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子(1 / 2)
火炬的火焰朦胧照亮殡宫(注:皇族的棺木埋葬之前安置的宫殿)的门。夜里,寂静的森林底端,缭绕着低声唱和的镇火祝词声。
殡宫是一半埋在极陡山丘斜坡上的小型宫殿。屋顶和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火焰照耀下的白木墙壁,令人联想到化生肉块融解、掉落时露出的骨头。
两名神祗官单手拿着火炬,踏上木梯走近双开大门,撕下贴在锁上的封条。四周昏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伊月记得曾见过那封条上的朱砂图样。
——不是被祭祖。
——是被封印。
两名神祗官退到大门左右两侧,看向伊月——不,是站在伊月旁边的丰日。同时,分列左右的成排黑衣人彼此面对面,高举绑着火把的戈。戈尖根部缀着的红、金线穗子隐约反射光芒。
那穗子象征这群人是火护众「止」组戈众的精英。
列队面对面的这群熟面孔,每个在伊月看来都像是面色苍白的死人。
祝词声停止。
接着丰日以清晰的声音继续念诵咒文。
「观宫高市,万火之神,健备给事无,废火仪意镇坐……」
伊月和丰日身上穿的不是火护众的白色装束,而是袖子撩高绑起的黑衣。另外,丰日腰上缠了好几圈铜链,手上拿着锐利的宝剑。他告诉伊月,这是赴战场的装扮。
伊月腰上的箭筒里也装着钢制箭镞的战矢,腰带则缀着与戈众相同的红穗子。
——这仪式感觉好危险。
丰日一阶阶靠近殡宫大门,逆着光的娇小身躯看来像道黑影。
伊月手拿弓与火炬跟在他后面。
耳边只能听见咒文的低哺声,以及火炬燃烧的声响。
丰日左手轻轻碰上大门。
*
四天前。
在火垂苑的钓殿。
「——废火仪式?」
伊月第一次听到这词汇。
「和火目有关?」
「嗯。」
火护装扮的丰日坐在栏杆上,朝着池塘方向说了。
「这事在宫里也只有神祗官知道。你不知情很正常。」
他的口气像个老头,但外表仍与初识伊月时一样,是十二、三岁的童子姿态;高高扎成一束的马尾底下露出的雪白颈子,纤细得叫人几乎误以为他是女人。
丰日悠哉挥动着手,把当作鱼饵的米糠撒进池里。大概是热昏的关系,鲤鱼完全不靠近。
「是时子的葬礼。」
时子——前任火目的名字。
伊月想起当晚在烽火楼天台上见过的干尸,感到毛骨悚然。
「还……没举行吗?已经过了一年了。」
常和代替时子登上烽火楼,已是去年五月底的事。
丰日把手心里成把的米糠全丢进池里,拍拍双手并面向伊月。他脸上的表情严肃。
「……你觉得卸任的正护役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火督寮正护役——火目,是保护京都与整个国家免于遭受化生侵袭的巫女。一般说法是神灵会授与她们消灭化生的力量,但事实上,她们是被当成活祭品献给了火之神——观宫呼火命。伊月在一年前京都大火时得知了这点。
自烽火楼退位的火目,只是一具空壳干尸。
「不是只要埋进墓里祭拜就好吗?」
「不。」
丰日垂下视线。
「……须在殡宫里摆放四百天,在镇火之印中除去火气,才进行废火仪式。」
「必须放上四百天?为什么?」
「为了防止她们变成化生。」
伊月愣了一阵,呆然凝视着丰日的唇边。
「你说变成……化生?」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丰日只是稍微把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然后点点头。
「化生,是变来的?」
会变成化生——
过去伊月从不曾想过化生从何而来、怎么诞生。她还是御明时,脑袋里只有怎么将怨恨化为箭矢上的火,现在则是每天跟着火护众「止」组奔波,只要听说京都或附近村庄有化生出没,就前往杀敌,弄得满身是血和煤,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化生的诞生等等。
问题是事实上无论火目如何烧杀化生,化生仍会源源不绝地出现。
化生来自——
「它们原本只是普通野兽罢了。」
丰日低声说。
