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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那些狩猎街友的人应该是武装过的吧?人数跟装备呢?”



“我哪知道啊!黑暗中突然觉得头顶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伤,跳起来一看,发现其他人也是一边滚来滚去一边大喊好痛好痛。除了我们之外,谁也没看到。”



“远距离射击吗?哼,如果是0.31g的BB弹应该可以打得很远。看来他们也准备了夜视镜。但还是得去现场侦查一次才会明白。”



银二先生回应道:“阿均你在说什么?这件事跟你无关吧!”回过头来的少校重新戴上护目镜,厚重的镜片下是扭曲的冰冷眼神。



“当然很有关系,这事关军人的面子问题。”



阿哲学长说“你在胡扯什么”。少校继续说:



“身为军人却攻击非战斗人员,是最低劣又最过分的行为。同为军人一分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



可是我又不是军人(当然少校算不算军人也令人存疑),跟街友们也没有深交。



所以对我而言,事件真正的开端是几天后——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三的放学后——的一通电话。当时我人正好到花丸拉面店,把脚踏车停在店铺后头,用原先握脚踏车把手的手取出手机。



打电话来的是位稀客。我深呼吸之后,抬头看看冬日的晴空才接起电话。



‘是少年吗?好久不见,你好吗?难得我送你十月公演的门票,你不来害我们好寂寞喔!’



“啊,不、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很忙。”



今年夏天我接受第四代的委托,帮忙举办表演活动。今天打电话来的是该乐团的主唱。她是位很有趣的女性,但是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使得听众容易遭到她洗脑,所以跟她聊天非常费力。我又再度深呼吸,把手机换到左手。



她在电话的另一头降低音量说道:



‘这次也是关于侦探方面的工作,是我朋友需要帮忙。’



我用单手停好脚踏车,回到拉面店的后门,坐在成堆的老旧轮胎上。



“呃,又是演艺圈的人吗?”



‘嗯,她听到关于你的传闻,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我用脚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圈。对方想找我帮忙竟然是因为听了关于我的传闻。



之前我也曾经透过这位主唱的介绍,帮忙解决一位艺人的问题。内容牵扯到威胁信和偷拍,是起无可救药的事件,最后也是用不得已的办法解决的,详情就留到改天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侦探事务所以奇怪的方式在演艺圈广为人知。



‘有人说过,演艺圈充斥冰冷且闪亮的光线和声音。在这个世界里,就连求救的声音都会惨遭淹没,谁也听不见。’



我屏息静静地聆听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她的声音真的很特别,不光是唱歌,连讲话的时候都可以感觉到她的声音像是在溶化前就沁入肌肤的雪花一般。



‘所以我们才会需要像你们这样愿意倾听的人。’



对方介绍的委托人在当天深夜来到花丸拉面店。当时拉面店即将休息,只剩我和明老板两个人在打扫厨房。拉下一半的铁门传来客气的敲门声,抬起头来可以发现窗户另一边的纤细身影。



“……请问,这里是花丸拉面店吗?”



窗外传来女孩询问的声音。



“我们已经休息了——” “啊,应该是我的客人。”



我打断明老板的话,前去开门。当我正要弯腰钻过铁门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脸,两人撞成一团害我眼冒金星。



“……好痛!”“好痛!”



我跌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额头。看到对方也是一样坐在地上,我才发觉应该是我们同时都想钻过铁门才会撞上的。年轻女孩戴上滑落的太阳眼镜,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对、对不起,你没事吧?”结果踩到自己的围巾又跌了一跤。



“你、你还好吧?”



当我扶她起来的时候,女孩红着脸庞捡起太阳眼镜,拉低了毛线帽遮住表情。



“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了约莫七次对不起,之后也一直扭扭捏捏地搓着手,不肯转过头来。柔软蓬松的头发染成明亮的褐色,一路低头又戴着太阳眼镜和毛线帽让人无法分辨年龄,不过我想应该跟我同年或大我一岁。



“对方打电话通知过我了,是夏月结衣小姐对吧?”



