是当事人也不知道忘掉的那五件事都不符合吧?结果明明只有两件事符合,却会连同忘掉的五件事在内,认为一定有七处符合。所以说,妹尾先生,那是另一个的村子。”



“可是是吧。”妹尾干脆地同意了。



原本预期对方的反驳,结果我的愚见就像扑了个空,烟消雾散了。



“那、那样的话……”



“没错,是错觉。那个叫光保的人是有些难以捉摸,不过还是具备一般的判断能力,所以他好像本来也以为是自己走错路,或者是记错了。但他还是觉得‘就算是弄错,这也太相似了’,边往山路还是田间小径走去。然而光保先生愈是接近,愈觉得情况不对。眼前没有田地,杂草丛生,甚至长着树。他分明是往村子中央前进,景色却变得仿佛远离村落,跟记忆中完全不像。”



“他果然还是搞错了吧。”



“光保先生也这么认为。然后,他总算来到村子中心相当于佐伯家一带的地方。然而……”



“然……然而?”



“那里是深山,或者说丛林……,好像完全没有人迹。可是啊……”



“请不要吊人胃口呀。”



“我没有在吊您胃口呀。即使如此,光保先生还是觉得,就算搞错了,若只看地形,光保先生仍然认为到过这里,于是四处张望……”



妹尾说完,缓缓地转动脸以及视线。“……结果,他突然感到害怕,落荒而逃了。”



“什么?”



“因为佐伯家就在那里。从大门到屋顶,与记忆中的建筑物完全相同。不过看起来已经久无人居,成废墟了。”



“这……”



“没错。这也是错觉吗?还是幻觉?又或者是非常形似的建筑物?虽然不明白,但是光保先生说那一栋格外宏伟的建筑物,与记忆的一模一样。”



忽地,一阵恶寒。



“请、请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村子消失的事件……吗?”



妹尾点点头。



“可是妹尾先生,如果是民间故事也就算了,现在可是昭和时代呢。怎么可以只凭这些就说村子消失了呢?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那应该是偶然吧。应该是那个叫光保的人走错路,去了另一个环境非常相似的村子罢了吧?”



“可是啊,关口老师,光是地形或建筑物的话,还有可能是错觉,但是邻村的村名……与光保先生记得的一字不差呢。这一点说不过去吧?”



“唔,或许是如此,但也可能是他跑到了另一边去呢。得先确认这点才行。不是有地图吗?”



“没有。”



“没有?”



“没有,那座村子本来就没有记载在地图上。旧地图的话,因为人口太少,只画了一座山而已。”



“可是,妹尾先生,参谋本部的陆地测量部——也就是现在的建设省吧?那个机关不是从明治时期开始,就持续在进行测量调查吗?战后联合国应该也下令要尽快修复地志、地图等等。有些地图的缩尺比例,甚至连每一户人家都有记载。不可能那么荒唐,会有村子没画在地图上的。”



“哦……”妹尾蜷起了背。“听说那个地方颇为混乱不清。最近的地图当然是有,不过上面好像只有邻村……”



邻村确实存在。然而……却又地图上不存在的村子……,这种事可能在日本发生吗?



“……说起来,什么地图修复、地志调查、地形测量,也都是从都市地区开始进行吧?山区都被摆到后头。而且不管再怎么详细调查,也没有树海(注:树海指如大海般远阔的树林,日本最著名的树海为青木原树海,位于富士山西北麓。)的地图,不是吗?”



“应该……没有,……可是……”



“不过那个村子好像没有树海那么落后啦。”



“警……警方怎么说?警方应该有记录吧?既然当时都设有驻在所了。”



“这个啊,资料好像毁于战火了。警方相关人员不是战死就是退休,再加上警察法经过几次修正,据说记得当时的事的,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而且都只有零星的记忆。”



“那……,政府机关之类……对了,还有政府机关啊。不可能有政府机关不知道的地址吧?而且应该也有户籍。要是没有地址,就没办法征税了。”



“没错,当然光保先生也调查过了。但是听说政府机关的记录当中……也不存在这样的村子。”



“不存在?”



怎么可能?



“可是就是没有。也问过邮局了,一样没有。不过关于这一点,倒是可以做出一些推理。我想那个hebito村只是一个俗称,实际上登记的土地资料是别的名称。所以搞不好那块土地的名称原本和邻村是一样的。”



“居民的户籍呢?光保先生应该记得居民的名字吧。”



不可能没有户籍。为了广为征兵,政府连山村离岛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查遍了每一个国民的姓名、出生地、住址、亲属关系。日本不可能有人没有户籍,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一定都被登陆、加以管理。



“户籍在战争时期好像也几乎全遗失了。我还以为那一带不像东京,遭受到的空袭应该不怎么严重,这算是一种偏见吗?当然,户籍什么的很快就补齐了,不过资料登记的全都是现在住在那里的居民,没有半个光保先生记得的名字。”



“姓佐伯的人呢?”



“没有人姓佐伯。”



“没有……?”



“与其说是没有,应该说是不知道。别说是住址了,连是生是死——不,现在连那户人家是否曾经存在都无法确定。”



妹尾说完,又发牢骚似地说:“人这么多,就算是国家,也不可能每个都掌握得住吧。”



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我并非强烈主张,只是隐隐认为,老早以前就对以国民的身份被国家登陆这件事感到抗拒。一方面也是因为受到征兵,经历苦难之故。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被国家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给管理。可是……



那也教人不愿意。



理由我明白。



如果社会是一片汪洋,个人便是漂浮其中的藻屑。如果历史是沙漠,那么人生就只是一粒细沙。即使如此,对于人类而言,只有自己的人生才是全世界。只有透过自己的眼睛知晓的世界,才是唯一、绝对的世界。所以如果不将一粒细沙与沙漠、将藻屑与汪洋视为等价,人就活不下去。人无论如何都相信自己永远是自己。对个人而言,否定个体就等于否定全世界。所以个人总是强调:我就是我。



然而,我真的就是我吗?有时候我无法确信。我不晓得今后我是否一直都能够是我。所以会想要证据,想要别人来保证“你就是你”。客观的记述在这种时候特别有用。



藉由被记录,个人能够暂时获得一种被历史认知的错觉,感到安心。



尽管是因为存在所以有记录,而不是有记录所以存在。



——本末倒置。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不想认同。



“因……因为没有户籍,连存在都无法确定……,没这种事的。户籍这种东西,不过是短短几行记述罢了。那种东西就算烧掉,也不代表那个人或那个人的过去消失了。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人记得那个叫佐伯的人。”



“是的,光保先生就记得,只是……那场战争里……”妹尾说道,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失去了许多事物啊。”



的确,这个国家失去了许多事物。人命、财产、资源……但是……



难道说连过去都是去了吗?



“这……妹尾先生……”



“总觉得教人厌倦哪,真的没有任何人记得。佐伯一家自不用说,连hebito村也是。”



那样的话……



“那么,究竟该怎样看待这件事才好?”



“是的。”妹尾恭敬地这么应了一声。“话题总算渐入佳境了。唔,一般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很简单,那就是光保先生脑袋有问题——换句话说,叫hebito村的村子原本就不存在。hebito村史只存在于光保先生脑中的村子——这么说就通了。”



“哦……”



这是一个解法。



只是这么说的话,总觉得似乎太简单了。



“光保先生脑袋有问题是吗……?”



“就算不是整个有问题,也可能是搞错了或记错了,或是错觉、幻觉,搅在一起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吧?”



“唔……是啊。”



也不能说没这个可能。



“光保先生的脑子回溯时间,扩张空间,创造力架空的村子以及未曾体验的过去。所以他记忆中的村落景象还有人名,一切都是虚构的——就是这样的解释。”



“可是,也有符合的部分吧?”



“那个村子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那种琐碎的记忆,事后要怎么修正都行吧?关口老师不也说了吗?这正是似曾相识的错觉。”



妹尾说的没错,我不由得沉吟起来。



因为我发现,对于怪异现象应该是怀疑派的我,不知不觉间竟做出了肯定的发言。并非我愿意承认怪异现象,只是无法释然而已。



“而且,也可以这么想。”妹尾继续说。“例如说,他——光保先生,其实是他说的村子的邻村驻在所警官。”



“也就是说,光保先生创造的部分只有村子和人名等属性,其他像是风景和地理条件等舞台布置是真实的吗……?”