伊月终于明白自己被叫来火垂苑的原因。
不知从何时起,火垂苑的钓殿已经成了丰日和伊月密谈的场所。听说是因为在这里不用担心有人窃听。伊月已经不是御明,仍常被叫来这里,或者指导小御明们练弓箭。
丰日再度面向水池方向说:
「有种虫叫做火草虫,它们会选择野兽之中血液火性强者寄生,最后与肉体同化,等时机成熟,就会借宿主肉体生出无数只新的火草虫飞出去,同时……」
宿主的身体就会变成化生。
丰日的最后一句话落在池水面上。
乱糟糟的蚊群在靠近水面的地方缓缓往对岸飞去。
「那么——」
这是很糟糕的想像,然而伊月仍像发烧时发出的呓语般,不自觉地开口问:
「人类……也会变成化生吗?」
说出口后,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意。
丰日说了是血液火性强者。那么——
「或许会。」
双脚伸出栏杆的丰日背对着伊月。
「说来直接由人类变成化生的例子,连我也只记得一个。」
一个。
那个人伊月也认识。
「也许是因为火草虫讨厌活人,不过——」
丰日垂下头深深叹息。
「尸体,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已经死了呀……」
「长期担任神灵的替身,就算死了,仍残留着火气。事实上——」
丰日说到这里停住。
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看向池子对面伫立在向阳处的松树。伊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同时隐约明白了丰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实际上,有过前例。
曾有火目死了之后,反而成为化生。
「所以——」
丰日背对着伊月继续说。
「必须花上一年除去火气后,再斩断四肢,以槌子击碎骨头。」
——废火仪式。
寒气侵蚀着伊月的手臂和双脚。
「世人传说退位的火目将成为皇后,背地里却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是禁忌,别说出去喔。」
「建构这个国家的一切,全是禁忌吗?」
伊月不悦地说。
丰日的背影缩得小小的。
火目登楼后会被熏死,以便于成为神明力量的替身,而人类身上也流着化生的血——诸如此类的事情,民众毫不知情。这些被当作禁忌封印起来,才有了这个国家。
——已经好久、好长一段时间……
——都是靠这种做法一路走来。
伊月想起在烽火楼顶的常和。
以几乎要压碎眼珠的力量用力闭上眼,回想那夜在烽火楼顶见到的东西。
焦黑干枯的时子楼尸体,死了仍继续运作的火目式,风声、吱嘎回转的齿轮、火渡之弓、响箭……烧着大火的京都……佳乃……
「……你今后也打算继续隐瞒吗?」
说完,她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垂在丰日背后长发的穗子轻微晃动。
「继续杀死女子——」
「那么你是要我任由它毁灭吗?」
丰日对背后的伊月这么说。
「把我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民众,解散八省二十五寮,抛下国家——」
「我没那样说!」
伊月不禁粗鲁喊道。
丰日好狡猾——她心想。
深深吐了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可是,继续这样下去……
应该有什么办法才对,只是现在还抓不到线索。
「……目前能做的只有平息眼前的火。」
听到丰日的话,伊月回神睁开眼。
「我会派『止』组参与废火仪式。」
「——为什么找我们?不能派『以』组吗?」
「我认为必须让你亲眼看看仪式内容。」
丰日下了栏杆转过身,坚强意志的光芒又回到他的眼里。伊月在他的魄力之下,也只能轻轻点头。
「我会找『止』组领头矢加部谈这件事。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还没对领头说,就先告诉我了吗?伊月心想。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体贴?」