“是,我是。”



此时她才终于抬起头来。对方明明戴着浅褐色的太阳眼镜,四目相对时我还是觉得有根砂糖做的桩撞击我的胸口。这就是偶像,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偶像。她不单只是普通的美女,全身上下还散发出经历数万人的视线才能琢磨出的光辉。



不仅如此,我还对她的脸蛋有印象。可是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呢?我平常根本就不看电视,连她的名字也是今天才知道。



大概是因为我太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了,她立起衣领遮住红通通的脸蛋,往后退了几步。此时背后传来明老板的声音。



“喂!鸣海,你在干嘛?是客人吗?”



明老板拉起铁门走了出来,看到结衣时小声地说道:“咦?你……不就是最近车站海报上的女明星吗?”



“不、不、不,那不是我。”



结衣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两只手举到脸前挥啊挥的,脸也变得更红了。



“没有啦,其实那是我没错。但是请不要当面对着我说。”



明老板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最近贴满了车站的柱子和墙壁的海报用的就是她的照片。那应该是运动用品厂商的海报。难怪连不看电视和杂志的我都会知道。



“我不太习惯当面被认出来,呃,可以请你们假装不知道吗?”



结衣的声音细若蚊鸣。我和明老板面面相觑,对方是偶像吧?如此害羞的个性做得来艺人这行吗?



“可、可以先让我进去店里吗?如果让其他人发现我,可能会给你们添麻烦。”



“啊,是,那请先到事务所来。”



明老板惊讶地看着我。我合掌向她道歉后,带结衣绕到店后面。爬上黑暗的逃生梯时,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不发一语的状况让气氛十分沉闷。我想在让她见爱丽丝之前说明事务所的背景和询问她的委托,于是在逃生梯的平台上转过身。



“请问——” “请、请问——”



刚好结衣也因为想问我话而抬起头来。当我们同时说话时,就连黑夜中也可以发现她又通红了脸蛋,慌慌张张地挥手。结果就是她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翻到差点跌倒。我赶紧抓住她的一手,把她拉回来。



“对、对、对不起。”



结衣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辈。从刚刚开始,她的模样就让我很担心。把她拉上逃生梯平台后,她赶紧放开我,一路后退到扶手边去。



“你、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吧?”



我忍不住说出真话:“对啊,很奇怪。”结果结衣两手捂着脸,蹲了下去。



“我、我、我从以前就很容易紧张,而且,我们等、等一下要去见的藤岛先生听说是很了不得的调停人。”



“不是调停人啦!谣言是传成什么样子了?”



“咦、咦!?”



“啊——不是啦。不好意思现在才自报姓名,我就是藤岛鸣海。”



远处微弱的萤光灯照亮了我们所在的逃生梯,两人暂时陷入寒冷的沉默。



过了一会,蹲在地上的结衣才抬起头来,用仿佛寻找北极星的眼神询问我:



“就是你吗?你就是那个一句话就能号召五百名黑道的藤岛先生吗?”



“那是无凭无据的谣言!”



“可是、可是可是,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传言喔!例如来表演会场闹事的小混混光是听到你的名字就吓跑了,还整垮了中国黑帮的银行,甚至比警方还早发现秘密贩卖毒品的——”



“我不过是个高中生,请你也用常识思考一下!”我敲敲自己穿着制服的胸膛。虽然只听到事情的部分细节,但我心里还是有底,这反而让我更火大。这下谣言不只长了尾巴,甚至还夹带了一连串的羽毛、螺旋桨和机关枪。



“是、是这样啊?”



结衣抓住自己的两只耳垂,夸张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好意思,我整个人陷入混乱。我每次都这样……很容易就慌张起来。”



“总是这样吗?亏你还能从事跟电视有关的工作。”



我虽然打算忍下来,却还是流露出受不了的口气。结衣听了显得更为畏缩。



“现场直播的时候,我的脑袋会陷入一片空白;演唱会的时候因为是在一大群陌生人面前表演,偶尔甚至会昏倒。”



容易紧张或是怕生也该有限度吧!这种人为什么要从事像偶像这类观众越多越好的工作呢?该不会委托我们的事,是要我们改掉她容易紧张的坏习惯吧?



“所以我们要去见的调停人不是藤岛先生,而是另有其人啰?”