“没错,所以他才会去到那里。”



有道理,我几乎就要接受了。但是……



“所以呢……请看这个。”



妹尾将手中一直把玩的文件袋放到榻榻米上,推到我面前。我伸手拿起文件袋。“这是什么?”我解开绳子,打开封口,里面装了几张褪色的旧报纸。



“请看,有一篇用红笔做记号的报道。”



妹尾抬抬下巴,我望向报道。



视线掠过标题。



“静冈县山村疑似发生大屠杀”



“大屠杀?”



“是的。这是全国性报纸,上面声明了是未确认消息,对吧?地点是静冈的山村。”



“大屠杀……”



“是大屠杀啊,整个村子全部。”



“怎、怎么可能……”



【桐原记者,三岛讯】静冈县某山村疑似发生村民全数失踪的重大案件。尽管尚未获得证实,但消息指出,极有可能是一起大屠杀事件。韮山等邻近警察机关协商后,认为纵然是谣传,亦可能造成民心不安,决定于近日展开调查。



“这是昭和十三年七月一日的报道,但没有后续报道。可能是假消息,或有其他什么理由,这就不知道了。所以我查了一下地方报纸等其他资料,结果找到了下一张……”



另一份报纸上也有红笔圈起来的报道。



“这是六月三十日的地方报纸,上面也刊登了类似的报道……,不过比较详细。”



【韮山讯】县内部分地区绘声绘影地流传着村民于一夜之间全数消失的诡异传闻。传闻中神秘消失的H村位于县内中伊豆,是个拥有十八户、五十一名村民的小村落。传闻的来源是中伊豆地区的巡回磨刀师津村辰藏先生(四十二岁)。津村先生每半年会造访一次H村,但是他于日前六月廿日造访时,发现村中竟空无一人。据推测,由于H村平素与其他村落几乎不相往来,所以延误了发现时间。一说屋内溅满了大量血迹,或尸体堆积如山,但消息真伪仍未经证实。由于津山事件甫发生不久,甚至传出大屠杀等骇人听闻的说法,还有集体潜逃、食物中毒、传染病等臆测,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盼有关当局能够尽快查明,揭露真相。



“这个报道……”



令人难以置信。



我慌忙寻找后续报导,但是画了红圈的报导只有这两则。



“您有所怀疑对吧?这可不是造假。”



“我并没有怀疑是造假。不过这种事还真是……”



前所未闻。



大屠杀事件过去可能发生过几次,但是规模应该没有如此庞大。在我的认知里,就像妹尾说的,津山事件应该是最惨绝人寰的记录。如果报导不假,不管怎么样,都不该无人知晓。就算不是命案,而是传染病或漏夜潜逃,也是起重大事件。



妹尾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所以说,光保先生说的hebito村,正位在这两篇报导所述的区域啊。”



“你的意思是……H村就是hebito村?”



妹尾笑得更灿烂了:“好像是。”



“可是妹尾先生,光靠这些,还不能断定就是吧。”



上面只写了H村,只要是村名拼音开头是H的村子,哪里都有可能。



“不,不前那一带并没有符合条件的H音开头的村子。”



“可是,hebito村是只存在于那个叫光保的人脑中的村子吧?这……”



难道说捏造的记忆溢流出来,化为过去的事实了吗?



“……这怎么可能?”



妹尾相当平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光保先生头脑有问题……这完全只是个假设而已。他本人可是非常正常的。”



“可是,虽然对光保先生过意不去,不过除了接受这个假设以外,现实中想不出其他任何可能的结论啊,妹尾先生。”



“这样吗?我倒不这么觉得呢。而且最奇妙的是,这则报导就此没了下文,完全没有后续消息。”



“因为只是空穴来风吧。如果只是谣传,也就不会刊登后续报道了。‘大屠杀纯属虚构’……那个时代可没有那么悠闲,刊登这种愚蠢的报导。”



“是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要是真的大屠杀事件,津山事件可是完全没得比。受害人有五十人以上呢。”



“没有……那种事吧,完全没听说过这类传闻,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死了五十人的惨案,却没有任何人记得,这根本说不通。”



“所以啊……”



“所以什么?”



“所以,津山事件不也一样吗?就连这个实际发生过、受到大肆报导、造成轰动的大事件,现在也逐渐淡化,被大多数的人遗忘了。要是没有被报导出来的话……”



“没有……被报导出来?为什么?”



“天知道。”妹尾歪了一下头,马上又摆正。“例如,也有大本营发表(注: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的军事最高统帅机关大本营所做出的八百多次官方发表。其中夸大日军的战绩,掩饰死伤状况等,许多发表与实际战况相去甚远。)的例子。咨询操作。”



“那是……因为当时是战时啊。”



“这也是战时发生的事啊,日华事变的时候。”



“可是……”



就算隐瞒这种事件,也不会为国家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地,即使揭露,也不可能对战况造成影响。



妹尾微笑。“总之……只要没被报导出来,不管再怎么重大的事件,也几乎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当地人会知道吧?人说悠悠之口难杜,马上就会传开的。”



“报纸上写着那里与其他村子没什么往来。”



“就算是这样,或多或少还是会有吧。总会有亲戚朋友之类的吧?不可能有村落完全孤立。又不是交通完全断绝的海上孤岛。纵使他们自给自足,那种生活也不可能成立。”



“哎、唉。”妹尾伸手制止。“用不着这么激动。我啊,又不是断定就是怎么样。听好了,关口老师,这里有两篇报导,报导上尽管暗示这是全村惨遭杀害的历史性大惨案,却就此没了下文。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另一方面,有个人怀疑几乎就在同一地区,有个村子消失了。而这个消失的村子的拼音首字母,与全村遭到杀害的村子相同……”



“共同点只有这样而已啊。”



“要写成杂志报导,这样就绰绰有余了……”



“哦……”



原来是来邀稿的。



妹尾笑嘻嘻地搔搔脖子。“所以就算不是也无妨。就算只能证实那些报导是谣传,也算是种收获,对吧?而且光保先生能够确定是自己搞错的话,也能解除疑惑了。如果还能够顺便找到他原本待的村落,岂不是一石二鸟吗?”



“你要我……写这份稿子?”



“没有其他人选了。鸟口在追的事件愈来愈棘手,可是杂志不快点出刊就糟糕了,这可关乎《实录犯罪》的存亡呀。采访费用我会先预付给您,您不愿意吗?”



“呃……”



老实说,我困窘了。



连日来的不适,让我整个人瘫痪了,这是事实。但我也觉得需要找个机会转换一下心情。



而且就算光坐在书桌前瞪着稿纸,也只是坐痛自己的屁股罢了。硬是要写,也只写得出劣作,写出来的稿子也未必能登上杂志。上个月刊载的稿费早已拿去偿还债务,家计现在已经是捉襟见肘,若不尽快想想办法,危机已迫在眉睫。



“可是……”



这是个混沌模糊的任务。]



完全不晓得该从哪里着手才好。这与其说是采访,更想调查。我是个作家,不是侦探,完全不知道调查的窍门。我迟迟不作答,妹尾便说:“如果您答应,我会介绍光保先生给您认识。”



“就算这样……”



“听说光保先生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脑袋有问题,疑神疑鬼地过日子。如果去年自己去的地方是hebito村,为什么会住着自己不认识的村民?为什么村子的名字会不见?他说他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还有,如果其他地方真有hebito村存在,他怎么样都想去一趟。”



“为什么?”



“他说有事要找佐伯家。”



“有事啊……”



这个时候,我忽地想起。



尽管我从容不迫地听着妹尾的话,认为这是可以用道理理清的问题,但如果这是……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朋友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有时候也这么认为,但有时候却无法这么认为。又没有可能这件事其实就是这么离奇不可思议……?



我默默地望着肮脏的窗户。



2



光保公平这个人有如一颗鸡蛋般,难以捉摸。就像妹尾说的,他红润的肌肤充满光泽弹性,额头非常宽广,上头只是敷衍似的长了几根如羽毛般的头发,显然他已濒临秃顶危机。他的小眼睛如婴儿般浑圆,还有小鼻子及小嘴巴,几乎没有眉毛。



“我这个人啊,很胆小的。”光保说道。他虽是笑着说,看起来却像一脸苦恼,又像在生气。总之,几乎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心情。



“我小的时候,每次走夜路,总觉得会有怪物从背后追上来。那个时候我很喜欢吃麦饼,所以总是一边告诉自己:回到家就有麦饼吃喽,回到家就有麦饼出喽,一边拼命地往前走。就像在马的鼻子前面吊红萝卜那样。”



“哦……”



“不好意思!”光保突然大声说。



“啊?”



“请问您……重听吗?”



“啥?”