听见伊月的话,丰日蹙眉。
「我已经只是个普通的火护啰。」
每次见到丰日、每次来到火垂苑,伊月就会想起常和与佳乃。这很痛苦。
「你不懂吗?」
丰日微微偏头反问,双眼变成偶尔会出现的孩子般的眼神。
「因为选择不回家也不入宫的御明,只有你了。」
丰日说完,朝伊月走近一步,对她伸出小手。伊月不自觉想往后退,丰日冰冷的指尖却碰到她的下巴,让她动不了身。
「你为什么拒绝成为我的妃子?」
丰日的红唇呢喃,交织成话语。
「为什么留在战场上?」
丰日的手指轻轻滑上伊月脸颊。
「为什么不愿舍弃弓箭?」
弓众——
由戈众和斧众组合编制成的火护众,三十六组、一千零八人之中,唯一一位拿弓箭对抗化生的火护。
这就是伊月选择的路。
她再三拒绝丰日要她成为「更衣」,也就是侍寝妃子身份进入后宫的要求,秉着自身的箭技投身战火之中。
——然而……
——为什么现在又提起……
丰日的手掌包覆着伊月的脸颊。
「——你——」
就在丰日眯起眼睛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伊月惊讶地转过头。轻快的脚步声由渡殿靠近,走廊角落出现白色的小身影。
「伊月姐姐!你来啦!」
女童翻飞着朱袴下摆跑过来。细细编起扎成两圈的发束,在女童脑袋两侧跃动。
「原来是茜啊,吓我一跳。」
紧绷场面的当口突然冒出另一个人,让伊月心惊得心跳漏了几拍。
茜的额头上有清楚的五星——火目式。伊月每次见到茜,就会被迫想起常和。
一年前的火焙巡礼——
那一夜,自己与常和两人救下的女童。
与常和一样被长谷部家领养,然后以御明的身份进入火垂苑。知道这件事时,伊月的心中五味杂陈。
「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吗?」茜问。
「咦?啊,结束了。」
伊月摇头。她老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今天只是被丰日叫来……」
伊月一转头,顿时无言。
丰日早已不见踪影。栏杆对侧池水面上的蚊群左右移动着。
——又逃走了?
伊月感到无力。
那家伙还是一样叫人摸不透。钓殿尽头三面都被水池包围,伊月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从这里离开的。
「丰大人怎么了?」
「……不,没什么。」
丰日最后准备和自己说什么?伊月心想。
——他偶尔会露出寂寞的眼神。
上次见到那眼神,已经是一年前了吧。
「啊,那个,伊月姐姐,如果工作已经结束的话——」
「嗯?」
「啊,没、还是算了,姐姐好像很忙的样子。」
脸颊通红的茜往后退。
「只是一下子的话没关系。」
领头矢加部要她四点前回去。现在太阳位置还高得很。
「呃,那么,这样的话……」
茜垂下视线,扭捏摩擦戴着皮革护手的右手与左手。
「可以看看茜的箭术吗?茜始终没办法让箭着火。」
啊啊——伊月点头。
虽想拒绝,但她已经说没关系,只好去看了。
「好啊,我们到弓场殿去吧。」
走出穿廊,伊月内心沉重。她并不讨厌教箭。如果茜的目标是成为弓众,伊月甚至愿意腾出空闲时间主动找她练习。可是,火垂苑是培养火目的地方。
茜开心挥舞双手,快步追过伊月。伊月突然看到她的右手。
「茜,你还在用那个护手啊?」
「咦?啊啊,这个。」
伊月对那个护手上焦黑的洞有印象。那是她以前用的东西,之前整理放置在火垂苑的私人物品时找到的。伊月原本准备丢掉,茜央求着给她。
「被看到了。」
难为情的茜把右手藏进袖子里。
「那种破烂东西不能用了,大小尺寸也不合吧。」
「可是——」
走在伊月前面两步的茜,背对着伊月微笑。
「这是伊月姐姐给我的东西。」
伊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跟在茜的背后走。
「这是茜的护身符,可以保佑我的箭术更进步。」
「那只是旧东西罢了。」
觉得不好意思的伊月尴尬地说。
「茜也想要像伊月姐姐、常和大人一样变得更强。而且,护身符真的有用喔,前阵子茜终于射出响箭了,虽然只有一次。」
伊月停下脚步。
——射出响箭?