“就说不是调停人,是侦探。”



“侦……探?”



当我正想询问对方是如何向结衣介绍NEET侦探事务所时,楼梯上方传来慌张的开门声,所以我和结衣都安静了下来。柔弱的脚步声在即将步下楼梯时停了下来。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水蓝色的睡衣和反射路灯微弱光线的亮丽黑发,是爱丽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盯着我和结衣瞧,脸上显现出宛如落日映照般的光影渐层。



“——干、干嘛拖拖拉拉的?是客人就赶快带来事务所啊!”



“啊,嗯,你不需要出来迎接我们,我现在正要带过去啊。”



我心想她最近还真的挺常跑出来的。



“你说谁出来迎接你们?”



“不是吗?要不然你为什么要跑出来?”



“那是因为你一直不带客人来,我才跑来叫你。”



那不就是迎接吗?



“呜、呜呜,反正快一点就对了。”



爱丽丝挥动一头长发,转身回到事务所并且用力地关上大门。我叹了一口气,转身过去看了看结衣。



结衣的表情则是跟我想像的一样:张大嘴巴,全身僵硬。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虽然愚蠢,却是助手重要的工作之一。



“我知道怎么看都很难信服,不过她就是侦探本人。”



“我不是普通的侦探,是尼特族侦探。”



背后传来爱丽丝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打开一条缝的事务所大门又关了起来。



“……那、那、那个、那个个子娇小的女生吗?”



结衣指着308号房的房门,终于说出话来。



“虽然她个子很娇小,但是办事很牢靠,你尽管放心。”



我一边说明一边心想:



如果爱丽丝愿意平常时也跟万圣节的时候一样,装扮成福尔摩斯的样子,顾客会更容易相信她吧!



带领结衣进入事务所和走进位于事务所深处的寝室之后,她就摘下太阳眼镜,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但是她的目光却不是停留在冷风呼呼吹拂宛如六甲山山风的空调,也不是填满三面墙壁的电子机器,而是床上满坑满谷的布偶。



“……哇!这是Steiff的彼得兔!是、是正牌的吗?哇!这只白熊是Kosener的新商品吧?它应该还没开始卖啊!”



“嗯、嗯?你看得出来啊。”



坐在床上的爱丽丝,放下键盘,看着结衣的脸。



“因为我的房间也是这种感觉!可是你床上有好多我想要却找不到的布娃娃!好棒喔!这只黑猫是JELLY CAT的限定商品耶!”



“那是我靠着自动出价程式在网拍上抢到的,是连战七天的战利品。”



爱丽丝得意地挺起胸膛。



“好好喔,我可以摸摸看吗?”



“嗯,没问题,你上来吧。”



结衣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举起兔子、猫咪、小熊和海豚的布偶紧紧拥抱。



“这只布娃娃上还挂着吊牌,又是骨董,一定很贵吧!” “六零年代之后的缝制很粗糙,我不喜欢。”“标号居然是个位数!咦,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买到呢?”“我拜托挪威的采购……”



这两个女人开始为了我完全不懂的话题而兴奋,我可以回家了吗?



“我有这只兔子系列的新颜色样本喔!”



“咦?你是怎么拿到手的?我连要出新颜色都不知道。”



“跟我有交情的造型师亲戚是这只兔子的设计师,想要吗?”



“当然想要!”爱丽丝四处乱跳。“你有什么想要的布娃娃也跟我说吧!就当作是交换。”



“那那那,我想要跟这只猫头鹰一样的。”



“进货了我立刻跟你联络。要是有货马上就会寄到了。”



“太棒了!”



结衣在爱丽丝的床上滚来滚去,这人到底是来干麻的啊?



“喔喔喔,人家好想住看看这种房间喔!手里抱着一堆布娃娃,一整天滚来滚去的。无论是小熊先生还是小猫小姐还是兔子妹妹……” “放、放手!我不是布娃娃!”



她果然还是抱了爱丽丝。我本来以为她不是这种类型的人。



爱丽丝此时终于注意到我的视线而冷静下来,刻意地咳了一声。



“你不是为了抱布娃娃,而是有事相求才来的吧!赶快进入正题!”