“您重听吗?”光保再次询问,指着自己的耳朵。看样子是因为我的反应太少,被误认为有听觉障碍了。



“呃,这……不是的。”



“哎呀,失礼了。其实我因为遭到轰炸,右耳受创,有些不灵敏,以为关口先生也是这样。真不好意思。”



“不会……”



“啊,我拜读了您的大作。不过,耳朵听不清楚,嗓门自然而然就会变大,实在不适合密谈。”



光保放声大笑。“也因为这样,我算是个伤残军人……也加入了伤残军人的援助团体。”



“哦,这样啊。”



我这个人在个性与人格上也有着重大缺陷,不过光是如此,应该无法指望得到光保的援助吧。



“这非常不容易。”



“什么东西不容易?”



“援助活动。我自以为是诚心诚意地在帮助别人,但是有时候他们会觉得遭到歧视,觉得我是在同情。真的很难。他们会说:‘你伤得轻,我伤得重,所以你瞧不起我,同情我,帮助我,陶醉在优越感中。’我觉得很受伤。哎,说我是自我满足,或许没错,可是我并没有歧视别人的意思。”



“哦,我了解。”



光保虽然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不过似乎性情温厚,与恶意完全沾不上边。他应该真的是出于善意而提供援助吧。



不过心意这种东西,鲜少能够真正传达给对方。所以如果如实地传给了对方,还是把它当成偶然比较好。



换句话说,能够传达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够传达;传达不到的时候,无论怎么做都传达不了——就是这么回事。



“哎,问题并不单纯。确实,世上充满了偏见与歧视。就算说话的人没那个意思,也总是有种受到歧视的感觉。相反地,不管受到多么严重的偏见与歧视,只要承受的一方一无所觉的话,就等于没有。”



“确实如此……”



“关口先生,身为一个作家,您怎么想?”



“呃……”



大从一开始……就是我不拿手的话题。



苦思恶想之后,我发表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意见。



不仅不明所以,有可能连语言本身都说不通。我吞吐又结巴,光保附和着认真聆听,过了半晌后说:“不愧是钻研文学的,讲的话真是深奥难解哪。”他是太高估我,把我的话想得太深了吧。虽然觉得总比让他目瞪口呆要来得好,却也没甚差别。



不管怎么样,光保是以认真的态度面对这些问题,我这种愚蠢的意见自然不能成为参考。



结果,我默默低下头去。



据说光保从事室内装潢工作,他的事务所地板异常光洁。



迟迟无法进入正题。



我莫名地想抽烟,把手伸进内侧口袋。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或许光保讨厌烟味。



我觉得如果光保讨厌香烟,那么即使我只是出声要求抽烟,就会遭到轻蔑,结果我硬是把抽烟的欲望按捺下来。



“不是有个叫野篦坊的妖怪吗?”光保再次唐突地发生说道。



“什么?”



“像这样,光溜溜的。”



“那、那怎么了吗?”



“人家说我很像野篦坊,呵呵呵呵呵……”光保笑道。



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是好。



“我年轻的时候很瘦,不过从那时候起就常被人家这么说了。我明明就有眼睛鼻子,却长得跟野篦坊很像,非常像。我是不觉得讨厌啦,还经常模仿落语(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还有……呃,模仿八云的那个故事里的:‘是长得像这样吗……’逗大家开心,这很受管用。”



八云指的是小泉八云(注:小泉八云〈一八五〇~一九〇四〉,原名派崔克·拉夫卡迪欧·汉〈PatrickLafcadioHeam〉,为出生于希腊的英国人。一八九〇年以特派记者身份渡日,与日本女性结婚,归化为日本人,改名小泉八云。著有《怪谈》等与日本文化相关的作品。)——拉夫卡迪欧·汉,而那个故事,指的则是他写下的怪谈《貉》吧。



那是运用所谓“二度怪异”手法的短篇小说。



所谓二度怪异,指的是一种怪谈故事的形式:遭遇怪异,第一次吓得逃跑,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遭遇到相同的怪异,再次受到惊吓。



藉由反复怪异,达到吓唬人的效果,大多数时候,会同时运用慢慢降低音量,在结尾的部分“哇”的大声吓人的手法。在这种情况下,观众的确会大吃一惊,这个花招可以多次使用,但是有个缺点,就是吓过一次后,大致的手法就会曝光,惊吓度也会随之半减。所以讲述怪异故事最有效果的次数是包括第一次在内的两次,因此称为二度怪异。



但是,如果能够让听众认为既然被吓过一次,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的说故事功力,那么第三次也能够成功。只要叙述者具有让听众不断卸下心防的说话技巧,那么反覆四次、五次也有可能,只是随着次数增加,会产生出一种预期配合的心理。但是即便如此,还是能够获得极佳的演出效果,使“要来了要来了”的期待感,激发出相对的恐怖感——当然,这也视叙述者的技巧而定。



总而言之,二度怪异是将搅乱过一次的秩序恢复到原本的状态后,再次加以推翻,是一种大逆转的怪谈。



“只是,”光保继续说。“我记得在那个故事里,野篦坊是狸子变成的,狸子。”



是貉——我想纠正,却打消了念头。



因为光保的口气听起来很愉快,我不忍心为了这点小事浇他冷水。不管是狸子还是貉,反正都是一丘之貉。光保继续说下去。



“可是在我的想法中,野篦坊一定不是像那个故事里出现的那种妖怪。”



“不是吗?”



“不是。”光保不知为何,满足地点头。“八云的故事,嗯,是狸子的故事。主角在路边被女人吓到后,去到荞麦面店一看,没想到店老板也变成同一张脸——是这样的故事吧?”



“是啊。”



小泉八云很正确地蹈袭了二度怪异的形式。《貉》的情节如下:



一名男子经过纪伊国坡途中,发现一名女子蹲在路边,便出声叫唤。女子状似痛苦,迟迟不肯回头露脸,男子想要搀扶她,于是女子回过头来,手往脸上一抹。结果,那张脸上竟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和嘴巴。



男子大惊,仓皇失措地逃离现场,不久后,他看见夜间营业的荞麦面店灯光,跑了进去。老板讶异地询问他为何如此惊慌?男子便说出刚才发生的事。但是当他说明女子的长相时,老板却伸手往脸上一抹,于是老板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也跟着不见了……



灯光蓦然熄灭。



故事突然终结。



光保用手往脸上一抹。



“这表示那个荞麦面店的老板也是野篦坊吧?”



“是啊。”



“就是这里不对。”



“你的意思是……?”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这个故事是小说,无所谓对或错吧。



光保说:“这故事不是野篦坊变成卖荞麦面的老板在做生意吧?不是吧?”



“我想……应该不是吧。”



“当然了。这并不是野篦坊化身为人类,然后显现出真面目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是以灯火突然熄灭作结吧?”



“是啊。”



“您觉得后来怎么了?”



“后来……没有后来吧?”



正因为在那里唐突地结束,所以才会是怪谈。我认为小泉八云做为一个怪谈作家,技巧十分高明。这篇故事一点都不像是外国人写的,也不像原本是以外国语言书写的文本。而且既然文本就到此为止,自然没有下文。



我这么说。



“那只是他没写而已吧?因为这是故事,所以写到那里而已,一定还有后续。”



“这……呃……是这样吗?”



“关口先生,我是这么想的:灯光‘啪’一声熄灭,然后男子回过身来,发现又回到了最初的场景……”



“最初?……你是说纪伊国坡吗?”



“对,就是那个坡道。”光保说。“又回到最初发现女子,搀扶她的场所。换句话说,一切都是假的,时间也几乎没有流逝。或者是到了早晨,男子发现自己睡在那个坡道上。这个故事就是这样。”



“是这样吗?”



“没错。所以呢,这是狸子的故事。因为不是常有这样的故事吗?主角救了姑娘,姑娘为了谢恩,招待主角到豪宅区,享用山珍海味,结果主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吃的是马粪,温泉其实是堆肥……”



“或者是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的打转?”