——来到火垂苑才不过半年?
她感到一阵寒意,无法直视茜的脸而转开视线。
「伊月姐姐?怎么了?」
「对不起,我必须回去了。」
伊月转开脚步,朝东边对屋快步走去。「姐姐!」背后传来茜不安的声音。伊月想甩开那喊叫声,穿过渡殿改由后门离开火垂苑。
来到门外的竹林,伊月才停下脚步,双手手指深深陷入颤抖的上臂,忍耐着寒意。
——没办法。
——要我以假装不知情的脸陪她练箭,我还是办不到。
天真无邪的茜什么也不知道,专心练习射箭只为了成为火目。而这练习却正是迈向烽火楼那座处刑台的路。
——我可以教导她练弓箭。
——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教给她。
——可是这一切都是……
都是为了杀死茜。
就像常和一样。这些全是为了把她变成一具尸体——
伊月蹲在枝叶庇荫的冰冷地上。只是竹林遮蔽了阳光而已,为什么这么冷。
腹侧浮出一团热块。
火目式。
那一夜在烽火楼顶见到人干般的时子楼尸骸。
——茜也将会被送去那儿吗?
然后,过了几年,火目式的力量用竭,遗体将被打碎埋进土里。
废火仪式。
——丰日,你经历过几次这种感受?
——你为什么不会发疯?
时子楼的头盖、空虚的眼窝浮现在伊月的意识中,牢牢烙印着,挥之不去。
废火仪式——
*
咒文的音调逐渐高亢激昂。
伊月愣了一下,意识回到夜晚的森林。
强风仿佛在与丰日的声音竞赛,黑暗中树木喧闹,火炬的火焰摇摆,丰日的影子也跟着在殡宫大门上摇晃。
丰日左手在大门上画圈,接着触摸门锁。
开锁时格外刺耳的金属声响,为咒文做了个总结。
一片寂静之中——
伊月突然浑身寒毛直竖。
「——!」
腹侧的火目式滚烫,极度疼痛,伊月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几乎在同时殡宫大门由内侧弹开,丰日快速后退,然而大门内侧的黑暗中却涌出浓稠的物体。满溢出来的东西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物体缠上丰日的手臂、身体和双腿。
「喔喔喔喔!」
黑色物体吞没童子的身体,猛力卷入宫中,只留下丰日的叫声后,大门猛力关上。
「……丰日!」
伊月皱着脸站起,抛下火炬跑向宫去。神祗官和火护众们也奔至殡宫大门前。此刻伊月的火目式像要融化流出般猛烈反应。
——是化生吗?
跑上木阶抵达大门,听见里头传出叫声。
「……退开!不可以开门……嘎啊啊!」
丰日的声音被痛切的惨叫吞没。
伊月几乎毫不犹豫就把大门拉开——大门再度暴冲般打开,把伊月撞开。她正要抓住木阶扶手站稳,一阵掺着旧木头味道的热风吹来。伊月单手遮着脸,一面凝视殡宫内的黑暗。
由大门射入的大范围光亮在深黑色地板上延伸开来。
——黑色?
——为什么地板是黑的?
不只是地板,整座殡宫内的墙壁、天花板全被涂得漆黑。那不是昏暗的关系,那些浓厚的黑色正蠢蠢欲动着。
在快把一切压毁的黑色中央,站着一个孤伶伶的小人影。
是个女人。
她的右半边对着伊月,肌肤比死人穿的「白无垢」还要苍白,黑发披散在地面,眼睛燃烧着琥珀色。
——时子楼……?
伊月直觉断定。
——为什么她还留着人形?
伊月最后看到的正护役·时子,是毛发、眼球早已腐蚀脱落的枯槁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