“对、对不起。”



结衣哭丧着脸爬下床来,结果又踩到自己的裙子而向后跌倒。“呜哇!”我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撑住她。结衣一边道歉一边沿着我身体滑下去,坐在地板上。



“我、我真的常常跌倒……”



我差点脱口而出“你不要出门比较好吧?”这句话,亏你这个样子居然还能进入演艺圈。回过神来时,突然发现爱丽丝冷冷地斜眼瞪我。



“平常明明就很迟钝,怎么今天反应特别快?”爱丽丝鼓着一张脸说。



“你、你干嘛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我哪有生气,赶快把我跟客人的Dr.Pepper端来。”



明明就在生气吧?但是我也知道说出口,只会更惹她生气。我离开结衣身边,去厨房拿饮料。结衣看到350毫升的红色瓶子,就微笑地摇摇手表示“啊,不需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要的话,两罐都我喝了。告诉我你的目的吧!”



当爱丽丝正在喝碳酸饮料时,结衣扭扭捏捏地合起手掌又打开。大概是在整理思绪吧。直到第二罐空瓶子放到桌上发出声响时,她才终于开口。



“……这附近,不是有个区立公园吗?”



我坐在房间入口附近,背靠冰箱侧面,静静地听她说明。



“就是铁轨附近的公园,那里马上就要变成‘海克力士公园’了。我最近为了摄影和活动,来过好几次。”



“哼,今年‘海克力士’的代言人是你,对吧。”



“你、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就算我不是看遍三千世界的尼特族侦探也会知道。只要检索你的名字,就会跑出上万张运动服海报的照片。”



“啊、嗯,请、请不要一直看。”



爱丽丝看见满脸通红、挥动双手的结衣也吃了一惊。



“你在说什么?被人看就是你的工作吧?不要光跳舞,继续讲。”



“好、好的。对,然后,我那天经过公园的时候,看到了父……貌似我父亲的人。”



我直勾勾地望着结衣戴着毛线帽的后脑杓,还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她父亲怎么了吗?



可是爱丽丝似乎明白她接下来想说什么,冷冷地盯着她问道:



“你是说住在公园的街友中,其中一位是令尊吗?”



结衣沉默地点点头。我咽了口口水,交互看着毛线帽下的褐色头发和爱丽丝淡黑色的双眸。



结衣的父亲是街友……?



“……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之后好几年我都没见过他。直到前一阵子,才偶然在公园看到他。”



结衣紧紧握住床脚,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掺杂哭声,激动了起来。



“那之后我又找了好几次,可是公园里的街友都不见了,我找也找不到。所以……”



爱丽丝盯着说不下去的结衣一会儿之后问道:



“可以告诉我令尊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结衣的双眼看似为了找寻丝线的尾端,而在冷风中徘徊。



“我父亲原本经营零件工厂,结果工厂却倒闭了……大概是因为这样,债权人涌向我家,直到他失踪很久之后都还来我家站岗。”



“原来如此。你是爱知县的人对吧。令尊为了躲避债权人而来到东京,最后沦落为街友的可能性是很高,但那真的是令尊吗?”



“我不会认错,那真的是我父亲。”



“所以呢?”



“……我想跟父亲谈谈,求求你们帮我找到他。”



爱丽丝凝视结衣的脸庞,然后视线又转回手边的键盘。



“有令尊的照片吗?”



“只有十年前的照片。”



结衣从手提包里拿出老旧的大照片,照片里好几名身着工作服的男性并肩微笑。结衣的手指向正中间的男子,我也从她背后仔细凝视。



“啊……”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我的确见过这个人。我在脑海中把十几年来流浪生活的艰辛痕迹,刻划在照片里肤色健康且洋溢理性的中年男子脸上。



“……是银二先生?”



结衣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我。爱丽丝也稍微抬起眼睛,又转身面向荧幕。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使用高级的应用程式找出影像中特定的人物。因为事务所附近架设了六台监视录影机,保卫爱丽丝的电脑城堡可以搜寻两个月分的影像。



“……就是他吗?”