“没错没错。以为是茶室,没想到竟是把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某某东西(日本民间传说里,狸子会张大阴囊罩住人作怪,使人以为置身豪宅,大小据说就有八张榻榻米大,一说则是由于狸皮延展性佳,以狸皮包裹金粒敲打,可制成八张榻榻米大的金箔,故有此说法。)……,有这种故事吧?就跟那个一样吧?一样的。”



确实,狸子可提供所有的幻觉场景。在幻觉中,连时间都可以任意延长缩短。无论是几小时、几天、有时候甚至是几年,都能在一瞬间进行。就如同光保说的,《貉》的故事,也能够视为大部分狸故事的一种变型。



不——应该这样看待才对吧。因为小说的标题就叫做《貉》,既然特意以此为标题,应该有什么含义才是。出于作品的性质,作者或许想要隐瞒怪异的种类,所以直接题为《野篦坊》会有诸多不便,但是话说回来,应该也没有必要把怪异的真面目拿来当做标题。像是《纪伊国坡之怪》,还是《荞麦面店老板的脸》,可以用的标题多的是。



不仅如此,作者不但把作品题为貉,甚至在开头就声明这是貉的故事。故事中也根本没有揭露怪异真面目的必要。我想这不只是因为小泉八云搜集到的传说偶然是貉的故事,更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技巧。记得有个说法认为,不是因为故事中有野篦坊出现,所以是恐怖小说,而是二度怪异这个形式本身就是恐怖小说。



我表示同意,光保便好似心满意足,高兴不已地说:“这样的话,野篦坊就算换成一目小僧(注:日本一种通俗的妖怪,形象为小和尚,只有一颗眼睛,会突然现身吓人。)也可以吧?”我回答:“应该没关系吧。”



当然,小泉八云所采用的“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有如鸡蛋一般”的脸,就演出效果而言出类拔萃,不过若是优先考虑二度怪异的构造,就没有一定非是野篦坊不可的必然性。事实上,民间传说或故事中的二度怪异里,是野篦坊的例子虽然不少,不过也未必一定如此。



光保继续说道:“我是会津人,在当地也有类似的故事,主角是叫做‘朱盘’的妖怪。”



“朱盘?”



“对,红色的,盘指的好像是圆盆之类的东西。脸像这样,红通通的,非常红,一片火红,然后巨大的眼睛炯炯发光。很可怕吧?太可怕了。小的时候,我曾经梦见过好几次。”



“哦,这类股市有很多。据我朋友说——书名我忘记了——好像是中国的古籍里就有这类故事的原型。那个故事好像是有人遇到一个一样是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那就是野篦坊,不过在其他书籍的记述里,就变成了单纯的怪物,所以并不一定。”



“哦,这样啊。”光保佩服地说。“您有熟悉这些事的朋友呀?”



“嗯,有一个。”



这些都是的字朋友中禅寺的牙慧,中禅寺这个人精通有关妖魔鬼怪的古书汉籍。对于妖怪,他知之甚详。我这么说明,光保便高兴地说务必要介绍给他认识。



“我想知道那本中国古籍的名称,非常想知道,我想看。”



“哦。那家伙跟我不一样,什么都记得,只要问他,马上就可以明白了。……可是光保先生,恕我失礼,您为什么会想要知道呢……?”



他似乎对野篦坊相当执着。



光保搔搔头,表情意外地和蔼可亲。



“哎,我想您也察觉到了,我因为有野篦坊这个绰号,所以开始对它产生兴趣,因此特别留意,自然听见、看见了许多事,人就是这样吧。不知不觉,我对它也有一定的了解了。”



“哦,经常是如此。”



“就是吧?我想说的是,在我的想法里。野篦坊并不是狸子。不是那种只要吓吓人就高兴的轻浮妖怪。单纯吓人的例子里,根本就狸子幻化成人似的变成野篦坊罢了。”



“喔……”



有可能。



“不懂吗?不好懂吧。”光保重复了好几次。“这是我的……呃,一介室内装潢师傅的意见,不是学者的高见,您可以嗤之以鼻无妨。例如说,狸子会幻化成许多东西吧?”



“对呀。”



“诸如一目小僧啦。”



“嗯,大入道(注:日本通俗妖怪之一,形象为巨大的僧人,但有时候只是巨大而模糊的影子或巨人。)之类的。”



“对,还有辘轳首(注:日本妖怪之一,外表与人类相同,但脖子异常地长,可自由伸缩。传说会伸入民宅舔灯油。)等等。可是,我想这并不代表一目小僧或大入道、辘轳首的真面目就是狸子。狸子会化身成姑娘,但是姑娘并不是狸子。如果有人主张全世界的姑娘的真面目都是狸子的话,那么这个人脑袋一定有问题。”



“嗯,是谬论。”



“真正的姑娘另有其人,对吧?一目小僧或大入道、辘轳首也是一样的。我调查后,才知道一目小僧可是大有来头的。而且大入道也是那个……大太法师(注:日本传说中的巨人,各地有许多洼地传说皆是大太法师留下来的足迹。)吗?那种东西从以前就有了。还有,因为我在大陆待了很久,也很清楚飞头蛮(注:中国一种飞头妖怪。)的故事,那很可怕。所以啊,这些都各有本尊。狸子只是化身成那些东西而已。”



“哦,原来如此……”



“您了解了吗?有和狸子无关的一目小僧,或是和狸子无关的大入道。啊,我的意思并不是它们真的存在,请不要误会了,关口先生。”



“着我明白。”



“您明白啊。嗯,该说是存在,或说是传说中存在呢?话说回来,关于野篦坊,这个就……”



“就……?”



“没怎么听说了。所以我才会寻找不是狸子变成的野篦坊。啊,也不是真的走访寻找,关于这部分……”



“我明白。”



“那我就放心了。刚才说的这些问题,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我从约二十年前就在想了。当时我才是八九岁,还很年轻呢,是个毛头小子。只是……我的老家是卖鱼的,因为家里干的是这一行,也没法子念什么书。而且我是次男,不能继承家业,也没有钱。总之,调查这类事情,是我的兴趣。”



“这样啊……”



调查研究野篦坊这种事,也不可能当成正职了来干。



“然后,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得到了天启。”



“天启?”



“天启。恰好就在我当上警官那一年,我偶然得到了一个古绘卷。是我爱好艺术的舅舅过世后,当做遗物跟给我的……”



光保略微坐直,转过身去,望向房间右上角,像在确认什么。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祭祀者一个小神龛。光保站起来,来到神龛前拍手拜神,行礼后,把下面的椅子当成踏脚台,从神龛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就是这个卷轴。我没有请人鉴定过,所以不晓得值不值钱,不过这一定是明治以前的东西。上面写着鸟羽僧正(注:鸟羽僧正〈一〇五三~一一四〇〉为平安时代后期的天台宗僧侣,法名觉猷,精于绘画,据传为《鸟兽戏画》的作者。对密教图画的研究整理极有贡献。)御真笔。我也不晓得鸟羽僧正是什么样的人物……”



“啊,那个……”



——我知道这个绘卷。



“……记得是……”



“您知道?不愧是小说家,真不愧是小说家。”光保絮叨说。“您知道鸟羽僧正?”



“嗯,鸟羽僧正我也知道……,重点是那份绘卷,呃……那是……”



“您知道这个?这是妖怪的画呢。”



“果然……”



八成是从中禅寺那里听来的。我完全不记得是在何时、在什么状况下听来的,但我记得曾经听说过,据传是鸟羽僧正所画的妖怪绘卷在某处流传。



不过我记得朋友好像也说,据传是鸟羽僧正所画这一点,应该是杜撰的。



“也不算是知道,只是从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朋友那里听说罢了。”



光保的眉间挤出一条小皱纹。



“这样啊。哎,世间广阔,竟有如此博学多闻之人呢。不过我竟然能够碰上连这种东西都通晓的人,这又让人感觉世间狭小了。世界究竟是大还是笑呢?愈想愈不明白了。”



光保说着奇妙的道理,万分谨慎地在桌上展开卷轴。



“您知道的话就好说了。这是题为《百鬼图》的卷轴,上面画了好几种妖怪。因为很可怕,我没有仔细算过。喏,这画很恐怖吧?东西十分古老,纸也破破烂烂了。这个怎么读呢?我看不懂这种像蚯蚓爬的字。这个是平假名,还读得出来哪。”



光保抓起小型眼镜的链子。



“欸,这个字是……休吗?是咻啊。咻嘶卑……吧?这个是……呜汪呜汪,长得很恐怖呢。这个是天狗吧。哎呀,真是太奇形怪状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光保早已忘了我的存在,埋首画中。那有些脱离常轨的态度让我有点畏缩,不过生性爱凑热闹的我,最后还是探出身体,望向古绘卷。



变色的纸上,横行着一大群带有异国风味形象的异形。尽管已经褪色,而且处处斑驳,有着艳毒鲜丽色彩的妖怪画经过漫长的岁月,依然散发出十足的妖气。



“喏,好厉害。关口先生,快看啊。真是恶心。这个是……呃,姑获鸟。旁边有写假名的读音。这个是……唔,欧多罗欧多罗吗?感觉好像会被抓去吃掉似的。这个不会念呢……是涂吗?涂……佛吗?”



我朦胧地会想出来。



朋友向我说明过,虽然不知道真伪,不过传说这些画室狩野派(注:日本自室町时代中期至明治时代画坛最大的流派,以狩野正信〈一四三四~一五三〇〉为始祖。江户时代,此派画家探幽寺一门为幕府的御用画师。)一个叫什么的画师的作品,被弟子一一临摹而流传下来。记得当时聊到它也是中禅寺所收藏的《画图百鬼夜行》这本江户时代的妖怪大全的底本。《画图百鬼夜行》我倒是在中禅寺那里看过好几次,记得它的线条相当流畅,画工精巧,称得上是画的好的一类。



若比照这个记忆,现在摊在桌上的《百鬼图》中的妖怪,上头描绘的异形形态确实相似,但是每种妖怪的画法都显得朴拙俗气。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



但是正因为不洗练,我觉得《百鬼图》的画更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就是这个。”光保说。“喏,野篦坊。关口先生,读得出来吧?这是野,然后这是篦。请看……”



我的视线落向光保浮肿的指尖。



是一团东西,肥胖柔软的东西。



是灰褐色的肉块,或者形容为腐肉比较恰当?



鼓胀松弛,浮肿皱起。



但是仔细一看,肉块上有着像是手脚的东西。



肉块长着如象腿般的双足。



上头那丑陋、松弛的皱纹,看起来也像是一张脸。



表情像是在笑,也像是悲伤。



巨大的脸上……长着手脚。



这实在不像是这个世上的生物,是个丑怪的肉块,畸形极了。



“这就是……野篦坊……吗?”



“是野篦坊啊。所谓野篦坊,并不是没有脸的妖怪。它不仅有脸,而且这岂不是一张大脸吗?所以和有没有脸没有关系,这种平滑的质感才是重点。所谓野篦坊,是没有凹凸、无法捉摸的平滑妖怪。所以这样就对了。”



“你说它……指的不是没有脸的妖怪?”



“因为它有脸啊,根本是只有脸吧?”



光保说的没错。



“我没看过哪一张古画的野篦坊长得像人的。”光保说。“但我并没有积极地调查,所以或许有吧。不过妖怪歌留多(注:歌留多为一种游戏用的纸牌,上面印有各种图样花纹或诗句。)之类的也没有野篦坊吧?”



“呃,我没见过你说的妖怪纸牌……”



光保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如此。小泉八云的小说里出现的妖怪——也就是无脸人的画,的确并不常见。关于这一点,我亟欲知道喜爱妖怪的朋友的意见。



“那么……光保先生,你的意思是,野篦坊这个名字用来指称人形的无脸妖怪,是后世的事吗?”



“没错,我想要读读您说的中国古籍的理由就在这里。那本中国的书里,不是有无脸女子登场吗?可是不叫做野篦坊吧?”



“这……因为是中国的书籍……”



中国话里有相当于野篦坊(nopperabō,意为平滑)的字汇吗?在我询问之前,光保开口了:“我在中国呆了很久,也学会了当地的话。可是,我想并没有意为无脸人的单字。日本也是吧?先有nopperi或nuppri(注:意思皆为平滑、平坦。)这类单字。然后,先是画在这里的肉块妖怪被这么称呼,之后无脸的妖怪也跟着被这么叫……”



“哦……”



“……野篦坊这个字啊,与其说是妖怪的名字,更应该说是形容词。是形容平滑没有凹凸的模样。例如:这家伙就像个野篦坊一样。也有愚钝的意思,我们也说noppperapon(呆板的人)呢。像是norarikurari(左右闪躲)、nurakura(滑溜溜),还有nupperi(光滑)也是。而这些词变成了妖怪的名字。调查方言的话,还有nuppeppō、nopperapō、nuhhehhō等等。”



“哦……”



大同小异。



“关口先生,听好了……”光保似乎很兴奋。“……野篦坊的坊并不是指和尚的坊喔(注:日文中的“坊”字,原指僧侣的住居,后世沿用来称呼僧侣。)。如果是和尚的坊,音就不应该会变成hō或pō。”



“哦,或许是吧。”



光保薄薄小小的嘴角满是泡沫。“我们不会称和尚(お坊さん,obōsan)为opōsan或ohōsan吧。坊主(bōzu,僧侣)也不说pōzu或hōzu吧。”



“是不会这么说。”



“就是吧。然后,也有叫做zunberabō或zuberahō的妖怪。这些名字好像是来自于松散无力的zubora(懒散)或zubera(吊儿郎当)。”



“哦,难怪……”



“所以,所谓zunberabō,就是zumbera的bō。我认为所谓野篦坊(noppera-bō),同样指的也就是noppera的bō……”



“bō?”



完全不晓得他在讲什么。



“什么叫bō?”



光保不晓得从哪里拿出手巾来,擦了擦额头和嘴巴。然后语气极为冷淡地说:“总算要进入正题了。我认为,那个字原本应该是hō。”



“hō……?”



“没错。坊主(和尚)的坊(bō)字再怎么变,读音也不会变成hō,但是hō的话,倒是有可能变成bō。上面连接别的字的话,有的时候清音会变成浊音不是吗(注:日文中,清音为k、s、r、h(f)音起头的字母,浊音则为g、z、d、b音起头的字母,另外,p音起头的字母成为半浊音。有时候两个词汇复合为一个词汇时,后接语的语头清音会有浊音化现象。)?风吕(furo,浴室、入浴)也是,像一番风吕(ichiibanburo,第一个洗澡)或五右卫门风吕(goemonburo,铁锅澡盆),furo的读音会变成buro。蒲团(futon,棉被)也是,像是羽根蒲团(hanebuton,羽毛被)。塀(hei,围墙)也一样,板塀(ita-bei,板墙)、黑塀(kurobei,黑墙),一样会变成浊音。池袋(ikebukuro)也不念作ikefukuro。ha、hi、fu、he、ho的发音会变成ba、bi、bu、be、bo。”



“是这样没错……,所以你说的hō指的是什么?我不晓得什么hō。是指凤凰(hōō)的凤吗?”



“先别急。”光保扬手。“那个hō是什么,正是我常年以来的课题……”



光保抹了一下脸。



他在擦汗。



“……长久以来,我一直弄不懂。因为我只是一介卖鱼郎的儿子,就算想调查,也无从调查起。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什么不弄清楚就会死的重大问题。”



“但是啊,关口先生……”光保再一次正襟危坐,上身前倾。“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得到这个绘卷的同一年,从会津迁到静冈,当上了警官。至于为什么是静冈,因为我舅舅就住在那里,是他给了我绘卷……”



“那个爱好艺术的?”



“对。他是家母的哥哥,热中于研究国学(注:国学指研究儒学及佛教等外来思想传入日本以前的日本固有文化及精神的学问。),动辄收集古物,惹得舅母生气,舅舅对我说:‘你与其游手好闲,倒不如去干点对国家有贡献的工作。’还说:‘到我这里来,让我从头锻炼你。’没想到我一过去,他就心脏病发过世了。但是啊,关口先生……”



光保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巧的是……这问题的关键也在静冈。”



“关键……?”



“没错,关键。舅舅过世时,我从舅母那里连同这个绘卷,得到了几本古文书,我就算收下,我也看不懂……。那种古文书,我不可能看得懂,所以我全部卖掉了。不过里面掺杂了一本江户时代的随笔,叫做《一宵话》。”



光保这次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线装书。



“就是这个,只有这本书我后来要回来了。着说是偶然,也是偶然。我卖书的那家旧书店,似乎原本就觊觎着舅舅的藏书,而且老板也是个好事者……”



“开旧书店的多半都是好事者。”



“这样吗?老板说他闲暇时读了买来的书,这本书好像是尾张藩的御用学者,一个叫秦鼎的人写的随笔,听说直到不久前,还因为某些理由——详细情形我已经忘了——被认为是别人所写的作品。而一位姓森的学者发现了古本,才推翻了定论。这好像就是比较旧的那本书,所以价钱相当高,也是一本大有来头的书,老板忍不住拿来读了。结果内容意外地有趣,因为太有趣,他联络了我。”



“特地联络你?”