爱丽丝回过头来,指着画面上放大的粗糙影像。



因为银二先生那群公园的街友偶尔会来花丸拉面店吃拉面,才会留下明确的影像。



我仔细比较荧幕的画面和被结衣捏出绉摺的照片。真的是同一个人吗?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也可能是不同人物。可是结衣点了好几次头。



“……爸爸……”



结衣的呢喃消失在冷气的强风中。



爱丽丝将键盘拰到一旁,抱住巨大的熊娃娃,转身面向结衣。



“在接受委托之前,有件事情要请你先决定。”



结衣毛线帽上的毛球不安地摇晃。



“……什么事?”



“你要我们帮你到什么地步。街友们都称呼这名男子为银二,是我们同伴认识的人。如果今一天只是要我们帮你找到他,告诉你他在哪里,不费弹指工夫就可以办到了。”



“真的吗?”



结衣手按床沿、身体前顺,声音也开朗了起来。



“但是如果是要把他带到你面前,情况就不一样了。”



爱丽丝的手指直指结衣的双眸,结衣的双眼因为困惑而失去光芒。



“令尊是自愿离开你们的对吧,他可能不愿意见你。”



“呜……”结衣沮丧地垂下肩膀。



“价格是依据委托的工作范围而定。你想要怎么办,自己决定吧!”



光看背影就知道现在结衣正屏息思考中,我将视线转移到爱丽丝冰冷的表情上。



我心想,今天的爱丽丝跟玫欧抱着两亿圆冲进来的时候有点像。



爱丽丝只有在接受委托的时候才会打开限制自己的狭窄监牢或国境。而且尽管如此,她也会小心翼翼地挥动言语的刀剑,避免刀尖侵犯制定的界线。相对地,即使会伤害在自己的领地中的某些事物,她也会揭露真相。



爱丽丝要结衣现在就决定这条界线,但是我想结衣应该听不懂爱丽丝话中的含意。



结衣很迷惑地点了点头。



“……我想跟父亲谈谈。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请你们带他过来。”



爱丽丝短暂地看了看我,应该不是要征询我的意见吧!我在点头之前,先把视线转回结衣身上。



娇小的侦探把下巴埋进熊布娃娃的头部,轻声地说:



“好,我接受了。”



时钟的时针快要指向新的一天,我送结衣去车站。



虽然这附近是都内数一数二的热闹区域,但是花丸拉面店所在的东口一带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夜游景点,只有寂寞的路灯竖立在人烟稀少的马路旁。天气冷到连耳朵都痛了,我立起牛角扣大衣的领子。



“那个、那个女孩——”



走在我身旁的结衣,一边偷瞥我一边说道:



“像她那样的小女孩真的是侦探吗?她房间里塞满了布娃娃,啊,不过我也像笨蛋一样为了布娃娃而兴奋……还有为什么她要穿睡衣呢?”



“嗯,啊。”



看来她一直很想问爱丽丝本人又问不出口,忍了很久才一口气问我。不过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就如同你所看到的一样,她不但是茧居族,还是骇客,可以潜入网路各处搜集情报,只是这次用不太上这个能力就是了。”



“是……喔?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像她那样的小女孩……”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我进入演艺圈之后看过很多美女,可是还是第一次看到眼睛如此炯炯有神的人。”



“啊?”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如果让社长看到她,一定会拉她进公司的。”



别开玩笑了。不,光看爱丽丝的确是很有趣没错。我突然想像起爱丽丝上塔摩利的午间节目“笑一笑又何妨” (注:日本午间带状节目,其中一个单元是邀请各界知名人物接受塔摩利的专访)的样子。如果塔摩利问她:“剪头发了吗?”,她一定会回嘴说:“我打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剪过头发,你好歹也思考思考我的年龄和人类头发生长的速度。”我只能冷笑和冒冷汗。



身旁传来结衣的声音,打断了我无聊的幻想。



“可是为什么那样娇小的女孩会选择当侦探呢?”



“啊,嗯……其实我也不清楚。”



“藤岛先生不是她的助手吗?”



“嗯,不过,首先——”



口水和异物感同时在我口中滚动。



“不要再叫我藤岛先生了,我比你还小不是吗?”



“可是我听说藤岛先生是这一带的调停人。”



“就说我不是调停人了!难道演艺圈真的流传这种谣言吗?该不会是你听错了吧?”