“是的,他写信给我。因为我大方地出售了许多珍本,所以让他很有好感吧。虽然现在想想,或许我是被坑了。不过我也不晓得书的行情怎么样,所以也无所谓啦。我想她或许是以出乎意外的便宜价格买到了珍本,感到内疚吧。而我当时在三岛担任警官,舅舅的家还有那家旧书店都在沼津,所以我轮休的时候,就去了那家旧书店。我永远忘不了,那是十八年前,昭和十年的元月。”



当时还是个菜鸟警官的光保到访,旧书店的老板非常高兴,将随笔的内容生动滑稽地讲述给他听。



“我听到他冗长的说明,突然被某句话给触动了,就是这个部分。关口先生是作家,应该读得懂这些吧?根据我所拜读的您的大作来看,这类作品正是关口先生的世界吧?是关口先生的世界吧?”



改变音调,重复着同一个句子,似乎是光保的习惯。我激烈地摇手否定,几乎快把手给甩断,夸张地反应说:“我不懂,我看不懂。”



“这样啊,我感觉您应该读得懂。这是其中叫做《异人》的章节。旁边写了些什么对吧?听说写着:这似乎发生于庆长十四年(一六〇九)四月四日的事,但实情不详。”



“庆长……一六〇〇年吗?江户幕府刚成立的时候?”



“是啊,应该是吧,我对这方面不清楚。然后呢,这里写着:神祖——听说这指的是家康公(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成立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将军。)。神祖居骏河时……”



“骏河指的是骏府城吗?”



“应该是吧,那时候家康是住在骏府城吧。虽然不晓得是不是偶然,不过那个时候,庭院里出现了怪东西。”



“怪东西?”



“对。呃,上面写道:形如小儿,或称肉人者。还说有手,但是没有手指。它用没有手指的手指着上方。众人都大为惊恐,说是妖物。要是有那种东西突然冒出来,那真的很可怕。但是呢,关口先生,重点来了,这上面写着‘肉人’两个字,就是这里,真的这么写着。字您看得懂吗?”



我识字,但是看不懂古文。我只是不擅长辨认变体假名和古文罢了。



仔细一看,确实可以看出一个像是“肉”的字。



“什么叫肉人呢?”光保问。



“不晓得。”



“这种形容不寻常吧?既然叫做肉人,形状应该近似人类,但说是人形的肉,也很奇怪对吧……?”



光保这么说,我还是不晓得该怎么答腔。



“人类和野兽都有肉。特地强调肉的理由……是因为没有毛吗?”光保说。



“应该是吧,会不会感觉像是剥掉毛皮的动物?”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上面写的是肉——人。人一般是没有毛的。啊,不是因为我头快秃了才这么说,我说的是身体。啊,关口先生这种型的,上了年纪也很危险,脑袋瓜都是有一天就突然秃光的。”



“什么?”



“嗯,这要是猪还是猿猴,那还可以理解。像是肉猪或肉猿……就是没有毛的动物嘛。可是上面写的是肉人对吧?并不是说没有皮肤之类吧?要是筋肉裸露在外的话,不是应该会写无皮人吗?如果是肉很多……那应该会写肥,那样一来,就单纯是个巨汉了。然后上面还说没有手指,换句话说,这指的是光溜溜、没有凹凸、肥肥软软的东西。却又有手脚,所以是肉的人,也就是……”光保指向野篦坊的画。“我认为就是这个。”



“原来如此。的确,这有肉人的感觉。”



“没错吧,没错吧。”光保一脸点了好几次头。



“可是,光保先生,光是这样……”



“问题不在这里。”光保皱起眉头,手指按上眉间,调整眼镜的位置。“接下来的记述才是问题。上面写道,家康公说这个肉人很恶心,吩咐下人把它赶走,结果它被赶到另一边的山里去了。但是肉人被赶走以后,来了一个人,说他们真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为什么?”



“这里写道,那个人说只要吃了那个肉人,就会力大无穷,英勇无双。”



“吃?这……是拿来吃的吗?”



我望向图画,多么古怪的食物啊。



“是拿来吃的。然后,根据那个人的说法,这一定是出现在《白泽图》的封(hō)。”



“封……?”



“没错。封,封建时代的封,信封的封。这里有写。喏!是封吧?这不念做fū,而念作hō。我啊,终于找到了……我找到hō了!”



“哦……”



多么漫长的路长啊。虽然只是听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我却似乎完全被光保感染,仿佛终于邂逅了寻觅多年的答案,感到一股奇妙的满足。



“如果这是封的话,事情就简单了。平坦的封叫nopperabō,平滑的封就是zuberabō吧?听说也有nururibō或nuribō,也全都是这个封。一定是的。”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光保自信满满地说:“当时我大叫快哉呢,十八年前,我心想:就是这个!忍不住抱住旧书店老板的肩膀,大叫谢谢。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却蹦蹦跳跳地回家去,高兴了好一阵子。因为这是我常年以来的心头之谜。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却觉得只有这样让人心里不踏实……”



光保合上《一宵话》。



“……没有其他记述,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找不到其他关于封的记录,岂不是很奇怪?如果野篦坊的坊本来是封的话,应该还有更多其他的记录才对。而且如果这本书的记述——或者说里面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那本《白泽图》里应该会有封才对。”



我更想去请教中禅寺了。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有其他记录吗?”



“没有。我也请教过大学的教授……,但是没有。”



“那本《白泽图》的书呢?”



“据说《白泽图》这本书,是记录一头叫做白泽的神兽,在上古时代对中国伟大的帝王——是黄帝吗?——讲述的话,里头记载了一万数千种妖怪的名字和特征,但是听说这些说明本身就是神话了……,所以现在也找不到这本书了。”



“黄帝啊……”



“对。听说白泽这种神兽是汉方药(汉方相对于和方而言,指中国传至日本的医术,汉方药即中药。)的守护神,现在说的‘白泽图’,指的是画有那种神兽形态的护身符,可以避邪。”



“可是《一宵话》里出现的那个人,不是说的很有自信吗?现在可能找不到,但在过去的那个时代……应该有吧?”



“有的。”光保若无其事地说。



因为他说得太稀松平常,我差点就这么听过就算了。



“你刚才……说什么?”



“有啊,白泽图,还有……封。”



“在哪里?”



“就在……”光保说。“hebito村的佐伯家里。”



“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此时我不像样地张大嘴巴,表情一定十足呆蠢。



说起来,我原本就是为了询问hebito村的事,才来到位于南千住的这家光保装潢店的。口才笨拙的我怎么样都无法进入正题,而光保热心讲述野篦坊的事又相当有趣,所以我不小心就错失了开口的时机。不,我应该没错过开口的时机……



“啊……所以……”



仔细想想,光保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拜访的理由了。光保应该是委托人,不管他人在怎么怪,也不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净扯些毫无瓜葛的事。一直以为毫无瓜葛的我才有问题。



“没错,就是这样。记得……我是在十六年前的昭和十二年春天被派遣到hebito村的驻在所,关于这个部分,关口先生已经知道了吧?”



“嗯,我听说了。”



前提是妹尾说的内容正确无误,但是我多少还有些存疑。



“那么……我就不再多做说明了。就如您所知道的,也可能一切都是我的妄想。那样的话,我一定相当……不,是完完全全地疯了。但是我无法判断。我只是述说我所知道的,我认为真实的状况。”



我想,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一定令人极度不安。因为我也曾经陷入相同的精神不稳定状态。但是我的情况是自己没出息、没用,而卧对于这样的自己,半自主地感到不信任。不安的要素存在于内部,我并没有遭到外部的否定。然而光保的情形不同。



否定他的记忆的是外在的人,是第三者。



光保取下眼镜。



“如此这般,我得到了天启,发现封就是野篦坊的真实面貌。您可能会觉得我这个说法太夸张,但是对我来说,那真的就是天启。因为这完全是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的结论,但是我却从此无法再前进任何一步,陷入胶着状态。要是舅舅还活着就好了,我只是一介卖鱼郎的儿子变成了一介巡查罢了,根本束手无策呀,毫无办法。”



这……是当然的吧,无从调查起。



“所以我寻找熟悉骏河以及伊豆历史传说的人,询问他们的意见。我想,或许会有一些关于封的传说流传下来。就算没有记录,或许也有口传留下。但是,完全没有线索。在调查当中,我收到了任命书,被调派到中伊豆山中的驻在所。hebito村,字时窗户的户、人群的人。或许您会奇怪,户怎么会念做he,不过青森也有八户(hechinohe)跟三户(sannohe)这样的地名,就是那个户。bito是人。至于村民的意思,我就不晓得了。”



原来如此,妹尾也说有个户字。



光保卷起绘卷,慎重地用绳子绑好,有些轻率地摆到神龛上。他的动作让人搞不懂他到底是珍惜还是不在乎那个卷轴。



“至于地点……”



光保一边说,一边踏出脚步声,走到房间左端,从壶状物里抽出一个纸筒。壶里插满了成卷的壁纸及和式门窗纸的样本。



“……这是地图,最新版的。我拜托赤井,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这是沼津一带的无万分之一应急修正版。修正测量还没完成,这是根据美国陆军拍摄的航空照片与两年前美军进行的当地调查资料修复完成的。市面上应该还没有……”



光保从筒中抽出地图。



然后他用粗短的手指灵巧地打开。纸似乎卷得很紧,不容易摊开。



“……就如同您所看到的,上面没有那个村子。”



光保说道,但是我根本不晓得该看哪里才好。而且地图也还没有完全打开。



“呃……”



“田方一带有一座韮山村吧?传说赖朝(源赖朝〈一一四七~一一九九〉,镰仓幕府的初代将军。在平治之乱中被流放到伊豆,后来奉以仁王之命讨伐平氏,开创镰仓幕府。)被流放到那里。在右下方,喏,那里。”



我找不到。



我不太会看地图。



“不是有骏豆铁路吗?循着它网上看,有一个原木车站吧?”



我用手指头沿着地图上的铁路查看,寻找那个地名。他说的应该是“原木”这两个字。



“啊,有了。”



“就在它底下,有个韮山车站,四日町附近。韮山与原木正中央,有一条往山上去的路吧?”



“啊……啊,有了。”



“从那条路走上去,越过毘沙门山后,循着没有路的山地北上,一直走,就在那一带。”



“全都是……山呢。”



“对,什么都没有吧?航空照片上可能拍不到吧。村子淹没在树林中,大白天里也阴森森的。”



“就算如此样,至少看得到田地吧?”



“都是些贫瘠的梯田,勉强足够自给自足而已,规模比家庭菜园大上一点罢了。即使照片上拍到了,也只会被当成杂物吧,杂物。”



“这样吗?可是……”



有地图上不存在的村子吗?江户时代或许有可能,但明治以后,国内的每一寸国土都被一一彻查,仔细记录下来不是吗?



“我在驻在所任职的时候,村子也未登录在地图上。这一带只有明治十九年时测量过一次。第二次测量,是我远渡大陆以后的事了。昭和十八年,是为了征兵而进行的调查吧。所以一定调查得非常缜密,而那个时候,户人村……”



已经不存在了吗……?



“不存在了吧。”光保说。“不,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可是啊,我是记得的。到底是怎么样的来龙去脉,才会决定要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设置驻在所?这我就不晓得了。当时警察是由内务省管辖,应该是上头决定的吧。可是你不觉得正因为如此,才更有可信度吗?因为我根本没有理由那样妄想。”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光保先生,会不会你其实是在邻村的驻在所……”



这是妹尾想到的。



“邻村……,您是说是奈古谷吗?以村来说的话,那里已经算是韮山村了。”



“韮山吗……?”



这和我的想象相去甚远。我从妹尾的说明得到的印象,是山的地表上有好几个小村子,而当中的一个消失了。也可能是因为我怎么样都没办法跳脱最初想到的合并或废村等最符合现实的印象吧。但是……



从地图上来看,紧邻的村子——韮山村很大。相反地,户人村是个连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小村子。这太小了,规模相差太远,根本无从比较。再加上从相关位置来看,户人村只能说是独自坐落于山中。前往户人村的道路,并不能通往户人村以外的村落。所以……



不可能搞错。



“这……那……”



我想不出该问什么问题。



光保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情。



“哦,您从妹尾那里听说了什么是吧?是去年我去找村子时的事吗?那一带的住址记载的是韮山。说是邻村的话,也算是邻村啦。”



“那……不可能是搞错路,或是记错地址吗?”



“不可能。”光保说道,用食指敲敲额头。“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脑袋已经错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或许真的是这样,不过您就当做妄想,姑且听之吧。收到任命书以后,我没有理由违抗,再加上原本我就对这块土地不熟悉,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命令哪里奇怪。只是现在回想,是有些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



“呵呵呵呵……”光保抿嘴笑了。“我记得好像有人对我说:‘怎么会被派到那种鬼地方去?’”



“是谁说的?”



“上司。”光保说。“不过,我只是隐约记得啦。当时的警察就像军人一样,不能对命令有任何质疑。所以都过了十五六年,我才觉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不能指望我的记忆确实呢。”



光保很冷静,要是我的话,“这么觉得”一定会在一眨眼的功夫变成“绝对如此”吧。我会这么信以为真,所以我才更不能相信自己。



“我收拾行李,当天就前往当地了。那里电话自然不用说,连电都没有。话虽如此,当时和现在不同,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但是我是警察,没有电话还是很不方便。那时我心想这真是伤脑筋,万一发生状况,若要请求支援,都得跑上好几个小时的山路呢。我没有自信可以胜任。可是却有人莫名其妙地说什么正因为村子偏僻落后,所以更需要派驻警察……”



事有蹊跷,实在说不通。



“……村子入口有一家三木屋杂货店。说是杂货店,也只是进一些干货、绳索等村里没办法自行生产的东西来卖,赚些跑腿钱,不算是经营杂货店,只能说是非务农的人家罢了。那一家的老板是个有趣的老头子,对……他说女儿嫁到韮山村去了,还有孙子什么的,孙子现在应该也年纪不小了吧。如果我的脑袋正常的话啦。”光保说。



“杂货店前面——说是前面,也距离相当远——有一户养马的人家,姓小畠,马只限于有急事到韮山时使用,他们并不是靠贩卖牲口来维持生计。只是没有他们的马,村民会感到不便,所以才待在那里,其实也是农家,姓小畠的还有其他五户,全都是农家,贫农,而且全都是老人。”



“年轻人呢?”



“有是有。小畠本家的继承人,一个叫佑吉的,当时才二十五岁左右……,现在大概四十了吧……,如果实际存在的话。”



不是“如果活着的话”,而是“如果实际存在的话”,感觉实在很不踏实。



“然后还有六户姓久能的人家,三户姓八濑的人家。因为没有店号,叫姓的话会混乱,所以大家几乎都是直呼彼此的名字,整个村子就像个大家庭。然后村子的正中央……”



“是佐伯家吗?”



“没错,佐伯家。佐伯家里有七个人。当家的是葵之介,太太叫初音。上代当家甲兵卫已经退隐,还有当家的弟弟乙松、继承人亥之介。然后还有分家的儿子,一个叫甚八的年轻人,像个佣人般被使唤。还有当家的女儿布由,布由长得非常漂亮,就像竹久梦二(竹久梦二〈一八八四~一九三四〉为日本画家、诗人。其插画作品以表情哀愁的美女画为特色。)画里的美人一样。真是漂亮。”



“年轻……吗?”



“还是姑娘,很年轻。当时才十四、五岁吧。我不识好歹,喜欢上人家了。啊,真丢脸,竟然说出口了。”



光保羞红了脸。



“这事暂且不提,以佐伯家的宅邸为中心,四周远方散步着我刚才说的十六户人家。然后出口……说是出口,再往前走也是山,算是尽头了,那里住着一名医生。”



“那样的深山里有医生?以位置来看,会去求诊的只有村人吧?”



“虽说是医生,可不能想象成一般医院喔,只是栋小屋而已。那是佐伯家的分家,就是刚才说的甚八的父亲,名叫佐伯玄藏。他是个汉方医,至于有没有证照就……。他似乎是个仙人了,会煎药草给病人吃,我吃坏肚子的时候,也喝过苦极了的汤药,很有效。跟一般的医生不一样。”



“驻、驻在所呢?”



“佐伯家旁边有一间空的小屋。”



“小屋……?”



“嗯,小屋,简陋的临时小屋,应该是仓库吧。我会去捡拾柴薪,劈柴生火,自己煮饭,简直成了山中小屋的看守者。伊豆群山,淡淡月光(此为一九四八年由古贺政男作曲,近江俊郎演唱的畅销曲《汤町悲歌》的歌词。)……才没办法有那种闲情逸致呢,而且也没有舞娘会经过……”



描述都非常具体。如果这是妄想,光保这个人的妄想症肯定已经病入膏肓了。



“一开始我迟迟无法融入其中。村人也……怎么说,好像藏有秘密似的,说话吞吞吐吐的,而我虽然有维持治安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却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就像在监视村人,感觉坐立难安。”



“每个村落多少都会有些封闭之处啊……”



对于小型共同体而言,国家派遣过来的警官,完全是个异物。就像家里混进了陌生人,等于是不速之客吧。



“……他们迟迟不愿意打开心房吗?”