“嗯……还是拳击手啊?” “我也不是拳击手!”是有打过一次拳啦!



“还是胜利者?” “那是帮你出专辑的唱片公司吧!”(注:调停人、拳击手和胜利者的日文发音相近)



“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果然像我这种小角色是没资格在藤岛先生面前装傻的。”



“我又不是搞笑艺人!(注:日本搞笑艺人多半两人一组,一人负责吐槽,另一个人负责装傻)你的傻样子居然是装的喔!”



大概是因为我吐槽吐得太过火了,结衣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稍微反省之后,我沉默了下来,望向两人长长的影子所投射的黑暗人行道前方。



“其实我也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你紧张的话我也会跟着紧张。就照平常的样子就好。”



“如果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为什么会当——她是叫爱丽丝吧?爱丽丝的助手呢?”



“只能说是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



如果我想认真说明的话,故事长到可以跟一千零一夜媲美。



“是喔。”结衣瞥了我一眼。“……不过好险我们同年。我来之前还以为是像黑帮的堂口一样恐怖的地方,里面会站满肌肉隆隆的可怕男人。”



到底侦探事务所是被误会成什么样子?不过我的确是有认识这类人士。



“结果侦探小姐这么可爱,我们还说好要交换布娃娃。我好期待喔!对了,我忘记问她的联络方式!”



“没关系,有事情打电话给我就好了。”当我停下脚步要拿出手机时,突然停住了。对方毕竟是偶像啊!不能跟普通人交换手机号码吧?



“没关系啦!”



结衣笑着和我进行红外线传输。(注:日本手机皆具红外线传输功能,可以传输手机资料)



“……你叫鸣海啊?好特别的名字喔。”结衣看着自己手机里显示的档案如是说道。



“大家都叫我鸣海。”



“原来如此……那我也叫你鸣海好吗?”



呜哇,被这么一叫我整个人都害羞起来了。我把手机收到口袋里,继续在黑暗的人行道上朝车站的方向前进。



人行道终于逐渐接近铁轨,区立公园黑色的树影映入眼帘。结衣无意识地加快脚步,走到我前方。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树林间的黄黑栅栏,黑影中还隐约可见遭人丢弃的瓦楞纸箱、合板和蓝色塑胶布筑成的几间小屋。小屋中没有居民的气息,之后应该会遭到强制拆除,展开五人制足球场的扩大工程吧!



足球场对我而言,是有些苦涩回忆的场所。当初我因为园艺社废社的骚动而决定和阿哲学长一较高下,就是在这个足球场说好以拳击一决胜负。由于回想起当初就觉得丢脸,连带不想接近区立公园。因此,我也不曾留意过定居在公园里的街友是何许人物。



“我已经来过好几趟,但是自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结衣小声地说道:



“……所以我有些不安,很担心那真的是我父亲吗……”



背影停在分开公园树丛的阶梯前,毛线帽上的毛球寂寞地摇晃又停止。



“……见到令尊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按捺不住地问了。毛线球朝右晃了一圈。



“我、我是说,假设我找到了令尊,到时候要怎么跟他说明呢?”



“我赚了一点钱。”



结衣背对着我说道:



“我想今后可以由我来偿还父亲的债务。”



所以请回来吧!真的是那么单纯的想法吗?我一直等待结衣继续说下去,可是回应我的只有沉默。夜风从铁轨的对面带来了车潮的废气声、深夜店家的音乐声和酒鬼的吵闹,经过铁丝网过滤后,听起来更寂寞了。



“——我也不知道。”



结衣终于用仿佛会被寒风吹走的微弱声音回答:



“我也不知道见了父亲之后要做什么。毕竟他离开家的时候,我还是小学生;遭受债务人三番两头的逼债,又在亲戚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我母亲一直到临终前都还在抱怨父亲的不是。”



结衣继续说下去,口气好像踩碎一块块的干泥巴似的。



“所以我也不知道见到父亲的时候,要说什么才好。”



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想跟对方团聚,指的就是结衣现在的心情吧



我莫名地能理解她的心情。如果我等一下回家时父亲也回来的话,问我要跟父亲说什么,我大概也是不发一语地走出客厅,满怀困惑地钻进毛毯里吧!因为对方长期以来的缺席,害我们的心都僵硬到不会反抗了。



“……啊。 ”



结衣不自觉地低语,望向我的方向。就连逆光中我都能发现她满脸通红。



“你怎么了吗?”



“我没事!赶快走吧!”



怎么看都不是没事的表情。虽然结衣双手用力地推打我的胸膛,我还是用眼神搜寻刚刚她看过的方向——公园和铁路的铁丝网上方,结果马上就发现答案了。映入眼帘的是大楼上的巨大看板,上面凝视前方的坚毅女性蹲下来绑鞋带的侧面和海克力士的商标重叠。可能因为尚未架设完成,没有打光。就算如此,我还是分辨得出上面的女性艺人。



“所、所以说不要那样一直盯着看啦!”



结衣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硬是要改变我的身体方向。尽管如此,我还是比较了好几次拉得低低的毛线帽下所隐藏的害羞脸蛋和漂浮在夜空中隐藏沉稳斗志的脸庞。虽然不见得会误会成不同人物,但还是很佩服两者气质竟然能差距如此之大。



“车站附近已经展开大规模的宣传活动,到处都是我的照片,我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结衣用围巾层层包裹脸庞,连嘴巴都遮了起来。这个人真的能胜任演艺圈的工作吗?



我突然发觉一件事。



“……宣传活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咦?啊,大概是上个月从大楼看板开始的。”



从上个月开始的话,就表示银二先生可能看过。



他发现是自己女儿了吗?小学之后就再没遇过,应该是有点难吧?如果他发现那是自己女儿就好办了。就算他想装傻,也可能会因为一时疏忽而露出马脚。



我直觉地意识到就算银二先生真的是结衣的父亲,他大概也不愿意见结衣。所以我必须慎重地询问他,要怎么问他才行呢?问街友过去的事这样好吗?



我一边思索一边走在结衣身后时,突然一阵强光刺痛我的双眼,尖锐的煞车声擦撞上护车栏。



“——结衣!原来你在这里!”



一辆蓝紫色的车子在我们身边停下,出现一名年约三十的瘦高男性。他用力打开驾驶座的门走了下来,休闲的西装外套搭配黑色的衬衫,玳瑁框的眼镜下方是苛薄的凤眼。看起来不像敌人却又怒气高涨,我不禁往后倒退几步。结衣缩起脖子,想用围巾遮住脸庞。



“我我我我我我我今天放假啊!”



“我说过明天一大早就要彩排,得事先讨论啊!”



男人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是谁?结衣你这家伙该不会……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时期交男朋友,你在想什么!”



“才不是!鸣海是那个,呃,皮克斯?”皮克斯是卡通公司。不过重点不是这里,我交互看了结衣和眼镜男的脸好几次,想尽办法要掌握情况。他应该是演艺圈的相关人士吧?难道是结衣的经纪人吗?



“总之赶快上车!社长也很担心!先回家去,有话上车再说!”



眼镜男抓住结衣的手臂,把她拖上助手席。然后一边威胁似地瞪我,一边走向驾驶座。



蓝紫色的车子开走之后,只留下汽车废气的臭味随风四散。我坐在护栏上叹了一口气。



本来以为是很简单的委托,现在却有种麻烦的预感。演艺圈是个扭曲的世界,把高达数亿的资金集中投资在不安定的个人形象上。这份重量会在不知不觉中折磨偶像,并且在某个突然的时机崩毁,压垮偶像。



我心想不要和对方有太深的牵扯,却又忘不了关上助手席时结衣无助的神情。



回到事务所之后,爱丽丝臭着一张脸走到玄关来说:



“你来干嘛?不是要直接回家吗?”



“咦、咦?为什么我会直接回家?我脚踏车还放在这里啊,而且也有事情要跟你报告。”



“明明就兴高采烈地送她去车站……”



爱丽丝马上又回到房间。总觉得她今天心情特别差,到底是怎么了?



我也跟着她走进寝室,报告眼镜男的事。



“他应该是夏月结衣的经纪人,叫做鹫尾和人。”



爱丽丝坐在床上背对我敲键盘,干脆地回答道:



“就是他吧?”