“我不记得曾被恶意对待,可是也不记得他们对我有多亲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没有共同的话题嘛。”



这话虽说得直接,不过确实如此。



“只是,佐伯家的人还算亲切。他们说我是为了村子而来,处处照顾我。像是入浴啊、三餐,几乎都是麻烦佐伯家。当家的和退隐老爷都是很严肃的人,很少见到他们,而且也没说过话,不过太太十分平易近人。然后我跟亥之介还有甚八年龄相近,过了半年左右,也变得熟稔了。布由小姐也……那个……呵呵呵呵。”光保把手按在嘴上,抿嘴笑道。“虽然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啦。我是个警官,要是有什么就糟糕了。可是她真的是个温柔的好姑娘,然后……”



光保像在做梦般远远地望向斜上方,述说着不知道是事实还是妄想的过去。



他说事情发生在秋天。



光保住进村里,过了约莫半年。



“……那时,我和亥之介已经很熟,两个人会聊天了。至于甚八,他是公桑、公桑的叫我,三不五时就会拿酒过来。所以我听说了不少佐伯家的事……”



据说佐伯家系统流传已久,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第几代了。



村里的三个家族——小畠、八濑、久能,全都是佐伯家佣人的后裔。



主从关系表面上虽然已经解除了,但村子里依然存在不成文的严格规范。



“……甚八说,不晓得为什么,佐伯家的媳妇尽管是附近城镇身家良好的女孩,却愿意嫁到这种深山来。他总是说自己是分家的人,而且祖父那个样子,害他连个媳妇都娶不到,抱怨个没完。”



“……祖父那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呢?”



“哦,甚八的祖父——也就是医生玄藏的父亲。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是退隐老爷的胞弟,与本家不和,年轻时就时常惹是生非,破坏村里的秩序。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后他被赶出村子,好像成了蛇桥一带某户望族的养子,结果在那里也惹出事端,最后离家出走。流浪了几年后,他在明治末年带着儿子玄藏回到了村子。虽然回来了,可是还是和村子里的众人合不来。结果一下子离开、一下子回来,就这样来来去去的。玄藏对父亲忍无可忍,在大正年间断绝了亲子关系,成了佐伯家的养子,改性佐伯,定居在村子里,娶了村里的姑娘,生了甚八——内情就是这么复杂。真的很复杂哪。甚八虽然算是分家的人,但是在村子里总是多少抬不起头来。”



甚八这个青年,似乎为了自己尴尬的身份感到羞愧。



“哎,说起甚八,母亲是村里的姑娘,所以他也等于佣人的后代。可是我想他应该没有收到明显的歧视,反而甚八在待人接物上格外客气。至于那个近乎断绝关系的祖父,当时每年都会回来一两次,每次一回来,就大吵一架。反倒这件事才麻烦……。不过甚八和继承人亥之介倒是相处得还算好。”光保说道。



“他们很要好吗?”



“普普通通。现在想想,或许甚八是迷恋上了布由小姐,但也有可能不是啦。总不会是爱上太太吧……?不知道,人心是很难捉摸的。感觉上,他对本家有种难以割舍的依恋……”



“记不得那是九月,还是已经十月了……”光保望向更远处说。



村里来了一名陌生男子。



男子肩上背了一个极大的江户紫(注:一种日本染色名,为偏蓝的紫色。)包袱,深深地戴了一顶鸭舌帽,脚上扎着绑腿……



男子一步步地爬上山来。



男子看见光保时,吃了一惊。



他一定没想到这样的深山僻野中竟然会有警官吧。



光保询问对方身份,男子回答他是个卖药郎。



经他这么一说,仔细一看,男子的确实镇上经常看到的越中富山卖药郎打扮。



“以往负责的人因为久病不愈,不能过来了。从今年起,换成小的负责这一带。”男子殷勤有礼地说。



“那个人是来找玄藏先生的。还很年轻……,是啊,大概二十出头,气色很糟,他是所谓的家庭药品推销员。”



玄藏好歹也是医生,医生怎么可能会家庭药品呢?光保感到怀疑。



“……此时正巧亥之介过来,向他打招呼说:‘咦?新的卖药郎吗?辛苦了。’听甚八说,玄藏先生在村子定居下来以前,住在富山一带,拜某个汉方医师为师。虽然玄藏先生平素会摘些附近的药草,或煎或磨地调制药剂,不过开业以后,每年春秋两次,都会请富山的师父送些丸药、解热镇痛剂、丸金丹(注:一种提神、解毒,适用于各种症状的黑色丸药,是日本从前的家庭常备药。)之类的药过来……”



卖药郎和亥之介在光保面前,说着前任卖药因为风湿而行走不便、卖药的反而不顾身子等话题,融洽地聊了一阵子。



“……我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然而就像我刚才说的,突然听到一句话,接下来话就这么传进耳中来了。”



“什么……话?”



“当然是和野篦坊有关的话。”



“什么?”



“白泽图。”



白泽图——这三个字从卖药郎的口中冒了出来,耳尖的光保自然不会错过。



光保慌忙注视两人。亥之介霎时脸色一白,卖药郎一脸狼狈。亥之介把卖药郎往光保的小屋拉过去,并且小声、激动地说些什么。光保马上察觉这是不能让外来的警官听见的事,却无法保持沉默,他凑到旁边去,竖起耳朵来。他硬是说服自己,既然想隐瞒警方,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事。



亥之介逼问卖药郎:



——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之前巡回的人。



——说谎,那个男的不可能知道。



——小的没有说谎。



卖药郎哆嗦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摊开。



——这、这是小的白泽图,是我们避邪的护身符。



——白泽是我们的守护神,因为之前的人每年都会过来,在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贵府的那个……



——因为名称相同,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传自上古的药方。



亥之介从卖药郎手中抢下纸来,凝视片刻,揉成团收进怀里,静静地说:



——是玄藏叔说的吗?还是甚八?难道是叔公?



——算了,总之无论如何,你千万不可以在这个村子提起那个名字。



——幸好听到的是我,要是被老爸听见了……



——你就等着吃不完兜着走。



——小的没有恶意,小的不敢再提了,请大爷原谅小的……



卖药郎直赔不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卖药郎走掉以后,我一把抓住亥之介,把他拖进自己的小屋,关上了门。我把那扇歪歪斜斜的门给扎扎实实地关上了。”



“然后……你问了缘由吗?”



“是啊,我问了。”



光保答得很轻松。碰上那种状况,换作是我绝对问不出口吧。



“其实我也觉得那样做似乎很不恰当,可是我就是按捺不住,完全没办法。所以我直截了当问他:‘你说白泽图怎么了?’没错,我问了。‘你知道白泽图吗?难道白泽图在这里吗?白泽图……’”



光保平日大而化之,此时却激动不已,亥之介被他吓了一跳,安抚马匹似的劝阻他后,回到道:“拜托,请你当做没这回事……”



“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呢?我好歹也是个警告,必须维护村子的治安。我说:‘亥之介啊,我忝为村子的一员,鞠躬尽瘁到今天,一直以为和你是一家人,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信任我……’,然后又说:‘你可别把我和那种居无定所的药贩子拿来相提并论。’此时……”



此时甚八溜了进来。看样子,甚八一直躲在暗处观看这场骚动。甚八说:



——亥之兄,你不是总是说吗“



——说你不愿意被这个家束缚,说你已经受够这些老掉牙的规矩了。我也同意你的话。



——我的身份不能继承家业,但是只要佐伯家存在一天,我就是佣人、奴仆。——亥之兄,你不是这么对我说过吗?



——说轮到你当家以后,绝不会再这样继续下去。



——说你要把这个家连同山林一起卖了,把钱分给我和家父玄藏。



——把你束缚在这个家的旧习,它的根源就是那个东西吧?



——我不晓得它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但全都因为有那个东西……



亥之介听着甚八的话,露出极为沉痛的表情,思量良久,回答:



——公平先生,不可泄露白泽图之事,这是佐伯家——户人村的规矩。



——可是就像甚八刚才说的,我已经受够了。



——但是……



亥之介在犹豫。



“他在犹豫到底还要不要遵守老掉牙对的迷信吗?”



“那算迷信吗?”光保说,眨了几次眼睛。“就意义来说,算是迷信吧。然后,我突然同情起亥之介来了。因为这事对他来说很严重吧?很严重的。然而说到我,我追问的动机只是为了野篦坊,并没有太重要的理由。所以我把我为什么想知道白泽图的理由,全部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说:‘如果你觉得这理由可笑的话,就不必说了。’然而……”



亥之介却说出来了。



——白泽图这东西。是佐伯家代代由当家继承的秘传古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