爱丽丝指向左上方的荧幕。应该是杂志之类的照片吧,荧幕上映射出画质粗糙的影像。左前方是放大的结衣,她后方有一名正要走出大楼玻璃门的西装男子。因为对方眼镜下的凤眼实在太有个性了,就连这么粗糙的影像都能一眼就分辨出是他。那家伙果然是结衣的经纪人,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的长相该不会被对方记住了吧?



“你该不会告诉经纪人结衣的委托吧?”



“当然不会!”我有点生气地回答。为委托人保密是侦探最重要的义务。



“没有就好,记得要随时保密。”



“嗯,我知道。”



“本来像我这种高贵的尼特族侦探是不会接受这种程度的案子,不过就是找人啊!所以这次的案子就全权交给你负责,反正我和演艺圈也没什么关系。”



爱丽丝这么一说,让我想起结衣刚刚说过的话。



“搞不好爱丽丝跟演艺圈也不是那么无缘喔?”



“你在说什么?”



我一说结衣觉得社长会邀请爱丽丝进入演艺圈的事,爱丽丝就吓得停下手边的事,转身面对我。脸部流露出仿佛刚刚不小心吞了活小鸡的表情。



“……说、说什么蠢话。”爱丽丝吐出这几个字。“就算投胎转世七千次,我也不可能进入演艺圈的。”



她抱住最大的熊娃娃,整张脸几乎都埋在布偶里。



“也就是说你会跑去买刊登了我照片的偶像杂志,把我的A1大海报贴满天花板,甚至会为了整片九十分钟只有拍我的DVD特典而去预约DVD吗?”



“我不用啊,本人就在我面前。”



“或是在网拍上竞标我穿过的衣服,彻夜排我的握手会,甚至买齐我的蜡像吗?”



“我可没看过偶像推出蜡像周边的。”



“你、你、你居然讲得出这么一长串的无耻愚行!”



“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说吧!”



爱丽斯躲在布偶背后,因为呼吸急促而肩膀上下起伏;用手心搓了好几回红通通的脸蛋。“总之不要想这些无聊的事。”



“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啊。如果你去上电视,搞不好会因为稀奇而引发话题……我可不是认真的喔!”



“当然。光是想到让数以万计的不知名人士透过电波注视我,我就要昏倒了,怎么可能还说得出话来。尼特族侦探的话语也不是为了上电视而存在的。”



因为爱丽丝脱口而出这些话,所以我脑海中浮现她上“彻子的房间”(注:日本黑柳彻子的长青节目,每集邀请知名人物接受黑柳彻子的访谈)的样子。黑柳彻子如果问道:“今天要跟我们聊聊什么有趣的事吗?”爱丽丝一定会回说:“侦探是死者的代言人,只会伤害生人、羞辱死者,这样你也要听吗?”看了我只会冒冷汗和露出勉强的笑容。



“嗯,反正让爱丽丝出去抛头露面也不好,你一直当我的侦探就好了。”正当我要说她上电视只会给塔摩利、黑柳彻子和电视台的人添麻烦时,布偶山突然发生山崩。原来是因为爱丽丝在床上滚动的关系。



“你、你的侦探?你、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我只是说出真心话啊?”如果你照平常跟我说话的口气跟其他人讲话,一定会激怒对方喔!



爱丽丝难得眼睛往上瞧,试探性地问我:



“……你、你是真的这样看我吗?”



“那个,说出实话真是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那你为什么要生气!”



爱丽丝把红通通的脸蛋埋进布偶里,然后钻进毛毯。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一辈子用便宜薪水支使你!我可不打算增加愚蠢的助手!”



“我知道啦!”如果偶尔有奖金就更好了。是说我们本来在聊什么事?



“知道了就赶快回家,我可不会发加班费的。”



爱丽丝从毛毯里露出一点点脸骂道。我一边叹气,一边把满地四散的布娃娃一只不剩地捡回床上放好便走出事务所大门。如果我这辈子就耗在这些对话跟工作上,应该也是很愉快的人生吧!此时,我只能发出苦笑和叹息。